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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做官
“高考赌徒”王富

七年,他往返于考场与大学之间,六次中途退学,只为年少时一个复仇的心愿。高考变成他精心设计的人生赌局。

人物档案

王富,1981年出生于四川省资阳市乐至县一个农民家庭。由于父母饱受欺辱,在父亲的影响下,萌生读书做官的想法。

1998年考入三峡工程学院计算机系,因无法实现做官梦想退学。

此后多次化名复读,相继考入华西医科大学、中国地质大学、中央财经大学、四川理工学院,均以退学告终。

2005年化名“和军杰”再次复读,考入厦门大学。同年9月,因使用假身份证被识破,遭到警方拘捕审查。

□ 陈晓楠

2006年,王富正好24岁。在过去的七年里,他一直重复着一个简单而且怪异的循环:复读,高考,上大学,然后退学,再复读,再次参加高考,再次退学。他像是一台高考机器一样运转着,使用了四个化名,五次复读,六次获得过合法的本科院校录取通知书。这一切据他说只是为了实现一个从小就立下的宏愿,为了等待一所能够让他真正实现“做官”梦想的学校。高考在他七年的人生经历中成了一场赌局。

最后一次,王富考上了厦门大学。在他看来,这是他人生赌局当中的又一个筹码。可是正当他觉得事情正按照自己的设计向前发展,人生之路正按照自己的设想铺展开来的时候,一切戛然而止。就在临报到前几天,王富被警察带走了,人们在他的包里发现了两张假身份证和十一枚假印章。

其实如果心想事成的话,王富可能早已研究生毕业,都进入国家机关工作了,但此时的他,却是在看守所里回顾着二十四年来的风风雨雨。他觉得好像大梦一场。

王 富:当时感觉到一切都完了,我就哭了。

陈晓楠:你哭什么呢?

王 富:马失前蹄嘛。考虑那么周到,结果出现一个细节,把自己设计的一切都毁了。

陈晓楠:你哭自己没有设计得太精细,粗心大意了?

王 富:从细节方面说,细节决定成败嘛!

王富出生在四川省资阳市一个农民家庭,父亲是镇上的一个裁缝。不仅收入低微,而且在当地人的观念中,裁缝是个低人三分的寻常职业,因此唯唯诺诺的父母经常受人欺辱。这样的遭遇,成为王富童年挥之不去的记忆。

王 富:有一次哥哥在县城买了一袋花生米,托一个认识的人带回家。那个人没把花生米送到我们家,父亲去问,说谢谢你帮忙,我给点路费吧。那个人说哪来的货?冲出来就打了父亲两个耳光,鼻血都流出来了。

陈晓楠:就是说你父母亲经常被人欺负。

王 富:我亲眼看到挨打的时候就有三次。

陈晓楠:哪次你印象最深?

王 富:印象最深的应该是我母亲的头发被他们抓住,而且对方拿着扁担敲打我父亲的脖子。当时我跟我哥都在场,看到那个场面,我跟我哥两个只能趴在门框上哭。挨打了之后,我父亲母亲只得往屋里面跑,把门关上。那情景我现在想起来都很难过。

陈晓楠:那时候你几岁?

王 富:11岁。自己的父母亲,当着自己的面挨打挨骂,自己亲眼目睹却什么都不能做,只有哭泣,我心里真的像刀割似的,所以就产生了一种发自心底的仇恨。

由于一些小事,王富家得罪了村子里一家比较有势力的人。因为对方在镇上有个当干部的亲戚,所以纠纷始终没有得到公正的处理。王富的父亲不服,曾带着在纠纷中被砍伤的奶奶,到县城讨说法。几个月露宿街头的情景,对于当时只有3岁的王富来说已经印象模糊了,但父亲保存的一张老照片却时刻提醒着他,家人曾遭遇的耻辱。

王 富:当时叫喊冤嘛,就是告状。去告状的时候还照了一张老照片,背着个锅灶,穿着破棉袄,然后我跟我哥两个戴着破帽子站在前面。

陈晓楠:当时为什么要照这么一张照片呢?

