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府衙办事神速,桑祈手指头上的破皮还没好,遇袭案就已宣布告破。查出的结果果然是流寇作乱,几个乌合之众饥寒已久铤而走险,卓家的马车被盯上纯属倒霉。
说法符合预期,可是桑祈还是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若是流寇作乱,为了钱财,当时她跑开的时候,蒙面人干吗还要追上来纠缠呢,直接把马车抢走不就完了?难不成饥寒已久的流寇觉得比起马车和上面的东西来,还是她比较好换钱?
可这点怀疑,她只是随便一想,并没有深究。案子交给洛京府衙去琢磨就是了,她还有太多更需要花精力深究的事情,一个是她的赌约,一个是她的学业,最近还多了一件事,便是寻那名老者。
她自己特别上心打听,也让热衷八卦的莲翩帮忙,还托了几个府上的侍卫甚至卓文远,可惜一直没有线索。没办法,她只好想了个笨法子,每天跑到那个遇到他的水潭边去守株待兔。为此她还特地带了长枪,将练武的地方都挪到了此处。
白天上了课,晚上就拖着两个亲卫过来候着,可那老者始终没有出现。
这一日她练枪练累了,又喘着气坐在潭水边歇息,想着今天大约也要无功而返了吧,忽然听到不远处亲卫一声厉喝:“什么人?”
她条件反射地一个打挺弹了起来,兴奋地想:莫非来了?可下一秒又听到一阵甲兵碰撞声,应是那亲卫收回剑行了个礼,唤道:“原来是晏公子,请恕在下失礼。”
晏公子,哪个晏公子?晏云之?
这可比那老者来了更让她意外,桑祈不由得往声音来处走了几步,果然见着了一袭雪色宽袍的司业。
月华清辉下,他显得格外清冷出尘,面容皎然安闲,衣带当风,丝帛袖摆上奕奕流光,整个人好似刚从月上下来,由这辉光凝成的仙人一般。
桑祈却没心情欣赏,皱着眉头,问了句:“怎么是你?”语气中浓浓的失望感丝毫不加掩藏。
“晏某也没想到是你。”晏云之淡淡回道。
“大半夜的,司业跑这儿来做什么?”
“你又是做什么?”
“……找人。”
“……路过。”
“噗。”桑祈被他面不改色说这句话的表情逗笑了,“哪有孤身一人这个时辰从这儿路过的?”
晏云之也不辩解,一副“信不信由你,反正我给了答案了”的姿态,瞥了她一眼,只道了句:“桑二小姐又找什么人找到这儿来?听说此地有流寇作乱,不安全,还是早些回吧。”便如施施然而来一般,又施施然要走。
大约是知道这里前些日子出过事,见有动静才过来看一眼的吧。他这样的人竟然也会关心洛京动向、他人安危,有点让人意外啊。桑祈挑眉看着他挺拔颀长的背影,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口唤道:“等等。”
对方脚步未停。
怎么好穿白衣的都这样,不听人说话的啊……桑祈无奈地跑了两步追上他,促狭道:“那个,关于荷包和灯会的事儿……”
还没等她把“我真心诚意地想跟你商量商量”说完,就听他云淡风轻地道了句:“不收,不去,没商量。”
在这件事情上,俩人已经大战了三百回合,桑祈甚至还经常坐在他的房檐上等他出现,第一时间落在他面前。好几次都是她还没开口,他就已经自然而然地先说了声“不收。”
眼看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这态度、这趋势,教她怎么能不气闷?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别扭呢?”桑祈一着急,终于把一直闷在心底百思不得其解的话问了出来,“不就是收个荷包,去看个灯会吗?还能让你缺胳膊少腿,吃了亏不成?”
“是不会有损胳膊与腿,”晏云之淡然解释,“会有损原则。”
桑祈听了这说法哭笑不得:“我……怎么也算是名门之后吧,跟我一起去,就让你那么没面子?”
晏云之停了下来,回眸看着她,皎如皓月的容颜上一片清冷淡泊:“并非面子问题。”
刚才的那点好感被抛至脑后,她觉得好笑,白了他一眼,激动地道:“分明就是!你以为我不知,你就是想维护住自己所谓洁身自好的清名!我大燕第一公子晏云之,从不向功名利禄美色诱惑摧眉折腰,品格洁癖,到了视女子的礼物为洪水猛兽、万万不可近身的地步。我说,这么辛苦地维持着形象,您老活得累不累啊?”
话说得嘲讽,晏云之听完却笑,眉宇轩昂之间有一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傲然,语气如常,从容道:“你想太多了。不想收,只是不想而已,与你是谁、为何目的无关,换作别人也是一样。晏某行事,不求他人欢喜,但求心中自在。”
桑祈脸色黑了黑。
“好吧,既然这样,我也不求你什么了。”
“如此甚好。”
“我直接逼你吧。”
话音未落,长枪红缨一绽,已然出手。凌厉的枪头目标是晏云之的肩膀,原本想着挑破他的衣衫,让他吃点亏就好,也别太狠了,毕竟大家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没想到劲风拂过,晏云之只是微微动了动,就轻轻松松躲开了这一攻击,连根头发丝都没让她碰到。
论力量她不大行,准头可一向是骄傲,怎么肯认输?斗志愈发被激起,一招比一招认真,到最后已经是发挥出了七成水平。
然而,依然没擦到晏云之的衣角。
更夸张的是,桑祈发现,自己已经打得很吃力了,对方却一直闪躲得十分潇洒自如,仿佛只是挥了挥衣袖,轻轻侧了侧头,一个转身,一个腾跃,轻扰一地流辉,便轻而易举地于不动声色中将她的招式一一化解。
摔!这还有什么打头!
桑祈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将长枪往地上一插,咬牙瞪他。说也说不过,打也打不过,她竟真的拿他丝毫没辙,这种感觉真不爽。
晏云之理了理衣袖,刚才那番“打斗”中,他几乎连站的地方都没挪动一下,淡淡瞥了她一眼,问了句:“玩好了?那晏某便先行一步。”言罢要走。
桑祈又唤:“等一下!”
晏云之回眸,微微蹙眉,仿佛在问:又怎么,还没完没了了?话却是没说出来。
桑祈也跟着蹙起秀眉,拧了好一会儿,纠结了半天,呼了口气,豁出去跑上前问:“你的功夫是哪里学的,能不能教我?”
思路变得也太快了,晏云之长眉一扬,有了几许诧异的神色。
桑祈本意也不想这么丢脸啊,认命地耸耸肩,叹了声:“不瞒你说,我每天晚上来这儿,就是想找个师父。”
晏云之的表情更微妙了。
“是真的。”她咳了咳,将自己遇袭和被白衣老者的剑法惊艳的过程大概讲了一遍,“后来我打听不到那人,只好想了这么个笨法子。”
可是她当然也明白,或许那晚只是巧合,再遇到老者的概率微乎其微。今儿让她见识到了晏云之的武艺不凡,神思飞转间,便改变了念头,决心把握住近在眼前的机会。
晏云之视线落在她手中长枪的红缨上,微微一笑,更显天人之姿,劝道:“还是别等了,与其把心思花在这没边际的事儿上,不如好好练练女红,上次那个荷包绣得真不敢恭维。”
桑祈息了的火气重新蹿上来,那边厢已经没事儿人似的去了。
时间不早,她也没心情再练,在心里画圈圈诅咒着晏云之,也回了家。半夜躺在床上,她黑亮的点漆双眸眨巴着,开始琢磨,这回怎么能让晏云之教自己功夫呢?此乃头等大事,可比送荷包重要多了。
正在她冥思苦想之际,山中的一老一少两个白衣男子同时蹙起了眉。
“你煮的茶还是这么难喝。”老者毫不客气地评价道,一脸嫌弃地把手中的茶杯一扣,将一杯每年只出产四两的玉壶碧螺春一滴不剩地倒了个干净。
而提着这茶叶专程半夜到这深山老林里来看他的对面那位,同样白衣翩翩的晏云之也不恼,淡笑着接了句:“二伯还是这么有精神。”
“老夫有精神是因为一回洛京就遇到个怪事。”白衣老者捋了捋长须,将回到洛京的那天半夜恰好救了个被人围攻的小姑娘一事与他说了一番。
原来桑祈那日遇到的不是别人,正是曾被称为风流天下闻的晏家子——这位云游隐居的晏鹤行。
晏云之听罢若有所思地一挑眉,笑道:“二伯不问世事多年,竟也会做这路见不平之举,想来那姑娘定有异于常人之处。”
“此言差矣。”晏鹤行摇头否认道,“只是顺路,外加手痒而已。”
果然……是他的作风,晏云之低眉品着茶笑,将自己所了解的那日事件的来龙去脉也讲了一遍。
晏鹤行听罢又摇头,断言道:“并非如此。”
他觉得那日的突发事件不仅仅是流寇作乱那么简单,捋着白须意味深长地道:“总之,你且看着,不日后还会出事。”
晏云之问他何以如此肯定,他却只神秘兮兮地答了两个字——直觉,让人一个反驳的字眼都说不出来。
彼时屋外月晕如血,狂风大作,深山中的旧观阴影幢幢,参天古树挥舞着奇形怪状的枝丫探入墙头,在地面妖影鬼行,诡秘得瘆人,屋内却被炉火照得和暖,茶烟袅袅带来闲适安然的氛围,一老一少两个白衣男子在猎猎风响中安之若素,谈笑风生。
直到第二天早上,北风还没停。深冬的洛京本就潮湿阴冷,让从西北回来的桑祈很不适应,再一刮风,更觉得冻到了骨头里。因而她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赖床,任莲翩叫了几次,都坚决假装听不见,埋头缩在被子里装死。
最后不得已,莲翩只好使出杀手锏,直接扯着被子一角大力一拽,把她的安乐窝捣毁,横眉立目地道:“还不起,你忘了今儿是什么日子了?”
