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知识改变命运?
杨元元的终极之问

家境贫寒,大学毕业八年找不到正式工作。数次考研,终于成功,带母上学却引发争议。身心俱疲,她最终举起死亡的绳索。

人物档案

杨元元,1979年生于湖北宜昌。6岁丧父,与寡母幼弟相依为命。19岁考入武汉大学商学院经济学专业,带母上学。毕业时因拖欠学费没拿到毕业证,此后一直没有正式工作。

当过老师,卖过保险,也做过衣帽批发等小生意。

2009年9月考取上海海事大学海商法硕士研究生,继续带母上学,引起争议。11月26日,在宿舍卫生间自缢身亡。

世间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易者亦难矣。最困难的时候都已经过去了,都已经经历了,还有什么会令人畏惧、令人退缩呢?

——杨元元日记

□ 陈晓楠

“最困难的时候都已经过去了,都已经经历了,还有什么会令人畏惧、令人退缩呢?”就在写下这段话之后不久,原本觉得自己已经无所畏惧了的杨元元,却选择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2009年11月26日清晨,上海海事大学一年级研究生杨元元被人发现以极其痛苦的半蹲姿势,在宿舍洗手间自缢身亡。此前,她经历了本科毕业之后八年找不到正式工作的窘境,经历了几次考研的失败,创业也没有成功。终于在年近三十的时候,她又一次走入了学校的大门。在外人看起来,她终于迎来了生命中的曙光。是什么让她再一次畏惧、退缩,甚至放弃生命呢?

杨元元被发现自缢于宿舍洗手间的场景非常恐怖:她背对洗手盆呈坐姿,腿微屈支撑着悬空的身体,一条枕巾和一条毛巾首尾相接,绑在洗手盆的水龙头上,绕过她的脖子并深陷于皮肉之中。

望瑞玲(杨元元母亲):我姑娘在卫生间里头,用两条毛巾(勒住脖子),人就是被两个枕巾系在卫生间。我哭着喊他们快救人。那时候我脑筋乱了,糊涂了,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就在那儿哭。那时候我姑娘的嘴巴还吐了东西出来,吐的白的不知道什么东西。(一开始)她要是不想死,她马上就可以不死,可是她肯定是下定决心了。

杨元元的同学说,洗手盆距离地面不足一米,只要有一丝求生欲,杨元元当时随时可以站起来重回生门,而她毅然选择了这条不归路。

杨元元的自杀,一经媒体披露,立刻引发了强烈的震动,被称为“海商女事件”。人们议论纷纷,没人想到这个学习努力的女生会以如此决绝的方式离开。杨元元没有留下遗书,人们对她真正的死因无从知晓,只知道在事发前几天,她的生活中发生了一起特殊的事件。

2009年9月,杨元元考取上海海事大学海商法研究生。很快,她成了同学眼中一名独特的学生:因为家庭经济拮据,杨母没有住房,杨元元一入学,就带着母亲住进了学生宿舍。

2009年11月,在母亲随住宿舍两个月后,杨元元接到了校方下达的要求其母即刻离宿的通知。杨元元当即带着母亲外出找房。由于没有马上找到能负担得起的合适住房,杨母后来不得不在电影院里过了一夜。杨元元独自回到宿舍,彻夜未眠。

望瑞玲:在电影院的时候我想睡觉,可是它是一个一个独立的座位,没办法躺下来睡。那天特别冷,我记得第二天起来以后,外头都结了厚厚的冰。(她说)我担心你以后在外头,孤零零的怎么办,我急得觉都睡不着,心里内疚,特别不舒服。她还说,妈,你跟着我一直没享到福。

11月23日,在焦灼地寻找了一整天后,杨元元母女终于租到一间月租五百元的房间。进门后才发现,这间房子是毛坯房,没有任何家具。当晚母女二人在水泥地上相拥过了一夜。

望瑞玲:我们坐在地上,只铺了一个被子,加上是水泥地,能不冷吗?肯定冷,衣服都盖上了,再把别的东西都盖上还是冷。我姑娘睡不着,说冷。我就喊她睡我身上,我姑娘不同意,反正一直都没睡着。因为这个事,我感觉她的脑筋都变了。

陈晓楠:你觉得她变成什么样了?

