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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佳人何所惑1

热热闹闹的上元节过后,便算是过完了年,桑祈的送荷包事件也并不圆满地结束了。可新一轮官员举荐在清明时节,国子监的学业也在那时才算告一段落。本着善始善终的念头,她准备再混些时日,也算是给父亲和皇帝一个交代。

隔日上学,遇着晏云之,见他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桑祈无奈地笑了笑。记起三个月前,自己刚来国子监的时候,还咬牙切齿地吐槽人家“不过举手之劳,何必如此孤高”。

如今看来,大概昨天晚上的略施援手,对于他来说,真的只是一念之间,随意而为罢了,和在大街上给一个老人让路、将收到的瓜果赠予贫苦百姓这种事并无分别。

可是她又为何对其如此惊为天人?连那晚的梦里,都梦到自己被猛兽追赶围攻,有一仙人披星戴月,脚踏祥云而来,救她于危难之中。而那仙人,就长着眼前这人的臭脸呢?

桑祈腹诽着司业,自嘲地摇头叹气。

恰被对方发现。

晏云之微微抬眼瞄她,淡淡开口道:“何事如此怅惘?不妨说来,大家帮着参谋参谋。”

这会儿正是经史典籍考试,原本众人都在安静地书写,闻言纷纷抬眸,左右四顾,寻找司业说的是谁。

桑祈有些尴尬,咳了咳,起身道:“禀告司业,弟子昨个儿做梦,梦见被一只似狼似犬的动物追杀,慌不择路之际,豁出去回身跟它对打。不承想,那孽畜竟一阵嘶吼后,幻化成了人形,长得还与您有几分像。弟子瞬间惊醒。今日测验,看见这庄周梦蝶的故事,不由得深思反想,不知是梦中那黑犬此时幻化成了司业呢,还是司业昨日梦里化作了那黑犬……请教司业,究竟该作何解?”

她语气抑扬顿挫,时而惊诧,时而沉痛,描述得极为生动,立刻有人抑制不住地笑出声来。

这问题不就是在问究竟狗是晏云之,还是晏云之是狗吗?她偏生面不改色地说完了,还作了个长揖,一副洗耳恭听、虔诚请教的模样。

大家都在等晏云之的答案。

白衣司业表情从容,优雅地翻动了一下书页,头也没抬,温声解释道:“庄周之梦,要义在于做梦之人本人在真在幻。所以这个问题你需要问的,不应该是黑犬是我,还是我是黑犬。而是你在梦里遇到了黑犬,还是在现实里被黑犬袭击,现在在做一个逃脱的梦。无论二者哪个为真,好像晏某都是助你化解危机之力,想必你对晏某甚是信任。作为师者,晏某实感欣慰。”

听着他不紧不慢、不温不火、不羞不臊地往自己脸上贴金,桑祈自知说不过,又没捉弄成他,却会心地笑了,拱了拱手,道:“多谢司业。”便坐下来老老实实答卷,不作他想。

这段小小的插曲也就被他三言两语地巧妙化解。

待到考试结束,学生们陆陆续续离开,桑祈故意留到最后一个。教室里只剩下她和晏云之两个人,她才起身走过去,将卷轴整理好放在他面前的桌案上,左右转了一圈儿,笑道:“别生气,我只是开个玩笑。”

晏云之接过卷轴,抬眸看她一眼,先是一脸严肃,复又淡淡莞尔,道:“晏某还没到那么小气的程度。”

反应一如预期。桑祈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把玩着桌上的镇台,道:“前日多谢司业解围。”

“一时兴起而已,无须在意。”晏云之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边整理卷轴边道。

桑祈又失笑:“好吧,总之这事儿过去了,以后我也不会再总缠着你,你可以安生啦。”

她像闫琰当年宣布跟她的停战协议一般,宣告了自己和晏云之之间的战役终结,而后准备拍拍屁股走人,不料还没走出门,便听晏云之在后面叫她:“晚上可有空?”

明明是语气平静的一句话,她听在耳朵里,心却没来由地“扑通”一跳,欢喜地回头,果断道:“有啊。”

“清玄君夜里设宴,说想邀你同去。”晏云之埋头收拾东西道。

望着夕阳下他沉静如玉的侧脸,桑祈又莫名地感到了那种失落的情绪,面上却是表情如常,戏谑地问:“他喝那么多,竟还记得我?”

“他的原话是‘把那个人也叫来一聚,一定很有趣’。”晏云之抬眸,学着清玄君的语气道,特地强调了“人”这个字,而后若有所思地看看她,“我觉得应该说的是你吧。”

“……”桑祈对这俩人好生无语。

原本宴席往来、觥筹交错这种事,她向来是不感兴趣的。可上次一晤,对清玄君和严三郎这两个人却是印象极深,饶有兴致。加之说了有空在先,便也不顾忌地蹭了晏云之的马车,一同前去赴宴。

果不其然,桃花仙那么有个性的人,设宴方式也与众不同。没有玉盘珍馐,没有层层香帐,甚至连个像样的桌案台几都没有。只在院里铺了草席,摆了琴几,抱了几坛酒,便称之为宴了。

桑祈从进门开始,就好奇地打量着他居住的宅院。听莲翩说过,清玄君有雅士之名,特立独行且好清静隐居。她本以为会住在什么特别幽僻的地界儿,没想到只是东城一处普通的小院。对方美其名曰“大隐隐于市”,听起来竟好有道理。

院子虽小,却精细雅致,庭中是桃花仙自己栽种的花卉草木,并放养着二三仙鹤,悠游自在地迈着长腿闲庭信步,也不知道哪个是他的妻室。

桃花仙作为主人,自然早就“恭”候着,严三郎也早早到了。桑祈与晏云之一同入“座”后才发现,这宴席有琴有酒,却并没有菜,这可怎么吃?而且从准备好的酒樽数量来看,应该还有一人未至。

晏云之和桃花仙在交谈,跟严三郎又说不上话,桑祈无从询问那个神秘的客人究竟又是何方神圣,正思忖间,便听见有人推开院门,回眸一看,正是上元节所见的那位姑娘——苏解语。

她依旧穿着一身轻灵飘逸的月白纱裙,披了件雪色狐裘的大氅,提着食盒,歉意地笑笑,温声道了句:“兰姬来晚了。”

桑祈那日未闻其声,只见其人,已然惊叹,今闻其温婉悦耳,不骄不媚,端雅灵秀的嗓音,便再次折服。

桑祈有些意外,她怎么也会来?转念一想,也对,既然是晏云之默认的未过门的妻子,那么同清玄君有所结交也是正常。

考虑到是第一次正式见面,不知怎的,便想给对方留下个好印象,于是她彬彬有礼地起身打了个招呼,自我介绍道:“齐昌桑氏,大司马桑公之女——桑祈,久闻苏家女郎大名,今日得见,深感荣幸。”

苏解语带了几个家仆同来,命他们将食盒放下后,也走到桑祈旁边,作了个揖,淡笑道:“兰姬也一早听说了许多关于阿祈的故事,向往已久,如今得见,果然是一别致美人。”中规中矩的标准洛京式开场白,和自己见过的许许多多世家小姐一样,桑祈便一听而过,没放在心上。

二人话音一落,便听桃花仙笑,拊掌道:“还没人引荐呢,就自我介绍上了,哈哈哈,叫你来就对了,果然有趣!”