桑祈仍在抵死挣扎,闭着眼睛在床上翻滚,哼唧道:“啊,我全身都酸,不想上学。”
莲翩哭笑不得:“谁说要你上学了?”
桑祈闻言睁眼瞪她,大义凛然地把被子扯了回来,松了口气道:“不上学你叫我干吗?”作势就要盖上继续睡。
“是不用上学啊,只是要进宫而已。”莲翩一叉腰,挑眉道。
……糟了,原来是要跟皇帝汇报自己的学习成果的日子,桑祈这才想起来,惨叫一声从床上弹起,手忙脚乱地用最快的速度穿好了衣服,对着镜子检查一遭。红白相间的双色襦裙曳地五尺,宽大的长袖是简单明快的鹅黄色,上绣流水波纹,走起路来随身姿摇荡,仿若长川汤汤,三千青丝拢得整齐,以同色缎带束好——嗯,似乎可以见人。
于是她取了个红白相间的披帛,匆匆出门。马车一路风驰电掣到了皇宫,下车后她又小跑了一会儿,到殿门前才放缓脚步,顺了顺呼吸,挺胸抬头像模像样地走了进去。
谁知一进门,发现大事不好,好死不死地,晏云之和冯默都在。
桑祈双手在袖中握拳,暗暗告诉自己镇定,不要跟那白衣男子一般计较,当他是棵白菜就是了,于是她不苟言笑地给皇帝见礼之后又转向他们,拱手道:“弟子桑祈见过晏司业、冯博士。”
皇帝清了清嗓子,不出她所料,问了她在国子监的情况。
桑祈有点违心地答道:“挺好。”
皇帝脸色黑了黑:“朕问的不是这个……”
桑祈微微抬头,用一脸不解的神情询问那是哪个。
皇帝总不能直接把“有没有犯了什么错,好让我抓住小辫子把你赶出去啊”这种话说出口,眼珠一转,改问晏云之和冯默她的在校表现和学习成绩。
冯默一听问到自己,一丝不苟地行了个大礼,严谨认真地道:“启禀陛下,桑氏时常在经史课上打盹,最近两次考核成绩亦均是班上倒数,在校表现和学习成绩都不太乐观。”
皇帝听完可乐观得很,虽佯装恨铁不成钢地皱了皱眉头,嘴角却不经意扬了扬,跟桑祈辜负了他多大期待,让他并不幼小的心灵受到了多大创伤似的,唉声叹气地道:“桑祈啊,你看……你这书读得实在没有起色,可如何是好?朕觉得小姑娘家家,果然还是不适合去国子监吧?”
桑祈低着头苦笑一声,心想现在还不是甘心离开国子监的时候啊,虽然觉得这样说不太好,但也不得不先卖个队友了。于是她十分认真地拱手对冯默道:“弟子冒昧向博士请教一个问题:经史课上有几人不打盹?”
“你……”冯默气得面上一抽搐,褶子都深了许多,本来还是个老帅哥,突然就显得面目有些可憎。
“当然,科目无聊,并不是博士的错,冯博士您还是精于授业的。”桑祈打了个圆场,继续道,“而且,弟子的成绩也确是在考试的人中排名倒数。”
“嗯,你自己有数最好。”皇帝仍然一脸幸灾乐祸。
不料桑祈突然话锋一转,补充了句:“可是,没来考试的人更多啊。您看,他们连考都不敢考,是不是还不如小女?”
“这……”皇帝也有些语塞。
桑祈趁机加强攻势,沉痛陈词:“小女学艺不精,实在是因为比同侪们起步晚太多。想他们从小就接受最好的教育,而小女却只能跟着父亲的军队风餐露宿,别说读书写字,连张像样的纸都没见过……”说得要多惨有多惨,眼看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乍一听倒是有理有据,但是……桑家大营每年都军饷充足,哪有那么凄凉!再说你一个女孩子家不读书写字不也很正常吗?装可怜这方面可真得乃父真传!皇帝无言以对,怄着气给了冯默一个眼神,可惜冯默正郁结难抒,没体会到。
老家伙真不会察言观色!真是活该这么一把年纪了还只能混个博士!皇帝深吸一口气,用力掐了掐龙椅扶手,开口道:“好了好了,你不容易,朕知道了。”转而期待地看向晏云之,“那么,桑祈平日里的表现如何呀?可有给其他弟子带来什么困扰,在国子监中惹什么麻烦?”
他当然是希望晏云之说“惹了”的,并且他也听说了桑祈总追着晏云之让其不胜其烦的事儿,觉得有十成把握对方会这么说。
见皇帝换了目标,桑祈住了口,心里有些忐忑,不由得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瞥晏云之,感觉皇帝蓄谋已久,一直想找碴儿把她赶出国子监,以报复大司马当初逼自己就范这事儿。如今怕是晏云之随便说两句坏话,他就能赶紧顺杆儿爬了,而自己昨天才刚刚与这个人大打出手……想到自己的命运此时此刻就捏在晏云之手里,他还十分有可能“好好把握”,真有点不甘心。
一时大殿静寂,晏云之沉默片刻,在皇帝越来越闪亮的渴望眼神中,从容不迫地面瘫着答了句:“桑祈的表现……”
桑祈捏了一把冷汗,便听他顿了顿,用了一个她自己用过的词总结道:“挺好。”
皇帝手一滑,险些从龙椅上掉下来,暗暗咬牙哀叹:你们……一个个的实在太让朕失望了!
结果因着晏云之的“相助”,皇帝不足以找借口对桑祈发难,只得让她继续待在国子监。离开皇宫,可算松了口气,桑祈在晏云之上马车前追上他,讪笑道:“谢谢,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会帮我,但还是谢谢。”
晏云之脚步一顿,反倒疑惑地问她:“帮你?”
桑祈哑然:“是啊……”
又听他琢磨着:“那你可在国子监里闯了什么祸?”
桑祈细细想了想,又想了想,不是很有自信地答:“好像……没有吧。”
风言风语多了些,与闫琰的小矛盾多了些,别的好像都挺正常的嘛。除了给晏云之送荷包,她已经很注意低调行事了。
说完晏云之一点没领她的感激之情,面无表情地扔回一句:“那不就行了,晏某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得,又碰了个钉子,何苦特地来一趟呢?桑祈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儿地道:“那弟子就先告辞了。”言罢转身悠悠然往自己车上走,心想着:皇帝你治不了我吧,我得意地笑,我得意地笑……步伐也轻快了很多,越来越不好好走路,身体轻摆带动衣裙飘摇,在阳光下流光跃金,勾勒出一道旖旎风景。那份潇洒自在,虽与舞刀弄枪时的利落英姿不同,却同她姿容秀美的女子外表相异,折射出不同寻常的光辉。
晏云之挑起车帘的手微微停顿,注视着她的轻盈裙摆和被风吹起的如瀑长发渐行渐远后才无奈地笑笑,上了车。
这样的人,天生就是引人注目的存在,知道什么是低调才怪。
果然不出他所料,这次小风波后没过几天,桑祈就干了件特别高调的事儿。
因着连日朔风大作、阴云密布,实在冷得难受,连烤火炉都无济于事。终于风停放晴的时候,洛京人民都很高兴。国子监里的博士弟子们当然也不例外,于是有几个博士提议趁着心情好,在庭院里行曲水流觞之乐。
桑祈没玩过这些,不太想去,可大家都去偏偏她落跑未免失礼,加上卓文远一直撺掇她说很有趣,便带着几分好奇加入了。
乐课时间,众人都聚到了庭院里,围着假山流水而坐。教授乐经的博士指着周遭的一排乐器笑眯眯地介绍规则道:“既然是乐课时间,今天我们就换换玩法,中者无须吟诗作赋,改为演奏一曲。”
桑祈后悔来了……再看卓文远,正低头偷笑,这家伙该不会早就知道博士会来这招吧?她无语地掐了他一把,硬着头皮盯着博士手中的杯托,祈祷杯子千万别停在自己面前,重在参与,看看就好。
游戏开始,博士用杯托将盛着桃花酿的小小杯盏轻轻放到上游,杯盏随着蜿蜒曲折的水流,在众人面前缓缓而过。
桑祈屏息凝视,第一个杯子越过自己,停在了卓文远面前。
卓文远爽快地拿起杯子来将酒喝了,走到一边找到自己的笛子吹了一曲。俊美如玉的男子临风而立,宽袍微敞,唇畔流淌而出的旋律悠扬,确是一道赏心悦目的美景。
曲罢,博士评价其韵律节奏都掌握得很好,意境也符合此情此景,总之评价颇高。卓文远回来坐下,朝桑祈挑了挑眉,意思是问“怎么样,本公子挺帅吧”。
桑祈笑着点了点头,想的却是不错不错,刚才观察了一下水流和岸势,自己所在的位置好像杯盏不容易被卡住,这样就放心了。谁料卓文远突然凑近了些,趁博士再把杯盏放下,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儿的时候,低头在她耳畔暧昧地问:“那么还不考虑考虑嫁给我?”
