二十年圆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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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里,十二次高考,十二次落榜,他还要继续。有人戏称他为高考“钉子户”,有人被他执著追梦的精神感动。
曹湘凡,1968年出生于湖南常德汉寿县一个农村家庭。
15岁考取汉寿县高中,成为村子里唯一的高中生。自1987年第一次高考失利后,二十年里相继经历十二次高考,均以失败告终,还曾为此罹患精神疾病。
为了大学梦,多年没有正式工作,靠做家教维持生计。
2007年第十三次参加高考,考取湖南公安高等专科学校。
2006年夏天,高考过后,各地的高考状元纷纷涌现,一时间风头无两。但此时也有一位来自湖南的农民青年,受到了众多媒体的追访,甚至可以说吸引了更多的目光。他没有骄人的战绩,有的只是一个二十年来怎么也完成不了的梦想。曹湘凡,时年38岁,人生当中已经经历了十二次高考,没有一次考取。但是他屡败屡战,始终都在继续。
曹湘凡的故事引起了相当火爆的争论,有人叹息说这个小伙子太糊涂,耽搁青春,虚度光阴;也有人表示不屑,觉得他太偏执太病态,应该去看心理医生。不过曹湘凡曾经待过的高中,倒是把他树立成了学习典型,理由是积极进取,自强不息。
我初次见到曹湘凡的时候,他突然间问我,你们是想把我塑造成好人呢,还是坏人?是正面典型呢,还是反面典型?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问他,你觉得呢?你觉得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曹湘凡当时沉吟了片刻,他说我不知道,我很矛盾。
2006年6月7日,和往年一样穿着一身白衣白裤的曹湘凡,走进了湖南汉寿县第二中学38号考场,开始了他三十八年人生中的第十二次高考。
曹湘凡:考试是很尴尬、很恐惧的那一种,因为我每年高考都会遇到我的熟人——我的一个女同学是监考老师。2003年非典的那一次更尴尬,门卫不许我进去。他说你不是考生吧?你和我的年龄差不多,你还来高考?你要是高考的话,我也去高考了。最后我拿出准考证他都还不相信,我万不得已给我那个女同学打电话,来证明(我)是一位特殊的考生,他才让我进来。
陈晓楠:你给你的女同学打电话,应该很尴尬吧?
曹湘凡:很尴尬的。而且在我的母校刮起一阵风暴,别人都出来看,像看猴把戏似的。这么一个高大的成年人来参加高考,别人觉得很奇怪。他们都窃窃私语,都望着我。所以后面我就开始正视他们,他望着我,我也望着他,他就不望我了。
陈晓楠:你心理的承受能力怎么那么强呢?
曹湘凡:随着高考失败的经验积累的吧。也就是说,我没有把它当成一回事。
十二次高考,十二次落榜,曹湘凡说参加高考对他来说就像农民割稻插秧一样,每年都要经历一次。但和农民不一样的是,他的耕作,没有收获,只有一次接一次的“小死”。尽管如此,他依然年复一年地重复着这个无奈的过程。
曹湘凡:我明知道自己考不上,但我还是要看有没有百分之一的希望能考上。所以,高考分数线出来前那两三天,我只能喝水,不能吃饭,等高考分数线出来以后才吃饭。知道没考上,我的心就掉下来了,哦,还要继续。所以我跟别人说,高考一次就要“小死”一次。
陈晓楠:那你为什么还要一年一年地受这个苦呢?
曹湘凡:别人说我是井底之蛙,我说我是井底之龟。蛙还可以跳,但是我不能跳,我只能够慢慢地爬,我的天地只有这么宽。
陈晓楠:你的天是什么呢?
曹湘凡:天就是大学,美丽的大学。我只能看到我精神上的这一片天,唯一的精神家园就是这一点点。
陈晓楠:你能不能找找看还有没有别的天呢?
