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平川一听,面色沉了沉,有点不高兴,摇摇晃晃地起身,绕过桌子朝她走了过来,亲自帮她把酒樽拿起来,递到唇边,蹙眉道:“那怎么行,不给我面子?”
“不是,父亲真不让喝……”桑祈尴尬地推脱道,稍稍偏身离他远了些。
这个与宋落天的动作有些相像,仿佛在嫌弃他是瘟神一般的反应,成功激怒了顾平川。只见他手上动作一顿,陡然发起脾气来,将酒樽狠狠扔到一边,扯着桑祈的衣领便把她拉了起来,一个转身,抵在了身后的柱子上,用自己高大的身躯严严实实地将她禁锢住。
他个子很高,一压上来,桑祈顿觉天黑了一块儿,连阳光都照不过来。面前的男子一身酒气,抓着她皓腕的手颤抖却有力。
顾平川薄唇勾起,往日英朗的面容,染上几许酡红后,此时此刻竟显出几分邪魅,单手捏住桑祈的下巴,俯身盯着她的眼眸,仿佛要把她看出一个洞来,声线低沉而嘶哑,压抑着盛怒道:“为什么看不起我,嗯?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要这样对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那些犯过错的是他们,不是我!我命应由我不由天!这不公平!”
“你先冷静一下。”桑祈扯了扯他的胳膊,蹙眉道。
可对方怎么说也是个男人,此时又用上了十足的力道,这一下竟纹丝不动。
顾平川捏着她光滑如瓷、水润盈透的面颊,眼里尽是嘲弄,冷笑一声,自顾自继续道:“我最讨厌你们这些尸位素餐之人。门第出身,有什么用?空有祖上积德,便可经世治国了?我顾家德行败坏,不尊孝道……呵呵,这一个个高门大院里,又有几家是干净的?又有几人不肮脏!”
他越说越激动,越说越狠狠压向她,一探身,便朝她的柔唇咬了下来,就好像这便是整个大燕门阀政治的代表,他要张开自己愤怒的利齿,生生将其撕扯个干净。
然而,就在顾平川的双唇马上就要碰到自己的一瞬间,桑祈身子敏捷地一缩,利用自己相对娇小身体柔软的优势,出其不意在他肋下狠狠打了一拳后,趁他闷哼吃痛,闪身从他的怀抱里钻了出去,而后二话不说,回手就是一巴掌。
这一下干净利落,并使出了十成力量,顾平川脸上当即留下了五个清晰的指痕,被打得耳朵嗡嗡作响。他皱着眉头,向后一跌,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脸。
桑祈也退后两步,与他拉开些距离,一边整理被弄乱的衣裳,一边平静地看着他道:“晏司业对我说,你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的时候,我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现在我明白哪里别扭了。对,顾平川,你是不需要同情,因为你根本不值得,你命该如此。”
“一派胡言!”顾平川面色如纸,愤怒道,“论才学,洛京有几人能超越我;论品格,我从小就以一个圣人的标准对自己严格要求,甚至达到了苛刻的地步,又有几人能及?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你们?”
他像一头挣扎已久的笼中困兽,悲愤交加,歇斯底里。
桑祈却一脸冷漠:“起初看你的文章,我也觉得你确是大燕难得的青年才俊,后来才明白,你只是生气。只是一味地怨天尤人,控诉这世界对你的不公,想把愤怒都发泄出来而已。你并非什么胸怀苍生、心系天下之辈,只是个对自己的命运都无能为力、自暴自弃、只想着依附别人、贪图捷径的懦夫。”
她说完这句,将衣服和头发都理好了,既没发火,也没叫嚷,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目光里还带着几分怜悯,道:“白日里,宋落天跟你说话的时候我就在窗外,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楚。我觉得你非但不值得同情,相反还很欠揍。”
桑祈言罢转身施施然离去,丢下一句总结的话语:“顾平川,我桑家的男儿,即使落在敌人手里,受尽百般摧残,也要死得顶天立地,是真正的男子汉。你,连入赘都不配。”
顾平川全身一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呆呆地看着那一袭骄傲的红色长袍飘然离去,久久一动不动。终于在她彻底消失在视线后,他自嘲地苦笑一声,拿起给她倒的那杯酒喝了下去。
第二天,桑祈没见到顾平川来。
第三天也没有。
第四天,她有点坐不住了,时常会想,那天自己说得是不是有点过火,这家伙不会一个想不开,投河自尽了吧?虽说觉得不是自己的错,但要是事情闹得太大,还是多少有些良心不安,于是她偷偷来到晏云之处,想打听打听顾平川的消息。谁知一进门,便看见那日亲眼见宋落天递给顾平川的纸包,正安安静静地躺在晏云之的书桌上。
“这……”她眉心一蹙,有些不懂了。
晏云之本在写字,闻声抬头看她一眼,反问:“怎么?”
“我不明白。”桑祈边说边摇头,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晏云之想是明白她来的目的,却并没有解释纸包的事,只语气淡淡地道:“顾平川病了,前日练了一夜剑,许是出汗,染了风寒,正在家休养。”
桑祈还是蹙眉摇头,继续道:“我不明白。”
晏云之低头继续写字,微微笑了笑,意有所指道:“你应该明白。”
从他这里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桑祈恍恍惚惚地出了门,一边往教室走着,一边做出一个决定——亲自到顾府去看一看。
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跟卓文远说了个大概后,卓文远放心不下,非要跟她一起去。想起顾府那气氛,有个人陪着也好,桑祈也就没拒绝。二人准备了一些药物补品后,一同来到了顾家。
见顾母整个人又瘦了一圈,桑祈有点内疚,说了几句话,才留卓文远一个人帮忙照顾顾母,自己跑到了顾平川那儿去。
他年仅八岁的弟弟很懂事,帮着母亲照顾兄长,见有客人来,施过礼乖巧退下。房中只剩二人,顾平川烧得有点厉害,全身酸痛无力,不方便起身见客,只挂了帘子,躺在榻上。
“你……这又是何必呢?”桑祈看前几日还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就大病一场,看上去十分憔悴,不由得唏嘘慨叹。
隔着帘帐,那头的顾平川眼眸微动,没有说话。
“那天我刺激到你了,所以才发奋图强的?”桑祈自顾自地说着,语气很无奈,“可也不是这么个争气法啊,你读了那么多书,还不知道有个道理叫过犹不及?”