王 富:父亲说把这张照片保存下来,等兄弟俩长大了,看到照片之后,能够回忆起有这么一回事,能够知道家庭里面有这么一段很屈辱的历史。

陈晓楠:他当时怎么跟你们说的?

王 富:他说没有权,你就要受到欺负。

经常受人欺负的父母无力改变现状,在王富童年的记忆里,除了仇恨就是父母的叹息。由于王富的父亲只读到初中就辍学了,而他当年的同学从学校毕业后大多都当上了地方干部,因此他认为,读书才是唯一的出路。随着兄弟二人一天天长大,王富的父亲把希望全部都寄托在他们的身上。

王 富:有一次他(王富父亲)被打了以后,在我们兄弟俩面前哭,告诉我们一定要好好读书,不然就会受欺负。我们陪着哭,牙齿咬得“格格”响。

陈晓楠:当时他觉得复仇的唯一出路就是读书?

王 富:对。有时候父亲会让我们看一些电影,看一些电视,都是子报父仇的那种,比如父母受到欺辱又贫穷,子女发愤图强,像古代就是考状元嘛,考上状元之后,敲锣打鼓,他这地位一下就上升了。周围以前欺负过他们的人马上就害怕了,过来道歉,甚至有些还逃窜了。为了鼓励我们好好读书,后来他还自己亲手做了一副对联:“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横幅他就写上:“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写在一张红纸上,装在镜框里,然后把它放在墙上比较显眼的位置。中间就是我们两兄弟的成绩,每年都要总结一次。

为了让儿子受更好的教育,有更好的前途,王富的父亲还想办法把孩子送到了县城小学读书。县城离家有30里路,父亲就在学校旁边租了一间屋子,让兄弟俩自己煮饭、洗衣,自己照顾自己。

王富说,在衣着光鲜的城里同学面前,他连大气都不敢出,因为他穿的是旧衣服、布鞋,直到初中都没有穿过袜子,冬天也只能穿单衣。有时候甚至没钱吃早餐,饿得受不了了就帮同学抄作业,换两毛钱买油馍充饥。不过,父亲的教诲让王富觉得自己的人生有着鲜明的使命,那就是复仇。因此,他从来不和同学们攀比,只知道发奋读书。

王 富:我记得夏天中午要打瞌睡的时候,一想到这些情形,马上精神就振作起来了。那时候我觉得这方面感情特别强烈,只要父亲一提到这些事情,精神就高度亢奋起来,马上投入到学习中来。

日子虽过得清贫,但每当王富兄弟俩把成绩单拿回家里的时候,总能看到父母脸上的微笑。两个勤奋好学的孩子,似乎也让这个裁缝之家看到了一些希望。但好景不长,在兄弟俩快要高中毕业的时候,王富的父亲却得了不治之症。

王 富:我父亲得了胰腺癌,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了,全身特别黄。那时候我感觉到父亲快不行了,跟我哥两个跪在他床头一直哭。我母亲坐在床边扶着他,他教导我们说,一定要把书读完,在任何情况下都要坚持下来,现在他已经没有办法再管我们了。我只有点头。

王富的父亲生病后期,已经无力支付医药费,只好离开医院,由兄弟俩轮流守护。卧床不起的他害怕自己离去后,兄弟俩继续受人欺负,于是要他们挨家挨户登门道歉,说自己已经病入膏肓,以前如果有得罪的地方,请多多谅解。父亲一再告诫王富兄弟:“穷人家的孩子要忍让。”

父亲的教诲让王富明白了,在于己不利的情形下要学会韬光养晦,复仇的决心也更加强烈。在父亲的病榻前,他发誓要考一个名牌大学光宗耀祖,等到当上大官衣锦还乡的时候“用铁腕手段把以前害我家的人都打倒”。抱着这样的信念,王富走进了高考考场。