曹湘凡:我去找过其他天,找不到,连星星都没有找到。
曹湘凡的那片天虽然小,却是他已经延续了二十年的一个梦。这个梦在他15岁的那一年,就深深地扎根在他的心里。
1984年,15岁的曹湘凡考取汉寿县高中,成为村里唯一的高中生。骄傲的父亲亲自把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曹湘凡送到了一百里外的县城。县城里的一切,对这个刚从农村走出来的少年来说,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曹湘凡:我到处看,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人来人往的。还看见年轻人跳迪斯科,就在大街上,无忧无虑的,男男女女都去跳,还有溜冰的,这些我从来都没有见过。
陈晓楠:你看到这些,心里面在想什么呢?
曹湘凡:一路上就是觉得很新奇,看到原来我的圈子里没有的东西在那儿都有,那种生活使我两眼放光,想到(怎么)他们的生活和我的生活相差这么大?我说我再也不想回去了,我只想待在这里。当时我老爸最想的就是吃一碗猪脚,好像是两块五毛钱吧,那是很贵的,因为我那时候一个月的生活费大约是四元钱的样子。我老爸说为了庆贺你考上重点中学,我们吃一碗猪脚——我现在吃猪脚,都找不到原来那一种感觉了——我和老爸就吃了一碗猪脚,那是我最幸福的一天。我老爸说,等你考上大学了,就能天天吃猪脚了。
考上大学,就能过上天天吃猪脚的日子。父亲的这番话,使得曹湘凡坚信,考上大学是改变自己命运的唯一途径。抱着这样的理想,从小就喜欢读书的他,到了中学后,更加痴迷于那精神的一方天地。
曹湘凡:我看《安娜·卡列尼娜》,看着他们那些人的命运很多愁善感。看《红与黑》,我觉得我好像就有点于连的影子,于连他也是想往上面爬的底层人。
陈晓楠:你觉得你也是从最底层往上?
曹湘凡:最底层。印象最深的是读过毛主席写的一首诗,他17岁写的:“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埋骨岂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我想毛主席从小在那个小山村里,肯定也过不惯,也想到外面来。
比起当初那个刚刚进城的懵懂少年,如今的曹湘凡一米八的大个头,高大、斯文,还有几分忧郁,看起来很像知识分子,已然完全不像个农民。不过他对小时候在村子里过的那些清苦生活始终记忆犹新。他至今还记得小时候他只有一双鞋,所以舍不得穿,每天光着脚拎着鞋,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去上学,到了课堂里才把鞋掏出来,而且穿得格外小心。他还记得,家里兄弟姐妹六个,只有他一个人上了高中,所以他是家里全部的指望。连小他好几岁的妹妹,都早早地辍了学,在家里编席子,就是为了让他完成学业。
曹湘凡:我只有一个妹妹。我这个妹妹,小学只读了四年就没有再读了,编草席子来供我读书。
陈晓楠:辍学的时候,还只是一个10岁的小女孩?
曹湘凡:对。我记得有一次回来,刚好我妹妹生病了。那一次我妈妈只给了我一块钱,再也拿不出第二块钱了,所以那个时候是很难过的。而那时候车费刚好只要一元钱,所以这一块钱只够回学校的,然后我就吃了一周的白饭。我躲在角落里吃,被我们班主任老师发现了,说你怎么吃了一周的白饭?我说我家里实在太穷了,没办法了。我班主任老师给了我五块钱,刚好能够维持半个月的生活。所以我一直都记着我这个班主任老师,如果他没有给我那五块钱,我的学习也不能够坚持到现在,真的是很艰辛的。
陈晓楠:你妈妈除了这一元钱,再也没办法了?