望瑞玲:精神恍惚。看得出来很焦虑的样子,老是说没有让我享到福,跟着她受苦。从21号到25号,老说妈你没享到福,原来一直没有说过这话。

在冰冷的毛坯房里,杨元元整夜向母亲道歉,说没有把母亲安排好。次日,杨元元带母亲回宿舍洗澡,被宿舍管理员发现。据杨母说,管理员命令她立刻离开。

望瑞玲:她一开始跟我姑娘说,你老这样搞,拿不到毕业证和学位证的。她又对我喊,你还不走?你一个乡下人,你不要把你乡下那一套拿来。说的声音好大,我姑娘当然生气。我姑娘后来回她一句,我不要毕业证了,不要学位证了。那天她讲,瞧不起我不要紧,不要瞧不起我的妈。

在返回出租房的路上,杨元元又向母亲道歉。当晚,杨母感觉女儿情绪异常,再次彻夜未眠。

望瑞玲:她说现在不应该读书的,就应该在厂里面当个工人。还说不应该认真读书,就一般地读书上个技校还好一些。后来又说,知识不能改变命运,她是白学了,那么苦地努力奋斗,最后也不好。

陈晓楠:这是她第一次说知识改变不了命运。

望瑞玲:就是最后那天,25号突然说这个话,我就感觉有点反常。

据杨元元的同学回忆,11月23、24日两天,杨元元都没有去上课。但25日,她还是照常参加了校园话剧《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排练,出演女主角。由于担心演得不好,杨元元还一直排练到深夜。因此那天晚上,她没有陪母亲住在出租屋,而是一个人回到了宿舍。可就在26日清晨,她被发现在浴室自缢身亡。

□ 陈晓楠

知识能否改变命运?一个年轻女孩的死讯就这样因这一个她生前所发出的终极疑问迅速在网络上传播开来。杨元元的家人认为是学校持续地不留情面地驱赶杨母,才让杨元元背上沉重的道德枷锁,最终走上绝路。此外,校方人员救助不力,也是造成悲剧的重要原因。

而海事大学随即发出声明,称让杨母离开宿舍是学校的合理规定。而且他们已经尽了一切的努力来帮助她们母女,比如协助她们寻找出租房。事发之后急救和善后的工作也是规范和人道的。

杨元元的决绝离去,或许已让我们无法去探知事情的真相,而有关责任归属的纠纷也在短暂的冲突后尘埃落定。所以我们更想知道,谁是杨元元?她又是如何走过了这短短三十年的人生历程……

1979年,杨元元出生在湖北枝江一个山区的兵工厂。父亲很早就因病去世,她和弟弟一起靠母亲为工厂看大门的微薄收入勉强维持生计,日子相当清贫。望瑞玲说,当时她们居住的房子整天掉泥,都没有能力整修。杨元元的弟弟杨顺顺也回忆,母亲上班的时候,姐弟俩的午饭常常是辣酱就馒头,因为没钱买菜。

杨顺顺:如果值夜班,她(杨母)一夜都不会回来。但是如果她在家的话,会给我们炒一小盘肉,因为她知道我不喜欢吃菜。其实我们懂事很早,看到母亲每次都只吃旁边的白菜不吃肉,当时我跟姐姐都不说,但是后来等她把菜端上来的时候,我们就很默契地先把白菜吃完。这样她来一看白菜没有了,我们就说那你也吃点肉吧。

望瑞玲:我记得有一次我姑娘想吃鱼,说吃鱼会更聪明一点。我当时没有给她买,说等几天吧,等过几天再给你买。那时候离发工资还有五天。

在我6岁的时候,父亲因病去世,当时弟弟尚不满4岁,母亲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抚养我们姐弟二人,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她都支持我和弟弟的学业,一个人挑起生活的重担。

——杨元元日记

望瑞玲说,由于自己只有小学文化,而丈夫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北京化工大学的毕业生,所以她始终希望一双儿女能够有出息。杨元元上学以后自觉努力,学习成绩一直特别突出,性格也活泼开朗,爱好体育,是学校各项活动中的活跃分子。