桑祈保持着笑容,毫不客气地又掐了他一把。卓文远身子顺势一倾,长袖一拂,袖内的手不动声色地将杯盏卡在了岸边,而后收手而退,连声告饶着坐了回去。
桑祈刚松口气,便见众人都看着她,而那小小的杯盏正稳稳地停在自己面前。
她要给晏云之送荷包并邀其上元节一同赏灯,否则便要在灯会上代替名伶演奏一曲的事儿已经传遍洛京,同窗们自然也知晓。各路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充满探究与猜测。毕竟先前也有传闻说她琴棋书画无一在行,这曲子到底能弹成啥样呢?如果能在上元节前听上一听,也就知道那天看到的会是好戏还是闹剧了。
于是在众人的热烈欢迎下,性子愿赌服输的她艰难起身,磨磨蹭蹭地朝旁边走去,心里还不甘地琢磨着,怎么会这样呢,郁闷。她拿起琵琶坐好,抬头看向那杯子,又看向弯眉浅笑的卓文远的时候,突然灵光一闪,恍然大悟——是他干的!
那人如今一副“想要帮忙,求我呀”的表情,更让人恨得牙根痒痒。桑祈的倔强劲儿上来,不肯示弱,深吸一口气,豁出去抱着琵琶演奏起来。
而后,果不其然,发挥稳定地演砸了。
弹到一半,她看着同窗们纠结抽搐的表情,十分有自知之明地停了下来。只见闫琰想笑又不好意思出声,憋得满面通红,卓文远还在一旁把玩着折扇幸灾乐祸。
桑祈越想越不服气就这样被他耍了,索性将琵琶放回去,拂拂衣袖道:“桑某曲艺不精,还是不污大家的耳了,要不改唱一首歌吧?”边说边剜了卓文远一眼。
琵琶都弹成这样了,声乐方面众人自然也就没什么期待了,闻言只祈祷着千万不要更吓人,也有人忙道:“算了算了……”
可博士那边觉得不应就此作罢,要表演节目就表演完整,弹了一半就回去算怎么回事,于是点头:“好,就唱完一曲。”
得了应允,桑祈清清嗓子,开口唱了一曲在西北时学的歌谣。
赫勒山北兮,原草茂茂。
天地无极兮,驱我羊羔。
慕君不见兮,在彼何方?
惠风来仪兮,慰我寂寥。
……
苍凉古朴的旋律,被她唱得驾轻就熟。高音宽广洪亮,低音深沉浓郁,闻之身临其境,仿佛去往了那广袤无垠的草原,见着了那以天为盖以地为庐、自由自在地放牧着羔羊、遥望远山的姑娘。
桑祈唱着唱着,听到一曲悠旷琴音响起,契合地在为她伴奏。
歌声邈远,琴声苍凉,配合得相得益彰。洛京人嗜好风雅,高门子弟在音律方面皆造诣匪浅,连闫琰之流也不例外。此时都沉浸在了这韵律中细细聆听,有的合眸冥想,有的边微微颔首边品着酒,有的偏了头远眺,一时整个庭院里只剩下乐声。
桑祈自己也唱得投入,直到唱完才将视线投向伴奏的人,惊讶地发现那人竟然是晏云之。他的长指还没收,继续在古琴上舞蹈,一拨一挑间,流泻天籁。姿容绝世,白衣飘飘,即使在这样一群天生贵胄之中,也显得俊逸超群。
正在这时,刚刚还晴朗的天,转瞬便阴了。风起,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雪花和风吹落的几瓣蜡梅,轻巧地落在了他的肩头。
这样的画面,配着他弹奏出的这样的乐声,简直让人惊为天人。
晏云之啊,晏云之。
她突兀地想起一首诗里面的句子——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噗,难道是因为觉得他像从天上来的仙人吗?桑祈摇摇头,让自己清醒点。别扯了,就他那性子,还神仙呢,魔鬼还差不多。
那边晏云之似乎兴致正浓,还没弹完。她趁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乐声上时,悄然起身离开,漫无目的地向庭院深处走去,心情如同这天气一样,突然变得阴霾。
这首歌谣让她想起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的草原,不知何时才能再自由驰骋的天地间,永远也无法再见的那些往日和故人。情绪少有的低落,她自己都不知道就这样把玩着手中的草叶呆坐了多久,直到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才恍惚回过神看向来人——又是晏云之。
难得的两人独处的机会,她此时却不想送荷包,也不想求拜师,只看了他一眼便又转回了头。
这倒让晏云之有点意外,信步走到离她不远处,也坐了下来,侧眸看看她低垂的眉眼,奇道:“原来桑二小姐也有伤感抑郁的时候。”
不开口还好,一说话就叫人火大,桑祈翻了个白眼,道:“当然会,人人都有高潮和低谷好吧,我又不是没心没肺的傻子。”言罢叹了口气,补充道,“若真是个懵懂无知的傻子倒好。”
“哦?”晏云之长眉微扬,觉得这句话有几分耐人寻味,追问了句,“此话怎讲?”
明明早就决定了不会对人提起的事,大概是因为此时心灵打开了脆弱的缺口,又碰巧他的声线听起来那么温良可靠,竟然生出了倾诉的欲望。
桑祈稍加犹豫后,长叹一声,讲起了有关这首歌谣的故事。
“如你所见,我完全没有音韵天分,琴弹得乱七八糟,歌唱得也不好,却只有这首歌谣烂熟于心,因为小时候姐姐教了我很多遍。”
关于桑家的情况,晏云之略有耳闻,据说大司马桑巍先后娶过两任妻子,原配邵氏曾随他四处征战,常年担忧操劳,年纪轻轻便因病辞世,留下一子一女。数年后迎娶的续弦赵氏,也就是桑祈的生母,多年无所出后终于怀上一女,却在诞下她时难产而亡。同年,邵氏留下的长子战死沙场。
于是有了桑将军乃天煞孤星、命中福薄、克妻克子的说法。不知是因为这个说法导致没人敢嫁给他,还是他自己连失所爱不想再承受这般痛苦,总之后来他一直没有再娶。家中便只有桑祈和年长其十岁的姐姐桑祎两个女儿。想必对于桑祈来说,桑祎既是长姐,又扮演了母亲的角色,是她生命中极为重要的人。
“后来姐姐进宫做了后妃,离开西北就再也没有机会见面,直到……”桑祈说到这儿顿了顿,虽然表情未变,声音却带了哽咽。
“直到她也辞世?”晏云之问。
桑祈默默点了点头:“宫里告诉父亲的理由是姐姐重病不治,可真相并非如此。在姐姐的死讯传来后不久,我收到一封她指名寄给我的家书,里面写着对我的嘱咐和她真正的死因。”又顿了顿,叹息道,“姐姐是自杀。”
晏云之略显惊讶地挑了挑眉。
桑祈将事情的始末说了个大概。
这一切还要追溯到桑祎嫁入宫廷以前。当年桑巍风头正盛,已有功高盖主之势,惹来了不少猜忌,远比现在更甚。朝中有传闻称他坐拥重兵,意欲在西北自立称王。皇帝寝食难安,甚是担忧,听说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可战事正在紧要关头,桑巍并不想让自己腹背受敌,既要应付敌人又要应付朝廷的怀疑,于是权衡利弊后,将爱女桑祎送进了宫,供皇帝牵制自己。
就这样,桑祎作为政治牺牲的筹码踏上不归之路,成了后妃,按照父亲的意愿帮助其摆脱困境,为此她舍弃了自己放心不下的妹妹、相许终生的恋人,只能在花红柳绿的后宫中成为群芳之一,过着自己并不想要的曲意逢迎的生活。
两年后,桑巍收复西昭,从边陲撤兵,将自己的势力散去一部分,这股猜忌风波才逐渐淡去。桑祎也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趁着一次风寒,悄无声息地结束了了无生趣的人生。临死前,她将自己的心事血泪一一记录下来,交给了心爱的妹妹。
至少要向一个人传达事情的真相及她的委屈、她的不甘。桑祎在信中说:“我不恨父亲,他也有他的无可奈何,可我憎恶这个世界,憎恶这靠联姻维系起来的利益纽带,将人看得与金银珠宝无异,冰冷又无情。”
那年收到家书的桑祈才只有十岁,勉勉强强看得懂,被姐姐传达出的情绪里那份厚重的压抑迫得透不过气来,从此无法释怀。
晏云之听罢,面上浮现一丝笑意,温声问:“所以,你才拒绝了所有找上门去的提亲,放话说自己的婚事自己做主?”