“用在这里不太合适,顾某这种情况应该叫矫枉过正。”顾平川的声音低低地从帘帐后传来,听上去有些虚弱无力,却还是坚持纠正道。
还能有力气说话,看来烧得不算严重,桑祈也就松了口气,耸耸肩,有些羞愧地道:“我没想到那包药粉你并未使用。”
顾平川沉默少顷,才嘶哑地叹了一声:“怎么可能用……但那天确是我失态了,本想着病好一些后便亲自登门负荆请罪,没想到你还能来看我。”
围绕着这个邪恶药粉的话题聊下去,实在有些尴尬,桑祈轻咳一声,决定换个话题,一边看着他书桌上的书,一边道:“其实呀,我知道你讨厌宋落天,也讨厌我。你觉得我们这些人,一出生就高高在上,一帆风顺,理解不了你的心情。”
帘帐后的顾平川又沉默着不说话。
她觉得自己猜对了,便笑了笑,继续道:“也的确,我没有经历过你承受的那些痛苦。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题。我的地位是我的幸运,也是不幸。有多少人因之敬畏我,就有多少人看不起我,以为我只是个身居高位的花瓶。”
桑祈拨弄着他毛笔上的狼毫,细数道:“说我骄傲啊,说我仗势欺人啊,说我蛮横跋扈啊,说我目中无人啊……各种说法都有。”她边说边乐,“其实我也有很多无可奈何,也不喜欢自己现在的位置。但是,抱怨和愤怒都不能解决问题,面对当前的处境,不畏惧它,也不向它屈服。恪守内心,并且踏踏实实地努力,才是改变的出路。说句你可能会觉得我很矫情的话,世人都羡慕我是大司马的独女,可我自己并不开心。我不想每个人看到的都是这个身份,而不是背后的我。所以,我也一直在努力啊。”桑祈一提到这个事儿,就想起那没有着落的拜师之路,免不了叹气,诚恳地道,“我过得也挺艰难。”
顾平川听着听着,虽然眉头依然蹙着,却长睫微眨,若有所动。
桑祈唠叨了好一会儿,觉得该说的也说差不多了,便痛快起身道:“罗唆这么多,打扰你休息了吧?我就先回去了。你好生养着,药和补品别省,按时吃,回头我会再叫人送来。”
顾平川一听这句,也立刻跟着起了身,引发一通剧烈咳嗽,刚想说什么,马上又被桑祈出言制止:“别拒绝啊,这可不是什么施舍恩惠,只是朋友之间的互相帮助罢了。你若当我是朋友就收下,如不然,我就认为你是打定主意生我的气了。”
顾平川动作僵了僵,良久后终于又躺了回去,轻叹了声:“拿你没办法。”
桑祈这才放心,欢快离去。
卓文远不愧号称八面玲珑长袖善舞,跟顾母都能聊得开心,走出顾府后才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戏谑道:“我还以为你不准备出来了。”
桑祈白了他一眼,嗔道:“你以为是你去见红粉知己啊?”
卓文远摇着扇,姿态风流,笑而不语。走到巷口的时候,他邀请她到府上坐坐,说什么府上的厨子最近新学了几样点心,应该合她的口味。
桑祈却令他颇感意外地拒绝了,道自己还有事,同他作别,又辗转回了国子监,往晏云之的房间去,发现他果然还没走。
她半倚在门上,抱臂往桌上看,没再见到那个纸包,想来已经是被他处理掉了,于是把玩着发梢,问出了心底的好奇:“你并不是管闲事的人,为何三番五次帮他?”
晏云之侧过身,看她一眼,反问:“帮谁?”
“顾平川啊。”桑祈无奈,明知故问嘛,不然还有谁?
不料白衣翩翩的司业淡然一笑,道:“是吗,晏某怎么觉得,自己是在帮你呢?帮你学会如何看清一个人的内在,而不被表象蒙蔽。”言罢不紧不慢地收拾着东西,补充道,“另外也确实觉得他是个不可埋没的人才。”
桑祈耸了耸肩,遗憾道:“可惜我帮不上什么忙。”
“未必。”晏云之笑道,“或许你已经帮过了。”
“那,既然你要帮我,不如好人做到底……”桑祈一听,自觉眼前是个机会,习惯性地顺杆子爬了上去。
话还没说完,又听他道:“荷包是另一码事。”
桑祈只得再次悻悻地住了嘴。
没过多久,顾平川在桑祈的帮助下恢复了健康,又回到国子监。这些日子来,他躺在病榻上,想了很多,也换了一种角度重新审视这个自己从前也认为不过是个因着姓氏逞威风的女子。
结果发现,桑祈果然和他以为的不一样。
比如昔日看她散漫慵懒,做什么事情态度都好像漫不经心似的,以为她是那种家世甚好、从来没有烦恼、未曾对未来有过半分担忧的庸俗女子,而今仔细观察才发现,其实她每件事情都老老实实地按博士的吩咐做了,并不是故意偷懒,只是这些事对于她来说,没有那么重要。她漫不经心的背后,其实有着自己真正在意的事情,心中时时铭记的方向。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她明亮的双眸中时时有疲惫的血丝,或眼眶周围隐约显出倦怠的青黑,手指上也不时会有新磨出的薄茧,再怎么用上好的滋润脂膏掩饰也是徒劳。
想来她之所以时常打盹,也并非都是因为课业无聊,有那么几层原因,是晚上做了什么事情太过劳累,精神实在不济吧。比如,他曾经鄙夷的舞刀弄剑。那么,她非但没有对自己的努力付出引以为傲,夸为谈资,只是觉得这是一件自己应该做的,非常正常的事情,并且还能分出心思来,按部就班地把在国子监的表面功夫做好,是不是说明,她也并非众人传言的那样跋扈张扬、目中无人,相反,竟然意外地很乖顺,很尊敬他人呢?
她说过,她并不喜欢自己现在的处境,包括来国子监这件事也并非所愿,只是为了完成必须完成的承诺。可是的确如她那日所说的一样,她不会一味地去抱怨周遭的环境,而是无论身在何地,都接受它,活在当下,做好该做的事,安静等待时机。
眼前这个女子,意外地能屈能伸,适应能力极强。她脸上时常是平淡从容,或带着笑意的,即使自己并不喜欢国子监,也明知道自己在国子监不受欢迎,仍未因此对自身的存在产生半分怀疑与犹豫,始终不为他人的议论所左右。甚至,数次被晏云之拒绝的时候,也不恼怒不埋怨,只是稍微略显失落那么一会儿后,便又重新整顿旗鼓,下次再战。
他看着追着送荷包和冷淡地拒收的俩人,一时有些出神,没注意到什么时候,那明丽夺目的少女发现了他,正在远远地招手同他打招呼。
顾平川微微一怔,颔首回了一礼。
桑祈扔下软硬不吃的晏云之朝他跑来,笑眯眯道:“病好利索了?”
“嗯。”顾平川再拜,答道,“多亏桑二小姐的帮助。”
“朋友嘛,何必言谢?”桑祈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复又神神秘秘道,“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桑祈说着出了国子监,一路带着他出城,来到了郊外的一处水潭边。四周打量一会儿后,她在水潭边寻了一处草地坐了下来,舒展着筋骨,道:“你看,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我练武找师父的地方。近两个月,我几乎每天晚上都来守株待兔,风雨无阻。可惜啊,还是没找到那位老者。”
她耸了耸肩,抚摸着从马车上带下来的长枪,想起在这儿碰见晏云之的场景,又笑道:“不过也不是一无所获,慢慢来,总会好的。”说着拎起枪,在顾平川面前表演了一段完整的桑氏枪法,末了气喘吁吁地挑眉问,“怎么样?”