杨顺顺:她那时候戴着大队长的三条杠回来,当时我还蛮羡慕的。一说周日学校组织一个什么活动,她马上就会出去找人,先找下面的中队长、干部,干部再去召集其他人。我就觉得,她特别像一个领导。

望瑞玲:我姑娘的学习成绩一直是第一,第二都没考过。她是高中团支部书记,读高三的时候,还作为榜样去给他们高一的同学讲话。

1998年,杨元元参加高考,成绩优异,成为全厂区第一个能上重点大学的人。由于当地某个领导的孩子曾经通过关系夺走了原本属于她的“市三好学生”荣誉,杨元元立志学习法律“为穷人做主”。她本想报考大连海事大学学习海商法,但母亲考虑到路费的问题,还是决定让她上离家较近的武汉大学经济学专业。

杨元元上大学后,望瑞玲二百一十五元的月薪更显得捉襟见肘,她开始在厂区摆小摊。由于不忍再向家里要钱,杨元元也开始超负荷地兼职和做家教。为了节省路费,做家教的时候她常常是步行往返。

而平日在学校里,杨元元还要同时打两份工:打扫教学楼,在食堂清扫垃圾。不少武大的同学对她印象深刻的一幕是,常常夜晚在饭堂擦桌椅,或者把垃圾扫起来,并从中拣出卫生筷。

陈晓楠:这个活其实是挺重的。

望瑞玲:是啊,很累,她那会儿歇一下就瘫在床上不想动了。可是那时候干这些能吃一顿免费饭。

陈晓楠:就为了一顿免费饭。她跟你诉过苦吗?

望瑞玲:没有,从来不诉苦。她在大学期间没找我要一分钱,放假也不回来,让她回来也不回来,就在学校值班。听别人讲,其实上大学应该是年轻人最快乐的时光,同学在一起玩啊什么的,但是她都没有参加,因为没有时间。

给妈打完电话后,我真的很难受,想到母亲终日辛苦,在买菜时与别人计较一毛两毛,我的心便在滴血。每每想到这些,我便会计较自己的消费用处,我便会很在乎自己的努力学习。希望大四毕业的时候,我可以大声对妈妈说,我有钱,够自己花。

——杨元元日记

杨元元把兼职的所有收入悉数交给母亲,并支持弟弟求学。懂事的她一直过着十分简朴的生活。来自城市的同学们衣着新潮,而她的衣服大多是别人所赠,且单调陈旧。望瑞玲说,女儿对此并不介意。

望瑞玲:她们宿舍有三四个人条件蛮好的,一件衣服她们穿了几回不要了,就问元元,你要不要?元元说要。

陈晓楠:她也没有觉得自卑。

望瑞玲:没有。因为当时觉得未来会好起来,大学苦几年就苦几年,所以别人给她衣服,她都无所谓,不会觉得被瞧不起。

刚进入大学时,杨元元也曾经梦想当老板,挣许多钱。但后来她发现,没有资本基础,这个梦想难以实现。于是,在勤工俭学之余,她又跨院学起了法学,决定延续最初的理想,“今后要给穷人维护正义”。

本科时,自己对法学非常感兴趣,而武汉大学自由的学风,也欢迎学生们旁听。我经常可以听到许多优秀老师的法学课程,让人如沐春风,这坚定了我当一名法律人的理想。

——杨元元日记

2000年,弟弟杨顺顺也以优异的成绩考入武汉大学,这让杨元元对未来更是充满了信心。但就在这一年,兵工厂要搬迁,在新址需要交三万五千元才能得到一套住房。望瑞玲拿不出这么多钱,而老职工们纷纷搬走,处于封闭山区的兵工厂周围,又没有其他的生活社区,望瑞玲的小生意难以为继。不久,他们居住的老职工宿舍801栋又因为是危房被拆除了。于是,无家可归的望瑞玲决定去武汉和女儿会合。就这样,她住进了女儿的宿舍,和女儿挤在一张床上,在武汉留了下来。

陈晓楠:两人住在一张床上?

望瑞玲:嗯,好窄,那个床只有两尺二,蛮挤的。她们宿舍有7个人,我跟她两个人睡在一起,我当时的工资连租房子都不够。

陈晓楠:当时一个月挣多少钱?