曹湘凡:除了这一元钱,再也拿不出钱来了,为此我老妈在家里哭了一天。就因为这样,原来织席子他们三天才能织一床,后面变成了一天就能织一床。我妹妹经常熬夜织席子,她觉得很对不住我,说我一个月才回来一次,拿了一元钱就走了,她很内疚。所以我们是在那种很贫穷的地方挣扎,真正可以说是挣扎。
提起那关于“一元钱”的往事,这个对于外界异样眼光始终坦然承受的大龄考生,却忍不住流下了眼泪。曹湘凡说,在那个年代,他承载着一家人殷切的希望。因此,尽管家人在贫困线上苦苦挣扎,却从来不曾要他放弃。这份付出让他感动,也让他的心情格外沉重,因为自己的表现始终不尽如人意。
1987年,曹湘凡第一次参加高考。虽然他全力以赴,但在那个高考竞争异常激烈,招生比例极低的年代,曹湘凡和他学校大多数应届毕业生一样高考落榜。
在家人的支持下,曹湘凡选择了复读。而此时因为父亲做小生意失败,家里除了一头半大的猪外,已拿不出更多的钱让他读书。于是,母亲叫曹湘凡去找家境殷实的舅舅借钱,但他去了四次都被拒绝了。第五次,舅舅终于同意了,但前提是要曹湘凡的母亲立下字据。
曹湘凡:实在没地方借,就去找我舅舅,找了好几次。第四次去还是没借到,回来我跟妈妈说了,我妈让我再去。我舅舅说你要借钱的话,叫你妈妈来开一个条子,因为他担心我还不起他的钱。其实我这个大舅都是我妈妈带大的,为了让他读书,我妈妈小学只读了几个(学)期,后来就没有读书了。这样我妈妈就不会写字,她写的几个错别字,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她说,弟弟已经借了两百块钱给湘凡,让他去做生意,等我把猪卖掉了以后再还给你(舅舅)。我当时走到财政所,我大舅拿着两百块钱——没有现在的大票子,就是十块钱一张的——他一张张数给我,他还这样甩,很骄横的样子。他还说了一句很令人伤心的话,他说我要是能够考上大学,全世界就没有文盲了。所以那次的打击对我是相当的大,我说我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你说我能不考吗?现在网上有人说要考死我,我说考死我都值。
陈晓楠:你妈妈当时写那几个字,写了多长时间?
曹湘凡:大约写了一个下午。她一直哭,说我们没有用,(让)他这样瞧不上你。我觉得,反正这是一种亲情的重伤。
亲舅舅的蔑视,在曹湘凡心里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痕。时隔二十年,谈起这件事曹湘凡依然激动难平。带着一定要让舅舅对自己刮目相看的念头,他和父母兄妹一起迎来了他的第二次高考。
这次,曹湘凡自我感觉发挥良好,认为一定能考上。一家人在兴奋中焦急地等待高考分数的发布。但最终,他还是以两分之差落败。
曹湘凡:回来都不敢讲这个分数,眼泪长流,哭都哭不出声来,因为这回彻底完蛋了。第二次高考压力是很大的,我们那个村一千多人,只有我一个人高考,所以我不光是代表我一家,一个村的希望都压在我的身上,人人都看着我。所以接到分数线我全家人都在哭。
陈晓楠:那段时间你是怎么度过的?
曹湘凡:都是早出晚归,早上出门去砍柴,晚上才回来,躲在屋里不敢见人。
陈晓楠:你觉得没脸见父母。
曹湘凡:对。我直到现在都不敢正视父母的眼睛,甚至一般人的眼睛我都不敢正视,我现在都有这种心理。可能从那时候起,我就开始感到自卑,会觉得我老是这样考不上,抬不起头来,心里有一种犯罪的感觉。
陈晓楠:你父母跟你说什么了吗?