父亲去世后,王富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他报的第一志愿是西南政法大学,但录取他的却是重庆三峡工程学院计算机系。尽管和自己的理想有着很大的差距,在母亲的坚持下王富还是跨进了大学的校门。

王富说,他曾经去重庆很多重点大学看望同学,发现自己的学校根本比不上他们的,在和同学的交谈中,他也自觉低人一等,连话都插不上。为此,王富在大学里总是闷闷不乐。

2000年,镇里唯一一条街道要进行改造,王富家正处在拆迁范围内。经过核算,他们发现,要倒贴钱才能住进新房。然而父亲病逝已经留下了一万五千多元的债务,他们根本没有多余的钱拿出来,最后只能分到一间5平方米的没有窗户的房间,一家人坚决不同意。当开发商强制拆迁房屋时,从学校赶回来的王富和开发商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王 富:他们说,你没钱就别住了,几百块钱把这个房子卖了嘛,你们住什么房子!后来那个老板娘还说,你们没有钱的话干脆去住冥房子吧——冥房子就是死人住的房子。

王富回忆说,当时如果不是残存的理智控制着自己,可能早已经和对方大打出手了。强压怒火的王富当时就在心里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退学,重新决定自己的前程。老师的多次劝说,仍然没能改变他的想法。在他至今还保留的退学文件上写着:“该生本人强烈要求申请退学,计算机系和教务处多次劝说无效。”

陈晓楠:这是个特别艰难的决定,也是个挺大胆的决定,你当时不怕再考不上吗?

王 富:当时大脑已经被仇恨意识给填满了,只想上一个政法类的或财经类的(学校),出来之后进入公检法系统,就是国家工作人员了。国家工作人员没人敢去欺负,当时是这个概念。

□ 陈晓楠

王富和同年龄的孩子有着很大的不同。哪怕是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他也要眉头紧锁,沉吟片刻,思考良久。他好像比同年纪的孩子有着更多的心事。有时候他会为自己的某些想法沾沾自喜,眼神里突然有着一种特殊的坚定和自信,甚至有时候,你会觉得他像是个老于世故的人。

但是在另外一些时刻 ,他又露出一个农村孩子的那种简单。比如他有着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人生逻辑,他认为只要考上好大学,上一个好专业就一定能当官,而当了官就一定能为家里报仇,就一定能出人头地。王富是在仇恨当中长大的,他心中的这种仇恨让他变得很复杂,也让他变得很简单。

2000年第二次高考,王富第一志愿报了管理学专业。作弄人的是,他被第二志愿华西医科大学录取了——学医原本是哥哥的提议,他觉得学医能赚钱。更让王富没有想到的是,他被调配到了护理学专业。在王富看来,男人怎么能当护士呢?以后就算当了医生也没有什么权力。于是,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放弃。这一次,王富有了许多底气——有了第一次复读的经验,他已经知道了有些学校复读是可以免学杂费的,还可以免费吃住。

2001年再次复考,王富把目标定在了中国人民大学,他认为从这所大学毕业后一定可以当官。结果,他被中国地质大学石油工程专业录取。此时的王富已经感到疲惫,不敢再去冒险,决定就这样走下去。

但大学期间,王富并不快乐,总觉得离自己要实现的人生目标相去甚远,此时的他满脑子想的还是父母和那个复仇的任务,他想要做一个有权力的人,一个有威慑力的人。就在王富心情最为低落的时候,放在同学课桌上的一本《孙子兵法》引起了他的注意。

王 富:上面它的原话是,多谋多胜,少谋少胜,不谋就不胜。

陈晓楠:你怎么会觉得你的人生需要谋略呢?

王 富:家庭这个处境怎么突围出去,感觉缺乏一种指点。所以找到这本书好像突然找到一点方向,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吧。

陈晓楠:你当时的座右铭是什么?