桑祈这才回过味儿来,面色微赧,白了晏云之一眼,把责任推到了他身上:“都怪你不主动引荐。”

晏云之方才在倒酒,闻声抬眸,诧异地看她,反问一句:“为何是我?”

他带来的人,不该他引荐又该谁,桑祈有些迷茫。

只见苏解语笑而不语,俯身去整理带来的东西,将一盘酥饼特地摆在了清玄君面前,温婉道:“喏,这是你指名要的鲜花饼,母亲说,若是下次再想吃,便自个儿回家去取。”

“有劳妹子了。”桃花仙笑意盈盈,拿起一块饼尝了尝,道,“可为兄我只想吃饼,不想回家听她老人家罗唆。”

桑祈恍然大悟,原来桃花仙和苏解语之间还有兄妹这层关系。也难怪清玄君和晏云之私交甚好,敢情这是未来的大舅子。

她打眼瞄着,确是看出兄妹二人眉眼轮廓有几分相像。只是一个是女子,一个是男子;一个淡雅端方,一个放纵潇洒,乍一看气质差别之大,教人联想不到一起去,可仔细一品便觉着,二人不愧出身书香门第,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中,都流露出一种文人雅士特有的底蕴。

席间桑祈和散漫的桃花仙一起饮酒,并划起拳来。

严三郎还是举觞白眼望青天,不跟自己没看上眼的人说话。晏云之和苏解语则白衣乘风,仙姿落落地与他坐在一起,不时微笑、低语。

桑祈划拳的间隙,醉眼微眯地看向他们,单手撑着头,把玩着酒樽,徐然莞尔。十七的月亮,依然圆润皎洁,毫不吝啬地将银辉洒在她身上,映着她的点漆星眸,泛起淡淡一层粉色的脸颊,格外明艳动人,犹如月夜下绽放的昙花,教人舍不得移开眼。

桃花仙凝视着她,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声线带着沉醉的迷蒙和一丝丝责备的意味,问道:“月下美人,喝酒的时候不看着我,在看什么?”

桑祈视线未收,抬手将酒樽移到唇边,饮了口酒,笑意更浓了些,仿佛梨涡里都盛了桃花酿,慵懒地一抬食指,指了指对面。院内的仙鹤正在晏云之背后优雅地散着步,犹如他的仙从一般,教人只觉此刻身在蓬莱或是瑶台,一晌贪梦,隔了好一会儿才重回现实,戏谑道:“看你的院里,这也算是妻妾成群了吧。”

“哈哈哈……”桃花仙闻言一阵笑。

桑祈眯眼看着,觉得他若化作一株桃树的话,此刻形象定是花枝乱颤的。

“那是自然,世上谁人比我快活?”他言罢,潇洒地一仰头,又是一杯酒下肚,放任轻狂地躺在了地上。

“是啊,无牵无挂的,多舒服。”桑祈也一脸向往地感叹。

清玄君笑而不语,沉吟半晌后,长腿一屈,另一只腿搭上,一边闲闲晃荡,一边吟道:“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没过多时就喝醉了,大喊着“再来三百杯”,摇摇晃晃,一头栽倒在严桦身上赖着不起来。

严桦蹙着眉,一脸不耐烦地推他,可他非但不下去,反而回手一抱,死死缠着人家,睡着了。

似是担心二人纠缠起来,等会儿会遭受池鱼之殃,面色如常的苏解语和晏云之起身朝也喝得迷迷糊糊、正扯着清玄君衣角凑热闹的桑祈招招手,叫她一起走。

桑祈浑然不觉,直到晏云之开口唤了几声自己的名字,才不情愿地嘟着嘴跟上。苏家和晏家的马车都在外面候着,她是蹭晏云之的车来的,这会儿要么自己走,要么只能继续蹭人家的车。她抬眼望着眼前威风凛凛的骏马,摸着下巴思忖怎么办。

那边厢晏云之和苏解语在道别。苏解语说话间留意到迷茫的她,便对晏云之道:“兰姬和桑二小姐顺路,要不代为送其一程?”

晏云之也看了一眼喝多了正摸着马脖子友好交谈的桑祈,语气里颇有丝丝无奈:“有劳。”

“不碍事。”苏解语温婉大方地作了个揖,便走上前去,邀其同行。

咦,不坐晏家的马车了吗?桑祈咬着唇回望晏云之一眼,抬手往马脖子上顺顺毛,洒脱挥手道:“那好吧,在下便先走一步,兄台再会。”而后摇晃着,大步上了苏家的马车。

苏解语作为主人反倒变成在后面跟着的那个,吩咐同行的两个家仆留下,帮忙照顾醉酒的清玄君后才出发。

马车在石板路上行得颠簸,桑祈被晃得胃不太舒服,蹙着眉窝在角落里。苏解语她难受的样子看在眼里,特地探出头叫车夫小心些,避着石子慢点儿走,又递给她一张新帕子,关切道:“感觉尚可?”

