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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郎君何所思1

虽说黑衣人一事,桑祈已经告知了父亲,又当着晏云之的面应下了不再半夜一个人出门,可这心里始终还是放不下。闫琰的一番话让她想起,这或许是一个向父亲、向家族、向世人证明自己有能力独当一面,并不需要依靠联姻的机遇。于是她决定再去亲自探上一探,夜深人静之时,她穿上低调方便行动的衣服,带好兵器出发了。

一路摸到之前到过的院子,只见院内有若干黑衣人在交谈,从那五大三粗的身形判断,应该是她昨天夜里见过的那批。正当桑祈想凑近一些听清楚对方在说什么的时候,院子的大门突然打开了,又进来一拨黑衣人。对方人数太多,她不敢贸进,只得往暗处躲了躲。

看样子,两拨黑衣人彼此相识,因而对于来者,原本驻守的黑衣人并没有感到惊讶。然而,就在她做出这样的判断不久后,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只见后来的那批黑衣人随着前一批黑衣人进屋,可在对方行进的过程中,竟主动落在后面,毫无预兆地手起刀落,霎时割破一个人的脖颈,取了其性命。见到这一幕,不光是桑祈,倒下的黑衣人的几个小伙伴也震惊了。在震惊之中错失还手良机,悉数被对方剿灭。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桑祈掩住口,将惊讶强行吞入腹中,感到难以置信。

杀死了同伴的那几个黑衣人训练有素,看上去一点感情波澜也没有,冷漠而熟练地将尸体挪动布置一番,伪造成内斗之状后,又如同悄无声息到来一般,悄无声息离去。

惨白的月色下,院子里弥漫着鲜血与阴谋刺鼻的味道。桑祈皱眉看了一眼,权衡之下,决定先不管这些尸体,追上杀人凶手再说,提剑跟了上去。一路追到外城,那几个黑衣人似乎看出甩不掉她,便回身与她缠斗在了一起。

她打定了主意抓活的,要揪出幕后主谋,而对方似乎也不想额外制造杀孽,招招都往她腿上来。以一敌四,桑祈这回用的是自己的兵器,比上次争气了些,没有很快呈现败势,可实在纠缠得难分难解,眼看又要变成一场鏖战。

她可不指望这一次又会有人从天而降,只得靠自己寻找突破口。趁一个黑衣人近身的时候,灵机一动,伸手握住对方的手腕往自己的方向一拉,身形变化,又趁其不备扯过另一只手,迅速抽出腰间的绳索将它们绑在一起,而后抬剑架在那人的后颈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封锁了对方的穴道,发挥自己轻功的优势,往回奔走。

尽管其他人马上就追上来,可过了眼前这片空地便是一处小树林。在小树林里,她自信能够甩开他们。

果然不出所料,身后渐渐没了动静。桑祈寻了个僻静之处,在一棵古树粗壮的枝丫上将挟持的那哥们儿放了下来,看着他,随后俏眉一挑,心里有些得意。开玩笑,四个人姐姐打不过,甩开其中三个,抓一个活口不就行了。她真想为自己的机智鼓个掌。

被俘虏的倒霉蛋一动不动,面罩后一双阴鸷的眼睛,毒辣辣地瞪着她。桑祈用脚指头都能想到解开他的哑穴后他会咒骂的脏话,就只是靠在树干上不理他,只等休息一会儿恢复了体力后带他回去。

额上的汗还在一个劲儿往下滴,周遭并无一丝风声,寂静得吓人。忽而传来一阵树叶悉率的轻微声响,她皱了眉头,警觉地握紧手中剑。然而还没来得及分辨出声音的方向,便突兀地感到后背一凉,锋利冰冷的剑尖抵在了她的腰上。

桑祈心里咯噔一下,刚才目睹了血案,经历了缠斗,都没有害怕的她,在这一瞬间感觉到了恐惧。

是谁?能做到如此神鬼不觉,实力已远非这些黑衣人和自己所能及,这下要如何是好?

正在她心头狂跳,还不得不紧握拳头佯装镇定之时,一阵风起,蓦然间,见着了一袭雪白的衣角。

桑祈隐约觉着这衣裳有点眼熟,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一个名字脱口而出:“晏云之?”

抵在她腰上的力道一顿,身后的人语气也沉了沉:“桑祈?”

这熟悉的声音让桑祈长长松了一口气,一放松戒备,整个人险些瘫倒下去,连声叹道:“还好还好,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晏云之微微蹙眉,将剑收了回去,言语间又恢复了以往的清冷薄凉,还带了丝丝嘲讽:“你还知道害怕?”

桑祈想起白天刚像模像样地答应人家半夜不出门闲晃,感到几分心虚,干笑两声,打圆场道:“怕还是知道的,但也要伸张正义不是?”说着一回身,便见到了晏云之挺拔俊秀、飘逸出尘的身姿。月色下一身清辉的男子压根没听她瞎扯,低头查看被绑的黑衣人,示意她交代一下情况。

桑祈便赶忙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遭。

他听罢若有所思,应了句:“嗯,先把他带回去。”而后伸手要拉人。

那黑衣人似是明白了脱身无望,挣扎一番,用愤恨的目光狠狠剜了桑祈一眼,而后重重低了一下头,便开始全身抽搐,眼神惊恐,显出极为痛苦之状。

晏云之反应迅速,急忙解开他的面纱,可为时已晚,还没等桑祈弄明白发生了什么,那人已脸色青黑,表情狰狞,口吐白沫,抽搐着倒了下去。

晏云之上前仔细看了看,蹙起眉头,道:“中了剧毒,已经没救了。”

桑祈为其惨烈的死状震惊,恍惚地道:“所以,他们绝非流寇之辈,而是死士?”

这种机密行动前,在口中藏有封闭着毒药的蜡丸,如若事情败露,便咬破自尽的手段,她听说常为大家族培养的死士所用,于是叹了口气,收起佩剑,沉吟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先前她一直忙着跟踪,忙着打斗,忙着警惕,根本没有时间细细思考整件事。这会儿理理头绪,似乎才抓住什么线索。

“我觉得,我上次追踪府上的黑衣人到那个院子,应是被他们发现了。而后便不知为何,设计了今晚这一出。你想想看,今晚我如果晚一点到那个院子呢?只要晚上那么一点,就不会看到黑衣人自相残杀的那一幕,而是被精心布置好的,几个黑衣人死亡的现场。就算报官,查来查去,结论八成还是流寇作乱。”

桑祈越说越觉得自己的推论正确:“可惜偏偏就是那么不巧,被我撞破,追了过来……然后,为了不出卖幕后主谋,他就变成了这样。”她边阐述,边遗憾地指了指那个服毒自尽的尸体,确定道,“不惜动用死士,这一切的背后一定有大阴谋。”言罢用询问的目光看向晏云之,希望得到对方的认同。

晏云之沉默半晌,淡淡看了她一眼,却道了句:“此事与你无关,不要再查下去了。”

“那怎么行!”桑祈一听不乐意了,激动地站了起来。

晏云之宽慰她道:“晏某会告知该负责彻查此事的洛京府衙……”

“不不不。”桑祈连连抗议,“歹人都到我窗户根儿底下了,怎么能说是跟我没有关系呢?桑府已经牵扯其中,我不能置身事外,要查咱们一起查。而且,上次他们查成那样,我有点信不过洛京府衙。”