“嗯。”桑祈坐久了,伸伸胳膊和腿,重重点头,“对,谁说的都不算,只有我自己可以决定,嫁给一个真心喜欢我的人。不再重蹈命运的覆辙,不再做任何人、任何事的牺牲品,至少要代替姐姐弥补遗憾,自由地活。”
晏云之点了点头,评价了四个字:“有点意思。”
她竟从这几个字里听出了赞许的意味,惊讶地侧头,眨眼看了看他。
晏云之一如既往,没有什么表情。
“噗……”桑祈突然笑了,说出这些深埋已久的秘密,心里本就舒服了很多,情绪已经没刚才那么低落了,又有了兴致想别的。
“你也很不错啊,琴弹得真好。”她诚恳地道,“话说那是什么曲儿?我好像第一次听。”
晏云之难得给她一次面子,来而不往非礼也嘛。
“即兴之作,若非要取个名字的话,就叫《凡之野》吧。”晏云之轻描淡写道,后半句却突然话锋一转,做了个惊讶的表情,“你竟然也懂得品鉴音韵?”
“……”桑祈顿了顿,撇嘴道,“虽然不懂,也能听出来点感觉啊。”
“什么感觉?”
桑祈绞尽脑汁回忆着刚才听他抚琴时的感受,才总结出来两个字:“自在。”言罢觉得这个词很合适,补充道,“嗯,就是有一种放任自流、潇洒疏狂的感觉,好像世间万物没有什么能束缚得了这琴音。”
晏云之默了默,高远苍渺的双眸一眯,轻呵了句:“呵,自在啊……”
哟,总结得好像戳中了点子上?桑祈颇为自豪地挺了挺脊背,心想着:看吧看吧,姐姐我还是有点本事的。这样想着,竟和平日跟卓文远打闹时似的,抬手朝着晏云之的肩膀就狠拍了下去。
拍完才发现不妙,晏云之面色一凉,坐得离她远了些。
刚才还和谐的气氛陡然冷场,二人之间似乎都能听见寒风呼啸,桑祈尴尬地咳了咳,没话找话说道:“那个,司业果然很厉害啊,无论琴瑟琵琶都能信手拈来,演奏得那么美妙,我就完全没有那个天分。”
“嗯。”晏云之语气淡淡,“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这样上元节大家都好过些。”
桑祈嘴角一抽,连连摆手:“还是算了,朽木不可雕,我真不是那块料。”言罢瞬间眼睛一亮,凑过去转了话锋道,“可司业有这份心意弟子实在感动,不舍得推辞……要不,您还是教我功夫吧!”
晏云之又挪了挪,理理衣袖,悠悠然道:“也好,只要你不再送荷包。”
桑祈抿唇,坚定摇头:“不行,功夫要学,荷包也要送。”努力了但是赌输,和压根不努力中途放弃还是两码事,虽说从结果来看差不多,可她并不愿走后一条路。
晏云之瞄了她一眼,潇洒起身,略显遗憾地道:“如此,晏某实在爱莫能助。已耽搁许久,桑二小姐还是先回去吧,等会儿就放学了。”
“唉,你别走啊,有话好商量。”桑祈见他要跑,急忙伸手去拽他的袖子。
晏云之什么身手,刚才那是疏忽了,如今防备起来,当然连袖边都没被摸到。
待到她回到教室的时候,众人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走了。卓文远一见她要发火,急忙赔笑,扯了扯她的衣袖道:“别生气,我不是有意的。咱俩谁跟谁啊?走,请你到庆丰楼吃包子去。”
桑祈一见他如此有诚意请客,便只在他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并未发作。
二人再入庆丰楼,又点了之前念念不忘的白切羊肉。不久后小二端上一大盘羊肉,她瞬间眉开眼笑,伸手拿了一块羊排,闻了闻,突然问:“庆丰楼是不是宋太傅家开的啊?”
卓文远疑惑地摇了摇头:“何以见得?”
“不是的话,怎么每次来都能碰到她,我都怀疑她驻扎在这儿了。”桑祈言罢,咬了口蘸了重口味酱料的羊肉,扬扬下巴,示意他往身后看。
自己隔间的竹帘没放下,楼梯对面的那间竹帘也没放下,卓文远回头一看,又是宋佳音。小姑娘也不知道是在生谁的气,正高冷地端着架子,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旁边的丫鬟则忙着颐指气使地对菜品鸡蛋里挑骨头,嫌弃这个菜炒得太烂没有嚼劲儿,那个肉又没炖透咬起来太硬,要小二端回去重做。
虽然只是派丫鬟出面,主人本人没有撒泼,还算保持着淑女形象,可偏生就是这股做作的伪装最让桑祈看不下去,拎着羊排站了起来,走到扶手边,一扬声,懒洋洋地朝对面开了口:“我说,这火候问题纯属个人喜好,你喜欢吃嫩藕,我喜欢吃脆藕,哪有什么对错?在外面吃饭总不能样样都正好合你的口味,以为是自家小厨房啊?因为这点事儿就找碴儿,真是大小姐脾气。”说完咬了口羊肉,舔舔手指头继续道,“不愿意吃何苦还来呢,自虐不是?”
声音不大,但不少雅间里的人都能听到,更何况还当着个小二的面,宋佳音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如纸,燃烧着怒火的视线猛地向她射来。
桑祈若无其事地笑着,挥舞了一下羊排,打招呼道:“哟,原来是宋大小姐。怎么样,这羊排不错,要不要给您来一根?”
虽说对面这个穿的是男装说话却是女声的客官似乎在帮自己出头,但单看衣着都能轻易判断出两边都不好惹,小二生怕自己被卷入风波,匆匆道了句:“小的这就去重做。”一溜烟跑了。
桑祈继续靠在栏杆上,好整以暇,丝毫没有自己管了不该管的闲事、十足是在找碴儿的觉悟。
宋佳音方才是不屑于亲自和小二说那些话,降了自己的身份格调,和桑祈说话就不用那么“见外”了,笑意一浓,讥诮道:“桑二小姐如此关心我的饮食,我还真是有点受宠若惊。看你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吃饭,我就放心了,之前听说你那荷包一直没送出去,还担心你每日发愁,郁郁寡欢呢。”
“劳您费心。”桑祈笑道,“赌输了就是丢个人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真是好面子的怕了厚脸皮的,这无赖的说法将宋佳音接下来要说的话悉数堵了回去,宋佳音又是愤愤地想走,又是犹豫着想留,纠结了半天,看在桑祈眼里实在觉得有趣。
忽见旁边隔间的帘子一动,转瞬又出来个熟人,面皮白净眉宇英挺,竟是闫琰。
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桑祈挑眉看了过去,只见闫琰忍了一天,终于大笑了出来,乐得脸色通红,道:“果然是你,哈哈哈……今日你那琴声真乃魔音入耳,太摧残人了。”
见他当着敌人的面肆意拆台,尤其是那眼泪都快笑出来了的浮夸模样,桑祈气不打一处来,凑近两步,趁其不备抬腿就是一脚。没想到今天就是倒霉到喝口凉水都塞牙的地步,闫琰正好在这个时候动了下,她没踢到人,反倒大力踢在了栏杆上,一个错劲儿,只听脚踝发出一声微妙的脆响,自作孽不可活地扭伤了。
卓文远方才一直没有帮腔的意思,闲闲摇扇围观着,这会儿看见桑祈的脸色变了变,才适时走上前,恰到好处地扶了她一下,风流暧昧的桃花眼笑得弯弯,向闫琰打招呼,并善意提醒:“时候不早了,琰小郎还不回吗?当心闫夫人要担心了。”语气中尽是温和关怀。
闫琰是出了名的“母管严”,闻言怔了怔,好像刚才光顾着乐呵了,这会儿才反应过来似的,赶忙一拍头,道:“啊,子瞻兄说得是,我先走一步。”而后露出小虎牙,朝桑祈不怀好意地笑笑,挺高兴地走了,美滋滋地想着,终于报了骑射课上的一箭之仇。啊,今天天真蓝啊,月亮真圆,心情真好!