桑祈强装无事地点点头,可马车就是马车,再怎么小心着走也会颠簸,没走出去多久,她便觉得有些想吐。心道不好,人生地不熟的,吐在人家车上可怎么办。于是强忍着,匆匆道句:“多谢相送,要不就到这儿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回去,正好顺便醒醒酒。”没等对方劝阻,便径自挑帘,跳出了马车。

“那怎么行,要不我陪你一起吧。”苏解语忙叫马车停下,探出身子,左右看了看寂静无人的街道,担忧道。

桑祈却打定了主意自己走,说什么也不肯再领她的情。

无奈之下,苏解语也不好强求,只好再三叮嘱小心后,不安心地走了。

随着马车声响远去,桑祈变成了独自一人,四下看看,挑了条近路走。她酒量极好,今儿虽然喝得不少,但只是走不了直线,外加胃里有些反酸,意识却还是非常清醒的,自以为也遇不着什么能让自己危险的人。在清冷的空气和柔和的月华下漫不经心地晃着步,脑海中回忆着这场宴席。

不得不承认,每次和清玄君、严三郎,还有晏云之在一起的时候她都特别开心。是那种发自肺腑的,由衷的自在和快乐。只有某些时刻心里有点不舒服——比如看见晏云之和苏解语在一起,犹如一对神仙眷侣的瞬间。

可她只是这样想了想,并不明白为何。大约只是因为自己找不着良配,嫉妒心作祟吧。真是的,怎么可以这么小心眼呢,她无奈地摇摇头,告诉自己要把心态摆正,继续前行。

走着走着……似乎迷了路。桑祈停下来,正偏着头判断接下来该往哪边去,忽闻一声沉闷的呼喊,立刻警觉地竖起耳朵倾听——从身旁的宅院中,传来一阵瓦片碰撞声。

半夜三更,这绝不是什么好动静,桑祈这样想着,酒便又醒了大半,悄悄爬到树上,向院内看去,再次不小心将作案现场撞了个正着。只见一个歹人,正从屋顶上揭开瓦片,用一根竹管,不知往屋里吹着什么奇怪的烟雾。

酒酣耳热,气血当头,判断力多少有些受到影响,没有平时那么理智,桑祈想都没想,喝了声:“住手!”便不加犹豫地飞身前去阻挠。

那人收手不及,赶忙抽身与她缠斗。

却说这时,朝闻巷口,与苏家马车分头行进的晏家马车刚好经过。

晏云之挑开车帘,看了一眼与朝闻巷交会的义理巷,淡声对车夫道:“先去一趟桑府。”

车夫应了声“是”,掉转马头改变方向。还没到桑府门口,远远地便看见苏家的马车迎面而来。二车相遇,苏解语探出身来同晏云之打招呼。

晏云之也拱手回了一礼,笑问:“桑二喝多了,可给你添了麻烦?”

苏解语蹙眉摇了摇头,坦言道:“并未,其实……桑二小姐半路就下了车,坚持要自己走。我是发现她把风铃落在了车上,专程给她送来的。”

晏云之闻言稍微沉默一下,淡淡“嗯”了声,又问:“那她可回了?”

苏解语又摇了摇头。

晏云之便保持着微笑,语气波澜不惊,温声道了句:“辛苦了,早些回去歇息吧,晏某也回了。”而后放下车帘,回到车内。

晏家的马车颇有君子之风地向侧旁让了让,教苏家马车先通行。

待到马蹄踢踏声和车轮吱呀声消失后,等待主人下令回府的车夫却听车上的白衣公子道了句:“我下去走走,你先回吧。”

桑祈发现自己又一次奇迹般地和晏云之碰到一起的时候,比前几次狼狈多了。她正靠在门板上,大口喘着气,得单手将剑撑在地上,才能保持不跌坐下去。头发乱了,衣服也破了,裙摆和面容上都有血迹。

而掌风推门而入的晏云之,还是那般白衣胜雪,仙姿绰绰。

她第一反应以为还有敌人,刚想费力提起剑,见是熟人,松了口气,挑眉看着他戏谑道:“司业这次又是路过?从人家柴房里路过?”

晏云之目光掠过地上的“尸首”,波澜不惊地反问:“你这次又是找人?在人家柴房里找人?”

桑祈没什么力气跟他贫嘴,抬袖抹了把脸上的汗,无力地直起腰来,摆了摆手,叫他帮个忙,把地上的死人搬一搬,挡着自己走不出去了。

可晏云之上前一步,却是看着她,眉心微蹙。

“我说,帮个忙呀……”桑祈无奈地抬眸,使唤道。

桑祈迎上他略显责备的威严目光,再看看自己刚抹了一手的血,莞尔一笑,道:“放心,不都是我的血。确切来说,大部分都不是我的,我没受什么伤,胳膊腿儿好着呢。就是没力气了,不能演示给你看而已。”

晏云之方才薄凉地“嗯”了一声,道:“还活着就好。”

是啊,还活着可不好吗?她也真是不容易。本以为是遇到了入室行窃的,想着出手将其扭了报官便是。不料对方却是团伙作案,功夫还不错,她饶是武功高强,练得也不是醉拳,手脚不太听使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对方制服。可惜顾不上分寸,下手重了些,对方三个人中死了两个,另一个受了重伤,失血过多正在昏迷。

晏云之上前,抖抖衣袖,探了探那人鼻息,也不知道刚才那句话是在说桑祈,还是在说这个昏迷不醒的。

“不让你查,你还愈发来劲儿了。”大约是见她脸上沾了血,混着汗水画成了花,实在有碍观瞻,他隔着那个“尸首”,掏出自己的手帕递了过去,冷言冷语道。

桑祈也是正好被粘稠又带着腥气的血液糊得难受,想也没想便接了过来,将脸上的异物擦干净后,才出声辩道:“我这次真的只是路过。”

晏云之睨她一眼,淡淡评价了句:“那你这体质也确异于常人。”

而后也不和她多废话什么,扶她到外面找了口井,让她自己擦洗擦洗后,再去查看这户人家的情况。

第二天清晨,洛京府衙火速派出精英前来接手此案,精英之中却独独缺了捕头一人——因为他从断案人变成了受害者,昨晚被不明分子闯入的,正是他的宅邸。如今他正和家中老少一样迷茫不安,焦躁地在厅堂里等着。晏云之叫了郎中来,并派人通知了桑府。

莲翩一得到消息,便第一时间赶来,给桑祈带了换洗的衣服。如今主仆二人正一同喝着压惊茶,看捕快们忙里忙外。桑祈不动声色地将昨晚自己拿到的一样东西藏在了掌心里。

晏府那边,晏云之的两个贴身随侍,玉树和另一个她没见过的少年也来了,代替晏云之出面掌控局势。玉树代为体恤,慰问了捕头受惊的家眷,送了些药品,正跟捕头家的小女儿说话。那少年则礼貌而恭敬地同前来处理的京畿太守沟通,委婉地表达了对外通报案情的时候,不要把自家公子和桑家小姐牵扯其中,以免对二人影响不好的意思。