顾平川淡笑着,轻轻拊了几下掌,道:“很棒。”
他心里明白,桑祈之所以带他来,还是对他心理的阴霾放心不下,怕他不相信自己之前说的话,想让他亲眼看见自己努力的一面。可她并不知,他从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中流露出来的真诚坦荡中,早便信了。
桑祈又变戏法似的从马车上拎出两个牛皮水囊来,递给他一个,自己也灌了一大口,在草地上躺了下来,发着呆望天。
顾平川一打开塞口,就闻到一股醉人的酒香,嘴角不由得浮现了一丝笑意,沉吟半晌后,才轻轻小酌了一口。
太阳正在落山,毫不吝啬地洒落最后的余晖,天地间一片漫金流碧,两个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良久都没有说话。喝光水囊里的酒后,顾平川先开了口:“在下年前便会离开洛京。这大概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你一起喝酒了。”
桑祈闻言很是意外,疑惑地起身问:“去哪里?”
顾平川笑了笑:“说来惭愧。曾经少安举荐过我去漠北上任,但我嫌弃那官职太小,总觉得自己应在更好的地方,一直没有接受。最近倒是想通了,一步登天既然不行,就从小事做起吧,也不能太在意面子上的事。我决定,不继续抱怨、愤怒并坐以待毙。怎么着,也得先让家里人过好日子再说。正好漠北那边还有合适的机会,想去试试。”言罢他又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慢慢来,总会好的。”
桑祈感慨于他的态度转变,打心眼儿里为他高兴,同时又有些担忧,叹息道:“不能过了年再走吗?而且你走之后,顾夫人怎么办?”
顾平川晃了晃空了的酒囊,道:“在洛京过这个年也没什么意思,我打算直接把母亲和弟弟一起带去,远离洛京,也是对他们好。”
“那么,你是要脱离家族了?”桑祈很是惊讶。
不料他却摇了摇头,眸中凝着万籁俱寂的夜空般的忧郁,还有远天淡淡的一层辉光落入,在那里沉沉浮浮,轻轻一笑,道:“不,我永远是顾家的子孙,而且要靠自己的双手,重新打造属于这个姓氏的荣耀。”言罢低头,用酒囊碰了碰桑祈手中的酒囊,深深凝视着她道,“和你一样。”
桑祈莫名松了口气,愉悦地笑了,仰头把自己的酒也喝干净,爽快道:“好,到时候我去送你。”
顾平川出发的日子,最终定在了腊月二十三,正是洛京里的人们都在庆祝小年、欢欢喜喜准备年货的时候。一家四口,东西不多,只带了两个忠仆和必备的生活用品。
他要去的漠北,历来乃是罪臣重犯被流放之地,也历来被皇城根儿底下的洛京人视为荒蛮之所,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一个连名字都唯恐避之不及的禁地。上层世族、高门子弟,从来没有人会去那种地方。向来都是下品寒门或是买官的商贾在那里任职。因而顾家其他几房一听说他的决定,都怒不可遏,觉得他给顾氏丢尽了脸面,让他们再也无法在洛京抬头做人。自然气还不够生的,没有一人来给他送行,长房甚至还扬言要把他逐出门户。
漠北在国境最北,乃是苦寒之地,所以,桑祈特地帮他添置了一批御寒的厚衣裳和防寒用品,罗罗唆唆地又装了一车。顾母看了看长子,一脸为难,最终在桑祈说了以后一定让顾平川加倍还来后,才勉强收下。
主母和两个幼子坐一辆马车,由一个家仆驾着,另一个家仆则驾驶着装东西的那辆,顾平川自己骑马,让其他人先出城后牵马和桑祈一同走着。如她第一次见他那样,一直挺直了脊背,又不似她第一次见他那样,整个人气质更加沉静内敛,好像一块上好的碧玺。
桑祈觉得他的眼神中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以往一直被阴风怒号所席卷泥沙滚滚的湖面,此时恢复风平浪静,澄净的水质显露了出来。
晏云之说好了也来送他,却迟迟没有出现。
桑祈同他慢慢走着,突然留意到他今天穿的是大袖宽袍,不太适合骑马,扑哧笑了出来,让他停下,帮他把袖口系好,边系边道:“你呀,真能照顾好母亲和弟弟吗?我看连照顾自己都成问题,都要出远门了穿得还穷讲究。”
明明青衫如璧、皎如玉树的英俊公子,被她这么一折腾,形象全无,只得看着她一脸无奈。
桑祈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离他好像太近了,近得顾平川能够清晰地闻到她发丝上的清香,感受到她手指的温热。想起那一日,二人也距离极近,自己压制着少女娇小的身体,只差一点点就吻到她,鼻翼间全是她身上怡人的幽香。顾平川不由得感到脸上发烫,轻咳一声,局促地避开,正色道:“我自己来。”
桑祈看着他又做出了这副端正拘谨的样子,不由得好笑,收回手打趣道:“是是,这位正人君子。”
顾平川绷着脸清了清嗓子,目光躲闪,再未正眼看她。二人就这样磨磨蹭蹭地走着,谁知到了城门,晏云之还是没有出现。
“这言而无信的混账。”桑祈恼恨地骂了一句。
顾平川却只是淡淡一笑,道:“无妨,少安很忙,来不了就算了。”
“那怎么能行?”桑祈立马不乐意了,“再忙,你不是他的朋友吗?此去一别,都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不来送送真是说不过去。”
正当她抱着不平,突然发现顾平川停了下来,驻足往城外看去,于是也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视线瞄,不承想进入眼底的,竟是只有画中才得一见的场景。
洛京依附着洛水河,在河道两侧建造城池,历经数百年,繁衍成现在的模样。关于这条母亲河,流传着许多美丽动人的传说。其中一则便是,从前有一年,整个秋冬都没有降水,洛京大旱,别说河道,连深井都枯干了。又偏偏时逢灾年乱世,别处亦无粮可购。眼看着颗粒无收、滴水难沾的百姓就要渴死饿死,当时的城主带领全家老少在神堂里苦苦祈福三天三夜,声声泣血,终于以自己的虔诚感动了上苍。一场大雨接连数日,而后洛水重新波涛荡漾,洛京也恢复了生机。人们都说,下雨的那天晚上,曾看到天际云端仿若有光,光晕中站着几个白衣神祇,伴着仙乐,谈笑风生,大雨便随着他们的酒樽倾泻滂沱而下。
桑祈觉着,此时此刻自己看到的,便是当时的场景。
晏云之和另外两个她不认识的男子站在一起,三人都衣冠胜雪,轻袂飘飘,未披罗衣而璀璨,无须明珠以耀躯,仪静体闲,其气自华。其中一人放浪形骸地披散着长发,一手执爵,一手执剑,端的是丰神俊朗,潇洒不羁。另一人则醉眼微眯,好像还未从昨夜的宿醉中清醒过来,笑容如三月桃花漂浮于白玉杯盏,大方地举了举手上的酒坛。而晏云之,即使在这一众陨落凡尘的天人一般的男子中,也那般卓尔不群,犹如一尊映照着万丈光华的玉人,怀抱一张焦尾古琴,隽如诗,美如画。
他还没起手,桑祈竟觉着,自己已经听到仙乐飘飘,在三人周围缭绕不绝了。
见到顾平川,晏云之放下手中的琴席地而坐,抬手便起了一弦,并无一句多余的话语。随着他大气苍凉的琴声伴奏,执剑的男子亦起了一段剑舞,长发当风,飘逸如瀑,动作间隙,不忘一屈身,一仰头,灌下一樽酒。另一人则招招手唤顾平川过去,二人捧着酒坛说笑畅饮。
一曲终了,谁也没有提起告别这个话题。四人一同步履从容地往顾家马车驶去的方向走,抱琴的抱琴,提剑的提剑,拿酒的拿酒,牵马的牵马,谈笑饮酒。直到那满满一坛酒都喝完了,三个白衣男子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顾平川便也上了马,俯身深深行了一礼,绝尘而去。
依然,谁也没有说再见,没有说出任何一个悲伤的字眼。桑祈全程在后面跟着,看得有些傻眼。
那三人驻足片刻后,又谈着天往回走,仿佛才留意到她。抱酒坛的男子眯缝着凤眼,晃到她面前,疑惑地打量着她,蹙眉问:“这是何物?”