一个大男人,心眼儿这么小!桑祈无奈地朝他后背做了个鬼脸。
“行了行了,人家又看不见。”卓文远假意嗔怪,收起折扇敲了敲她的头,扶着她回到隔间,干脆利落地放下竹帘,不再理会对面还有一个宋佳音也在跟她吵着架呢。
一放下戒备,桑祈趔趄着蹭了两步坐下来,龇牙咧嘴道:“疼。”
“我看看。”卓文远一听蹙了眉头,蹲下来挽起她的裤脚,看了一眼并没肿胀,又不放心地上手按了按。
按得不重,可桑祈差点嗷的一嗓子喊出来,幸好顾忌到怎么丢脸也不能丢在宋佳音面前,识时务地忍住了,咬着唇一脸幽怨。
他便改成了轻轻握住她的小腿,用温热的手掌揉了揉,笑道:“还行,不严重,回去赶紧擦擦药就好了。”
“嗯。”跌打损伤以前遇到多了,桑祈也知道算不得什么事儿,可是毕竟伤了筋,眼下是不能好好走路了。
只好……先把东西吃完。
等到二人离开庆丰楼的时候,宋佳音早就走了。卓文远搀扶着桑祈小步蹭出大门,见如今天寒,街上也没什么人,便蹲下身来,勾了勾手指,魅惑一笑,道:“上来。”
这个动作看着好熟悉,小时候在草原上,二人嬉戏打闹,他也经常这样背她,都不知道有过多少次了。为了大家都能早点回家,桑祈也没客气,动作熟练,三两下挪到了他背上。趴好之后才发现,和小时候不一样了,他的背宽阔了许多,力量也比那时大了许多,毫不费力地便能将她的腿在自己的劲腰上卡好,轻轻松松迈步向前。
桑祈借着月色看到自己摇晃的脚尖和石板路上影子的距离,有些恍惚地感慨着,竟不知在什么时候,他都已经长这么高了。想想也是,毕竟已过了加冠之年,都取了字号,到了该娶妻生子的年纪啊。可他还是整天没个正经,还混在国子监里,搞恶作剧捉弄人,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上心干点事业……
正乱想着,忽听卓文远问了句:“看你,每次遇到她都要闹得不欢而散,可有想过一直这么下去不妥吗?”
“怎么说?”桑祈一怔,不明白什么意思。
“越跟洛京的小姐们交恶,就越融不进她们的圈子吧。”卓文远解释着,“以后终归要在洛京常住,你就不怕一直交不到朋友?”
桑祈趴在他肩上,一只手勾着他的脖子,一只手把玩着他的头发,用无所谓的语气答了句:“那有什么,我不是有你吗?”
纱笼寒烟、玉洒清醴的月光下,石板路反射着柔和的银辉,微风拂动下树叶沙沙,街道上只有他一人的足音跫跫,此外万物空寂。
这样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便在梨涡浅笑的少女长发随着他的步伐一晃一晃、不经意说出口的瞬间,毫无预兆地击中了他的心灵。
卓文远微微一怔,俊美多情的面容上笑意深了几许,声音也变得更温柔:“那不一样,我毕竟是男子,将来要做你夫君的。”
说得倒顺溜,桑祈忍不住笑了,明白他的意思是希望自己能够交到几个同性朋友,和其他洛京的世家小姐一样,没事儿一起游玩啊,绣花啊,吟诗啊,弹琴啊,聊男人聊八卦,融入现在的小姐圈子将来的夫人圈子中去。可是,那不是属于她的世界,她有不同的追求。她觉得把这些想法一一解释给他听太麻烦了,只道是:“没事,我们做一辈子朋友就行了。”
每次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都会各执一词,无疾而终,卓文远无奈地笑了笑,换了个方式说道:“那我要是以后不在你身边了怎么办?你再扭伤了脚,谁背你回去?”
“我可以自己走啊,为啥一定要人背,虽说会慢,但……”桑祈说着就要跳下来示范,卓文远赶紧用力按了按她,更加无奈地道:“行行,我信了,你老实待着吧。”
等送她到家,已经过了亥时,莲翩一直没敢告诉大司马小姐还没回来,忐忑不安地守在门口,一见着人就赶紧走小路把她悄悄扶回了房间,手脚麻利地端水准备伤药,俏脸上一片焦虑神情,语带责备地道:“怎么回来得这么晚,还受了伤,又在外面惹事了?”
“遇到了宋佳音。”桑祈耸耸肩,若无其事道。
莲翩便心下了然,也不再多问,专注于给她上药,涂抹好后才叹了口气,嗔道:“她就不能消停点。”
说起桑祈和宋佳音的过节,其实真没有什么不得了的大矛盾,都是些互相看不顺眼的小冲突。两个人都是要强不愿意服输,更不愿意看别人脸色的性子,俗话说一山容不下二虎,确也容易生出摩擦。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宋佳音,是刚回洛京不久的事。桑公应宋太傅之邀前去赴宴,为了能让桑祈尽快适应洛京的生活也带上了她。其间,男人们同席把盏言欢,女眷们则在后院赏月玩乐。七八个世家小姐,称得上热闹。可桑祈觉得她们的话题自己插不上嘴也没兴趣,便很少说话,只有别人点名问她的情况才应付着答两句。
于是乎有人觉得她是故意摆架子,看她的眼神不太友好。当时宋佳音作为主人,“善意”地提醒她:“姐姐可别学那些自诩孤高傲世的才子,姑娘家还是柔和温婉些的好。”
刚从西北回来,一身棱角的桑祈最不喜别人对自己指手画脚,立刻眼神一凛,冷冷看了回去:“多谢提醒,但我怎么个性子,还轮不到你来操心。”
从小到大,洛京里谁不给宋太傅最疼爱的小女儿几分面子,新来的却是这个态度,也不怪宋佳音当时脸就是一白,尖声问了句:“你说什么?”
“说你多管闲事了。”桑祈撂下话,起身就走。
“你!都说桑公家的独女自小长在军营里,乃是将门虎女,如今看来果然是个不知礼数、野蛮莽撞的悍妇!”宋佳音气得不轻,喊出这句话的时候身子向后倾倒,眼见着那弱柳扶风的架势,就跟马上就要被对方气晕了似的。
桑祈见状倒是停住脚步看了回去,但在众女子埋怨的目光注视下,只是皱着眉头,十分不能理解地问了句:“至不至于这么娇弱?说句实话而已,你怎么好像就崩溃得要吐血了……”
“你……”宋佳音眼前一黑,本来没想吐血也要吐出来了。
二人之间的梁子就此结下。桑祈嫌弃宋佳音为人行事矫情做作,宋佳音恼恨桑祈让自己没了面子。以至于后来,听说宋太傅有意给自己的爱子和桑祈结一门亲事的时候,桑祈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宋佳音先开口尖声道:“不要,我才不要这个女人进宋家的门!”而且这话还是当着桑巍的面说的,礼数全无。这下宋太傅脸也白了,把桌子拍得震天响,怒斥道:“不得胡闹!”
结果宋佳音当场就泫然泪下,哭得那叫一个楚楚可怜,好像无理取闹的不是她,而是她爹似的。本来还见桑祈姿色不错,有几分意思的宋落天大约是个地地道道的妹控,一见自家妹子哭得这么惨,立马也不干了,不惜反抗老爹,自己先否了这门亲。
倒是也算给桑祈省了事,只是彼时,桑巍的脸色已经跟门上贴的煞神差不多。宴会最终自然是不欢而散,从此以后,便传出了刚回洛京的桑祈是个蛮横无理还自视甚高的丑八怪的传闻。虽然在宋太傅本人表态这只是犬子小女无礼,并不能代表宋家态度,自己一定拉回去好好教育的情况下,桑巍大度地没有找宋家什么麻烦,但桑祈和宋佳音私下交恶的消息,还是很快便在洛京各大家族的后院中不胫而走。
加之桑祈本来就乐得清静好练武,不愿主动与人结交,虽说后来懂得了洛京不比西北那样自在,为了避免麻烦,行事言辞都有所收敛,也还是不可避免地造就了到现在只有敌人渐多,不见朋友增加的局面。
眼见着小姐和宋佳音有越闹越厉害的趋势,莲翩不禁愁眉苦脸地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小姐在洛京这日子可怎么安生哟。
桑祈那边却很大度地笑了:“不,这回不是宋佳音……”
莲翩心里一激灵,哀号道:“什么,又树了新敌?”