京畿太守甄永康出身下品,哪敢忤逆晏家,擦着汗客客气气地连连称是。

晏云之自己没事做了,则也喝着茶,视线淡淡地打量桑祈。

桑祈手心紧握,面上佯装无事,内里却免不了做贼心虚,休息了一会儿,看时机也差不多了,便起身同他道过谢,要先行回府。

“司业昨夜救命之恩感激不尽,弟子先行一步,来日再到府上拜会。”她施施然作了个长揖,动作行云流水,优雅自如。其实低头的时候咬着下唇,生怕被看穿。

晏云之的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她手上,轻道了声:“好。”而后伸臂虚扶了一下。

桑祈立刻后退一步,避开他的手,抬头朝他粲然一笑,转身快步离去。这一转身不要紧,长袖一拂,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手上还拿着他的帕子呢。于是动作一僵,扯着手帕,回眸讪笑道:“对了,手帕忘了还你。”说着一边尽量小心不让手中的东西露出来,一边要将帕子交给莲翩,让她帮忙递过去。

只听晏云之在后面淡淡道:“不必了。”

也是,都沾过自己的血汗了,人家怎么还会要,谁也不差那一条帕子。桑祈刚说了声“也好”要走,便又听他道:“回去好好洗洗,来晏某府上拜会的时候再送还吧。”

意思是挑明了要她哪天定要上门致谢?桑祈唇角微抽,明明只是礼节性的一句话罢了,他竟还若无其事地厚着脸皮当了真。好吧,自己挖的坑,也只能认了,她便应下了才走。桑祈一路拉着莲翩上了马车,终于能放松警惕,张开紧握的拳头,手心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莲翩朝她万分宝贝的那东西看去,蹙眉问道:“这是何物?”

桑祈压低声音,叫她凑近点,解释道:“昨夜我看到那梁上客用此物往房中吹什么烟雾,而后屋里的人便都睡死了过去,对外头的打斗声响全然无知。”

莲翩闻言一声低呼:“那烟雾是曼陀罗花粉?”

跟着桑公征讨南部乱党的时候,她曾经听说过,某种南部地区特有的黄色曼陀罗花,具有此等强效催眠作用,以整朵花研磨而成的一小把粉末,便能教四五个成年人昏睡上整整十二个时辰。然而只是听闻,从未一见,一直以为是个传说而已。

桑祈捧着手上小小的竹管,眸光幽暗,沉吟道:“如果真是曼陀罗花粉,事情就大了。是谁,为了什么,将这稀有之物千里迢迢地带到洛京来呢?”

一时间车厢里的空气有几分紧张,二人凝视着她手上的东西,都没有说话。

马车抵达桑府之后,桑祈去找父亲,想将此物交给他手下一个博学多识的幕僚傅先生看看。没想到一进书房,她便挨了一通骂。

孔武有力的大司马猛地一拍桌子,吹胡子瞪眼喝道:“又彻夜不归,你到底干什么去了?小姑娘家家,你到底知不知道行为检点!”

桑祈刚想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紧紧握着拳,语气不温不火,低眉道:“是,女儿知错了。”

桑巍一看她那样子,就知道她只是嘴上说说而已,气不打一处来,连声叹着气,黑着脸坐在座上。

父女二人间气氛十分僵化,看得守在门口的侍卫和莲翩都精神紧绷了起来,随时准备应对老将军的怒火。

没想到,过了良久,还是做父亲的先妥协了,重重叹息道:“闺女,老爹年纪大了,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再不会有任何后嗣了。你是个女子,爹也不指望你给桑家传宗接代,光宗耀祖。爹只想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过日子。你说,爹可错了?”

桑祈低着头,略微语塞,半晌后道了声:“父亲没错。”

“那你为什么就不能安生点呢?”桑巍一拍大腿,又怒其不争地叹气,“你说不愿随便安排自己的婚事,要自己选个可心的人,爹也同意了。你说要去国子监,爹也由着你。可是现如今,你就不能踏踏实实地找个人嫁了,非要去上房揭瓦?”

桑祈沉默不语。

他便继续絮叨:“若说选可心的人,爹是不知道你觉得什么样的才叫可心。可卓文远那孩子,自幼与你交好,一直以来对你照顾有加。我看你也挺喜欢同他一起玩……”

“父亲,若是没什么事的话,女儿先回去休息了。”一提这件事桑祈就感到心烦,语调有些急促地打断他,而后头也不抬,恭恭敬敬拱了拱手,向后退了出去。

早年长女刚辞世那会儿,小女儿是总同他顶撞,闹脾气,长大后已经温和了很多,许多年没有再同他吵过架了。在他面前总是恭顺有礼的样子,也偶尔会说说笑笑。这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让桑巍怔了怔,有种女儿又一次要离自己远去的感觉。略显混浊的双眸遥望着她远去的身姿,见已经出落成俏丽美人的姑娘,挺拔骄傲得像一只小鹰,正振开自己光洁鲜亮的羽翼,准备搏击更加高远的苍穹。那样子,竟同自己当年、长子当年,说不出的神似。做父亲的,能够忍心生生折断她的翅膀,将她囚禁在金丝笼里吗?像对待早逝的长女那样?

老将军戎马倥偬、英明神武大半辈子,从不曾如此迷茫。

回房的路上,桑祈一直捏紧竹管,表情寡淡地沉默着。莲翩几次欲言又止,到底还是觉得,在这个敏感的节骨眼儿上,说什么都是画蛇添足。

进了屋,桑祈从案上拿了个装首饰的银纹镂空锦盒,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换成了那个竹管,小心地收好,这才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对莲翩道:“先打点水来吧,我想睡个觉。”

莲翩赶忙服侍她梳洗一番,贴心地帮她把门窗关好,落了帘挡光。

桑祈躺了下来,明明很困倦,却睡不着,睁眼看着帘帐,心情复杂。

莲翩本想趁她睡下,去将她昨夜换下来的里衣洗了,忽听她嗓音微哑,开口道:“父亲不想让我牵扯风波之中,我们该如何同傅先生说上话?”自从回到洛京,她就没再见过这个博学多识的傅先生,连他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莲翩闻言轻叹一声,硬着头皮道:“小姐,若不然,还是直接将这竹管交与桑公处理吧。”

桑祈没说话。父亲一表露想为她的事做主的意思,她骨子里那股倔劲儿就又蹿了上来,偏要跟他拧着来,不想跟他妥协,更别说去求他帮什么忙,绷着一口气,非要自己查下去不可。

房间里静默一会儿后,莲翩只得坐了回来,沉思道:“其实,未必只有傅先生能看。洛京博学的人那么多,何不想办法找找别人?”