王 富:古之成大事者,不唯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

王富对《孙子兵法》的感情,可以用“沉迷”两个字来形容。他说前前后后他读过五六个版本,文言文的、现代文的、带批注的、讲故事的……在书中他好像突然找到了人生的出口,或者说,他终于找到了一件趁手的兵器。

比起别的同学,王富觉得自己既没有有钱的父母,又没有有势力的家庭,他唯一拥有的只属于他的武器就是权谋之计。也就是从那一刻起,王富渐渐地把自己想象成了在战场上拼杀的将军,而他的人生也在这样的想象当中,越发地变成了一片征战之地。

在一次不经意的谈话中,一个同学谈起云南高考平均录取分数线要比四川低六七十分。这个细节给了王富很大触动,他不禁萌生了新的高考计划,去云南复读继续自己的任务。此时,他的哥哥在复考军校受挫后,心灰意冷,到一个庙里出家当了和尚。为此,王富专门写信给哥哥,骂他把过去的事情忘记了,丧失了斗志,“人生难得几回搏,况且老天给予我们已这么多,给了我那么多机会,我不奋斗,愧对人生”。

为了不愧对人生,2002年,王富决心再赌上一次。他又一次给亲戚打下了两千块钱的欠条,开始谋划第四次复读的道路。

王 富:云南那边的招生政策,经济状况,甚至当地的一些风俗习惯,包括当地的气候,我都做了研究。

陈晓楠:你在想这些事情的时候,心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王 富:有一种期待,有一种兴奋。就是自己开始谋划、完整地做一件事的时候,那种兴奋和憧憬的感觉。

陈晓楠:去之前都带了些什么东西?

王 富:带了一本书,《孙子兵法》。这本书我随时都带在身上。

带着一张地图和借来的几百块钱,怀揣着冒险的豪情和《孙子兵法》,此前从未踏足云南的王富便南下了。

在昆明,王富找了十几所复读的中学,都因为复读费太高而没有接受。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听说云南西部复读学校收费较低,便又只身一人辗转而去。

由于四处奔走,本就不多的路费已经花去了大半,王富只能过着分外节俭的生活,常常一整天就靠两个馒头和一瓶矿泉水度日。行走在路上,每天他最担心的就是钱的问题。

此时已离家乡有千里之遥,梦想中的大学也因为迟迟找不到合适的复读学校变得缥缈不定。尽管王富曾像赌徒一样孤注一掷,如今面临的现实却让他不敢去想,如果失败了将如何应付。

王 富:那边山比较高嘛,自己喜欢站在山坡上眺望周围。感觉到天地之间,就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这儿苦苦奋斗。而且跟哥这边很少联系,在遥远的他乡只有自己一个人,心里面最大的感觉是孤独,还有对前途的一种忧虑。

经过一个多月的奔波,王富终于在云南保山找到了一所比较便宜的复读学校。他模糊记得当时有规定:“退学学生在两年内不得重新参加高考”。于是便使用了假名。后来老师要求交身份证复印件报考,王富拨打了办证电话,拥有了第一张假身份证。

2002年8月,王富接到了他人生中第四张录取通知书,他被中央财经大学录取了。

陈晓楠:你接到通知书那一刻是什么感觉?

王 富:很兴奋,是那种自己谋划成功之后独有的兴奋,感觉很轻松。

陈晓楠:第一次试验成功,有一种成就感。

王 富:对。心里面真的是豪情满怀。我站在中心的位置,脑子里面马上浮现出中国地图,甚至有古代的将军拿着一把剑在那儿纵观天下的感觉。那时真的有这种豪情。不知道什么原因,自己站在那儿特别兴奋。

从17岁那年参加高考,王富就为自己的命运做过无数次的安排和设想。尽管王富不止一次地抱怨,梦想总是离他只有一步之遥,计划总是在成功之前功亏一篑,2002年8月考上中央财经大学的这一次,却依然在他的记忆里挥之不去,因为那是离他的梦想最近的一次。