桑祈脸色一黑,嘴角抽搐,道:“我是人,不是物。”
男子闻言一笑,打了个酒嗝儿,点头附和:“哦,原来是人,那有什么趣?”言罢失望地摆手走了,走出去几步,似又想起来什么,回眸嬉笑道,“人,你有酒没有?”
桑祈默默无语,看晏云之在旁边似笑非笑。
她刚想凑上去问问,这两个奇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忽闻一阵马蹄疾奔,回眸望去,只见艳阳当空下,刚刚远去的傲岸男子又披着一身金光,朝她策马而来。在她面前停下,勒住缰绳转了两圈。
青衫郎君几番欲言又止,本来不安定的心,惦念着回来问她一句“若有一日我功成名就归来,你愿不愿意考虑嫁给我”,但当着这么多人面,出口却最终只道,“归来之时,你我可还能继续做朋友?”
桑祈粲然一笑,郑重点头:“那是当然。”
顾平川这才又一抱拳,转身去追家里的马车。
桑祈听着马蹄远去,心里明白,这一次是真的不知何年再见了,突然觉得好笑,走过去问晏云之:“你使劲儿撮合了我和顾平川这么久,结果人家拍拍屁股走了,是不是挺失望?”
晏云之抱着琴,走得不快,闻言有些诧异地低头看她:“撮合?”
“对啊,你不是挺想把我俩凑成一对儿,还苦心孤诣地背后做了不少文章吗?”桑祈用把对方那点小伎俩都看穿了的得意神情,挑衅地看着他道。
晏云之却平静自若地笑了,一点没有失望或尴尬的神色,也没说她的猜测是错是对,只道了一句:“晏某记得自己好像是司业,不是媒婆。”
桑祈语塞。
走在前面的二人似乎嫌弃他俩太磨蹭,那个拿桑祈打趣的男子懒懒抬起胳膊,摇着手道:“喂,少安,再不快点,等会儿喝酒可不带你了。”
晏云之便不再理会桑祈,信步跟上。在他们原来站的地方,早有三驾马车恭候。车上装饰不一,有的顶上铺着兰花,有的不假藻饰只有纱幔飘飘,但无一例外都燃着熏香,薄雾袅袅,周围环绕着几个清秀婀娜的侍女。她认出了其中有玉树。方才便是这样的香雾仙从,让人有了如临仙境之感。
眼见他们各自上了马车准备出发,自己是继续跟呢,还是继续跟呢?桑祈犯了难。按说自己又不认识那两尊大神,还是识趣地别去打扰,各回各家的好。可是解决了顾平川的事,看人家正奔向光明的未来,她心情好呀。心情一好,就有些飘飘然,又有了兴致送荷包。
于是她想了又想,还是毫无自知之明地提着裙裾,快跑两步,跟在晏云之身后上了他的车,在对方思量的目光中,大大方方地道了句:“忘备车了,路太远,走不动,请司业送弟子一程。”
晏云之但笑不语,没赶她下去,也没说留,只半躺着靠在车上闭目养神。
玉树便上前来,颇有眼力见儿地递了条薄毯,也给了桑祈一条。
他的马车走在最前面,另外两辆紧随其后,进了城。街上熙熙攘攘,到处都是置办年货的群众,这么显眼的车辇招摇而过,自然引来不少围观惊叫。
“快看,是严家三郎!”——这是一个兴奋地尖叫的姑娘。
“真的,还有清玄君!”——这是另一个兴奋地高声尖叫的姑娘。
“啊啊啊,连晏七也在!”——这是又一个差点激动得晕过去了的姑娘。
桑祈脑海里蹦出一串问号,严家三郎和清玄君是何方神圣,为何有这么高的人气?正在她胡思乱想之际,已经有人化激动为行动,上前来投递鲜花瓜果了。
晏云之向来有清名,不收礼物,因此朝他的马车丢来的基本都是花花草草,其中有不少扔进了车窗里,霎时遍室芝兰馨香。那个桃花仙一样的男子就比较倒霉了,被投递了好些梨子苹果。桑祈亲眼见着一个硕大的红苹果在空中抛出优美的弧度,径直从窗口掉了进去,只听一声闷响,八成是砸在了他身上,不由得掩嘴偷笑。而执剑的那位,大约是因为煞气颇重,隔着车辇都透了出来,没有姑娘敢靠近。在他的马车周围窃窃私语的,都是些年轻士子,话里话外,似是对他颇为敬重。
而有这三个光芒四射的大神坐镇,根本就没人留意到桑祈,她头一遭觉着自己竟如此渺小。
车队左拐右拐,来到一处渡头,早有画舫停在那里。桃花仙带头登船,其余二人也跟了上去。桑祈自然也轻轻一跃,不请自来。画舫驶离码头,世界恢复清静,她回顾着方才的热闹场面,还有些意犹未尽。
晏云之对她的到来无动于衷,执剑男子也清冷着眉眼不说话,只坐在船舷边,任画舫冰冷刺骨的湖水中随波逐流。
只有桃花仙起了几分兴致,含笑抬手闲闲剥着柑橘,问道:“人,你是谁?”
“既说了是人,何必问是谁?”桑祈挑眉,狡黠道。
“呵。”桃花仙声调便扬了扬,赞了声,“这丫头有趣。”接着转手去夺晏云之的茶杯,嗔道,“喝茶作甚?来来,再饮一杯。”
“可不能喝多,万一被趁火打劫就不好了。”晏云之按下自己的茶杯不让他得逞,表情上可一点看不出害怕“被”趁火打劫的样子。
桑祈恨不能一口血喷他脸上,就他这样的人,可能会被趁火打劫吗?