然而,她磨了半天嘴皮子,晏云之只沉默不语,一张俊颜淡漠而清冷,那表情……着实让人看着牙痒痒。她在心里将其全家老少都埋怨个遍,嗔了句:“小气鬼,好像没你我就不行了似的。大不了你我各查各的,腿长在我身上,你又管不着。”

而后自觉多说无益,正好体力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便干净利落地与他挥手作别,踏过枝叶,拂动清风,远去林间,惊动了几只早起的飞鸟。晨光熹微,映着她打斗中垂落下来的长发闪闪发亮。

晏云之看看她轻灵跳跃的矫捷身姿,再看看身边的尸首,无奈地笑笑。

桑祈几乎一夜未眠,回家洗了把脸,换了衣服,就黑着眼圈赶来上课,一进门,又觉得哪里不对。

卓文远不在,可以理解;宋落天不在,也很正常。可是,上学态度端正的乖宝宝闫琰居然也不在,这就有些奇怪了。她斟酌良久,拉了个同窗询问。那人告诉她,听说闫琰出事了,上学来的路上不小心摔断了腿。

桑祈心里咯噔一下,寻思这孩子不会是自作主张地把那个不靠谱的计划实践了吧?这洛京大道一马平川的,上哪儿摔腿去!

为了验证猜想,放学后她便马不停蹄地去了闫府。主母闫夫人大约是因为先前联姻被拒的事耿耿于怀,孤高冷傲了半天,各种找理由不肯让她进,后来还是闫琰派人出面说情,才绷着个脸勉强同意。

桑祈第一次来闫府,深感不愧是百年传承的朱门望族。大宅中既不像人丁稀少的桑府那样空空荡荡不讲究排场,也不像宋府那样太过铺张奢华富贵。制式器具,代代传承,每一件看似普通的物品,都有岁月雕琢的痕迹。宅邸设计规整,规划有序,没有一处多余,给人感觉肃穆又大气。

正当准备晚膳的时间,几个忙碌的家仆脚步匆匆,却都低着头,不发出一点声音。这样严谨得体的院子里,怎么就……偏偏生出了闫琰那么个人?桑祈看着那高贵端庄的闫夫人,若非一早知晓,如何也想象不出二人居然有血缘关系,与她粗略寒暄几句,便去见了闫琰。

闫琰果然伤了筋骨,腿上绑着厚厚的绷带,唉声叹气地从卧房里蹭出来,时不时发出一声凄惨的“哎哟”,还非要守规矩地在迎客的主位上坐着。

桑祈看不下去,赶忙制止道:“可别乱动了,就跟那儿坐着吧。”说着指了指离他最近的一把椅子。

闫琰纠结了半天,疼痛才战胜礼貌,乖乖坐了。

桑祈指着他的腿问:“老实交代,你是不是真跑去惹事了?”

闫琰悲愤地拍了一下桌子,哀叹道:“别提了,我就是想给宋落天一点教训而已,不承想会把自己弄得这么惨。”

“是啊,怎么会把自己弄得这么惨?”桑祈也跟着不理解地问。

闫琰的计划,本来应该是这个样子。

某一个月黑风高……不……日头高照的早晨,上学途中,他假装步行,扭伤了脚,倒在宋落天出门的必经之路上。宋落天那人,若是看到他出丑,定然会上前取笑一番,于是便会落入他的圈套。闫琰再一抬脚,把事先用沙土掩盖好、勾在脚上的绳索一头收紧,将宋落天绊倒,反取笑对方一番。

虽然这个主意桑祈当时听来觉得操作难度大又不靠谱,可怎么着挨个步骤看去,也没有看出有会让闫琰受这么重的伤的环节啊。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被他发现了吧。”闫琰委屈道,“我没想到,他根本就没下车,非但没下车,还故意指使车夫从我身边过。我为了躲马,着急收腿,没想到绳索偏偏就惊了马,于是躲闪不及,不小心被踢中。”说着抚了抚自己的腿,唉声叹气道,“郎中说,所幸是踢在了腿骨上,好好将养着,虽然暂时行动不便,倒也不至于落下病根。若是踢中腹部,恐怕就难办了。也不知道我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桑祈听完,脸色一沉,声音也凉了几分,道:“他家的马都是上等良驹,有些还是上过战场的战马,怎么可能因为区区一个套索便受惊?定是马夫受了他的命令,故意让马乱踢。”

闫琰何尝没想过这一点,可毕竟是自己想坑人家在先,就算有这种把柄也说不出口,只能又是一声重重的叹息。

桑祈凝视着他受伤的腿,感到内心不平。此事闫琰是有不对,可程度充其量不过是跟宋落天开个玩笑而已,他却反过来下此狠手。刀剑无眼,马蹄亦是,战马踢死人的事例,她在西北听说过好几回。眼下闫琰看着是侥幸没伤到要害,可万一伤到了呢?岂不是非死即残?

人家才十七岁啊!

做人怎么能这么阴损!

正义感勃然爆发,她越想越气不过,暗暗咬牙,决心帮闫琰讨个公道。但现在暂时不想告诉闫琰,怕他知道后再惹出什么事端,只跟着他骂了宋落天两句,便若无其事地起身告辞,道:“成,我就是来探望探望你,没事了,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一步。”

回到家后,桑祈便开始计划。很快,在一番调查后,她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洛京人杰地灵,物产丰润。位于西郊的灵雾峰半山腰,高约三千尺,层峦叠翠,自古以来便是著名茶叶产地。宋家便有一处财源滚滚的茶庄坐落在此,属宋落天名下,他在外面花天酒地用的都是这个小金库。如今正是冬天,茶树呈现出老叶浓郁的绿,放眼望去,一片深翠。

桑祈掀开车帘一角,见如自己所料,看守茶园的长工果然稀少,满意地勾起了嘴角。让车夫将车停在僻静处后,肩上扛了一个大布袋,脚步轻快地跳了下去。

山上的空气格外清新,弥漫着茶树的馨香,她深吸一口气,趁长工不注意,悄悄来到水渠边,将布袋打开来——只见里面是一整袋白色粉末。根据她先前的调查,灵雾峰之所以出产的茶品质好,是因为土质特别。而她今天带来的这些粉末——石灰,倒入灌溉茶园的水渠中,渗入地下,便可悄无声息地改变土壤成分,自然也就不能够产出好茶来。此计不容易被发现,也难以追究是何人所为,这是她经过深思熟虑后想出的好点子。

然而她没料到的是,石灰入水,水面立刻剧烈翻腾,发出嗞嗞的声响,并隐隐冒起白烟,引来了留守茶园的长工注意,一声厉喝,抄起家伙儿便赶了过来。见势不对,她赶忙加快速度,趁长工们赶到之前将整袋石灰都倒了个干净,而后在对方马上就要挥着砍刀砍到自己的时候,挑眉一笑,拔腿便跑。桑祈一溜烟回到马车上,催着车夫快些离去。

桑家的车夫出身军旅,何等训练有素,马车甩开长工们纠缠的叫嚷声,朝山下疾驰而去。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恶作剧过的她急喘着向车后看去,忍不住咯咯地笑,只觉大快人心。