王富说,当他去学校报到的时候,发现很多同学都有笔记本电脑、手机,还有几个同学是家长陪同坐飞机来的,而自己除了一个旅行包,什么都没有。两相比较之下,王富有些羡慕,却不自卑,他告诉自己:我的人生经历比他们丰富。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将来我未必比他们差。

王 富:当时去学校去得比较晚,我们老师说,哎,其他学生都是家长陪着来的,你怎么一个人来?我说老师,是的,我是一个人来的。当时我心里想,这个对我来说已经很正常了。而且跟同龄人一比较,我看到自己付出之后的成功,内心感觉到一种充实,一种豪情。

陈晓楠:你觉得已经掌握了自己的命运。

王 富:能够去创造机会和把握机会了。

陈晓楠:当时你理想中,你出来是个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层次呢?

王 富:凭自己的能力,还有所积累的一些经验,能够当一个普通干部,或者说是一个普通的科员,干一两年之后马上被提拔重用。当时我觉得对这个还是很有自信的,起码应该超过我的父亲,不让自己的子女再受欺负。

在大学里,王富一直很留意电视里播放领导讲话的画面。他悄悄地在宿舍模仿官员们作报告的神情、语气,大声复述,周末也会在校园的角落里大声朗读,想象万众瞩目的情景。他还迷上了官场小说家王跃文的作品,心想:“以后我要是当官了,一定要好好精读。”

他还专程一个人跑到各大银行总部去参观。对他来说,那更像是一种膜拜。在他眼中,那些以前从未见过的直插云霄的摩天大厦,好像就是通往他成功未来的道路。

陈晓楠:站在那些摩天的银行大楼前面是种什么感觉?

王 富:我觉得人生奋斗目标还是很多的。像这样豪华的东西,以前见都没见过。而且在那种乡村小镇上,根本就没有想到我有一天会到这儿来参观,或者将来有一天我会在这里面办公,甚至在里面成为一个中高层干部。那时候还是一种期盼吧,还有就是对将来的美好的设计。

理想是美好的,现实却也是残酷的。由于王富使用的是假名,因此不能申请助学贷款。在交纳了六千二百五十元学费后,他带到北京的费用已经所剩无几,下一学期的学费也面临问题。

放寒假时,一直为钱发愁的王富冒出一个念头:根据自己的经验带几个学生到云南考试赚钱。于是,他制作了近三千张传单,在成都许多中学开高考专家讲座时散发。此举得到了一些学生家长的回应,甚至有人提出要求代考,付费三万元。在王富还没有明确答复的时候,事情已经被学校发现。因为此事,他被学校记大过处分。

王 富:费尽千辛万苦,规划得那么细致,每一步都走得那么踏实,为什么现在突然出现这种局面?所以在学校里面,我突然有脑袋被打昏了的那种感觉。主要还是对未来的担忧。

陈晓楠:你当时担忧什么?

王 富:四大国有银行,还有人民银行,他们好像对这些方面的考核比较严格。我听别人说,假如受到处分的话,肯定要影响到(分配)工作。

一个处分不仅影响将来的工作,还很可能让王富拿不到学位证书。想到自己付出了那么多的时间,那么多的钱,换来的却是一个有污点的档案,王富眼前本已清晰起来的未来一下子黯淡了下去。

经历了几个月的犹豫、昏沉,王富再次做出了退学的决定。他在给哥哥的信中这样描述当时的心情:“五彩的肥皂泡一旦破裂,一切的一切是那样的无情。”王富最后在大学里静静地走了一圈,拍下了几张照片,独自离去。

王 富:我是很钟情这个学校的,所以那时候决定要离开是很痛苦的。感觉突然一下子从高峰跌到低谷,都还没回过神来。

陈晓楠:你觉得一下子被打败了?