桃花仙没如意,也不强求,去一边自顾自地喝起酒来。
隆冬腊月,水面与其说清风送爽,不如说寒风刺骨,画舫又是露天的,桑祈坐了一会儿便觉有些冷,想来桃花仙之所以一直饮酒,也是为了驱寒。不知道晏云之和那执剑男是不是体质优过常人,她是怕吹出风寒来,便凑到桃花仙边上,也拿了一壶酒,默默喝着。
不知为何,三个男子都没有说话。桑祈作为自作主张跟来的不速之客,怕被人扔下船,也只好暂时不提荷包的事,一边把荷包握在手里把玩着,一边保持沉默。
波涛声中,执剑男抬手拍打着船舷,唱起了歌。
古有豪士击节而歌,唱的是心中怅惘,吟一曲“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执剑男的长发如一行青荇在水波潋滟中招摇,没有管弦丝竹,琴瑟笙箫,只有木板撞击声为他伴奏。歌声沉郁顿挫,苍茫而洪亮,听得人也不由得被拉进歌者的情绪里,感受到一股亘古永存的悲怆。
桃花仙饮完杯中酒,和着他的歌声,挪动脚步,跳了一段舞。白衣飘飘,容貌熠熠,虽然看似处于醉醺醺的状态,舞步却没有半分阴柔之感,相反豪爽而大气。
桑祈觉得这歌、这舞,才是为顾平川送行的,随着洛水逆流直上,一路向北方而去。听着,看着,十分入境,不由得也跟着低声哼唱起来。
晏云之品茶静坐,默默斟满了面前的四个酒樽。执剑男唱罢,自然而然地一伸手,他便拿了一杯递过去。桃花仙也晃着脚步取了一杯。除了晏云之自己那杯,便还剩下一个杯子。
也正好还剩下桑祈一个人。她便也顺其自然地拿起那杯,和其他三人一起喝了,喝完才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只见桃花仙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执剑男抛过来一个冷冰冰的白眼,晏云之则从容把杯子收了,于是反应过来,自己喝的那杯……应该是属于顾平川的,尴尬地咳了咳,解释道:“司业倒的茶,觉得不喝浪费。”
桃花仙扑哧一声笑了,执剑男还是目光不善,晏云之则“嗯”了一声。
桑祈面上有点挂不住,瞪执剑男一眼,豁出去挺直腰板道:“我喝便喝了,你不满可以说出来,总翻白眼作甚?”
“哈哈哈哈……”桃花仙又是一阵乐,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别介意,他对自己不喜欢的人,一直都是这样白眼相看。”
“哦,真是多谢相告,听了觉得心里踏实了好多。”桑祈也学着执剑男的样子,白了他一眼,心道有这么安慰人的吗?
执剑男唱完歌饮完酒,仿佛从头到尾都没看见她似的,跟其余二人聊起了天。大意是说顾平川做的这个决定,他虽然支持,但心下也有隐忧,以为他走得不是好时机,眼下洛京正是缺人之际,漠北环境又凶险。
晏云之则表示,各人有各人的路,做朋友的不应该干预顾平川的选择。执剑男便叹了口气,又改口骂起了宋太傅,言辞比顾平川写的那犀利文章有过之无不及,点名道姓,一点没客气。
桑祈听着,虽有些不明就里,但应和点头点得很欢快。
晏云之笑而不语,偶尔给他递杯茶去供他解渴,桃花仙则似乎不爱谈论政治,只顾喝酒。
骂了一会儿,好戏来了,河道上狭路相逢,对面遇着的不是别人家的画舫,正是宋家的。画舫上是桑祈那对死对头——宋落天和宋佳音兄妹,还有他们的几个兄弟姐妹。另有不少舞姬乐师,丝竹喧哗,好不热闹。
远远地,宋佳音便看见了她,暗暗一笑,让船工把船凑了过去。
河道本不宽,宋家画舫又大,两船并排挨着,桨施展不开,为了安全起见,都停了下来。
宋佳音走到船舷边,居高临下地跟她打招呼,笑道:“这么巧,阿祈也在游船。”言罢好似才看到另外几人似的,故作惊讶后,俯身跟船上三位白衣公子见了礼,“少安兄、严三郎、清玄君,不知诸位在此,失礼了。”
她说着又顾盼婉转,叹了声:“早知阿祈有人缘,与诸多才子私交甚好。眼下顾平川刚走,便有如此多名士陪伴解闷,阿祈好福气呀。”语气里不是酸味儿,而是嘲讽。
桑祈抬眸,举杯笑道:“若是羡慕,你也来呀。”
这……这女子怎么如此不知好歹,宋佳音又觉眼前一黑,气血上涌,无言以对。
只听那长发不羁的男子冷哼一声,不屑道:“此等龌龊之人,可莫脏了我的船。”
桑祈看宋家画舫一船人的脸色都变了变,不由得扭头低笑。宋佳音银牙紧咬,本性暴露,还嘴讥诮:“都说严三郎敢说敢做,直爽磊落,是个风流真名士,不承想,眼力却是不济,也不知这船上船下哪个才龌龊。”说着意有所指地看了看桑祈。
桑祈常有与男子交往过密的名声在外,早习惯了,喝着酒,一脸平静地看着她,还有意伸过酒樽去碰了碰桃花仙的酒樽。这些小动作赤裸裸地落在宋佳音眼里,自然也被严三郎看见了,朝宋佳音嘲讽一笑,道:“自然是你,心思肮脏,和你们宋家家长一样。”
宋佳音气得直绞手绢。
严三郎不愿再搭理她,也上前喝酒去了。
妹子受欺负,宋落天当然坐不住,晃悠着来助阵,也假装惊讶道:“这不是严三郎和晏司业吗?哟,真巧真巧,不如到宋某船上一坐,一同叙叙?”
宋家兄妹表面虚伪,严三郎可懒得做作,这回头都没回,假装没听见,让宋落天碰了一鼻子灰,很是下不来台。
桃花仙在旁边醉眼微醺地笑,凑近桑祈道:“前日此人弹劾宋太傅,反被皇上说了,如今正在气头上,宋家人还偏来招惹,你说有趣不有趣?”
敢情是私仇……桑祈刚这么想,便见桃花仙好像这回真的喝多了,竟头一偏,身子一栽,倒在她腿上睡着了。这下她全身都僵了僵,手抬起来,又放下,面露尴尬之色,不晓得是该把他推开好,还是大方点假装自己就是个枕头让人家好好躺着好。虽然对方是个性子坦荡的人,此情此景应只是巧合,绝无什么猥琐之意,可眼下的情境,她却担心落在宋落天眼里,又不知会传出什么绯闻去。
桑祈思忖之间,将求助的视线投向晏云之,见晏云之品着茶,淡然而坐,微微朝她摇了摇头,也就安心了,大方地自己该干吗干吗,不管腿上多长了个脑袋。
一直少言寡语的晏云之,恰到好处地抬眸,清冷的视线向宋家二人看去,淡淡笑道:“既知自己是小人,便莫以己度人,污了旁人的耳吧。”言罢一拂袖,嗓音如江面清风,流畅清亮,唤了声,“行船。”
船夫便一弄桨,技巧娴熟地错开宋家大画舫,从狭窄水道中,贴着河岸擦过,荡漾着涟漪,快速潇洒远去了。
严三郎头也不回,长发飘飘,扬手高声呼了句:“回去记得让宋太傅好好过个年,告诉他,严某明年再同他一战,不死不休!”气焰疏狂,回荡在桨声江风里。
小型画舫轻盈灵巧,一路绕行,进了朝闻巷水路,行至尽头,从连通花园的河道径直驶入晏府后门,在晏府中的私湖里停了下来。湖中小筑,有供人上下的泊船码头。严三郎先脚步轻松迈了下去,桃花仙却还没醒。
桑祈长叹一口气,扯着他的耳朵,酝酿一番情绪,清清嗓子喊道:“起床了!”