曹湘凡:他们从来没说过一句责备我的话。这样我心里更难受,要是打我两下,我心里还好受些。
在麻木中度过了大半年后,一个老同学从山西太原写来了一封信,给彷徨中的曹湘凡,又指出了一条“光明”之路。老同学说,太原的高考录取分数线比湖南低,他一试就中,劝说曹湘凡也到太原高考。
得知曾经成绩比自己差很多的同学,都已迈进了大学的校门,曹湘凡兴奋不已,他决定最后赌一把。这时家里已经拿不出一分钱了。为了给曹湘凡筹钱,父亲背了一篓袜子到村里挨家挨户地卖。但卖了几天,也才卖了三十元钱,连到太原的车票都不够。眼看考期临近,曹湘凡决定扒火车去太原。知道这个消息,他的大哥借了五十元钱赶来,他的一个女同学也提了一袋大米前来送行。
曹湘凡:那个女孩子在我的旁边,提着一袋大米。她说以防万一,你如果到太原以后没有吃的,你还有这袋大米,还能够生存下来。所以这次是做了最坏的打算。我哥哥借了五十元钱来给我,他说我们哪怕不吃饭,在家里吃红薯也行,这一次你就赌了。我说我不能再要这钱,我哥哥一定要我拿着。一直僵持了两个小时,最后他还是给了我五十元钱。后来我这个哥哥,养了条猪,到过年的时候正准备杀,讨债的人来催他还钱,把猪赶走了,害得他全家年都没过成。这一点我是最伤痛的,也是我人生感触最厉害的一次。所以我真的觉得,为了高考,我这个人是很自私的。
多年前的这段往事,让曹湘凡泣不成声。他说,想到哥哥那头被赶走的猪,想到亲人这么多年的付出,他常为自己的自私感到羞愧。但从他离开家乡到达县城的那一刻起,外面的那个世界就紧紧地拽住了他,让他无法回头。因此那一年,带着感动与愧疚,曹湘凡最终还是踏上了离乡的旅程。
数日后,曹湘凡顺利抵达太原,找到了自己的老同学。在这里,他第一次迈进了大学的校门。
曹湘凡:因为是警校,他给我借来了一套警服。我穿上警服,就变成了一个假大学生,当时我的眼睛都是放光的。除了没有融入他们的教学以外,他们有的我都有,都和他们一样的。什么篝火晚会、军训,我都参加了的,和他们就餐,和他们就寝,和他们聊天,和他们下棋,一起跳迪斯科。我在里面是个冒牌货啊,他们也没有认出来。因为我这个人本身的浪漫色彩比较浓,所以当时我说我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大学的校门,另一只脚还在外面,我马上要进来了。我觉得那种生活是最浪漫的,最迷人的,也是最瑰丽的,很有青春的气息。
陈晓楠:听说你还表演了一个节目?
曹湘凡:对,表演了一个节目,唱了一个《我的中国心》,张明敏的男中音,掌声很多。那也是我最风光的一刻,但是转瞬即逝。
带着对大学的美好憧憬,曹湘凡在太原参加了1989年的高考。他的分数远远超过了太原本科的录取分数线,但因为被查出是高考移民,他似乎近在眼前的大学梦转瞬即逝。曹湘凡无法接受这个打击,回到家不久,就精神失常了。
陈晓楠:你在村里人的心目当中,当时是个什么样的人?
曹湘凡:当时就是个废物。我家里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说今后如果我这个病复发治不好的话,家里的房子什么的都要给我,兄弟姐妹们都要负责我的生老病死。
在家人精心的照料下,一年后,曹湘凡才从臆想和疯狂中醒了过来。不甘心就这样接受命运,1991年,他拿着家人让他买化肥的16元钱又去县城报名参加高考。这次,曹湘凡通过了大专分数线,但是因为有过一段精神病史,报考的税务专科学校并没有录取他。
由于当时高考有年龄限制,此后,大龄青年曹湘凡失去了考试资格。无奈之下,像村里大多数青年人一样,他踏上南下打工的路,在广州的建筑工地做了一个混凝土工。
曹湘凡:你要把两百包水泥全部打开,然后一包包放进来,搅了以后,再用斗车把它拖出去,再倒出来。这种活是很辛苦的。
陈晓楠:你当时干得很认真吗?