第二天,桑祈心满意足地上学去。

可是没有了卓文远和闫琰,国子监里显得格外冷清。

上午考试,是她擅长的数术,她早早答完,出了教室,坐在院子里发呆,把玩着垂下来的一株蜡梅,蓦然发现已是深冬时节,一眨眼自己来国子监已经快两个月了。送荷包的事情还是没有着落。她想起自己当初跟父亲说的,来这儿自己挑个夫婿的说辞,不由得有些想笑。掰着手指头数来数去,虽然同窗中有许多门当户对的适龄俏郎君,可她能把名字叫准的也就那么几个。

卓文远吧,早就想好不考虑了,最近还发现此人甚是不着调。

宋落天吧,更不用说,是个死对头。

闫琰吧,倒是纯良少年,只可惜勇气冗余智慧不足,小身板还有点脆弱。

晏云之……说来他确实也是同辈,也尚未娶妻,可总是跟每个人都保持着微妙的距离,让人觉得捉摸不透,难以亲近,怎么着也无法把他和成亲对象这个词画上等号。

还说什么寻觅良人,简直是没谱的事儿。

正当她胡思乱想之时,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

桑祈已经习惯晏云之总是以这样的方式出现了,以为又是他,头都没回,伸手掏出一件东西,随意扬了扬,心不在焉地道:“荷包啊,荷包,送荷包咯……”

通常晏云之都会扔下一句“不要”,这次却没动静。

桑祈有点意外,转头去看,发现身后站着一个不认识的男子。

天气明明很冷,那人的衣着却如初春服饰般单薄,淡青色的长袍虽也是上好的缎面,却能看出边角洗得有几分褪色。然就是这样一袭衣袍,就是一支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桃木发簪,整齐干净地穿戴在他身上,彰显出主人非比寻常的气度。

她觉得这人有些面熟,想来应该是班上见过的,却又没什么具体印象。如今仔细看才发现,他长得很高,英挺又俊俏。尤其是那巍峨高山般的鼻梁,显得整个人轮廓格外深邃,眼眸也因着这份深邃,变得沉郁如寂静辽阔的海。无疑是极好看的男子,可这份美既不同于晏云之的清冷仙风,也不同于卓文远的俊美阴柔,不同于闫琰的活力热忱,更不同于那些成天吟着风花雪月的酸腐书生,而是书上说的,属于人中翘楚国之栋梁的那份卓尔不群、器宇轩昂。

桑祈看得发了呆,半天也没想起人家的名字,不知如何开口。

好在,对方先以一句自我介绍开场,为她解了围:“在下顾平川。”

“在下桑祈,见过顾兄。”因着对方认真沉稳的语气,桑祈下意识地收回不正经的胳膊、腿,老老实实地坐好。

顾平川当然认识她,微微颔首后,连多余的客套话都没有,下一瞬便语出惊人,平静道:“在下今日,是来向桑二小姐提亲的。”

陌生的公子站在她面前,长身玉立,俊朗不凡,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来,桑祈觉得有点神思恍惚,没反应过来,直接脱口问了句:“啊?”

顾平川面色沉静,继续不紧不慢地道:“在下听闻,桑二小姐不愿接受家族联姻,今日特地前来亲自提亲,就是为了向你传达在下的心意。与家族安排无关,这些日子的接触以来,在下真心仰慕姑娘。若姑娘当真如传言般,不在意出身,只在意真情,便给在下一次机会吧。”

一番话说得沉缓动听,比卓文远那种油嘴滑舌听起来诚恳很多,可是桑祈怎么也想不通,二人连话都没说过,自己怎么就吸引到他了?这真心来得,会不会有点仓促啊……

虽说如此,怎么也是第一次听到如此正经的表白,她免不得和所有年轻姑娘一样面色发红,心跳加速,尴尬得不好意思直视他,轻咳两声,才道:“那个,我考虑考虑。”

她的反应似乎全在顾平川的预料之内。他没有表现出高兴或是失望的情绪,也没有做进一步强求,只点了点头,便抬步离去。

桑祈望着他的背影,抚了抚发烫的脸颊,觉得刚才的事越想越不可思议。诚然,这个看起来不浮夸不急躁、性情沉稳、容貌昳丽、清瘦而略显忧郁的男子的确给她留下了好印象。被他表白的,换作任何一个女孩子大概都会心旌摇曳。可她并不是那么容易小女儿心泛滥的姑娘,隐隐约约觉得,这男子不一般,来意未必是自己看到的那么简单。

带着七分好奇三分欣喜,回头她主动找到了顾平川,在放学的路上对他说:“我认真考虑了一下,既然你说自己对我真心实意,那么我们就来试上一试如何?你若能通过我的测验,我就答应你的求娶。”

顾平川闻言抬眸看她,严肃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果决应了句:“愿效犬马之劳,随时恭候差遣。”

因着卓文远这趟远门去了许久,她正好白日无趣,有的是时间可以与他相处。次日便凑到他面前,嬉笑着问道:“中午一起用膳?”

顾平川犹豫一瞬,低着头应了声好,下课后拿了食盒到院子里等她。

以前桑祈都是和卓文远一起的,别人也都习惯了他俩的关系,没人特意围观。这回换了个人,加之先前的绯闻,难免引起注意,时不时就有探究的视线往二人这边瞄来。顾平川没说什么,沉稳地迈步,但能看出来握着食盒的手有些紧张,眉心也微微蹙着,似是不喜被人如此打量。

桑祈自己也有些尴尬,特意找了个偏僻的假山后方才停下来,环顾一周,道:“就这儿吧,比较安静。”

顾平川颔首,颇有风度地拾起一片落叶来,为她掸了掸石凳上的浮灰。

天气寒冷,即使保温得再好,饭菜还是容易冷掉。桑祈又懒得交给杂役热,因而一般都是带些凉着也能吃的东西,比如酱牛肉、熬制的皮冻等,搭配点莲翩擅长制作的奶酥饼,温上一壶酥油茶,也是极好的。往顾平川的食盒里看去,竟眼睁睁看着他从食盒里端出了一大碗早已不冒热气的冷汤,将其往桌上一放,便吃了起来。

她看着他优雅自如的吃相,惊讶不已,奇道:“不凉吗?”

顾平川停下动作看了看她,眼中闪过一丝诡异的神情,而后摇摇头,用筷子拨开汤表面那层厚厚的油脂,平淡地解释道:“此炖物乃鸡汤煲煮而成,漂浮着一层热油,有隔绝热度的作用,虽无热气冒出,也阻挡了寒气进入,里面的食材还是温的。”

桑祈不太相信,一伸筷子便到他的碗里夹了块肉来亲自尝试。一口咬下去,发现不是鸡肉,而是吸饱了汤汁、炖得软烂的土豆。别说,竟然味道非常好,而且还带着烫嘴的温度。

“果然如此,是个好方法。”她不由得赞叹,想着回去让莲翩也照着做试试,自己中午就也有热汤热菜吃了。

再看顾平川,擎着筷子,半晌没再动,面色有些阴沉。桑祈意识到自己这个自然而然做出的举动好像惹他生气了,想到二人确实不熟,不由得尴尬地挠挠头,道:“抱歉。”

“无妨,喜欢吃的话下次也给你带一份。”顾平川嘴上虽然这样说着,却再也没动那汤一口。

桑祈以为他是有洁癖,不愿动别人动过筷的吃食,便将自己的牛肉递给了他,道:“要不你吃这个?我还没动过,我们换?”