望瑞玲:当时还没退休,两百多块。按照当时的情况,租房子最少要两百五,那我就租不成。跟着我姑娘能减少住宿费这是一方面。再一个来说,我在武大可以做点生意,摆个小摊卖卤鸡蛋,卖橘子,卖豆皮,一天也可以赚个十块二十块。

靠着在武大做小生意,望瑞玲勉强能够维持生活。杨元元在上课和打工之余,也常常去帮母亲摆摊。几个月后,武汉大学同情母女俩的际遇,为望瑞玲提供了一间闲置的宿舍。一家人在武汉有了一个不太正式的家,生活也逐渐稳定下来。

望瑞玲:白天就在学校给的房子里给他们做饭。儿子、姑娘都来吃,几个一起学法的都跑来了,有的喊我老妈子,有的喊老太太,有的喊老阿姨,因为我的岁数好像比她们妈妈大一些。她们都到屋里来吃饭,说哎呀,老妈子的菜做得好好吃。

杨顺顺:我刚进校的时候,她常常过来找我,我们一起散步。她大三的时候,还没有找工作的压力,就常常教育我,说要去竞选班干部,要去参加学校的社团什么的。那时候蛮开心的。

因为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杨元元在毕业时有资格被保送研究生。据同学说,那时的她对未来充满憧憬。但意想不到的是,由于没有关系,最终她的保送名额竟被他人顶替。

仓促之下,杨元元参加了考研,结果遭遇失败。而更令她没有想到的是,一贯优秀的她此后的人生竟会一路向下。

2002年考研失败后,杨元元不得不开始找工作。而此时,最大的问题是由于仍欠学校三千九百元的学费,她没能按期拿到毕业证书,找工作屡屡碰壁。

望瑞玲:她没有毕业证,后来我和她一起到东莞,有个单位要她,当时要我们拿毕业证,我们拿的复印件他不要,后来我们就只好走了。

陈晓楠:这三千多块钱一直还不上?

望瑞玲:是的,一直还不上,一直到2007年,我姑娘当家教,给别人代课代多了,才把她自己的学费还了。

此间,也有一些小城市的工作单位认可杨元元的学历。枝江和广西青州的两份公务员工作,杨元元都曾经考取。但因为一直以来的期望就是留在大城市,一家人商量之后,还是决定放弃。

杨顺顺:小地方的工作还不错,轻松,钱也多,但就觉得好不容易才到了这里,你又回去,那这一辈子可能就在那里待着了。像我同学也有去那样的地方的,但是你会觉得本来我好不容易从那个地方跳出来了,现在又得回去待一辈子。

虽然在大城市找不到稳定工作,生活艰难,但杨元元仍然苦撑着当初的梦想。带着母亲,她找了一个月租三百元的老房子住下来,继续在城市中奔波。

此后,她在一家培训中心找了一份临时的工作教幼儿英语,月薪八百元,每天要花两个小时在武昌和汉口之间来回。工作之余,她就到母亲摆摊卖袜子的跳蚤市场接望瑞玲的班。在喧嚣的市场里,她从不吆喝,坐下来就看书,中途休息的时候,还会记下一天的消费,事无巨细,精确到分。

下午家教回来,风雨交加,且马路上的交通全部瘫痪。我见缝插针,从车辆间少有的空隙穿过去,风一个劲儿地往裤子里钻,我冷得全身发抖,真的,每一分钱得来的都不容易。

——杨元元日记

望瑞玲:往脸上抹的东西,我和她两个人都没有买过。到现在用的只有洗发精,因为她头发蛮长,我说你买一瓶海飞丝,买一瓶好的,她都不买,还是买最便宜的,十块钱一瓶一千毫升的那种。

杨顺顺:我给她带了一个包回去,两百多块钱在商场里买的,一个白色的包,因为我想女生逛街都要挎一个比较漂亮的包。后来去收拾遗物的时候,这个包还放在一个白色的塑料袋里,从来没有用过。

一方面省吃俭用维持生计,一方面努力打工偿还亏欠学校的学费。与此同时,杨元元还鼓励原本只打算在本校读研的弟弟考取了北大研究生,并积攒了四千元钱给弟弟贴补上研究生的费用。尽管日子并不轻松,杨元元还是期待着转变的那一天。