“咳咳,是闫琰。”桑祈有些尴尬地将自己踢人暗算未遂的事儿和长久以来与闫琰的斗智斗勇说了一通。
莲翩听完立马不乐意了,脸一沉,义愤填膺地将闫琰强烈谴责了一番,称宋佳音怎么说都是个姑娘家,小心眼也就小心眼了,闫琰作为个大老爷们儿竟然也这么别扭,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好像扭脚这事儿也确实怨不得人家,是自己作死,桑祈想解释一下都没找到可以插嘴的空当,只好由着她去。
好在伤得不重,紧急处理后,第二天从走路改为坐马车也能正常上学。于是她不顾莲翩劝阻,踏上了身残志坚的求学旅途。
虽说琴技已被验证岂一个“惨”字了得,但令她自己也没想到的是那一首歌谣竟然以别开生面的旋律和清亮高远的嗓音给不少同窗留下了深刻印象,今儿一来,便有人来找她请教音谱——她当然不懂,只是口口相传学来的而已,根本说不出个宫商角徵羽,于是挺不好意思地看着那人唉声叹气、怅然若失地走了。
可这么一高调,还没出一日,便有人说,她别出心裁地倒腾出这个花样,是刻意要接近晏云之所为,总嫌弃别人做作,自己还不是一样。流言的源头,正是昨天刚生了气回去的那位娇小姐的妹控兄长宋落天。
却说此人平日纨绔,很少来上课,比如昨天就没在,今儿倒是说得最热闹的一个。桑祈心中了然,约莫着他是替妹妹报仇,专门来找碴儿的。好在,面对这对讨人厌的兄妹,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自然有一直对他看不上眼的人昨天是在的,觉得并非那么回事儿,帮桑祈说了两句话,言辞俱厉地呛了回去。
而桑祈本人,却因宋落天故意恶语相向的那句话,生出了醍醐灌顶之感,醒悟到原来讨好晏云之还有这个办法啊!不是送礼溜须就行了,讨好虽然很必要,但更关键的是要表现到点子上,投其所好啊!
这么说,仔细一想,昨天确实是多和他说了很多话呢,气氛也和谐了许多。想通了路数,桑祈只觉前路豁然开朗,连脚伤都没那么不适了。可是转念,又有些迷茫,虽说投其所好……可是晏云之所好的是什么呢,听西北歌谣?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空想不如行动,下了课她便挪着跛脚往晏云之那儿去,看到晏云之正好在,便笑嘻嘻地问了句:“司业,我给你唱个歌?”
晏云之原本是侧面朝向她坐着的,闻声笔下一顿,缓缓扭过头,面无表情地沉默良久……又缓缓转了回去,提笔继续书写,好像刚才只是幻听了似的。
毫无疑问,作战失败。
这人怎么这么难伺候啊?桑祈灰心丧气,又艰难地往回挪着,哀叹自己昨天好不容易才和他拉近了距离,难道只是一种错觉吗?这苦日子,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哟?
好在区区扭伤,对于摸爬滚打惯了的她来说根本不算事儿,在御赐跌打损伤神药和莲翩的悉心照顾下,没几天就好了。
这日莲翩最后一次给她换药,出去丢了纱布回来,又是一脸忧心,对桑祈低语自己似乎又在府上看见了之前遇到过的神秘人影。
“还是告诉桑公一声比较好吧?”她皱着眉头提议。
桑祈若有所思地沉默着,扭了扭脚踝,确认没事了后站起身道:“在哪里见的?你先带我去看看。”
凡事得讲究个证据,她可不想因为莫须有的事情去找父亲,至少也得自己相信确有其事,不是莲翩眼花多疑才行。
莲翩带着她出门,绕出院子,一路来到后墙,指着墙角一处道:“就是这儿。”
桑祈探头一看,这地方虽然谈不上十分偏僻,但正巧在光亮照不到的死角,瞧了半天什么也看不清,不由得感叹道:“亏你在这种伸手连几根指头都数不清的地方,还能看出对方是不是人啊……”
莲翩怨恼地推了她一下,嗔道:“因为听到有动静,就特别留意了一下,借着微弱的光线还是能看到有东西在动的,有这么高。”说着在自己的头部上方比量了一下。
“就是说也并没有看清一定是个人影了?万一是小动物,比如直立行走的狗什么的……”桑祈正教育着莲翩说话要逻辑缜密,有真凭实据,不能靠主观猜测,突然听得一阵枝叶婆娑的声响,下意识地朝响声方向一看,只见幽暗星光下,一个矫捷的身影正快速从墙头跃过。
无论怎么眼拙,也能看出那是人不是狗。主仆二人面面相觑,都愣了愣,桑祈旋即一跃,跟了上去。
莲翩急得小跑两步喊道:“小姐,你的脚!”可桑祈已经消失在墙的另一面不见踪影了。
莲翩没法子,只得跺着脚,赶紧去找府上管事。
而这边追着那道身影远去的桑祈,本想直接将其抓住问话,怎奈对方轻功了得,她脚伤初愈,衣物又不便,能保持不跟丢已经是极限。良久,终于见其停了下来,轻车熟路地进了一个院落。
她也跟着上了墙头,刚要尾随进去,发现院中有三五个体形魁梧的黑衣男子,每个身上都带着武器,于是刚探进去的半个身子又缩了回来,屏气凝神,静观其变。
远远地,能看到自己一路追踪而来的那个黑衣人在跟一个看起来像头目的男子说着什么。然后头目进了个屋子,很快又出来换他进去,而后再对其余人嘱咐了几句。那些人便散开到院子各处,开始巡逻。
看这架势,明显是有组织有纪律的犯罪团伙。桑祈蹙了眉,觉得恐怕不是遭贼那么简单。这伙人是干什么的?潜入大司马府有什么目的?带着这些疑问,她决定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悄悄移动到黑衣人进去的那个屋顶上,看看能不能偷听到什么。奈何院子太小,巡逻的人移动得太频繁,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正在她聚精会神地观察着院内动向的时候,忽然听耳边传来一句温和的话语:“这么巧,你也来听墙角啊。”
“是啊。”她下意识地答了一句,还不悦地提醒道,“嘘,小点声。”话音一落,她方意识到哪里不对,瞪大眼睛猛地一转头,便对上了一双好像会笑的桃花眼,不是卓文远又是谁?
脚上一滑,桑祈差点掉下去。
桑祈强压下惊呼的冲动,凑近他耳边小声问:“你怎么在这里?”
“路过,看见有人家墙头上挂了个人,就上来看看,没想到竟然是你,腿脚可是好了?”卓文远也凑到她近处,在她耳边带着几分调笑的意味道,呼出来的气让她直痒痒。
就知道看戏,桑祈白了他一眼,又细声细气地严肃道:“我觉得这些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应该是在计划什么阴谋。”
卓文远也学着她的语气一本正经地回道:“我觉得,我们这样挂在人家墙头上说话也不像什么好人。”
进屋的人一直没出来,他们又没有机会靠近,既然已经知道对方的大本营了,不如从长计议,桑祈这样想着,便点点头,和卓文远一起跳了下来,悄无声息地走远了些,确定说话声不会被院子里的人听到后,才叹了口气,恢复正常音量道:“吓我一跳,你怎么会大半夜地跑到这儿来?”
她方向感不错,虽然没来过却能判断出此处位于城西,居住的应多为商贾,不是通常世族中人会来的地方。
“哦。”卓文远眼波中流转着意味不明的光华,勾唇一笑,解释道,“刚从浅酒姑娘那儿回来。”
桑祈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个人,恍然大悟道:“哦哦哦哦……”连说了好几个“哦”,语气十分诡异。
卓文远抬手便拿扇子打了她的头一下,无奈道:“‘哦’个头!还不都怪你。”
“你泡你的妹子,我又没拦着,怪我什么了?”桑祈不满地回击。
卓文远忙不迭地招架,还是被她打到好几下,二人推搡嬉闹了一会儿,桑祈满意了才收手。只见他缓步走着,沉默下来,面上笑容淡去,长叹一声,道:“如果你肯答应嫁给我,我不就不用出去解决生理问题了吗?”