桃花仙翻了个身……继续沉睡。
桑祈腿都麻了,忍无可忍,猛地在他背上推了一下。他这才疼得闷哼一声,蹙眉悠悠醒转,拂落一路落到自己衣襟上的花瓣,半眯着眼笑道:“到了?”言罢伸了个懒腰,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感慨道,“睡得挺好。”
“有人肉靠垫,睡得当然好。”桑祈咬牙暗骂一句,腿早就僵了,想起却起不来。
那边厢倒是没事儿人似的,优哉游哉下了船,登上湖心小筑,跟严三郎勾肩搭背地往岸上走去。桑祈幽怨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半晌才缓过来。幸好晏云之在渡口稍作停留,教她不致迷路。
而她直到后来回家,问了莲翩关于严家三郎和清玄君的事情,才知道今儿自己认识了两个怎样不得了的人物。彼时莲翩大呼小叫地嘶吼:“小姐,你这半年多在洛京算是白混了!居然连长歌当哭的严三郎和迎鹤为妻的清玄君都不认识。”吼完又扯着她,非要她讲讲清玄君到底长什么模样。
桑祈回忆了半天,只记得那个枕在自己腿上一股酒味儿的头。
心目中谪仙一般的人儿被如此形容,莲翩对自家小姐的审美能力失望得哭天抢地。
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不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桑祈蹙眉打量她,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激动,只将“妻”字听了进去,反问:“那成天宿醉不醒、放浪形骸的哥们儿,竟然有妻室了?”
“并没有。”莲翩一听,立刻反驳,从失望中奋起,收拾好情绪,正色道,“却说当年清玄君年纪也不小了,有阵子家里非对他逼婚。清玄君二话不说,次日便给自己养的仙鹤披上盖头,穿上喜服,拉着它拜了堂。气得父亲当场犯了咳喘症,两个郎中抢救半天才给救回来。”
桑祈想象了一下,只觉得那画面太美,不忍直视,乐得眼泪都要出来了,问:“后来呢?”
“后来闹到皇帝那儿去,皇帝竟然觉得挺有意思,认同了这门亲事。”莲翩说着,一脸惋惜道,“从此清玄君雅士之名更盛,可再没姑娘能惦记他了。”
桑祈品着这番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他还是有妻室。”
“……非要这么说倒是也没错。”莲翩抿着唇,很不乐意承认这一点似的。
便听桑祈伤感道:“难为那鹤了。”
“……”
而后严家三郎的故事,桑祈费了好大劲儿,哄了好半天才从莲翩嘴里套出来。方知此严非彼闫,他和闫琰并非同宗,而是来自旧都临安的世族。据说原本是巫术世家,把持着历朝历代的礼仪祭祀。家族历史可以追溯到大燕前朝、再前朝,直到史料语焉不详的年代。
可惜大燕最近一百多年来崇尚修道,巫术不行,严氏族人现在的地位也就没那么重要了,只享受着民间的崇高声誉,在朝堂上谋个闲差。只有极少部分人还以国祚命脉守护者的身份要求自己,比如三郎严桦。
所以,他活得高尚,却也艰苦。他曾慨叹于世道污浊混沌,悲怒交加,一路狂奔到山水穷尽处,放声豪歌,令天地怆然,神鬼闻之恸哭。
小年夜的雪又开始下了,天地间一片肃穆纯净的白。桑祈凝视着亮如白昼的窗外,好奇当年他所悲所怒,都是为了什么呢,也好奇与这二人私交不浅的晏云之,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雪越来越大,视线愈发朦胧,她觉得自己认识他愈久,便愈看不透他了。但有一点,她心里隐约有一种感觉,觉得晏云之不收荷包,只是存了心地戏弄她,等过了年,到正月十四的时候,他便会收,也会答应自己一起去上元节灯会。
于是,国子监年前最后一日上学的时候,桑祈和其他弟子一样,逐一给博士、司业、祭酒行过稽首之礼后,踏踏实实地回家了,并没有特别去打扰晏云之。整个休沐期间,该吃吃,该玩玩,该练武练武,让自己好好过了个年。
到了初八,文武百官的休沐期结束,国子监也该复课了,才觉时光一晃而过,自己还没有乐呵够,伸了半天懒腰,才被莲翩从床上拉扯起来。
桑祈梳洗更衣都是浑浑噩噩,一去给父亲见礼便精神了。只见桑巍没在书房里,竟坐在院中,正同卓文远下棋,看上去二人还聊得十分投机。
卓文远见她出来,还笑眯眯地招招手,示意她过去,好像自己才是这宅子的主人似的,边笑,边看似漫不经心地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桑巍则压根没注意到爱女,全神贯注盯着棋盘,突然猛地一拍大腿,粗声喝道:“臭小子,又输你一步。老夫不服,再来再来!”
跟一个晚辈斤斤计较……像什么话嘛,桑祈微微蹙眉,凑了过去,嗔道:“父亲。”
桑巍这才发现她,豪迈地一挥手,道:“闺女,别急,让爹再跟他杀一盘,绝对逆转败局。”
桑祈无奈叹气,按下卓文远要拿棋子的手,拉着就走,道了句:“时候不早了,该上朝的上朝,该上学的上学,都赶紧散了吧。”
卓文远只得连连道歉,回身朝桑巍拱手道:“晚辈放学再来。”
桑祈拖着他走了老远才甩开,拍拍袖子道:“来个头,你这到底是在作甚?”
卓文远步态恢复正常,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狐狸似的勾唇道:“如你所见,陪桑公下棋。”
“啊呸。”桑祈白了他一眼,“我怎么觉着是存了心上门套近乎呢。”
他又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两个桃核在手上把玩着,桃花眼弯弯,天生一股风流,此刻全在眉梢,不置可否道:“怎么办,你这儿这么难以攻克,我只好另辟蹊径,从你父亲那儿入手。”
桑祈觉得跟他没话可说了,真想攻克,也不找个靠谱的方式,找她爹下棋有何用,也太不了解她了。她根本不想就此问题继续探讨下去,自顾自继续往前走。
不料他却紧追不放,凑上来抬手用折扇抵了抵她腰间挂的荷包,问道:“这是要送晏司业的那个?”