王 富:感觉到一种痛苦和失败。

陈晓楠:离开的那一天是什么样的心情?

王 富:那时候带有一种书面的情绪,就说别了我的大学。

别了,我的大学;别了,我的财大;别了,我梦寐以求的殿堂。

——王富日记

想到自己作为一个农村人,奋斗了如此之久,却在一瞬间就被打回了原形,离开了校园的王富开始怀疑,一个像他这样的农村穷小子,是不是根本就不配有那样远大的理想,根本就不配承担父亲那样殷切的期望?他觉得以他的起点,无钱无势,也没有高人指点,可能永远也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于是,回到家乡的王富,在他一向坚定的人生中头一次失去了方向。

陈晓楠:你后来到成都,消失了几个月,你都干了什么?

王 富:那段时间还是过于消沉了,在街头卖东西,跟小贩、农民工差不多,没什么区别。这个社会并不会因为你曾就读过某个大学而照顾你,宽容你,当时我与其他人对比,感觉跟他们差不多,都是社会最底层的。自己虽然说有知识,还是跟他们沦落到同样的生活状态,因此自己也产生一种同情和伤感。

伤感的日子里,王富沉浸在回忆里不能自拔,生活的窘迫又迫使他每天为了生计在闹市中苦苦挣扎。在成都,王富靠卖气球、摆地摊聊以度日,和他周围的小商贩们一起体验着底层的生活。

王 富:以前看到一些小商贩被城管赶来赶去,没想到自己也会沦落到这个层次。看到城管,也会提起东西就赶紧跑,感觉很可笑的。

陈晓楠:周围人知道吗?

王 富:我以前的一个老师曾经见过我,他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我回来体验一下生活打点工。实在是不好意思了,就这样说。其实自己心里面都是虚的,有一种很辛酸的(感觉),本来好端端的一个大学生,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东躲西藏的小贩经历,似乎让王富看到父亲的命运再一次在他身上重演。他每每想到父亲的遭遇,想到自己的现状,总是心有不甘。

王 富:继续像这样卖点小东西,那么按照父亲的寄托来设计的道路就偏轨了,所以我觉得很不甘心。另外又想到刘欢有一首歌,心若在,梦就在,成功失败都得自己去面对。

不想就此沉沦的王富在成都第五次参加了高考。这一次,他第一志愿报考了南京财经大学,结果成绩不理想,没有考上。一所二类本科倒是给他寄来了录取通知书,王富却看不上。

为了取得录取分数线上的政策优势,2005年王富决定再下云南。此时,由于2004年西双版纳高考移民事件 轰动全国,“高考移民”已经成为政府部门的敏感字眼,并被明令禁止。不过,这对王富来说是小菜一碟,他已对高考制度的缝隙了然于心。凭着随身携带的十一枚私刻的公章,王富频繁地改换姓名,顺利找到了一所接收他复读的学校。

王 富:把名字改过去改过来,改得连自己都不知道最终该以哪个名字来确定自己身份了。

陈晓楠: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王 富:对,我现在到底是什么样的身份我都不确定,有一种“我是谁”的感觉。

经过多次高考,王富对高考复读的所有手续和办证途径清清楚楚。高考前需要的手续、证件,他只要打个办证电话,对方很快就会办理下来。因此,直到王富走出考场,都没有人知道这个来自外乡的小伙子的真实身份。

2005年,王富以“和军杰”的化名第六次考上大学,他被厦门大学录取。拿到录取通知书后,王富买了香烛和冥币,来到一个废弃的平房屋顶拜祭父亲,还专门写了一篇悼文告慰父亲。

为了凑够学费,王富给自己做了一张假的贫困证明,还向媒体求助,“希望有好心人能助我一臂之力,我愿立下借条,工作后一定还”。此举为王富筹得了一万余元现金。

然而,就在他第六次赶往大学报名的路上,因随身携带的假身份证和十一枚公章,王富引起昆明警方的怀疑,被拘留审查。牢房里,有着七年大学梦想的王富,在梦中梦见了三年没有见过一面的母亲。