曹湘凡:干得很认真。两百多包水泥能够挣到二十块钱。第一次干的时候连一包水泥都抱不动,还得让一个人帮我抱一下,所以手上的趼这几年才掉。这样的体力活干了一个月,挣了两百块钱,还置了一身新衣服,穿着皮鞋回来。这也是我最高兴的一次,毕竟我通过自己的劳动赚到两百块钱。这是一个很大的成就,我终于能够自己养活自己,我感到很欣慰。
刚到广州就挣了两百块钱,让曹湘凡相信只要勤劳肯干,就能在城市里找到自己的位置。除了考大学之外,这未尝不是另外一条实现梦想的路。然而,没有背景,没有本钱,也没有学历,几年后,除了一身疲惫,他依然一贫如洗,挣扎在城市的边缘。
曹湘凡:受过很多骗,老板经常不给钱就跑掉了。所以现在提起广东我都不想那个地方,不想那些事。那是我最苦闷的时候。
陈晓楠:自己怎么排解呢?
曹湘凡:那时候也去看书,但不看高考方面的书,而是看《曾国藩家书》、《易经》等,甚至还读《圣经》,反正就看一些宿命论方面的书。
陈晓楠:宿命?为什么?
曹湘凡:觉得做人就这样了,我一般都处于麻木的状态,麻木了就没有感觉,行尸走肉一样。
这时,大学对于曹湘凡来说,已成为了天边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但下工后,当工友们都去喝酒、赌博的时候,他依然会时常不知不觉地走进广州的大学校园,去感受那对他来说只能旁观和羡慕的大学生活。而这时,大学生们的轻视,也让他心里格外难受。
曹湘凡:刚出来的时候,像个打工仔一样,上身打着赤膊,穿了一双拖鞋,(脚上)还有水,很邋遢的样子,一副地地道道的农民形象。走在大学校园里,那些学生连正眼都不会看你一眼,因为他们很瞧不起民工啊。我特别留意过,他们的眼睛都朝天望的,根本不看这样的人。我跟他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像童话里面的王子。
陈晓楠:你是灰姑娘?
曹湘凡:不是灰姑娘,像乌龟,让他们骑着的乌龟。我如果是灰姑娘的话,还能够变成天鹅吧?但是我不是,我就是只乌龟,只能够在地上爬。所以我觉得我和那个地方是两个世界。我们只能够作为一个旅游者,一个匆匆过客,在这里过一下,这里的世界不属于我。
陈晓楠:每次去其实会让你心情不好,可是你一没事,还是想跑进去。
曹湘凡:还是想跑进去。有时候累了还是想在那里靠一靠,因为我找不到港湾,找不到出口。我就像在沙漠当中寻找远方的一片绿洲一样,背着一个很厚的壳在沙漠当中爬。我本来就有满身的疲惫和创伤,想爬到前面的绿洲去饮一口水来苟延残喘,结果越爬越远,甚至被沙漠里的大风暴掩埋。
就在曹湘凡觉得离梦想越来越远的时候,一个姑娘走进了他的生活。在得知曹湘凡的经历后,姑娘鼓励他重新拿起课本,继续实现他上大学的梦想。
曹湘凡:她说卖掉嫁妆上大学,所以我们只举行了一个婚礼,什么东西都没有,她的嫁妆全是她自己的,我没有出一分钱。
陈晓楠:那她一说咱们再去读书,你马上同意了,你觉得又有可能考上大学了吗?
曹湘凡:又有可能了嘛。
这一年,曹湘凡再次参加高考,分数依然没有达到本科线。等到第二年报考时,又被查出超龄。1998年,他参加了成人高考,没想到竟然考上了北大,这是他一生十几次高考中最令他骄傲的一次。但就在接到北大通知书的同一天,他的妻子却流产了。为了照顾妻子,也因为学费等种种原因,曹湘凡只好选择放弃。这也成为他心中挥之不去的遗憾。
曹湘凡:那一天上午接到通知书,下午就小产了。所以那段日子也是很难熬的。我回来的时候我老婆问我,收到通知书了吗?我说收到了。我当时本来想把这个通知书撕掉的,我老婆说,放在这儿吧,我们的孩子怀不上,可能明年能怀得上,今后孩子出世了,(告诉孩子)你老爸曾经考上了大学,还可以作为一个凭证嘛。
待妻子身体恢复后,夫妻俩来到了长沙打工。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曹湘凡只好当起了推销员。工作虽然很辛苦,但收入并不高,夫妻俩只能租待拆房居住,因为房租便宜。而房子拆迁后,他们就必须重新寻找落脚的地方。这些年来,每年平均要搬四次家。尽管居无定所,不过曹湘凡平时最醉心研究和评论的还是大学。
曹湘凡:像清华大学的建筑系,北大的国际政治系,人大的劳动人事管理系,很牛的系我都知道,还有我们湖南大学的土木工程系,这些我都很了解。
陈晓楠:你最向往的是哪个大学的哪个系?