顾平川又摇摇头,谢绝了她的好意:“不必了,我今天没什么胃口。”

桑祈却不依,斟酌半晌,拉起他道:“好吧,为了赔罪,我亲自下厨赔你一份午膳。”说着不顾他的再三推却,生拖硬拽,带他到了厨房。

因着博士和弟子们大多都自己带饭,厨房里的物事不多,是给住在这里的杂役准备的。桑祈找到两个土豆,挽起袖子跃跃欲试道:“看我露一手,给你炒一盘土豆丝。”说话间又看见一个茄子,想一起炒炒试试,便拿起茄子打皮,看看站在门口不肯进来的顾平川,招手道:“进来帮个忙。”

顾平川刚才还只是有点不高兴,这回眉头彻底拧起来了,好像桑祈站的地方有什么洪水猛兽一般,说什么也不肯入内。

桑祈收拾好茄子才发现他还在外面,疑惑地看着他,问:“怎么?”

顾平川脸色有些发白,负手而立,另一只手紧紧握拳横在胸前,脊背挺得笔直,道了一句:“君子远庖厨。”

桑祈一听,扑哧笑了出来:“有什么的啊,干吗那么瞎讲究……”

看他打定主意,还是不肯入内,桑祈眉梢一挑,计上心来,佯装无所谓地继续拿起土豆清洗,只道:“好吧好吧,不进来也行,不过这可是测试的第一关。夫妻二人是要不分贫富贵贱相互扶持一辈子的,我可不想嫁给一个以后万一家道中落,没了家仆,我生病不舒服的时候,连碗热汤都不肯为我做的夫君。”

言罢,只见顾平川面色一僵,也不知道是被“测试”这两个字打动了,还是对后面那句不着边的假设有了感触,咬咬牙,大步进了厨房。

桑祈低低笑了笑,将土豆交给他,耐心地教他怎么削皮,怎么切丝。

顾平川打心眼儿里排斥,一直蹙着眉,握刀的力度极大,好像跟土豆有什么仇什么怨似的,切出来的丝自然也不像样。

桑祈看在眼里,却不言语,只默默做着自己手上的事,泰然自若地把他切出来那些长短不齐、粗细不一的土豆条土豆棍扔进锅里,加上陈醋和西域辣椒,爆炒了一盘端给他,笑道:“尝尝。”

他没吃饭,着实饿了,闻着酸辣土豆丝浓郁呛人的香气,喉结条件反射地滚了滚,嘴上却坚持“婉”拒桑祈的好意。

桑祈一挑眉,又道:“这是……”

顾平川一听,面上都快结霜了,薄唇抿起,反讥道:“测试对吧?”

桑祈笑而不语。

他便长袖一挥,大有慨然赴死之意,抬手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

洛京饮食清淡,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洛京人,顾平川显然适应不了桑祈这西北风重口味,瞬间被辣得眼泪都差点流下来,却强自保持优雅风姿,面不改色地咽了下去,违心道:“不错。”

“那多吃点。”桑祈愉快劝道。

他打量桑祈一眼,见她满眼真诚,不似说笑,复又凝视了那盘土豆丝许久,终于握紧双箸,毅然决然地将整盘都吃了下去。

桑祈很满意,哼着小调说自己要负责把用过的盘子洗了,才放他回去。

顾平川同她拱手道别,快步走出厨房,如蒙大赦,长长呼了一口气,而后沉着脸大步走远。

晏云之遇到他的时候,他正在一碗又一碗地喝水,不难看出忍着不把舌头吐出来大口喘气有多辛苦,于是无奈地笑笑,找到了刚从厨房出来的桑祈,问道:“捉弄人就这么有快感?”

桑祈不明白他所言何意,挑眉道:“怎么总觉得,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

晏云之淡淡一笑,称反正自己也要去教室,不如同行。

桑祈对他突如其来的示好感到莫名其妙,抬头看看天,以为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的,嘴上说着:“这是吹的什么风?”脚却是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没什么,就是听说了你和顾平川的事,有点兴趣。”晏云之云淡风轻地道,“说说,你都打算考验他什么,吃辣能力是其中一大要事吗?”

桑祈沉思道:“倒也不是,其实今天只是一时性起罢了。我没有想捉弄他,是真心诚意地想给他做点吃的来着呀……难道,他不能吃辣?”

晏云之扭头睨了她一眼,眸色错综复杂,似是写满了“鬼才相信你不是故意的”。

清者自清,桑祈耸了耸肩,不多作解释,反问他为何难得一见地参与八卦:“你和顾平川关系很好?”

“称不上,有过往来而已。”

“不是师徒关系那种的?”

“不是师徒关系那种的。”

桑祈明白了,敢情他这是为朋友打探情报外加鸣不平来了,计上心来,把玩着袖口道:“成吧,我可以透露给你一些,不过有条件。你得……”

晏云之打断她的妄想:“收荷包就算了。”

桑祈脸色一黑,改口道:“那……你得告诉我调查情报。”

这回晏云之没说话。

桑祈当他默认,眸中星光一闪,打了个响指,愉悦道:“其实也没什么,我桑家的男儿,个个英勇无畏,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所以,我要求也不高,只要他文武双全,多才多艺,又对我极好就行了。”

晏云之长眉挑起,问:“家世人品,都不在乎?”

“人品当然要在乎了。”桑祈想了想,“家世倒是没想过,大家不都差不多吗?”说着把自己和莲翩想好的几个测验项目与他说了一通。

晏云之听着,笑而不语,半晌后才道:“这要求还不高?我看你干脆把要考验顾平川的内容整理下来,以后专门拿来比武招亲得了。”

“连你都觉得被难住了?”桑祈停下来,惊奇地看着他问。

只见晏云之抖了抖衣袖,平静地回望着她,眼底波澜不惊,语气行云流水,就好像别人问他你姓什么,他说我姓晏一般自然,道了句:“怎么可能?”

桑祈对顾平川的大考验第一项——好吧,是第二项,如果那盘土豆丝也算的话,说困难也困难,说容易也容易,全看是对谁而言了,那就是陪她骑马练箭。

马场是桑家的,顾平川准时赴约,换了身方便行动的窄袖胡服,将绸缎般黑亮光滑的长发拢得整整齐齐,端坐在马背上,玉树临风,姿容倜傥。

桑祈的注意力却没怎么放在他身上,等他的时候已经骑马遛了一圈,回来后出了些汗,迎着光,浓密的长睫闪闪发亮,扬了扬手上的马鞭,算是打了声招呼。

顾平川没什么多余表情,躬身回了一礼,勒勒缰绳跟上。

接下来的时间里,桑祈射一箭,顾平川也跟着射一箭,但技术实在不行,还不如闫琰。

几个回合下来后,桑祈觉得比试难度太低,有些无趣,提议休息一会儿。二人并排,缓缓骑马在四周的草丛中绕行。桑祈发现顾平川又一直沉着脸,面上好像冻了冰,以为他是比输了不高兴,便宽慰道:“我看你刚才已经尽力了,以后多练习就好。”

谁料顾平川看了她一眼,却是开口道:“在下有一事不解,不知可否冒昧一问。”

“你说。”桑祈晃悠着马鞭,闲闲道。

顾平川便顿了顿,蹙眉问:“你为何喜欢舞刀弄剑?”