王 富:那时候在那种情况下,觉得自己饱受打击,几起几落。我梦见母亲来了,她说你怎么到了这种地步?我就感觉到有一种依靠,很像小时候投入母亲怀抱的那种温暖,或者说有很踏实的感觉,当时我就哭了。后来醒过来,发现自己的确已经满脸都是泪了。

在漂泊的途中,我没有父母的支持,路走得太曲折,最后也受到了惩罚,学校取消了入学资格,我的身心都受到了沉重打击,又耽搁了青春,真的很心痛。

——王富递交给警方的悔过书

王富在看守所待了28天,最终因“非法使用假证印章”证据不足被取保候审。经历将近一个月的拘留审查,他被厦门大学取消学籍,只能从昆明回到老家。一天夜里,他背着简单的行囊,站在了自家屋前。

街坊邻居看到王富,纷纷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在他们的认知当中,王富应该已经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而母亲则一言不发,默默地把几年未见的儿子带进屋里。

几年来,家里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母亲鬓角上多了几丝白发——50多岁的寡母靠每月帮城里人带小孩挣50元钱和50元低保金艰难度日,有空的时候,还得做点裁缝活补贴生计。

看着家里的现状,回想过去的七年时光,在和母亲重新团聚的那些日子里,王富有了几分宁静,也有了更多的时间,开始对未来有所思考。

陈晓楠:从十八九岁考大学,到你现在这个年纪,本来正应该是在大学期间最快乐的时光。你怎么看待你这几年?

王 富:这样回头看的话,大起大落,自己也是摔得头破血流,感觉到特别的累。

陈晓楠:现在你的世界还是由以前你所说的报恩的报恩、报仇的报仇这样简单的两件事构成的吗?

王 富:有许多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比如说让仇人受到惩罚了,那么我能够满足吗?满足一时的快乐?实际上对我有什么好处呢?对我的父母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呢?

□ 陈晓楠

王富的故事被媒体爆出来之后,他曾经接受过一些采访。那时候的他带着个大墨镜,还用了个假名字,他自己起的,叫吴悔。他这样解释这个名字,说“吴”可以当做“吾”,就是说我后悔,也可以当作“无”,就是说有些事情,他也并不后悔。我想对于24岁的王富来说,在这样的年纪,他不可能把什么都想得明明白白。但这一次虽然我们提议他可以做一些伪装,可是最终他还是选择用真名字,用他真实的面孔来面对我们。所以对这段历史,我想王富已然打算好,要真实地去面对,坦然地去面对。作为一个农村娃,王富还是一个人在打拼着。没有父母的指点,没有朋友的帮衬,他肯定还有很多很困惑的地方,今后他的路也仍然还很长。

陈晓楠:你现在人生当中回忆起来,最快乐的画面是什么?

王 富:跟自己的父母在一起,虽然说过着很简单的生活,但是一家人其乐融融。不管做多大的官,有多少钱,你始终还是只能吃那么多,只能用那么多,是吧?而且现在我觉得人生最关键的是什么?要学会体味生活的乐趣,比如说在树林里散散步啊,平时和家人交谈一下啊,都能够感觉到幸福。吃的饭不一定要山珍海味,有时候吃家常便饭,同样是一种幸福。人生的最高目标应该是寻找生活的和谐融洽。那种亲人之间的理解,朋友之间的理解,就是一种真正的幸福。

抱着一颗平常心,王富开始寻找工作机会,甚至还去歌舞厅应聘服务生,不过都没有成功。于是2006年,他又参加了高考,据说考得还不错。王富再一次走在了通往未来的路上。 tmFGp3vd2jDPTyKyRfMNVNfnXW8Py/OsJEAWhp09tzPyXcxVwOy0j2DlRtMuf5o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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