曹湘凡:我最向往的是北大的国际政治系。
陈晓楠:哪个大学校园最美?
曹湘凡:最美的是武汉大学。我专门去看过,娟子(曹湘凡妻子)也去看过,她说中国最美的大学是武汉大学。那确实是最美的,湖光山色什么都有。
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个老板听到了曹湘凡对大学的见解,请他给自己的孩子做家教。没想到,接受过辅导的学生成绩进步十分明显,曹湘凡在高三学生家长中逐渐有了良好的口碑。
从此,曹湘凡一发不可收,一做家教就是好多年。最多的时候,他同时辅导五十多个学生。这也成为他的主要经济来源,每个月收入甚至超过一般白领,勉强能够供养远在老家的三个孩子和父母,满足日常开销。不过,谈起这份自己赖以维持生计的工作,曹湘凡说自己其实就是“贩卖高考知识的零售商”。
按照曹湘凡的想法,他其实并不甘于就这样一直做家教,他依然做着他那个始终无法实现的大学梦。因此2001年,当他得知中国高考取消了年龄限制的时候,兴奋异常,再度萌生了参加高考的想法。
曹湘凡:我老婆也很兴奋,她说你可以去高考了,你现在在教书,通过这条途径再考一个师范大学,以后我们就能变为城里人了。我们两夫妇都兴奋了一晚上。
但这时,已经年过三十的曹湘凡记忆力逐年减退,并且对于已为人父的他来说,生存是第一位的。而每到高考时,又是辅导学生最为紧迫繁忙的时候,每天留给他的复习时间极为有限。高考对他来说越来越吃力。
2001年到2006年,曹湘凡连续六次高考但六次落榜,婚姻也随着高考失败宣告破裂。可令他欣慰的是,他辅导过的三百多名学生,却有一百多个都考上了重点大学。在曹湘凡看来,这也算是对他的一种另类的支持和鼓励,促使他能够继续坚持下去。
陈晓楠:每一次考试还紧张吗?
曹湘凡:肯定很紧张,因为我又要完成一次人生的蜕变。只要我这次高考成功了,我的身份就改变了,不再是一个落魄的知识分子,而是个堂而皇之的充满青春气息的大学生,光华四射。纵然不是天之骄子,我至少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我是大学生。
陈晓楠:考试是个很痛苦的过程吗?
曹湘凡:很痛苦的过程。丑小鸭变成美丽的白天鹅,是要破茧而出的啊。而且考完了以后又要经历等待的那几天的煎熬,我刚才给你用了一个词就是“小死”一次。经历了以后发现又没化成蝴蝶,又回到原来的起点,然后再去化蝶。但是我就是走不出这个围城。
陈晓楠:这个围城具体是什么呢?
曹湘凡:是我自己围起来的。我15岁的时候就想留在这里,但是我现在不想待在这里了。我想走出这个围城,但是老是走不出去,每年我都要回到这里来考试。
曹湘凡说他现在经常会想起15岁那年和父亲第一次进城的情景,想起父亲说的,只要上大学就能天天有猪脚吃的那句话。二十年来,心中的那个梦想牵引着他不停地往前走。现在,前方的路依然模糊,而身后的家乡已经越来越遥远了。
曹湘凡:你知识分子不像个知识分子,农民不像个农民,干部又不像干部,你说你回来干什么呢?
陈晓楠:你觉得你算是这个城市的主人了吗?