那语气极轻、极柔,也极为寂寞怅惘。桑祈扯了扯唇角,回道:“是吗?可我看你明明拈花惹草得挺开心啊……”
卓文远这回只是淡淡一笑,没说什么。
二人说话打闹间,已经共同走了好一段路,从城西回到了城东世家望族集中居住的地方。卓家和桑家分别在巷子的两头,之间还有些距离。桑祈先到家,与卓文远挥手作别,推门而入,前脚刚迈进去一步,后脚想起来什么,回头对他嘱咐道:“阴谋那事儿,你先别管。”
“知道了。”卓文远回眸微笑,表示明白。
她却发现他走错了方向,疑惑地问道:“绕糊涂了吗?卓府在那边。”说着好心指了指。
“我先不回去,发现有东西忘在浅酒那儿了,得赶紧去取。”卓文远半侧着身,并没有往自己家的方向挪步。
什么东西不能先回家再让家仆去取,桑祈心里想了一下,嘴上却没说什么,又摆了摆手,便大步走进门,不再管他的事。
在府上焦急等待的莲翩一直悬着颗心,得知她回来,赶紧跑来迎接,说了管事后来派过人去追,可是因为晚了一步,没有追上,只得将事情始末告知了桑公。
桑祈平静地应了一声,问道:“父亲现在何处?我要去见他。”
难得见她这么主动,莲翩赶忙道:“还在书房。”说着便高兴地将她引过去。
桑巍本已睡下,此时穿着寝衣,正在书房一圈一圈地踱步,见桑祈平安无事地回来,才松了口气,叫人将前去追踪的人撤回。
桑祈耐心地听父亲传完令,恭恭敬敬地给他行了个正礼,便将黑衣人的行踪和对其正在计划什么阴谋的猜想一一道来。按说这种事应该向洛京府衙呈报,社会治安问题不归大司马管,可遭贼这种事发生在桑府上,传出去总是不好听的。桑公连自己家的贼都防不住,还能放心让其抵御国贼吗?因此桑祈想让父亲私下把这事儿调查清楚也就算了。
桑巍大概也有此顾虑,沉着脸思索了一会儿,教育了一番女孩子家家不要再轻举妄动以身涉险,凡事要先知会于他,自己自有主张,以后不要再搅和进这种事了这类的大道理,便打发她先回去睡觉。临放她走之前,桑巍还皱着眉头问了她脚上的伤是否有恙。
“谢父亲关心,已经无碍。”桑祈拱手行礼,语气无波,客套地回应了句,便退了出去。一出房门,便不甘心地微微挑眉,揉了揉太阳穴。
莲翩可是太了解她了,跟在她身后,显得有些忧心。自家小姐在和桑公说话的时候,虽然总是这样恭恭敬敬的,并无丝毫冒犯顶撞,看上去父女关系和睦融洽,可她却看得清楚,礼貌背后是一种刻意的疏离。
莲翩脑海中浮现出大司马斑白的霜鬓,昔日锐利如鹰隼的眼眸里,如今流露出的一丝丝迷蒙与混沌,她忍不住感叹,大司马年事已高,又只有这么一个女儿,眼见到了嫁人的年纪,已留不住多时,当然希望小姐能多跟他撒撒娇才好啊,小姐怎么就不明白老人家的拳拳心意呢?在外面要逞强说什么给家族争光,容不得人轻视贬低桑家,可在自己家里,面对自己可以依靠的人,却为何还非要别扭着,对往事不肯释怀?也许只有等出嫁离家之后,小姐才能体会到在自己家中,在父亲身边的好吧?
桑祈却不知莲翩的忧心忡忡,第二天哈欠连天,一到书院就见着个稀客。宋落天坐在教室里,见她进门,缀着浮夸络子的雕翎羽扇一摇一摇,迈着云步就朝她走了过来,唇角一勾,用习惯性的轻浮语调道:“哟,桑二小姐,好久不见了呀。”
桑祈“嗯”了一声,想躲开,可路就这么一条,还被他堵住了,好不烦人。
视线顺着他的青缎粉底小靴向上,瞄了眼百花迎蝶的五彩锦袍,被华丽得闪着光的织锦晃了眼,只觉得富贵逼人,却有几分艳俗。并且,即使有如此鲜艳的衣物衬托,这位唇若丹脂、眉如柳叶、面似桃花,长得像个秀美姑娘似的阴柔贵公子的面色,仍欲盖弥彰地显出几分苍白。一看便是长期浸淫酒色,又不爱锻炼,身子骨亏空的结果。
桑祈在心里叹了声,同样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这做人的气质怎么就相差这么大呢?
宋落天可不知道她无言的嘲讽,打定了主意要和她聊聊天,张嘴又寒暄了几句,突然就话锋一转,提到了卓文远:“听说,桑二小姐前几日拒了琰小郎的亲,是因为心有所属了,要嫁给青梅竹马的子瞻兄?”
他还特地把“青梅竹马”四个字咬得很重。教室里来得早的人都听见了这句话,不乏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洛京人其实在男女之事上看得比较开,只要不犯什么大忌讳,异性间正常结交并不会为人所诟病,相反曾经还流传过不少名士佳人君子之交的美谈。所以桑祈和卓文远都说彼此只是朋友,又确实没有太亲密的举动,人们大多也就信了。然而,忽地冒出来个心有所属的说法,事情的走向似乎就变得不太一样了。
桑祈脸色一黑,果断否定道:“是谁背后嚼舌头胡说八道?”
宋落天闻言,故意眉头一皱,假意失言:“那可就怪了,昨日我还见着,你和你的小情郎夜半私会,卿卿我我,莫不是婚事定下来了?坏了坏了,既然没定,我岂不是多嘴了?这可如何是好……”
“卿卿我我个头……”桑祈忍不住骂了一句,这人还真是什么都说得出口,女子的名节问题,能是这么拿来瞎闹的吗?
“咦,可我昨天晚上明明看见你和卓文远在一起,可是看错了?”宋落天依旧不依不饶地追问。
桑祈皱着眉,不悦地解释道:“是没看错,但我们也没卿卿我我。”
话音还没落,就听宋落天阴阳怪气地连连“哦哦哦哦哦……”了几声,“哦”得桑祈直心烦,推了推他,道:“少哼哼,真不是你想的那么龌龊。”
“我想什么了?呵呵……”这回宋落天也不明说了,只意味深长地笑着,满意地转身晃悠回了座位上。
桑祈一开始没把这个小插曲当回事儿,瞪了他几眼后就照样上自己的课。可是事情的发展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谣言猛于虎,她太低估人们根据信息碎片想入非非的能力了。整个一上午,众人看她的眼神都格外怪异,充满探询和欲说还休的意味,也免不了有人私下里议论纷纷,在她背后指指点点。
得亏是闫琰早上起晚了没来,他一来就更热闹了。这不,午休刚结束,鲜衣玉面小公子便怒气冲冲地大步朝她走来,一巴掌拍在了她的桌案上。
桑祈吃饱了饭正困得迷迷糊糊的,陡然被吓清醒了,条件反射地往后一躲,惊道:“你这是?”
“桑祈!”闫琰连名带姓地吼了她一句,然后指着她气得手直抖。
桑祈见他这怒发冲冠的阵仗,有些糊涂,仔细回忆了一番也没想起来最近自己又哪里得罪了他,于是自认不理亏,又坐回来了些,挺直脊背,手上默默把书合起来收好,免被殃及,同时坦然地直视着他,清清嗓子礼貌地回叫:“闫琰。”
“你!”
不知道为啥,效果好像火上浇油,对方又奓毛了。桑祈很无辜,只听他激动得声音发颤,恨恨道:“我说你做人能不能稍微讲究那么一点点,就一点点!你不要脸面,小爷还要脸面呢!”
她听得云里雾里,彻底糊涂,迷茫地反问:“我也要啊。但你要你的,我要我的,有什么关联吗?”
“怎么没有关系!”闫琰声调又高了好几度,面色涨得通红,支吾半天道,“我怎么说,也算是跟你求过亲吧。你要是生活作风不检点,那我成什么了?你若和子瞻成了亲,爱怎么要好怎么要好,谁也管不着。跟这儿拖着不嫁,还非要夜半私会……你……你……”他挖空心思想找几个难听的词出来形容她的所作所为,也没找到,只好“你”了好几句作罢。
宋落天又凑了上来,及时帮他补充了一句:“简直不守妇道。”
闫琰一听脸更红了,愤愤地回头瞪他一眼,嗔道:“不是这个词,你走开。我们俩的事,旁人莫要掺和。”
桑祈这才听明白,他又犯起了好面子的毛病,于是耐着性子解释了句:“别听人瞎说,我跟他真的没什么。”
“我不信,你有证据?”闫琰哼道。
“我没有,可他们也没有啊,你怎么就信呢……”桑祈很无语。
“……”闫琰沉默了一下,好像回过味儿来了,却还是死撑着不肯下台,用哀怨的眼神瞪她,表达自己的不满。
其实仔细想想也是这个道理,流言嘛,散播的一方本来就不需要什么证据,真相一方想要反驳却麻烦许多。势如白丝染墨,变黑容易,再洗白,可就难了。桑祈只觉清者自清,不愿再多言。可那边闫琰却和宋落天吵闹了起来,另有几个同窗帮衬,待到晏云之来的时候,场面已经白热化。
他一身白袍,往教室门前一立,看着里面乱糟糟的人群,面色清寒如雪,抖了抖长袖,问了句:“何事如此喧哗?”