桑祈点点头,为了随时找机会送,她已经养成了把它挂在身上的习惯。
“我看看。”卓文远伸手道。
桑祈便听话地将其解下来,递了过去。
卓文远收了桃核,捏着荷包端详一会儿,挑眉道:“气味不错,我收下了。”说着就要往自己怀里揣。
桑祈一听,这可不行,荷包里面可有赌约的证物,被人抢走了算怎么回事,抬手便要去夺。
卓文远仿佛打定主意跟她嬉闹,左闪右躲,不让她碰到。
桑祈试了几次,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抢不回来!看着卓文远随意扭来扭去的动作,不由得心底一凉,是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疏于练习了吗?这武功水平,都不如游手好闲的卓文远了……她在这一点上最容不得输,自是又羞又恼,也不想抢什么荷包了,愤愤地一拂袖,转身就走。想着给他就给他吧,反正若晏云之不答应上元节赏灯之邀,荷包送出去了也没用。若是答应了,到时候一现身,自然也就没人理会荷包。这样想着,她便丢下卓文远,自己先去了国子监。
之后的几天,卓文远总是阴魂不散地在桑府出现。桑祈明明看着眼烦,却没有理由赶他——因为人家又不是来找她,而是找她父亲的。每每只能迎上他狡黠精明的笑眼,不屑地朝他做个鬼脸,练她自己的武功去。桑祈因着受了刺激,最近格外拼,又专门放了莲翩的假,让擅长打探消息的她再去多寻找些关于那老者的蛛丝马迹。
就这样,一直到了上元节前一天。洛京各家各户的公子小姐,都对第二天晚上的结果翘首以待,不乏有人激动得睡不着觉。
桑祈拿了个新做的荷包,专程到晏府去找晏云之,在正门的灯笼下等着,一见面二话不说,只是摇了摇手里的东西。
晏云之一动不动,保持着优雅善意的微笑。
二人之间不知何时已经培养出了这种诡异的默契。
他知道她的目的,她明白他的意思。
天有些冷,桑祈耸耸肩,并没有表现出意外或失落的情绪,从容地将荷包系回腰带上,一边将衣领裹紧,一边问:“你明天会来吗?”
晏云之稍微花了些时间想了想,最终还是给了她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未必。”
“好吧。”桑祈笑笑,作了个长揖,道,“那,明天见。”心里仍有有一种预感,觉得他会如期而至,尽管坏心眼儿地不说。
于是第二天傍晚,她早早便等在举办灯会的长街口。
半个时辰过去了,晏云之没有来。
一个时辰过去了,晏云之还是没有出现。
约定好的时辰已至,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始终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桑祈从期望渐渐变得失望,叹了口气,蓦然转身,独自一人穿过拥挤的街道,分开汹涌的人潮,来到早已备好的戏台。
宋佳音一干人等早就恭候多时了,每个人似乎都预见了这样的结果——晏云之没收下她的荷包,也没有答应她的上元节赏灯之邀。这场赌约,桑祈输了。
一众围观者中,数宋佳音最开心,一直掩着嘴笑,亲自推着桑祈往台后去,喜悦地道:“快来快来,先换件衣裳,别耽误节目。”
桑祈无奈地被她推搡着,见了那个原本准备登台表演的名伶。名伶也早就被吩咐好了,恭恭敬敬地给她行了礼,拿出为她准备好的衣裳,教她穿上,又帮她用水彩描绘了眉眼,一切都进行得那么顺理成章,按部就班。
桑祈装扮好后,脚步局促地上了戏台。
该死的,想当年偷偷上战场都没有这么胆怯。死晏云之,这笔账我桑祈跟你算定了。她的手指在长长的水袖里紧握,咬牙切齿地想。
台下的人们一见她出来,立刻爆发出一阵喧哗。
宋佳音的丫鬟上前清了清嗓,用嘹亮高亢的嗓音喊道:“诸位洛京的父老乡亲,今日乃是洛京一年一度的上元佳节灯会,按照惯例,本应由永乐戏班的名伶为大家演奏一曲《破阵子》。然三生有幸,今年的灯会,大司马桑公之独女桑祈,感西北战事平定,为庆国泰民安,愿代其献艺,以展桑家军威武雄风。”
谁不知晓桑家军威名,台下立刻有民众欢呼叫好,满脸期待。几个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则扶额摇头,不用说,自然都是领教过桑祈技艺的同窗“好友”们。
卖花灯的,吹糖人的,烤红薯的,制胭脂的,算卦,占卜,带孩子的……里三层外三层地都围了过来,眼见着这洛京的上元节灯会热闹非常,桑祈却只觉得自己脑瓜仁子疼。
宋家丫鬟退下后,戏班便准备上场了,除了她主奏,还有几名原班人马为她伴乐。
桑祈看着距离自己十几步远的戏台中央,再看看手上的琵琶,脚步发虚。
早死晚死,反正都是死。正当她一咬牙一挺胸,准备豁出去了的时候,突然感觉有人扯了扯她的袖子。她反射地侧头看去,只见身边站了一个眉目清秀的戏子,正朝她笑着,嘴唇翕动,用极低的声音道了句:“姑娘莫要担心,只需假弹便可。”
咦,意思居然是要帮她?难道这永乐戏班不应该早被宋佳音买通了,都是准备看她笑话的人吗?桑祈讶异地看着对方,看着看着,便觉这个姑娘有几分面熟,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
那姑娘温婉一笑,眼底漾起一层清魅的柔辉。记忆片段乍现,桑祈想起来了,她是浅酒,卓文远的人。她不由得心头一暖,向戏台远处看去,视线落在正懒懒品着酒的俊美公子身上,感叹这位竹马有的时候还是有那么一点可靠的。难怪在送荷包这件事上从来不替她着急,原来是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
可是,这算是作弊吧?桑祈为难地蹙眉。
给桑家丢脸和违背自己的原则作弊,选哪个呢?
她就这样犹豫不决地上了台,思维混沌地坐下,手停在了琵琶弦上,还在进行着思想斗争。
伴奏的乐声已经响起,她知道到合适的时候,浅酒会用自己的琵琶声完全盖过她的。她需要做的只是轻轻地假装拨弄琴弦,摆出自己正在演奏的模样就可以。
前奏的乐曲马上就要结束了,宋佳音得意的笑容,卓文远暧昧的唇角,台下民众期待的眼神……桑祈环视周围一眼,重重地深呼吸了一口气,起手拨了下去。
前几个音还好,第七个音就发出了诡异的嘶响,而后……便发挥稳定地走了音。
台下的听众和浅酒都皱了眉,宋佳音却掩嘴直乐,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就在桑祈已经做好这次丢人丢到家的心理准备的时候,突然,戏台上响起了脚步声,紧接着,她听到了宋佳音一声难以置信的低吼:“晏云之?!”嗓音中充满了质疑与不甘。
一听到这三个字,桑祈就像葵花感受到太阳的方向一样,立刻停下手上的动作,朝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看去。晏云之一袭白衣,突兀地出现在戏台上,卓然而立,宛若天人。
事态变化让台下的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不免有人交头接耳,揣摩这是怎么回事。
晏云之则在各式各样的议论声中,从容地走到台中间,拍拍桑祈,示意她站起来,而后自己在她的位置上坐好,玉树便送上来一张琴,摆在他面前。便听他道:“每年都听《破阵子》,也有些腻烦。再说这位桑二小姐自幼长在西北边陲,曲艺怕是也入不了诸位的耳。既然今日有心献艺,不如就来点新鲜的,给大家唱一首西北歌谣,开开眼界。”言罢一抬手,自顾自地起了曲,淡声道,“在下愿献丑,伴奏一曲。”
他弹的是曾经在国子监里即兴而作的那首《凡之野》,桑祈在片刻迷茫之后,反应迅速地跟着旋律唱起了那首她最拿手的、姐姐教给她的西北歌谣。
宋佳音对这突如其来的局面逆转完全应对不暇,等到桑祈和晏云之合作表演完,台下已经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声。
“桑家女子好样的!”
“再来一曲!”
“晏七郎,好俊的琴艺!”