说到博学之人,桑祈在脑海里挨个儿把自己认识的人过了一遍,筛选出了几个人选。比如老博士冯默,比如菜市街那个摆摊算卦的盲人,比如晏云之。

想着想着,她实在抵挡不住席卷而来的困意,沉沉睡着了。喝了半宿酒,打了半宿架,还耗费脑力一上午,她这一觉直接睡到了第二天去。起床后继续琢磨,摆摊算卦的信不过,晏云之之前也阻挠过她的调查。于是觉得,只能瞎猫碰死耗子,先去问问冯默博士知不知道了。她觉得老博士年纪大肯定懂得多,而且看起来又严谨认真,十分可靠。

于是桑祈这一日上课去,特地揣好锦盒带上。因为有求于人,上他的课都听得比往常认真几分。一下课,便拎着锦盒冲了过去,有意叫得很乖很甜道:“师长,请留步。”

冯默虽说年纪大了,须发已灰白,可梳理得整齐不苟,大袖襦袍也不似晏云之穿着那般随性散漫,每个带子都系得非常板正,整个人显得英姿笔挺,很有精神。他闻声蹙眉,缓缓转过身,不悦地看了一眼桑祈,沉声问道:“何事?”

“弟子有一疑惑,欲请师长赐教。”桑祈赶忙上前,打开锦盒,道,“请师长帮忙看看,这竹管内壁上附着之物可是曼陀罗花粉?”

冯默眉头皱得愈发紧了,轻蔑地看了一眼那小竹管,而后凝视着她,默不作声。

这样被训诫一般的目光盯了一会儿后,桑祈没来由地有些胆怯,觉得自己好像犯了什么差错,又要挨通教导了似的。便听冯默严肃道:“不好好读书,同那些纨绔子弟一样,总想着摆弄这些古怪稀奇的玩意,还特地来国子监作甚?想拿这南疆古笛来考验老夫?真是……大不敬!”

而后冯默愤愤地一拂袖,转身摇头叹气,边感慨现在世风日下,年轻人人心不古边去了。留桑祈一脸迷茫,再追问人家就不搭理了,只能惆怅地回了家。

莲翩见她吃饭的时候还在神游天外,一顿饭吃上好半天,不由得叹气,把冷掉的菜肴都收了起来,只留两个奶酥饼,在她眼前摆了摆手,唤道:“小姐。”

“嗯?”桑祈方回过神来,眯着眼睛道,“我醒着呢,没睡着。”

“我晓得。”莲翩无奈,挪了个圆凳在她旁边坐下来,蹙眉问,“你是不是一定要忤逆桑公的意思,非要继续自己的女将军之路啊?”

桑祈抬眼望了她一眼,勾起唇角笑了,微微点点头,并没有觉得自己这是什么豪情壮志,只是平静地道:“嗯,开国皇后晏花嫣能,我也能。”

莲翩抿唇片刻,痛下决心,豁出去道:“好吧,那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之前一直惦记的那位白衣老者,我好像帮你找到了。”

桑祈一听,双眸立刻有了神采,伸手拉住她道:“真的吗?”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莲翩哼了一声,道,“前日偶然听人说起,灵雾峰北坡,有一老者在旧观中隐居,山民偶然得见,只觉仙风道骨,疑似天人下凡。我琢磨着,应该就是你要找的人。”

仙风道骨,对,没错!桑祈发出一声喜悦的惊呼,张开双臂扑到莲翩身上,将她紧紧抱住,抑制不住地激动道:“啊,我的好莲翩,我真的太爱你了。”

莲翩半是无奈,半是欣慰地苦笑了声,拍着她正经道:“那是那是,本姑娘貌美如花,你不爱我爱谁?”

“对!”桑祈欢快地起身转了一圈,开始念叨,“你说我穿什么去找他好?他会收我做徒弟吗?要不要带什么见面礼?我第一句该怎么自我介绍?”她一边语速极快地说着,一边还一副面色红润,充满憧憬,又带着点不知会不会遭到拒绝的忐忑,怎么看怎么像少女怀春的模样。

莲翩看不下去,扶额提醒她道:“小姐,你是要去拜师,不是要去相亲啊。”

桑祈暂时将曼陀罗一事抛到了脑后,若不是莲翩死死拦着,苦口婆心地劝外面天黑了,神仙也该睡觉了,恨不能连夜跑到灵雾峰去。好不容易忍耐到第二天天亮,她特地换了身新衣服,带上准备好的见面礼出发了。

路途遥远,才到山下,桑祈迫不及待地想早点见到那名老者,只觉得自己的心思已经插上双翼,大喊着“师父我来了”,早早飞到北坡。孰料马车颠簸一会儿后,竟然还在南坡便缓缓减速,停了下来。

桑祈眉头一蹙,出声问道:“何故停车?”

只听车夫的语气有些为难,道:“小姐,前面的路让人给堵住了。”

光天化日的,哪里来的人堵路,莫不是碰上拦路打劫的山贼了?难道真如晏云之所说,自己有惹祸上身的特殊体质?怎么什么倒霉事儿都能让她碰上!

桑祈疑惑地将车帘挑开一角,向外看去。见着的并非打家劫舍的山贼强盗,而是两拨拎着棍棒、互不相让、占道对峙的山民。从衣着打扮来看,像是附近谁家茶园里的长工。

其中一拨人来势汹汹,叫嚷着挥舞手中的长棍,看起来颇为凶悍。

“今日我们必须要个说法,让你们管事的出来,别缩在壳里装龟儿子!”一个面色黝黑的壮汉吼道。

“对对对,快把人交出来,不然跟你们没完!我们就跟这儿耗着,看谁耗得过谁!”他旁边的几个人立刻帮腔。

桑祈哭笑不得,别介啊,她耗不过他们啊。于是她当机立断,掀开车帘迈步走了出去。

眼见着对面一众刁民,手里还拿了武器,打定主意要惹事的模样,躲还来不及,小姐竟然直接走过去,车夫一颗心都悬了起来,急急在后面唤:“小姐!”这要是出了什么差池,他可怎么办?虽说以前也上过战场,毕竟现今已多年没温习过武艺,一把年纪了,他可不知道还能不能打得过那群刁民。

桑祈却镇定自若地朝他摆摆手,宽慰起他来:“没事,你且稍候。”说完理理衣袖,施施然走上前,在两方人马近旁站定,开口问道,“何事在此喧哗,不如说来,让小女帮各位主持个公道。”