不过,让杨元元没有想到的是,她所坚持要等待的生活转机,一等就是八年的时间。此间,她曾经连续三年报考公费研究生,均告失败。其中一次,她其实考上了北京大学法学院自费研究生,但三万元的学费让她望而却步。后来她又去卖过半年的保险,因为性格原因,最终也放弃了。再后来,她受大学生创业潮的鼓动,倾尽积蓄和人合伙办了一份文艺杂志。一开始信心十足,还租了个像样的办公室,可也仅仅维持了半年时间,就因为办刊思维不合时宜,杂志滞销,这个计划最终也流了产。

杨元元一次又一次地尝试打破困局,却在年近三十的时候仍然没有一份正式的工作,也仍然没有谈过一次像样的恋爱。不过,母亲和弟弟说,其实那个时候,他们对于杨元元内心的低迷苦恼知之甚少,因为她从来不过多地倾诉她的失落。只是她的表妹曾经提起,杨元元开始在《红楼梦》里寻找自身悲剧的影子,她说她像晴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陈晓楠:她的同学生活得怎么样?大学毕业以后那些人比她生活得好吗?

望瑞玲:不知道,她说自己过得不好,就不跟他们来往。

陈晓楠:为什么?她觉得不好意思跟同学讲自己的情况是吗?

望瑞玲:她想等自己有了蛮好的成绩,再跟人家讲。

2009年,杨元元第四次报考研究生终于苦尽甘来,成功考取上海海事大学公费研究生,多年的愿望得以实现。

古人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欣闻上海即将兴建世界港口中心,东海大桥、洋山深水港都已建成。看着广阔无垠的东海,我更加坚定了对海商法的选择。

——杨元元日记

来到上海之前,一家人曾仔细考虑过母亲的去处。已在北京读博士的杨顺顺提出让母亲跟他,但杨母考虑到和儿子一起不方便,还是决定跟随女儿。离开武汉的时候,母女二人带了16个包装袋,除了衣物,还有批发的袜子、鞋垫等,准备继续摆摊做小买卖。

因为上海房租较武汉高得多,尽管当时望瑞玲的退休工资涨到了九百元,杨元元每月也有二百元的助学补贴,但母女俩不舍得拿出五六百元来租房。于是,望瑞玲继续挤在女儿的宿舍——一个每年需缴费一千三百元的房间,因为背阴,常年见不到阳光,比走廊另一侧的房间便宜二百元。

白天杨元元去上课,望瑞玲就出去转悠。她本来想和在武大时一样找点活干,可是没想到大城市门户森严,“找份杂活还要有关系”,只好作罢。

望瑞玲:我那时候怕影响别人学习,都是一大早出去,在外面转,在电影院里看看,在球场坐一会儿,看11点我姑娘要下课了,就到食堂等她。

陈晓楠:为什么你不敢在宿舍里待着?

望瑞玲:因为我怕影响徐汇(杨元元同宿舍同学),其实她也没有说什么。她经常问阿姨出去干什么,我只好说外面好玩儿。

带母上学虽然引起了一些小范围的议论,但周围的同学很快就习以为常。一个月后,杨元元同宿舍的同学主动搬走,宿舍只剩下了母女两人。不过,杨元元还是觉得有些不安。据望瑞玲说,在看到学校宿舍仍有不少空房后,杨元元便向校方提出了安排住处的申请,在这份申请中她这样写道:

“这么多年来,在我的背后,是母亲一贯的坚持,是她教会我乐观宽容,是她和我相依相守,四处漂泊。恳请院领导能够体谅我家的特殊情况,在多余学生寝室为我母亲安排一个位置,让一位辛苦一生的老人感到慰藉。特此衷心表示感谢。”

杨元元的申请并没有得到学校的批准。校方表示,此做法不利于宿舍管理,另外,贫困生很多,不能开这个先例。后来杨元元又带着母亲去找学院领导,结果还是遭到拒绝。辅导员也给杨元元打过几次电话,建议她最好把母亲安置在校外。

望瑞玲说,学校的冷淡让杨元元很受伤,觉得“这里没有温情”。不过,因为校方并没有马上驱赶杨母,在杨家看来,这是校方对现状的一种默认。于是,望瑞玲继续在女儿宿舍住了下来。

2009年11月21日,在望瑞玲住进宿舍两个月后,杨元元接到了校方下达的要求其母即刻搬离的通知,两个宿管也来到宿舍要求望瑞玲搬走所有的东西,以后不许再来。望瑞玲回忆,当时女儿神色紧张,不停地赔礼道歉,随后就冒雨带着母亲出去了。

望瑞玲:不到一个小时要我把东西全部拿走,永远不要回来了,还说,你要来的话,对你姑娘不好。

陈晓楠:那当时你女儿什么反应?