……
叫好声此起彼伏。
晏云之在人们一遍又一遍的欢呼声中,从容淡定地行了一礼,算是答谢,又让玉树上来帮忙拿琴,随之走下了台。
桑祈自然也跟了上去。路过宋佳音所在的位置时,小姑娘脸色很不好看,尖声道:“桑祈,这恐怕算不得数!”
桑祈脚步停了停,看向她,一脸不解地问:“阿音,我刚才可替名伶上台弹曲了?”
“……”宋佳音磨了半晌牙,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弹了。”
“那不就愿赌服输,履行完约定了,哪里算不得数?”桑祈摊摊手,一副无辜的样子。
宋佳音有些气急败坏,喝道:“你这是诡辩!”
桑祈笑而不语,愉快地踮着小步走了。耽误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再抬眼看,又不见了晏云之的踪影,只见卓文远正在不远处玩味地凝视着自己笑,便走过去,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爽快道了声:“谢啦。”
卓文远端着一杯晶莹剔透的玉楼春,笑答:“罢,罢,也没帮上忙。”
回忆起真正帮自己解围之人的倜傥仙姿,桑祈无意识地低眸,抿着唇笑了笑。于是她边坐下来悠然晃着腿,边四下张望,嘀咕着:“你看见没,刚才晏司业好优雅帅气,这会儿人哪儿去了,我还没跟他说声谢呢。”言罢挑眉一笑,有些得意地对他道,“我就知道,他不会见死不救。”
没想到这句话当真把卓文远逗笑了。不是那种狡诈得难辨真假的讪笑,而是真正的开怀大笑,他笑了好一通才揉着发酸的脸颊,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摇头道:“桑祈呀,桑祈。”
“怎么?”桑祈对他这反应很是不解。
卓文远毫无预兆地抬手在她的脑门上狠狠戳了一下,戏谑道:“你在想什么呢?你以为晏云之今天来,是专门为了帮你,对你有意思了?”
“瞎说,我才没!”桑祈面上一烫,急忙反驳。
只见卓文远又笑,连连摇头,勾了勾手指头让桑祈凑近些说话。
“他今天是心情好,但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苏解语回来了。”他边说边扳着桑祈的肩膀,让她的身体转了个角度,一抬手,修长的食指指向不远处,在她耳边暧昧低语。
桑祈顺着他的指尖看去,只见一众世家公子小姐中,出现了一个陌生的身影。
那女子身形清瘦窈窕,着一袭素净的雪白长纱,面上未施粉黛。天然无雕饰的远山薄眉,纤细而舒扬,质秀而恬淡。唇如桃瓣,齿如瓠犀,笑起来宛若新月出云霭。玉颈修长,腰肢曼妙,娴静而立,宛若星子浮云端。最引人注意的,还要属那双明眸善睐的眼睛,波光潋滟,如同一泓清泉,带着深谷幽兰的奇芳,崖下深涧的甘甜,出离尘烟的清凉,盈盈地流入见者心里。
桑祈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动人、不可方物的女子,更难得的是她美得清澈大方,不流于艳俗,自觉只消一眼,便被她吸引了过去,无法自拔。
同样被那人吸引的还有宋佳音。想来她们是熟人,宋佳音一见她,赶忙凑了上去,上前拉着她的衣袖,笑意盈盈地说着什么,看得出来因为她的出现很是高兴,连跟桑祈斗气都忘了。宋佳音说了两句,又想起来,瞥向桑祈这边,努了努嘴,又凑近些,靠近她耳边表情不喜地说着什么。
桑祈觉得,她说的免不了是关于自己的坏话,正感到无趣,要收回视线,便见那名女子也用带有几分探询意味的目光向她看来。视线相触,对方先微微颔首,友好地笑了一下。
桑祈也就没马上避开,同样礼节性地点了点头,而后一转身,刚要开口问,卓文远已经默契地开始解释:“苏家和晏家是世交,一直以来都有联姻的传统。虽然还没正式定书落聘,但全洛京人都知道,晏云之和苏解语的亲事是板上钉钉的事。只不过苏解语三年前自请清修,为祖父守孝,现在才回来,也就拖到了这时。”
他说着勾唇笑笑,挑眉问:“你看,今日一见,才知什么叫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对不对?”
桑祈听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琢磨道:“所以,晏云之不肯收荷包,不肯答应邀约,并非存心跟我过不去,也不是故作清高,而是真有守身如玉的理由”。
卓文远半倚在雕花黄杨木椅上,不置可否地笑。
桑祈便觉胸中一直绷着的一口气泄了下去。就像眼见着擂台的彩头,摩拳擦掌,兴致勃勃地冲上去,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到达杆顶,却被现实无情地打了一巴掌,发现那彩头只是自己的幻觉,实际根本不存在一样,失望与沮丧无可言说,声音也低了几分,轻叹一声:“所以,你们每个人,都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这个赌约,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没有意义,注定会输?”言罢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自嘲地哂道,“那我花费那么多工夫,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越想越气闷,郁结难抒,不甘地回头捶了卓文远一下,嗔道:“不够朋友,不够朋友,你这讨厌鬼,为何不早告诉我?”
“早告诉你有什么用,你都已经应下了,还会放弃吗?”卓文远摊摊手,倒是一脸坦然。
桑祈一时语塞,竟无从反驳,瞪了他一眼不说话,低着头摆弄袖口。
大约见她情绪低落,实在有几分可怜,卓文远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凑近她的耳朵,戏谑道:“这是为了让你长点教训,知道这世上有些事情,是不管你再怎么认定,再怎么努力,都改变不了的。你那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也是时候收收了,太不适合洛京。”
“一边去。”桑祈还在气头上,不耐烦地推了推他。
“哈哈。”卓文远大笑两声,爽快道,“好了好了,别生气,只是个善意的隐瞒而已,无伤大雅嘛。你看,这不还是顺利解决了?走,请你喝酒去。”说着拉了桑祈的手,便自顾自地牵起她往人群外走。
桑祈原本惦记着要对晏云之道声谢,此时却满心被难以名状的失落占据,也就将此意暂压不提,从卓文远温热的掌心中抽出手,跟着他离去了。
一路上各式各样的灯笼,在街上弥漫着喜庆祥和的暖光,将两人一高一低、并排而行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还没到酒家,宫门方向便传来阵阵轰隆巨响,继而头顶一片噼啪脆响,抬眸望去,漫天火树银花。
桑祈长在边关,没在洛京过过年,第一次看见这样的风景,不由得驻足遥望,眸里倒映着流光溢彩。良久后,也忘了刚才还在闹别扭一事了,忍不住笑着扯卓文远的衣袖,抬手指点评论哪个特别好看,哪个特别抢眼。
卓文远温然立在一旁,微笑着附和点头,眸光也随着夜空的忽明忽暗而明明灭灭。
嘈杂喧哗声中,他突兀地问了句:“关于嫁给我的事,你有没有再考虑考虑?”
桑祈听不太清楚,扬声问:“你说什么?”
他一低头,对上了身旁少女盛满喜悦光华的眼眸,刚要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再开口就变成了:“我说,等下想吃什么?”
“庆丰楼的包子。”桑祈笑眯眯道,“别说,中午就没吃饭,还真是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