她说话的时候,尽量让脊背挺得直些,语气沉缓平静些,眼神冷寂邈远些,学着印象中晏云之不怒自威、天人之姿的样子。

别说,气势上可能还真有那么点相似。于是吵吵嚷嚷的民众中,有人不耐烦地睨了她一眼……而后又视而不见地转过了头去,继续加入讨伐队伍中。

桑祈面色一僵,无奈地大声清了清嗓子。这才有人再次留意到她,不满地向她射来怒火。桑祈坦然无畏地回视着,有意保持目光的凉薄。看来,学晏云之这一招终于有点作用。那人局促地推了推站在最前面的一个壮汉,附耳说了什么。接着那位看起来好像领头人的黑面男子便侧过身,拎着手里带刺的木棍,凶神恶煞地径直向她走来。

桑祈不说见惯大风大浪吧,怎么也算是手刃过歹徒的人,面对区区一众手持田园用具的长工,镇定自若并无须伪装,只用平静如水的目光看着对方,任其上前,纹丝不动。

黑面男子走近,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操着粗嗓,语气不善道:“姑娘还是烦请绕路吧。今儿问题不解决,我们是不会让开的。”表情不好,但言辞还算客气,想来看出面前的女子出身尊贵,不好得罪。

可是去北坡的山道只有这么一条,往哪里绕?

桑祈视线越过他,往人群中瞄了瞄,正色道:“诸位且将纠纷尽管说来,我帮尔等解决了,大家都好过。”

一听这话,人们面面相觑,交头接耳,议论了起来。

很快,便有另外一拨人的领头人过来,行了个大礼,含冤带泣道:“小的是茶园管事。姑娘可千万要为我们做主啊。他们园子实在欺人太甚,前日打伤了我们的人,我们不过是将那伤人者暂押,想给他个教训而已。不承想,他们竟然气势汹汹地上门讨人,而且还一个个地都带了家伙。”

黑面男子一听这番话,立刻拉下脸来,暴喝道:“喂,姓廖的,可不要红口白牙说瞎话!”

“我哪句说得不对了,你倒是指出来!”

“你哪句不是……”

眼看二人又要吵起来,平白拖延时间,桑祈忙开口劝阻,道:“打住,我明白了。”

先看向黑面男子,分析道:“你们园子的人打伤人在先,确有不对。”

继而又看向另一个人,话锋一转:“可你们私自关人在后,也有不对。”

而后挥了挥袖,做了个总结:“依我看,不如双方各退一步,让伤人者对被伤者道个歉,给点赔偿。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算了吧。这么耗下去,也耽误各位园子的活计不是?眼看就要到清明了。”

她说的这番话倒是合情合理,可是听完“清明”这两个字,两边人的脸色都变了变。凭借着女人敏锐的直觉,桑祈隐约觉得,大概这其中还有什么内幕,犹疑地看向黑面男子。

果然不出所料,黑面男子好像脾气更大了,愤愤地将手里的木棍猛地往地上一摔,怒道:“若不是因为快到清明了,老张家的那么老实的一个人,又怎会出手伤人?分明是你们欺人在先,如今倒还恶人先告状,真叫一个不要脸面。”

那个姓廖的管事本来就长得白,这会儿脸色更白了,刚才还在喊冤,如今低着头,竟显出几分心虚。

桑祈觉得事情愈发复杂了,不由得好奇起来,询问那黑面男子到底是怎样一番前因后果。

黑面男子叹了半天气,只道是:“这位姑娘,不瞒您说,我们两家的茶园毗邻,一个在路的这边,一个在路的那边。”

他说着用手指了指。桑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隐约觉得其中一处好像有些眼熟。

“原本一直以来,虽然没什么交情,也还算相安无事。今年不知怎的,姓廖的他们就像是吃错药了似的,总派人跑到我们园子里来惹事……就说打人这件事吧,没错,是我们动手打了他们的人。但他怎么不说,在此之前,他们打了我们的人多少回?这些不要脸的,竟然仗着有宋太傅撑腰,要我们清明前把今年收成的五成交给他们!”

“这般无理取闹,我们自然不肯答应。不答应他们便动手打人,还威胁我们不可告诉东家,否则就打死为止!”

“畜生,一帮畜生!连小孩子都不放过,老张家的要不是因为小儿子被他们打伤了眼睛,又怎么会一怒之下跑去算账?”

“要不是因为我们人比他们少,还不敢得罪宋太傅,也不至于忍气吞声到现在!”

“可怜我家虎子,才七岁啊……便瞎了一只眼,以后可怎么活哟……他爹去讨说法,竟还被他们关起来不放,倒打一耙说我们惹事。这年头,还有公理没有……”

黑面男子一边的人一提起这个话头,纷纷抱怨了起来。当中还有一妇人,边说边掩面痛哭。从那红肿的眼睛和悲切的神情来看,应是被打伤眼睛的幼儿的母亲。哭着哭着,她便无力地栽倒下去。幸好身边的人眼疾手快将其扶住。却也只顾叹息,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桑祈越听越觉得一颗心沉了下去,紧盯着姓廖的管事,眸中晦暗幽深,冷面不言。

在这样的压迫感下,姓廖的额上渗出了几滴冷汗,抬手擦了擦,赔着笑道:“姑娘,莫听他们瞎说……哪有人会平白要别人家收成的,又不是一个园子。”却是没有什么底气。

是,按说两边不隶属于同一个东家,宋家的茶园管事断没有跑去别人家茶农那儿要收成的道理。可是个中诡异举动的缘由,这些受到骚扰的茶农也许想不通,她却知晓大概——是石灰的问题。因着她撒的那些石灰的效用,宋家茶园今年的产茶受了影响,眼见再过一个月左右便要到收成的时节,管事着急了,才引发这一连串的事件。

那么说到底,这场纷争,她也有责任。桑祈心中不安,本意只是想着教训一下宋落天,让他吃点苦头就好,不承想却给这些无辜的茶农带来这么多麻烦。不知姓廖的管事是得了上面东家的指示,还是自作主张这样做的,但无论哪种,她都从黑面男子一方人的议论中,听出一种浓浓的狗仗人势之感。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奴才,连宋落天手下的人行事都如此腌臜。也真是难为了黑面男他们。

