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晚年住在美国加州洛杉矶惠提尔(Whittier)医院,1996年5月31日,我在台北接到母亲病危的消息,立刻搭机前往洛杉矶。一路上,往事历历,母亲的慈爱和微笑的面容浮现,如在眼前,心里诸般感念交织,我默声念诵佛号,为母亲祝福。当飞机抵达洛杉矶,我直奔医院,但是,母亲已经往生,只能前去玫瑰岗瞻仰遗容。
照顾母亲的医护人员对我说,她是位慈祥惜福的长者,衣食住行素朴简单,很少麻烦别人,总是替人设想,母亲甚至要他们别向我通知病危的消息,以免惊扰我、让我挂念。母亲总是自己承担一切,把思念和关爱的情感藏在心底。
母亲往生前20分钟,嘱咐陪伴在身边的西来寺住持慈庄法师:“谢谢你们为我念佛。现在我要走了,千万别让二太爷(指我)知道,免得他挂心,他应该为大众而忙,不能为我一个人费心。”
面对由各处赶来的徒众及家人,我决定依照母亲的遗嘱,不惊动外界,一切从简,也遵照母亲的嘱咐,不接受挽幛、奠仪、香花、礼品等等。
我口述了一则敬告十方师友的讣闻:
星云敬告各方师友:
家母刘玉英女士于1996年5月30日凌晨4时20分,于念佛声中,安详往生于美国洛杉矶惠提尔医院,享年95岁。子孙及星云之弟子多人在侧。是日,随即移柩玫瑰岗。
4天之后,母亲在美国的玫瑰岗公墓火化。
在众人的诵经念佛声中,我轻轻地按下了绿色的火化电钮,心中默念:娑婆极乐,来去不变母子情;人间天上,永远都是好慈亲。一阵火,一阵风,一阵光,永远地送别了今生的母亲。
母亲在25岁的时候生下了我的身体,70年过去了,母亲往生,之后,她的身体,由我按钮而火化了。人的肉身就像一间房子,我们只是暂时住在里面;时间久了,漏漏修修,我们此生暂住的这间房子,总是会坏、会有不堪居住的时候。
二十几年前,母亲曾到佛光山小住。有一回在信徒大会之前,问她愿不愿意和信徒见面、说几句话。她答应了。本来,担心母亲也许难免会害怕怯场。出乎意料地,她面对台下两万多名的群众,侃侃而谈地说:“佛光山就是极乐世界,天堂就在人间,要靠大师好好接引大家,希望大家在佛光山得道。大家对我这么好,我老太婆没有东西送给你们,我只有把我的儿子送给大家。”
她的这番讲话,激起信徒的如雷掌声。母亲虽然不识字,没读过什么圣贤书,也从不为向别人说些什么而有所准备。但是,她的一生,历经清末的乱局、辛亥革命、民国成立、军阀割据、北伐抗日、国共对立、“文化大革命”,乃至两岸关系的与时变化,外在时局纷扰,让她在流徙当中,别无选择地走过近百年的时代变迁。她在生活里,实践佛法,无暇以佛法住心与否干扰思虑,已然超越字斟句酌的经文理解,而成就、圆满她的此生。
而这个人间,我们是可以发愿、乘愿再来的。
我们学佛,也理解佛法在世间,但是,佛法究竟是什么?
佛,就是“觉者”:自觉、觉他、觉满。佛,超越有情众生不觉悟的无明;也不若声闻、缘觉二乘只追求自己的觉悟;佛,觉悟了菩萨尚未圆满之境。
大家都知道,佛教的教主释迦牟尼佛(又称佛陀、世尊、如来等),原名悉达多,生于公元前563年四月八日(农历),迦毗罗卫国的蓝毗尼园。悉达多的父亲净饭大王是释迦族的族长,母亲为摩耶夫人,在悉达多出生后7天,她就过世了。
悉达多由姨母摩诃波阇波提夫人抚养成人。悉达多身为太子,俊秀聪颖、文武兼备,从小受到百姓的热爱,父亲更是全力栽培他成为一位英明的君王。17岁那年,他娶了美丽的妃子耶输陀罗,隔年,小王子罗睺罗出生了。
然而,即使有宫墙之内的舒适安逸和亲情的温柔宠爱,悉达多内心深处仍然感到空虚,他对生命有更深的探求,对人生需要更真实的理解,于是,29岁那年,他告别家人,放下所有的舒适逸乐,离开他的宫殿,出外求道。经过多年的苦行,35岁那年的一个夜里,悉达多在菩提树下、金刚座上,仰望明星而悟道:
“大地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
悟道后的佛陀接着初转法轮,成立僧团,在人间说法,度众49年,公元前483年,于拘尸那迦罗城的娑罗双树间入于涅槃。
佛陀出生在人间、成长在人间、悟道在人间,涅槃也在人间;佛教本来就是人间的佛教。目前世上流传的佛教经典,是佛陀说法度众的记录,佛涅槃后由弟子集会、整理结集而成。佛陀时代的佛法,原本就是针对众人生活中的行住坐卧、思想举止,以及最终如何能得解脱而说,佛法自然可以在日常生活中提出指导。佛教流传到了现代,我们学佛,当然要有自己在世间积极的、勇猛精进的角色。