桑祈一怔,旋即领悟到了他用掩饰不住的嫌弃语气说出来的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是想表达正常的女子不应该如此,于是微微一笑,反问他:“你不喜欢舞刀弄剑,为什么还答应陪我来?”

说话间,视线落在他的手指上。修长白净的一双手,虽然关节苍劲有力,绝称不上手无缚鸡之力,可应该也没做过什么重活儿,亦不习惯弯弓射箭。刚才就拉了那么几下弓,已经磨红了好几块,中指肚上甚至出现了擦破皮的痕迹。

约莫留意到她的视线,顾平川不动声色地将袖子往下拉了拉,掩盖住手上的伤,冷面不语。

看得出他的克制和勉强,下一轮测试,桑祈也不想那么强人所难。选了个容易的,要跟他一起步行上下学,多聊聊天,看二人合不合得来。

可惜,结果也比较失败。

她发现顾平川这个人十分面瘫,比晏云之更甚。晏云之只是不爱笑,一旦笑起来却如寒冬尽去,春暖花开,冰河初融,万物复苏般极好看。顾平川却好像压根不会笑,脸上除了面无表情和面色阴沉外,鲜少见到正面情绪。而且不爱说话,经常是她一个人念叨了好半天,对方只是点头或敷衍地应上一句。

就连说好了不是测试,只是想约他一同出游,他虽然态度良好,也明显能让人感觉到心不在焉。

桑祈困惑了。

这一日,桑祈提议要跟他比武,见他虽不熟练地提着剑招架,但面上的厌恶之情却怎么也掩饰不住,终于目光一沉,三两下将他的武器打落在地,趁他弯腰去捡的时候,二话不说将其扫到了一边,在他疑惑的目光中,直视着他的深眸坦言道:“你既不喜欢我,迫使自己演这么一出,究竟为何?”

顾平川眸光一暗:“姑娘何出此言?在下分明……”

桑祈打断他:“别人是不是真心我看不出来,可是你不是得未免太明显了。”说着详细分析道,“第一,你觉得我的兴趣爱好都野蛮而古怪,与你的高雅情趣不符,每每只要看见我碰兵器就一脸嫌弃;第二,你并不喜欢我的性格,觉得我作为一个女孩子太张扬不检点,与我同行时都不自觉地保持了一点距离;第三,你和我在一起时完全不开心,我从来没有看见你笑过,反而总是一脸阴郁,可能连你自己都没留意到。你已经很努力地伪装了,只是真心伪装不出来。”

说完,她把手中的长剑一收,眨巴着眼睛大大方方地问他:“你觉得,这样子,也能叫喜欢一个人吗?”

顾平川无言以对。

桑祈伸了伸胳膊,也懒得质问他为什么欺骗自己,只道了句:“我玩腻了,明天开始你便重拾自由,再不用面对我的无理取闹感到为难。”而后洒脱收剑,扬长而去,留下顾平川一个人暗暗握紧了双拳。

她原以为,顾平川是个骨子里很骄傲的人,被自己这样说了,定然会恼羞成怒,从此跟她恩断义绝,永不相交。却没想到,第二天洛京阴雨蒙蒙,一出门,便看见他依旧如往常一样,一袭青袍,在她门前执伞而立,像一棵挺拔不屈的崖上青松,山巅孤柏,已经就这样在风雨中默然伫立了千百年。

桑祈彻底被他弄糊涂了,诧异地走过去。还没等开口询问,便听顾平川淡淡道:“之前约好的,来接你上学。”他的视线如这雨丝般,缥缈带着寒意,好像昨天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抬手邀她同行。

桑祈头一次觉得自己看错了人,眼前这个男子,让她愈发不懂了。

二人各自心有所想,一路沉默着,进了国子监大门。桑祈一眼就看到一抹熟悉的水蓝色——卓文远回来了,而今正闲闲倚在教室门上,手里拎的折扇换成了散发着香气的油纸包,勾唇笑着,朝她一摇一摇。

想来是没忘给她带特产!

久别重逢,她一高兴,忘了和自己同行的还有个顾平川,单手拿着伞,另一只手提起宽大的衣摆便一路跨过水洼绕过台阶跑了过去。

卓文远好笑地看着她,用油纸包敲了敲她的额头,取笑道:“小馋猫,就那么急?”说着抬眸,视线越过桑祈,落在顾平川身上,笑意更深了些。

桑祈正忙着收伞,抖落袖子上的雨水,不愿看他小人得志,嗔道:“没看见正下雨吗?”

“放心,用了好几层油纸包着呢。”卓文远边念叨这德州的醉鱼制作工艺有多不容易,边在顾平川阴沉目光的注视下,笑意盈盈拉着桑祈进了屋。

桑祈迫不及待地拆开层层包装,闻了闻诱人的香气,才想起来被自己遗忘了的顾平川,嘴角一抽,暗道不好。人家都不计前嫌来接自己了,自己还一见着吃的就把他忘了个干净,实在不会做人。于是视线在教室里搜索一圈,见他已坐在教室最深处的角落里,正冷着脸收拾书本,一看就很不高兴。桑祈稍加思忖,干脆借花献佛,拿了一条宝贝醉鱼,起身走过去,抱歉道:“刚才有点冲动,并非有意丢下你。来来,尝尝这个,权当赔罪。”

顾平川连眼睛都没抬,直视着自己研墨的手,冷漠道:“不必了。”

桑祈尴尬地立在原地,皱着眉,心道这人到底怎么回事啊,怎么变脸比翻书还快。可还没等她再说什么,晏云之便来帮上次淋雨后风湿发作,导致今天没敢再冒雨出门的冯默博士代课了,只好又赶忙跑了回去,将醉鱼收好放在了桌子里。

耐心地等到下课,卓文远唤桑祈一起吃饭,桑祈却称自己还有事情找顾平川,让他不用等她。

卓文远虽然刚回来,对顾平川和她的事却了若指掌,闻言半靠在身后的桌案上,眯着他风流暧昧的桃花眼,叹了口气,哀怨道:“怎么,有了新欢,就要丢下我了?”

桑祈看不得他这酸样,嘴角一抽,抬手就推了他一下,嗔道:“少胡说八道。”

可她没注意,方才那句话被正好要迈出门口的顾平川听了个正着。男子脚步猛地一顿,而后拂袖,愤然离去。

桑祈好不容易摆脱卓文远的纠缠,在院子里找了好几圈才找到顾平川,从他身后走过去,拍拍他的肩,想跟他好好聊一聊。顾平川看她一眼,仿佛嫌弃被她碰脏了衣物一般,抬手掸了掸她摸过的地方,冷言冷语道:“怎么,想起来我这个新欢了?”

桑祈哭笑不得:“什么欢不欢的,你别听卓文远瞎说。”

顾平川青白的指节在衣袖中颤抖,隐忍多时的怒气终于达到了顶点,猛地起身,长袖一振,声调比平时高了几分,恨恨道:“桑祈,你若早就选好了子瞻,选好了卓家,直说便是,何苦要拿我取乐?”

桑祈听着这话,俏眉一蹙,忍不住反问:“我几时选他了?再说,怎么是我拿你寻欢作乐,不是你自己跑过来非要说喜欢我,要什么机会的吗?”

他委屈,她还无辜呢,她找谁说理去?