念及此,她叹了口气,开口唤车夫把自己原本准备送给师父做见面礼的东西取下来,交给黑面男子,道:“这里有些药材,也不知派不派得上用场。你们拿回去,看是给孩子用了,还是卖掉换钱请郎中。另外有些小玩意,也应该值点银两。”

黑面男子一听,吓了一跳,赶忙推脱,连声道:“姑娘与我等素昧平生,这等贵重之物怎么敢收……”

“没事,你且拿着吧,权当是我的一点心意。”桑祈不顾他的为难和众人的诧异,执意将东西塞到了他怀里。

她继而又冷眼看着那低着头、贼眉鼠眼的廖管事,从怀里掏出几锭碎银递过去,道:“你们回去把人放了,这里另外有些银子,就当是给伤者的赔偿。以后莫要再寻衅滋事。若东家难为你们,你便叫他直接来同我说话。”

“这……恐怕小的很难办啊。”姓廖的管事目光闪烁,不肯接下。

桑祈便淡淡一笑,接着道了句:“拿着吧,若是你们不肯放,明日桑家就亲自派人去接。”

这一句话说得看似漫不经心,却有意无意地强调了“桑家”这两个字。而后在廖管事震惊错愕的目光下,桑祈脚步从容沉稳地往车上走,直到放下车帘前,才兀自甜甜一笑,道:“对,就是你觉得‘不会吧’的那个大司马府。”

说完收回柔荑,落了帘,对车夫道:“走吧。”

大约是被大司马的名号所震慑,众人都不由自主地让出一条路来。桑祈从帘缝中留意到,姓廖的额上的冷汗更多了,一副奸计未遂、中途挫败的样子,狠狠朝黑面男子他们唾了两口后,骂骂咧咧地拂袖而去。黑面男子等人也挠挠头,拎着家伙儿陆续散了。

桑祈才坐安稳,靠在车里把玩着袖口沉思,谅宋家茶园的人再怎么仗势欺人,也不敢动他家的人。她派几个家中的侍卫来,帮忙看守到今年收成结束,便也算是将功赎过了吧。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马车已绕过半山,来到了北坡。车夫寻到道观,在观外将马车停下,通报道:“小姐,我们到了。”

桑祈方才回过神来,眼眸一亮,行动快速而敏捷地跳下马车,迫不及待便要入内。

只听车夫在身后又一次担忧地唤:“小姐……你方才把准备的礼品都赠人了,这会儿空手前去吗……”于是她脚步一顿,哭丧着脸又退了回来。

却说车夫眼见着自家小姐呆怔片刻后,蹲到了一旁的草丛里,一蹲就是半天,只觉忧心慨叹。心想小姐也真是不容易,方才给人家东西的时候还那么大方,这会儿想起来,后悔了吧。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总不能再去要回来,或者赶回家再重新准备。想来,眼下是黯然神伤,无能为力了。

他好同情自家小姐的悲惨命运,下了车走过去,出言安慰道:“小姐,也别太难过,兴许……”

话刚说一半,只见桑祈疑惑地转过头来,“嗯”了一声,毫无伤感迹象不说,手上正捧着一堆新鲜草叶野花,编花环编得不亦乐乎,于是将没出口的半句话噎了回去,干笑着继续道:“兴许,这个也挺好。”而后擦擦汗,坐回车上,无言感慨,小姐这心可真大啊。

桑祈这边完全不知晓车夫的心理变化,优哉游哉地摆弄着手上的东西。她从小在西北草原长大,女红不擅长,做这些玩意却很拿手,没多时便变戏法似的做出了一个小小的草筐,里面装上精心挑选的各色野花,理理衣裙起身,边往观中走边自说自话道:“没法子,总不好空着手去。”

您那手的确是不空,但比空着也好不到哪儿去吧,车夫嘴角微微抽搐。

此处道观乃是早年一国师清修之地,国师仙逝后已荒废多时,院子很小,建筑也大多陈旧。桑祈唤了半天无人相应,便自行推开大门,迈步其中,细细打量。见院中无人,只有用一排翠竹从山上引下的泉水,正汇成细流,涓涓注入瓮中,发出悦耳的淙淙声。大瓮边上放置着一把铁斧,几片零落的碎柴,空气中弥漫着阵阵茶香。

想来,主人刚刚离去。会不会是她要找的人呢?她忐忑而期待地在院中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翘首以盼。

山间春风送爽,带来几许惬意的清凉,四周万籁俱寂,时不时传来几声黄莺的娇啼。几片流云变幻着形状淡然掠过后,又有人推开大门。只见一袭皎洁如皓月清岚的白衣进入视线,来人长发长须,步履飘然,正是那日惊鸿一瞥的老者无疑。

寻觅已久,终得一见,她激动得热泪盈眶,立即站起身,哽咽地唤了声:“师父!”

而后眼睁睁地见那老者眉头一挑,却没同她说话,而是回眸问了句:“你背着我认了个师妹?”

便听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淡然道:“未曾。”

咦,为什么有点耳熟?

桑祈惊了一惊,便见老者身后另一个人走了出来。轻袍缓带,面如冠玉,仙姿朗落,不是晏云之又是谁?于是眼前有些发黑,兀自撑着不晕,咬牙切齿地挤出来一句:“原来你们早就认识。”

晏鹤行听着这话,又挑了挑眉,抚须笑道:“何止认识,老夫还给他洗过屁股呢,在他还只有这么大点的时候……”边说边抬手比画了一下。

晏云之嘴角也噙着笑意,抬手在老者后背上用力一拍,温声道:“二伯,今天风大,小心呛着。您身子骨差了,不比年轻时候。”

桑祈又觉眼前一片花白,这下是真的要晕了。

这叔侄二人,一个个的,折磨得她好苦!