曹湘凡:不是,觉得好像客人不像客人,主人又不像主人,是徘徊在乡村和城市的两栖人。我必须要在城里工作,但休息还是要回到老家,回到那个偏僻的小山村,没有归属感。
每次高考,曹湘凡都要特地换上一身白衣白裤,因为高考在他心中是最神圣的,是不可亵渎的。他给自己设定了一个期限,考到45岁,45岁以后他将放弃一切考试。
陈晓楠:你说准备考到45岁,可是这意味着你的青春已经过去了。
曹湘凡:确实是人生当中最美好的青春都在考场上度过了,但是我用一句最时尚的话来总结,爱我所爱,无怨无悔,就终结了。
陈晓楠:那你人生的快乐现在在哪儿?
曹湘凡:对我来说,人生的快乐可以用天数来记。我和老婆回家的那一次是我最快乐的一次,高考恢复大龄招生是我最快乐的一天,收到北大通知书也是我最快乐的一天。
陈晓楠:你现在回头看看,如果再有一次机会选择人生,你还会选择这样让你自己觉得很痛苦的人生吗?
曹湘凡:假设还有高考的话,又没有其他更好的途径,我可能还会走这条路。
到北京来,曹湘凡顺便去了一次人民大学。那天正好赶上人大的博士研究生毕业典礼,学子们在校园里穿着礼服照相,曹湘凡在那儿站了很久,看了很久。
其实曹湘凡一直保持着他小时候养成的习惯,目光游移,不太敢正视别人的眼睛,但是在某些时候,你会觉得他的目光极为坚定。大部分时候他讲话语气是自嘲的,低落的,还会动不动就用最干脆的话,无情地自我否定。可是有些时候,他又是那么的慷慨激昂,不容置疑。猛然间用别人的眼光看自己的时候,他显得很自卑,可是当他陷入回忆,回到自我的时候,他又是那么的自信。所以说曹湘凡正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是个矛盾的人。
当然对于他选择的人生之路,有人反对,有人赞同,有人鄙夷,也有人感动。不过至少我想有一点是肯定的,面对这一切的时候,曹湘凡没有选择回避,他对别人,对自己,都保持着一份难得的真实。我想至少这份真实值得尊重。最后私下里我们问起曹湘凡对未来的打算,结果他一本正经地用这样一句话回答我们,那是他18岁第一次高考作文里写下的一句话,永远向前,永远天真!
曹湘凡:一个人不可能没有梦想。如果精神上没有追求的话,我认为就是行尸走肉,与死尸没有区别。
陈晓楠:你是为了你的梦想在考?
曹湘凡:对。三毛说过这样一句话:不要嘲笑别人的梦想。流浪是不是一种梦想?流浪是毫无意义的,但是三毛选择了流浪。可以说我考大学也是在享受一种生活方式。我考大学,并不是说为了将来找一个理想的工作,我和别人的要求是不同的,我认为读大学是我人生当中必须要经历的一个环节,这样我的人生才完整。在我的人生阅历当中,肯定有大学生活,只不过我的大学生活姗姗来迟。我其实是在圆一个梦,一个很辛酸的梦。
2007年曹湘凡第13次参加高考,被湖南高等公安专科学校法律系录取。39岁的他终于走进大学校园,和“90后”的年轻人坐在同一间教室学习。尽管辅导员告诉他就业前景不乐观,再婚的妻子也警告他“毕业就会失业”,甚至为此愤然离家南下深圳打工,但曹湘凡还是选择了就读,他说他“想体验一下大学生活”。
虽说大学生活并没有理想中那么激情洋溢,让曹湘凡感到无比沮丧,但他还是坚持了下来。2010年6月,曹湘凡大学毕业。由于年龄过大,在找工作的时候,他遭遇了简历根本无法投出去的尴尬。甚至他曾经咨询过的一家检察院的办公室主任这样回答他:“你要是教我们的孩子,我放心,但你要到我们这里来工作,连扫地的资格都不够。”
最后,在媒体的帮助下,老家汉寿县委为曹湘凡开了“绿灯”,他正式成为汉寿县第三中学的任课教师。至此,曹湘凡终于实现了他15岁以来的梦想,彻底脱离了农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