闫琰害羞脸红,生气脸更红,顾平川的脸色却比原来的苍白更苍白,仿佛来自冰封永冻之地的冬神玄冥,发起脾气来周身散发着一股迫人的寒意,让桑祈觉得空气都凉了几分。

“你既自诩聪明,岂会不知我为何如此?何苦还要苦苦相逼?”他牙关紧咬,惨白着脸色,肩头颤抖良久,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桑祈,我已经尽力了……难道……你非要逼我入赘?”语气中竟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心如死灰。

桑祈突然就被吓到了,觉得眼前的这个人,自己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他海一般深邃的眼眸里,此刻掀起的仿佛是滔天巨浪。黑暗死寂的海面下,有一团血红的烈焰在燃烧,仿佛要冲破海面的桎梏,直向天际,将世间万物焚烧殆尽。而压制着他的,冷酷压抑的海水,也在飓风中席卷呼号。二者缠斗,犹如共工与祝融之战,各自强势,不分伯仲,令天地为之变色。

这还是她初见时那个儒雅沉稳的顾平川吗?

她从没想过,他是盛了这样许多怒气,一直压抑着自己,爆发起来如此骇人的人。一时失望,她亦是无言,只好默默转身离去。

那一刻,她觉得这人的确和普通的世家公子不同——比他们都不正常。自己的明智之举应该是从此离他远远的,甚至不想去探究他到底为什么这么生气。

恍恍惚惚地回了家,第二天上学的时候,她还特地先叫莲翩出门看看。

顾平川没有再来。

但莲翩却带回来一个惊人的消息——晏云之的家仆来了,邀请桑祈到晏府做客。

送上门来套近乎的机会,不要白不要,桑祈特地脱下宽袍,重新打扮一番,换上色彩鲜艳的长袖罗裙,披着小袄出了门。裙摆逶迤热烈的红色,衬得她肤色格外莹白净透,乌发似黛,丹唇如血。

跨过晏府高高的门槛,见着古朴大气的三进式院门,一股历史的厚重磅礴之感扑面而来。仿若门后氤氲的是百年前的陈香,飞檐翘角上雕的鸱吻还在等着早已超脱成仙的主人归来。

三百年前由晏氏祖先建立的宅邸,香火长盛不衰,子孙福泽世代。三百年来,为大燕贡献了多少杰出人才,在百姓中有多么崇高的威望。且不说现在德高望重的晏相,在年轻一辈中声望最高的晏云之,就连他那一贯无拘无束、没为朝廷效力过一天的二伯,也因多年前一计治疗瘟疫的良策美名在外。

洛京尝有歌谣传“晏与荣,天下共”。意思是说,虽然座上的皇权属于荣氏一族,威风堂皇,可实际上晏家才是皇座背后大燕真正的主宰。朝闻巷最深处这座宅邸的一砖一瓦上,镌刻的不仅是家族的荣耀丰碑,也是王朝的跌宕史册。

在这样一处住所里,一个人很自然地就会变得静默无言,内心充满追思与敬畏。桑祈第一次进宫时都没觉得惊讶,只叹那里穷奢极欲,纸醉金迷,活像个安乐窝,一点都没有一国之君府邸的威严大气。倒是进了晏府,才感慨原来自己白活十七载,竟从来没有见过世面。

就连生活在晏府里的人都不一般,从这里的气氛便能感受出来。同样有着悠久的历史,闫家的氛围就像一个垂垂老矣、行将就木的王朝一般压抑沉重,家仆们的脸上个个写着谨慎拘谨,生怕弄坏了一草一物,恨不能把花瓶摆设都小心翼翼地供起来。

而晏府却不然。今日天朗气畅,清寒却怡人。不时掠过几只冬鸟,飞到几个丫鬟中间停下,被她们自然而然地擎住,笑着喂上几口吃食后再放飞,而后再继续做手上的事。人们面色红润,有种由内而外生出的随性自在。能让人感觉到,晏府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什么庄严肃穆的地方,只是他们怡然自得的生活的一部分。

便是这个到门口迎她的小丫鬟,从容有度、端庄聪敏的气质恐怕都能比过个别上不了台面的寒门小姐。她看上去也就十四五岁,比桑祈矮上半个头,青葱般水灵,一双璀璨如星的眸子中水波清透,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轻声软语道:“婢子玉树,姑娘请同我来。”

跟人家一比,桑祈觉着自己成天舞刀弄枪的,确实有点粗糙。没想到那丫鬟看似温婉可人,走起路来却不似弱柳扶风,反而步伐轻盈而敏捷,竟像有功夫在身。

桑祈不由得惊讶道:“你也是练家子?”

玉树有礼貌地保持着笑容,作个长揖道:“不敢当,只练过一些,做强身健体之用。”

桑祈似有所悟:“你家公子教的吧?”

小姑娘温声道了句:“是。”

桑祈立马拉长了脸,在心里狠狠将晏云之埋怨了一番,嘶吼着:这人,还以为他学的是什么不传外人的绝技,没想到连他府上的丫鬟都能教,就是不肯教我!

过了垂花门,一路向里,玉树一直把她引到了晏云之居住的庭院,恭敬道:“姑娘稍坐片刻,公子少顷便至。”

桑祈点点头,环顾一周,在石桌旁坐了下来。

看样子,晏云之应该刚走不久,桌上还摆放着几本打开的书卷。四下无人,桑祈有点好奇他平日都看些什么,悄悄探头看去。这一看不要紧,很快注意力便被全部吸进了纸墨里。她发现这是一份字迹骨力刚健、遒劲郁勃,内容锐不可当的书卷。字里行间锋芒毕露,痛陈时弊,振聋发聩,看得人不禁拍案叫绝。

桑祈没想到,在“盛世太平”的洛京还有人会写这种书,更没想到看似不问世事的晏云之会喜欢看。惊讶之余一抬头,不知何时那白衣如玉的公子已经坐在了她对面,身后不远处还站着正煮茶的玉树。

于是她一时又是做贼心虚,又是抑制不住好奇,红着脸焦急地问:“这本书册是何人所写?”

晏云之淡淡一笑,回了句:“你猜。”

桑祈气恼地甩了甩衣袖:“我上哪儿猜去!”

“是你认识的一个人。”晏云之好心提示道。

“该不会是你吧……”桑祈先提出了这个假设,又觉得不对,字迹不像,晏云之的字要更飘逸修长一些,便自己摇摇头将其否决。

她向来没有耐心玩这种猜谜游戏,从衣带里掏出荷包来,挑眉道:“你说是不说,不说我要送荷包了啊。”以为这一招能镇住晏云之,不想对方坐得泰然自若,丝毫不为所动,竟让她自己先起了退意,只好又收了回去,悻悻道:“我真不知道。”

这时玉树把煮好的茶端了过来,晏云之抬手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自己先轻啜一口,淡淡道了三个字:“顾平川。”字正腔圆,发音清晰……清晰到让桑祈以为是同名同姓,讶然道:“不会吧?”

晏云之挑了挑眉。

桑祈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居然是他?是了,第一次端详他时,确实觉得他是这种人,这种丘壑在胸、不落窠臼的真正士子。可是后来,又觉得他心浮气躁,倨傲自负,不过是空有皮相罢了。

桑祈又看了看被清风吹动的书页,都说字如其人,文如其人。书本中的他,昨日愤懑的他,皆是自己眼中看到的顾平川,却有自相矛盾的很多面,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呢?