桑祈真觉得自己上辈子定是欠了他晏家的,今生才要遇到晏云之这个灾星。早在三个月前,就告知过他,自己在找那夜救了自己的老者一事,他当时便知道那人就是晏鹤行,竟然一直瞒着不说。她越想越窝火,坐下来喝了半天茶,还要死死捏着茶盏,用眼神无言控诉。

晏云之则在她充满怨气的视线中处之泰然,一边品着茶,一边淡然道:“别看我,我早就帮你问过,是二伯自己说没有收徒的想法的。再说,你也只是同我提起过,并没问过我认不认识那个老者。”

后半句话她没兴趣细究,一听“没有收徒想法”几个字,立刻又转换目标,抿唇看着晏鹤行,满眼委屈不甘。

晏鹤行置身事外,玩味地在一旁观察两人好半天了,突然自己变成焦点,有些猝不及防,怔了怔,未等桑祈开口,便悠悠然放下茶盏,莞尔一笑,捋须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你这个弟子,老夫收下了。”

转折来得太莫测,幸福来得太突然,桑祈一激动,险些失声欢呼出来,但在这样镇静平淡的两个人面前又感到不合适,生生将这股热切压了下去,起身行了个跪拜大礼,喜悦道:“弟子拜见师父,请师父不吝赐教。”

“好说,好说。”晏鹤行抬手虚扶一下,这话却是眼角瞟着晏云之说的。

那位俊朗不凡的师兄正淡笑饮茶,视若无睹。

拜师成功了,桑祈一颗心也就安定了下来,回手将自己做的花篮送上,像模像样道:“弟子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望师父笑纳。”

晏鹤行便也从容接过,将其打量一番,笑道:“别说,你这师妹还真有点意思。刚说看她把带来的见面礼分给旁人后怎么办,人家转瞬又变出来些更有趣的。”

桑祈听着有点糊涂,他怎么知道自己半路把东西送人了的事?疑惑地看向晏云之。

晏云之头都没抬,随意地抬手指了指二人进屋时放下的纸包,道:“我们刚巧去茶园取些陈茶,就在你后面,只是你好像忙着赶路,一直没发现。”

原来……都被他们看见了啊,包括自己学他的样子吗?桑祈面色一红,不由得觉着有些难堪,低下了头。

晏鹤行却对她的举措颇为津津乐道,起身拍了拍她的肩,道:“丫头,有勇有谋,心性端正,是可塑之才。老夫今日起不但会传授你武艺,还会教你研习兵法。有朝一日,会用得上。”

桑祈激动得连连点头,却听晏云之又在一旁接了句:“既然如此,还不把你藏的那点小玩意给师父看看,教师父帮忙辨别一下?”

小玩意?她没反应过来,又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只见他悠悠然抬手,指了指屋外引水的竹筒。于是了然,自己偷偷将那竹管藏起来的事,也没逃过这个人的眼睛。

她便有些扫兴地掏出了那个随身携带的小锦盒,将其放在了桌上。

“这便是前夜从歹人处所获之物。”晏云之代为解释道。

晏鹤行早年游历四海,亦是见多识广之人,拿起盒中的竹管细细端详,又用小指伸进去,刮取了些内壁上残留的粉末,放到鼻翼下方仔细闻了闻,若有所思道:“嗯……这古笛之中乃是花粉。”

“曼陀罗?”桑祈脱口而出道。冯默博士说这竹管乃是南部之物后,她便以为自己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却见晏鹤行摇摇头,笑道:“非也。此花名罂粟,以花朵和果实中的汁液混合,有使人麻痹和产生幻觉的效果。吸食者如临幻境,沉浸其中,对周遭置若罔闻,哪怕趁机直接在其眼皮底下掠夺财物,亦浑然不觉。与曼陀罗花粉的催眠作用相仿,然对人体损伤的力道却要烈上许多。你可见那些中招之人,白日显得十分呆滞,疑似失魂?”

仔细回想,的确如此,桑祈连连点头,凝视着那小小竹管,沉吟道:“这种罂粟,可同样生长在南部潮湿多瘴之地?”

晏鹤行眸光一敛,摇了摇头,“非也。此花并非我大燕境内所有。”

桑祈心下一凛,诧异道:“那产自何处?”

晏鹤行将竹管放了回去,轻轻合上锦盒,沉声道了两个字:“西昭。”

话音随着锦盒扣上的啪嗒声一落,屋内的三人都沉默下来,连空气也变得凝重。往好了想,可能是这几个歹人本来自南部,不知从何处弄到了产自西昭的罂粟粉末,便顺手拿来一用,事件同西昭并无直接关联。往坏了想,恐怕这就不只是捕头家夜遭窃贼那么简单,而是国与国之间的问题了。

两国已平定战事多年,那些人会是西昭的细作吗?费那么大力气闯入一个捕头家中,又是所图为何?一个又一个谜团摆在面前,桑祈觉得自己离洛京歌舞升平的背后隐藏的波涛暗涌又近了一步。刚刚拜师成功带来的雀跃欢欣,也因此变得沉重起来。

由于晏鹤行要为她专门打一把剑再传授她剑术,这一日只得再吊吊她的胃口,先让她回了。离去的路上,与晏云之同行,桑祈沉默着,思索良多。再看晏云之,面容平静,合眸假寐,看上去依然镇定自若,大有是福是祸都与他何干的洒脱。

于是想起当初冯默博士谴责他不替君分忧,为国为民施展才干一事,叹了口气,出言讥讽道:“你倒是淡定。”

晏云之闻声,微微抬眸,看了她一眼,双眸沉静邈远,温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应对便是,不淡定有何用?”

不知是不是因着他的感染,桑祈自己也渐渐平静下来,只在读书累了,遥望窗外杨柳飞絮的时候,有意无意地,脑海中还会浮现出那些白色的粉末。而夜闯捕头宅院事件中受重伤的男子,终究没有幸存下来。由于捕头家中并未出现财物丢失和人员伤亡,洛京府衙也就没有再继续追查下去。

不几日,到了月底,腿脚好得差不多了的闫琰前来登门拜访。

桑祈将其上下左右打量一番,盯着他的衣衫下摆问:“都好利索了?”

“嗯。”闫琰不太自在地应了一声,随她在院中坐下,将她的视线与自己的伤腿隔绝开来才安生,叹道,“别提了,这些日子天天在府里不能出门,可把我憋坏了。”

莲翩正在小厨房做东西,院子里没人服侍,桑祈亲自给他倒了杯茶,笑道:“还须好生将养,否则以后落下痼疾,更有你受的。”

“哼,小爷这身子骨,强健着呢。”闫琰不满于被小看,特地起身,在她面前像模像样地迈了几个大步,蹦跶了几下,摇晃得腰间玲珑环佩叮当作响,挑眉道,“如何?”

看得桑祈止不住发笑,怕他再把自己摔着,连忙道:“好极了。”

闫琰这才满意地坐了回去。

“不过,看你还没回国子监上课,怎的就先跑到我这儿来了?”桑祈又问。

“哦。”闫琰却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眸光微动,喝了口茶,才低眉把玩着茶盏道,“其实,我是来道谢的。” sUICW8zpKaMEAWC78GlB7gvze/lHT1ycGWGYD/u4QwJQAGuWS6kuIaxHuMt0G0V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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