望瑞玲:她说快点走快点走。

学校向她们推荐了一个六百元的住房,母女二人觉得太贵,决定自行找房。由于海事大学地处偏僻,直到天黑,她们也没有找到合适的住房。当晚,不得不花一百元住进宾馆。据杨母说,杨元元心疼得睡不着。第二天,母女二人继续寻找,仍未有结果。由于杨元元要排练节目,望瑞玲就让她先回去了。那晚,上海气温骤降至零下四度,杨母瞒着女儿在电影院住了一夜。第二天,杨元元知道后非常自责。直到23日,她们才终于住进了月租五百元的没有家具的毛坯房。

11月24日,杨元元带母亲回宿舍洗澡时,遭到宿舍管理员的辱骂。由于持续的担心、焦虑、愧疚和疲劳,此时杨元元已经严重缺乏睡眠,当晚,她情绪出现异常。11月25日清晨,在出租屋里,杨元元突然从被窝里坐起来,语带怨气:“凭什么不让我们住,我要找领导。”接着又说:“都说知识改变命运,我学了那么多知识,也没见有什么改变。”

为了平复女儿的心情,望瑞玲开始跟女儿聊天。言谈中,杨元元把从小到大的事情细细回顾了一遍,还特意说起她做家教时一个自杀的15岁女孩。其间杨元元时而怅然若失,时而抱着头说,脑袋乱了。

望瑞玲:元元原来不这样的,她25号陡然就变成这样了。我当时觉得她有点不对劲,怕她压力太大,就跟她说要不你出去玩一下,我陪你出去玩,请一回假。

陈晓楠:当时她说不想上学了,是吗?

望瑞玲:嗯,不想上了。她说不该交房租的,交都交了,肯定不能退了。那天就有点反常,说知识不能改变命运,说我其实不该学的,我是白学了,那么苦地努力奋斗最后结果也不好。

杨元元的异常状态一直持续到这天的傍晚时分才平静下来。晚饭后,她便回到学校跟同学排练话剧。结束的时候,她还和同学约好明早起来再练一次,然后进了宿舍,再没出来。

2009年11月26日清晨,杨元元在宿舍卫生间自缢身亡。对于她的离去,大家除了伤心和思念,更多的还是遗憾。一位她生前的好友这样总结她的一生:“她从未放弃过奋斗,却在曙光将现时谜一样退场了。”

杨顺顺:太不值了,毕竟这三十年快要见到曙光了,现在就是黎明前的黑暗。经过这么多的坎坷、这么多的尝试,最后终于选择了一条自己最喜欢的路,却因为这么一件……可能她一直很坚强,所以最后会因为这个走上一条不归路。我现在每次做梦都梦到武汉那个房子,以前那个一室一厅的小屋。或者梦到小时候我们都在一个红色的桌子上吃饭,每次都是我坐在这个位置,我母亲坐在这儿,我姐姐坐在那儿,桌子旁边是个柜子。后来梦到我们在一起吃饭,还坐这个位置,只不过我姐姐不在了,听到她在外面。然后我就怎么也醒不过来,好不容易醒过来往外一看,什么都没有。

大学里我积极参加各项活动,弟弟也刻苦学习,拿到了计算机的双学位和国家奖学金,我毕业后的几年里,在武汉工作一直不是很稳定,和母亲租房居住,最近两年我和弟弟的债务基本还清,也稍有积蓄,我想可以实现自己继续读书的愿望了……

——杨元元日记 8gJo5WwA2PTIA38wyacMhOTNPhYh3XciqvosSEHMuPpFWYLxB2dFGSftqLt9Mlo7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