有些人以为佛法是用来逃避的,所以说“遁入佛门”“遁入空门”等等,好像把佛法理解成遁逃、放弃、消极,而不要有所成就。
《阿含经》说:“诸佛、世尊皆出人间,非由天而得也。”六祖惠能也曾说:“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求菩提,犹如觅兔角。”我们若是厌离这个人间而求觉悟,若是放弃自己的能力,而心生退缩逃避,是没有成就可言的。
佛教不是出家人专有的宗教,也不是供学者研究的思想文字,佛教应该是有益于全民大众的;佛教不是抽象的理论,而是能为人间带来幸福快乐的宗教。学佛法在于学出快乐来。自在、解脱、禅悦法喜都是快乐,人生最宝贵的就是欢喜、快乐,因此活得快乐、幸福、自在,就是人间佛教所倡导的,是佛教精神在世间的实践。
有一天,佛陀与弟子们入舍卫大城乞食,正好遇见对佛陀怀恨于心的人,这人立刻大声和街上的行人谈论、攻讦、诽谤佛陀。其中一位弟子看见他们当众辱骂佛陀,于是,生气地向佛陀说:“这里的人没有善根,不知尊敬三宝,佛陀,我们不如离开此处,到一个人心善良的城市吧!”
佛陀反问他:“如果搬到别的地方,还是有人不信奉佛法,那么你要怎么办呢?”
弟子答道:“我们再搬到别的地方去!”
佛陀说:“为了外在境地的缘故,我们要搬到什么时候为止呢?这不是究竟解决之道啊!根本的解决方法应是:如果我们受到轻贱,就要心不动念,以忍止诤,护于口,行于心,直到他们不再轻贱为止。”
佛陀接着又说:“一个开悟的人,安忍如大地,不应该受毁誉褒贬而动摇意志,以无我观,观察诸法虚妄,那么我、人的幻象,乃至世间所谓的好坏,不过如水上泡沫,乍起乍灭,哪里会恒常不变呢?”
佛教是让人得幸福的佛教,是让人有成就的佛教,是人间的佛教,是人的宗教,是教人的宗教;恒以“无常”观看人间而悟得“诸行无常”,勇猛精进并能“诸法无我”,“以无所得故”才能于“真空”得“妙有”,“涅槃寂静”,成就无限。
这正是佛教的“三法印”: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
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人认为,衡量功成名就的标准之一就是赚大钱。其实,关于财富,佛教虽然主张出家人要清茶淡饭,所谓“三衣一钵”“衣单二斤半”“头陀十八物”;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贫贱夫妻百事哀”,一个在家修行的人不能没有钱财,否则如何孝养父母?如何安顿家庭、养家糊口?何况布施救济,也需要钱财作为助缘资粮,更不要说国家社会的各项发展,都需要国库的丰实作为后盾。因此,人间佛教不轻贱钱财,只要是来路明白、用途正当的“净财”“善财”,都是有用的助缘资粮。
然而,我们也必须明白,世间的成就都是因缘和合而成。比如:一个人的成长,从呱呱坠地到长大成人,这过程有父母养护、师长教导,乃至各行各业供应衣食住行的因缘等等。我们读书做人、成家立业,无不希望有所成就。但成就不是凭空想象,也无法不劳而获。适当的外缘帮助,固然对自己有利;过分地依赖他人,也不能有所成就。
人往往贪心,如果有了钱,就会只想把钱存到银行里,就要积聚,那就不能创建事业;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都是五家共有 的,若能够不执着于钱的拥有,让钱财流通,成就更多的好事,才能发挥金钱的价值。所谓“十方来十方去共成十方事,万人施万人舍共结万人缘”,那么俗世的钱就兼具了出世与入世的大用。
有些人执着于修行就不要有钱、不能有钱,要住在贫穷里;但是,贫穷并不保证更高的道行,这样也是有我、有住,执着于“我要有贫穷的样子”才是行者。除非一个人不必做事,要做事就离不开钱,这是一个现实的问题。若是一无所有,怎么财布施?我们度生、布施,要有体力、才华、能力或愿心,为什么独独要排斥轻贱钱财,心或物质的贫瘠,在不同层面上会令布施和度众有所局限。
真正值得关心的课题,应是如何将信施的善财、净财、圣财,好好用在有利众生的事情上,不应该落入“贫穷才表示修为足够”的执念。现代化的佛教,只要是能对国家民生,对社会大众经济、生活有利的事业,佛教徒都应该去做,这才是真正的“无住”“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