“糊涂了?”晏云之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徐徐响起。

“嗯。”桑祈老实承认。

“你平日看到的顾平川,和在书中看到的顾平川,每个都不完整。就像每一个人眼中的顾平川都不一样,只是因为每个人关注的重点不同,接收到的内容自然也不同。晏某不敢说自己认识的就是真正的顾平川,但想来与你见解有异。你想不想看看,晏某眼中的顾平川是什么样?”

面前的司业循循善诱,桑祈明知道这是个为自己准备好的坑,还是义无反顾地跳了进去,抿唇道:“想。”

“不过,”等她喝完茶,晏云之披了衣服同她一起往外走时,桑祈才想起来质问,“你都肯教玉树练武,怎么就不肯教我?”

晏云之诧异地看她一眼:“玉树小时体弱多病,你也是?”

“……”桑祈这刚兴致勃勃地准备撸胳膊挽袖子在言论上与其大战一场,又被他一句话噎回去了,还没开打便丢盔弃甲,只得哼着小调,若无其事地看了看天。

晏云之让家仆驾了马车,带着她一起去了顾平川家里。

桑祈从前对顾家几乎一无所知,一去才发现,顾家竟然像她桑家一样人丁稀薄,并远比她家门庭冷落。

大门上的漆,已是斑驳脱落,黯然面对主人的辉煌不再。晏云之适时对她解释了一番顾家的没落。

在顾平川太祖父那辈,顾家还是很昌盛的,可昌盛的代价就如同当年独大一时的桑家一样,被皇室所忌惮。也不知是不是有人蓄意栽赃,总之某一日,朝堂上突然就冒出来顾氏族人私吞漕利、中饱私囊的弹劾。惹得龙颜大怒,下令彻查此事,竟连带着牵扯出许多顾家在朝中的丑闻。由于当中的诸多细节追责不清,顾氏家族内部先乱了阵脚。父子猜忌,兄弟阋墙,每一房都想把罪责推给别人,洗清自己。如若不反击,就有可能被其他人以为好欺负,踩成替罪羊。

在这种趋势下,整个顾府乌烟瘴气,人人自危。当时的家主急怒攻心,斥责晚辈无能,竟然大声哭号着对不起列祖列宗,没管好这个家,轰轰烈烈地当着众人的面自裁以谢罪了。

于是顾府中人又被扣上了不孝的罪名。贪污事小,失德却事大,从此顾家在格外重视士人名节、家族风气的大燕,一蹶不振,再没有了翻身的可能。名义上虽是上层士族,却已经两代人仕途不畅,谋不到什么像样的官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庞大家业逐渐败落倾颓。

“所以,顾平川空有抱负,却没有施展的机会,才急于与我联姻?”桑祈听完晏云之的提点,有如醍醐灌顶。

晏云之轻轻点了点头。

若说这是命运,对顾平川来说,着实有失公平。毕竟错又不是他犯的,却要这样平白受连累,桑祈想想,要是自己的确也要生气,也要不乐意。可这也不能成为他破罐子破摔、连入赘这种气节全无的话都说得出来的理由吧?她拧着秀眉,继续看晏云之,想从他那里寻找答案。

晏云之笑了笑,道:“别急,我们先到顾府上坐坐。”

看起来,他似乎是顾府的熟客,家仆拿着晏家的牌子去通报后不多时,顾府的管家便亲自出门相迎,大约是因为上了年纪,躬身时有些颤抖,但还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对晏云之恭敬地道了句:“晏公子,请。”

晏云之微微颔首当作回礼,带着桑祈进了门。

顾府的没落,并非万丈高楼轰然倒塌,而是一步步从高贵跌落到式微,外壳仍然撑着庞大的支架,依稀可见当年雄风,内部却在不断衰败,逐渐中空。

角落里的杂草,看似有时日顾不上打扫了。

顾平川出身二房,父亲病逝数月,家中只有母亲和两个年幼的弟弟。

晏云之和桑祈拜访顾母的时候,顾平川还在国子监没回来,顾母一头雾水地替儿子接待二人,命人备上点心说话。

厅堂里绝称不上简陋,但装饰简单,风格素雅,也没什么看头,桑祈的视线便专注在顾母身上。发现顾母乃是典型的洛京式美人,面若梨花,眼含春水,腰肢不盈一握,走起路来柔若无骨,而且……弱得有点过分,衣衫下瘦得仿佛只剩下了枯骨,一咳嗽起来,整个人随时都要散架似的。

桑祈正想着,只见顾母紧紧攥着手帕,掩嘴又是一通咳嗽,咳得桑祈离她不近都能听到其胸腔空洞的轰鸣声。身边的丫鬟又是给她捶背,又是给她递水,半晌才帮她缓过来。

顾母无力地朝客人笑笑,满怀歉意道:“抱恙多时,实在失礼。”

晏云之早就知道这种情况,来时便备了些药品当作见面礼,这会儿派人送上,却遭到了顾母的婉拒。

“郎君好意,妾身感激不尽,却是万万不敢再收。”顾母无奈地笑笑,“上次您送的山参,妾身私自受了,被川儿知道后,又发了好大脾气……您别介意,倒不是怪您,您自然一片好心,只是他那个孩子啊,性子太要强,也太倔。”

说起自己的长子,做母亲的眼中含满又怜又爱的水光,同时好奇地看了一眼没见过的桑祈,疑道:“这位姑娘是?”

桑祈忙自我介绍,解释道只是作为同窗,见顾平川最近情绪不太好,来府上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在门口凑巧碰到司业而已。

顾母闻言点了点头,感激道:“能有同窗关心他,川儿一定很高兴。”说着说着竟然好像要哭出来了,一时激动,便不由得多罗唆了几句,感慨儿子最近压力很大,每日要操劳学业,回来后要亲自服侍她,还得帮她出面解决许多难题……

但桑祈再问什么样的难题,她又只是摇头叹气,不肯细说了。

想来是人家的家事,也不好问,桑祈便识趣地闭了嘴。

说会儿话的工夫,院外突然传来争吵声。桑祈暗暗蹙眉,想着这都是哪里找来的家仆,怎么这么不懂规矩,主人在会客还这般大吵大嚷。然而再看顾母和她身边的大丫鬟,竟似早习以为常一般,只是面色尴尬地蹙了蹙眉。

“你去看看,他们说什么,便应了吧。”顾母惨白着脸,啜了口茶道。

“这……”丫鬟一听,立刻犯了愁,想说劝几句,却被主人摇摇头打断,摆手轻叹,“去吧,在贵客面前,莫要闹得不好看。”

“是。”丫鬟这才抿着唇应下,退了出去。

桑祈多了个心眼儿,格外留意外面的动静,隐隐约约听到只言片语。想是别的房欺负二房孤儿寡母,便向顾母施压,克扣了什么本该属于二房的东西,二房的小丫鬟气不过才跟人家顶嘴的,而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在外因为家族丑闻不受待见,在家还要遭受同族欺凌。来之前桑祈万万没有想到,顾平川的处境竟是这般艰难。

顾母那边又在满怀歉意地说着见笑,晏云之大约觉得桑祈也将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了,不想再让顾母尴尬,便礼貌地起身告辞,临行前嘱咐了顾母要多休息,有他能帮上忙的尽管开口。

而后二人往外走的路上,桑祈感慨良多,皱着眉头一通叹气,见晏云之却是表情平静,没什么反应,不由得疑惑道:“你不觉得顾母很可怜吗?”

晏云之转过头来,步伐从容,清清冷冷的视线看着她,声线极其平静道:“人间事,多如此。”

桑祈语塞,看他刚才的好意,再看这时的表情,真不知道该说他是看透沧桑,还是冷血无情,又叹息一声。

晏云之淡笑,理了理衣袖道:“桑祈,为师今日教你一课,你且记着,无论是顾母还是平川,他们最不需要的便是同情。”

桑祈品着这句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迈着沉重的步伐回了家。

与此同时,在宋家大宅里,也有一个人在蹙眉踱步。宋佳音最近也是心烦不已,虽说她一直觉得自己年纪还小,应该在父母身边多受几年宠爱,不急着嫁人,可事实上岁月不饶人,夏日里她都已经及笄了。婚嫁之事,自然也就被提上了议程,早年她嫌弃这个看不上那个,不愿挑选,如今被家里逼得烦不胜烦,迫切需要做点什么大快人心的事儿高兴高兴。

这不,今儿就听兄长宋落天说到了顾平川在追求桑祈一事。对洛京的各大家族知根知底的她,可比桑祈了解顾平川多了,一听说便乐不可支,连连追问兄长:“那这俩人可成了?”

宋落天拿起一颗花生,高高抛起,用嘴接住,玩味道:“当然没,桑氏那种飞扬跋扈的性子能看上谁?我听说啊,她可是把顾平川欺负得够呛。”

宋佳音亲自给他剥了个花生,嘟嘴道:“那可不好玩,要我说,他们俩挺合适的。一个不受欢迎的刁蛮小姐,一个不被待见的落魄公子,哈哈哈……想想就有意思。”

宋落天耸耸肩,不置可否。他对顾平川,除了听说长得十分英俊,年少时就是个神童,就没什么印象了。

宋佳音喝着热茶,眯着眼睛想了想,突然计上心来,推了推兄长,娇笑道:“要我看,那顾平川许是没什么能打动姑娘芳心的伎俩,而在这方面,你又恰好是个高手……不如,你去帮他一帮?”

宋落天不明白,懒懒地晒着太阳问:“为何要出这份力?”

宋佳音一副嫌弃自家兄长没脑子的表情,嗔道:“你想呀,若是他能讨得桑祈欢心,娶了那泼妇,桑氏岂不成了洛京的大笑话?若是俩人没成,我们也可放出话去称她嫌弃顾家家世不好,从前说什么婚事自己做主,不图对方家业,只求为人称心之类的言论,不就成了自个儿打脸?”

宋落天细细琢磨着,觉得好像也有几分道理,再加上是亲妹子的要求,别说让他帮顾平川追求桑祈了,就是让他帮忙追嫦娥也得去啊,于是大手一挥,痛快道:“好,我明天就去。”

就这样,第二天,宋落天便又难得一见地出现在国子监,暗暗在教室中寻觅一番,留意到了顾平川。

昨天回家得知大伯那房的人又欺负上门的顾平川,此时此刻显得十分气闷。自己夜里要上门去说理,却被母亲哭着拦住,说什么君子志不在此,不可因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与长辈顶撞,否则传出去,他未来的仕途就完了。

那该如何?他堂堂一个七尺男儿,难道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和幼弟受苦,自己却有口不能言吗?他本该撑起这个家。反正本来也没什么仕途可言,何不干脆完得彻底!

原本父亲去世后,走投无路的他,指望着能依靠桑家获取助力,没想到那桑祈如此难缠,自己又实在放不下身段……顾平川越想越恨,握着书册的手指紧了紧,险些把无辜的书页揉成一团。

宋落天瞅准时机,摇着扇凑了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来。

顾平川察觉,抬头看了一眼,见来人是他,表情说不出的厌恶。

宋落天自觉高贵,看不上他家境清贫;他也自觉高贵,看不上宋落天的纨绔。互相都不把对方放在眼里的两个人相对而坐,气氛很是微妙,还是别有用心的宋落天轻咳一声,率先打破僵局,道了句:“顾兄……近来可好?”

没话找话,来者不善,顾平川冷冷看他一眼,敷衍道:“尚可,宋兄也别来无恙?”

“无恙,无恙。”宋落天嘿嘿一笑,趁四下无人注意,凑近了些,神神秘秘地道,“宋某听闻,顾兄为女子之事所扰,实在叹惋。以顾兄的才学仪表,如何不是洛京万千少女春闺梦里人的典范?可是这女子啊,矜持,假正经,不太吃君子风范那套。表面越是倔,内心就越渴望被强势的男子征服。”他说着,偷偷从袖口拿出一个纸包,放到了顾平川桌上,压低声音道,“愚弟不才,但愿此物,能助顾兄一臂之力。”说完若无其事地起身拍拍屁股走人,走的速度还挺快,好像跟顾平川说话这种有损身价的事做多了,整个人都会不好似的。

顾平川清正优雅的长眉此刻紧蹙,瞟了一眼桌上的东西。

他虽从不参与贵族中的玩乐,但对于当中玄机也知晓一二,从纸包中露出来的一点点暧昧的粉色细末,便不难判断出此物用途。漆黑的眸子凝视着它,暗暗握紧拳,眼底起了一阵风暴。

不久之后,桑祈听说顾平川邀自己到谢雪亭小叙的时候,正和卓文远商量晚上去哪儿吃点好吃的。谢邀后,笑容凝在嘴角,眸色中亦是光影不明。

“不想去便拒了。”卓文远懒懒托着腮,眼睛微眯,友情提醒。

桑祈淡淡一笑,摇摇头,却道:“没事,就是见一面。”言罢收好东西便潇洒地前去赴约。

谢雪亭在蜿蜒曲折地从洛京穿城而过的洛水河边,自河堤探出一角,深入河内,有一窄桥连通。亭八角,春可赏柳絮簇簇,夏可观荡荡风荷,秋可听清涛阵阵,乃是洛京一景。只有冬天冷清,若非下雪时日,少有人来。

桑祈远远便能看到顾平川备了清酒小菜,正在亭中自酌,深吸一口气,故作无事地走了过去。

顾平川抬眼看到她,举了举手里的酒杯当作问好,一仰头又灌了下去。喉结一滚,几滴琼浆从嘴角溢出,被他无所顾忌地抬袖拂去,抬手道:“坐。”

桑祈便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明眸凝视于他,若有所思。

“今天邀你来,就是想对先前的失礼赔个罪。”顾平川似是有些喝多了,明显显出醉意,举樽又饮了一杯道,“这杯,我先干了,我不该欺骗你的感情。”

桑祈微微一笑,坦言道:“没事,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没太信,也没付出什么感情。”

顾平川闻言一怔,继而哈哈大笑两声,自嘲道:“对,聪明。”说着拿起酒壶,给她斟了一樽递过去。

“来,一起喝,这杯敬你的机智。”

桑祈看了看杯中酒,没有伸手去拿,只道了句:“家父不让在外面乱喝,这份敬意我心领了。” 3HqQmpgH7kd5vgjrAwEyOsNPpZaf24HAaUQC+7jDxwEvTHP73IGueiqi4OwTCYP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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