声音不算太大,但语气比平时重了许多,给人一种威严凛冽的感觉。桑祈下意识地朝他看去,闫琰也瞬间就住了口。
孤高傲岸的司业在阳光洒落的地方卓然而立,斜飞入鬓的长眉并没有蹙起,也没有任何表示他在生气的动作,面容清冷而平常,眸光却又深又暗地沉着,不怒自威,好像高高在上的神祇。在他的气场下,凡人只能专注于反思自己犯的错,却不敢抬头直视他。
桑祈还是第一次从他身上感受到这样一股压迫感,对闫琰为何那么敬畏他有了几分感同身受的认知。
弟子们纷纷识趣地闭了嘴,只剩宋落天几人不消停,挤眉弄眼地将事情告到他那里去,称桑祈和卓文远俩人把国子监的风气都带坏了。他自己常入烟花柳巷,竟也好意思这样说,桑祈在心里一个劲儿地翻白眼。
待他将事情始末说完,晏云之的视线越过众人,朝她射来,语气淡漠地道:“以后出门多注意点。”便不再多作评论,只道等下冯默博士就来上课了,让大家赶紧老老实实回到座位,免得惹师长生气。
桑祈心里却有些别扭,“以后注意点”是什么意思,他到底是信了宋落天的胡扯还是没信……想着想着,竟然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一定得解释清楚才行,朝着晏云之的背影就追了过去,急急唤道:“晏司业,等等。”
晏云之走出去许久,听她还在追,停了下来,没等她开口便一脸淡漠地道:“我没误会,不用同我解释。”
“好吧。”桑祈面色一红,扯了扯衣角,也没明白自个儿干吗非要跑过来多此一举,抬手挥别道,“那我就先回去了。”
不料还没来得及跑,又被唤住。
晏云之看了看她轻盈矫捷的步伐,忽然想到晏鹤行说的话,用琳琅碎玉般的声音叫她:“留步。晏某虽不在意你和卓文远,却有另外一事想问。”
“嗯?”桑祈诧异回眸。
“关于上次流寇事件。”他尽量用若无其事的语气提及,“已经圆满解决了吗?”
桑祈眉心一蹙,晃悠回来,坦言道:“若非要说没解决吧,其实也结案了;可若说解决了吧,我心里又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对。”
“此话怎讲?”晏云之调整了一下姿势,侧过身来,与她靠近了些准备听她细说。
桑祈闻到他身上一股好闻的草木清香,不由得多吸了几口气,也趁此深呼吸的工夫将思绪整理了一番,把自己曾经疑惑过的细节说与他听,并总结道:“我总觉得,不是普通的流寇那么简单。”
洛京风平浪静的碧空下,似乎一切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太平。可此时万里无云,阳光和煦,晒得人身上微暖,那突然生出的身在阴谋旋涡之感,很快便散去了。
她不明白晏云之为何突然问起这件小事来,用探询的视线打量着他。可他认真听罢,未予置评,只是以符合师长身份的语气叮嘱了句:“既然如此,夜里小心着些,别独自出门。”
想起上次在郊外偶遇,他也曾如此叮咛,虽然只是公事公办的一句话,桑祈还是会心一笑,感到几许温暖。也许,他的确不是表面看来那样清冷倨傲、拒人千里的人,其实也有热情的一面。她好像偶然发现了他隐藏的小秘密一般,将其小心翼翼地揣在心底。
与晏云之告别,冯默博士的经史课已经开讲,桑祈琢磨着反正也是迟到,与其回去还要挨通批判,不如逃课好了。于是她便偷偷摸摸地绕到了后院,找到一处假山后坐了下来。环顾四周,自认为很难被发现,谋划着睡个午觉,刚摆好姿势,突然听到一声清咳,立刻又做贼心虚地弹起,闪身到假山后。
可那人的脚步声却听得更清晰了些,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对她道:“别躲了,我不是司业,也不是博士。”
又是闫琰,桑祈有些头疼,叹了口气,理好衣服从假山背后出来,无奈道:“继续兴师问罪吗?”言罢只见这哥们儿瞬间面颊泛起了酡红,攥着拳头,纠结半晌,开口却没张牙舞爪:“我问你,你今天说的是不是实话?”语气虽冲,气势却是收敛了很多,附加要求道,“你看着我的眼睛,老实回答我。”
桑祈不明所以地抬头凝视他:“是实话啊。”便见他视线不自在地瞥向旁边,抿了抿唇,语出惊人地道:“好吧,我信你。”
这态度一百八十度的转弯,让桑祈怔了又怔,完全没明白他演的是哪一出。
闫琰似乎有点不太好意思,自个儿主动解释道:“你说得对,关于你和卓文远的事,大家都没有证据。可宋落天说晚上看见了你俩这件事本身也没有证据,你却承认了。所以,我觉得你应该不是那种会说谎的人。我为刚才的言论道歉。”
桑祈眨眨眼,吃惊极了,一来是为他居然会主动道歉感到不可思议,二来则是感慨,自己怎么没早想到,可以干脆不承认昨天半夜跟卓文远碰见过这件事儿呢!真是肠子都悔青了,表面上却只扯了扯嘴角,有些心虚道:“没什么。”
闫琰还在盯着假山,脸上的红润未退,用余光瞟了她一眼,又挣扎了半天,道:“还有之前的事,我也道歉。”
话说到这份儿上,桑祈好像终于领悟了什么,挑眉笑问:“所以,你是来宣布停战协议,跟我和好的?”
“什么好不好的,你这女子怎么……”闫琰一急,连耳朵根都红了,“我只是觉得,你也没有那么讨厌罢了。”而后清清嗓,转移话题道,“你和宋落天,也有过节吗?”
怎么能叫有过节,是十分有过节。桑祈扶额,沉重地点了点头。
闫琰眼眸一亮,立刻附和,郑重道:“我也是。”好像革命战友相见恨晚一般,义愤填膺地说起许多二人之间的纠纷。
“第一次是五年前,宫廷宴会上,我看中了一串西域送来的葡萄,每桌就只有那么一串。他的吃完了,非要来跟我抢……我没抢过他!后来我气不过,每次在街上遇到他时,都故意要走在他家马车的前面。你猜怎么着?他居然玩阴的,弄坏了我的马车轱辘!再后来更过分,凡是我看中要买的玉,他定要夺走,自己不戴也不让我如愿……你说他坏不坏?”
闫琰越说越气,摩拳擦掌地恨不能当场给宋落天一拳,愤愤道:“可惜父亲就是不让我报复他,说不能惹宋家麻烦,不然小爷早就照他那张小白脸来两记勾拳解气了。”
桑祈看他那个样子,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闫琰蹙眉红脸,喊了半天“不许笑”才生效,又提议道:“你看,既然咱俩都跟宋落天不对付,不如联起手来,一起治治他怎么样?”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里闪烁着蠢蠢欲动的小火苗,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桑祈不由得好奇,“怎么治?”
闫琰见她感兴趣,高兴地把自己的计划说了出来。可桑祈一听就觉得不靠谱,都是些小孩子恶作剧的把戏,倒是符合闫琰的风格,可惜对付宋落天那种人,恐怕伎俩有些低级,容易被对方看破。
于是她摇摇头,劝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是算了。下次见他,你离得远点儿就是。”
闫琰却不乐意:“他这么欺负你,你就不生气,就想看他一直耀武扬威?我闫家是不想得罪他宋家,莫非你们桑家也不敢吗?”
“是的,我也不敢。虽然我现在还做不了什么对家族有利的事,但至少也不想给桑氏惹麻烦。”桑祈诚恳道。
闫琰轻哼一声:“还能做什么有利的事,找个好婆家不就行了吗?你也是,我也是,我们一样,能通过联姻把桑闫两家联合在一起就是最好了,你还不乐意。”
“呵,你还小,不懂啊。”桑祈笑了笑,腿有点麻,起身动弹动弹,抬手一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
闫琰脸色一黑,不满地辩道:“我明明比你还年长三个月呢。”
那边桑祈已经伸着懒腰,摆摆手走远了,散了会儿步后,回忆起闫琰表情生动的那张俊脸,还是忍俊不禁。是啊,这人明明年长她三个月,今年也十七了,再过三年就要加冠,竟然还像个孩子似的,不知道该说他单纯还是傻。
虽说黑衣人一事,桑祈已经告知了父亲,又当着晏云之的面应下了不再半夜一个人出门,可这心里始终还是放不下。闫琰的一番话让她想起,这或许是一个向父亲、向家族、向世人证明自己有能力独当一面,并不需要依靠联姻的机遇。于是她决定再去亲自探上一探,夜深人静之时,她穿上低调方便行动的衣服,带好兵器出发了。
一路摸到之前到过的院子,只见院内有若干黑衣人在交谈,从那五大三粗的身形判断,应该是她昨天夜里见过的那批。正当桑祈想凑近一些听清楚对方在说什么的时候,院子的大门突然打开了,又进来一拨黑衣人。对方人数太多,她不敢贸进,只得往暗处躲了躲。
看样子,两拨黑衣人彼此相识,因而对于来者,原本驻守的黑衣人并没有感到惊讶。然而,就在她做出这样的判断不久后,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只见后来的那批黑衣人随着前一批黑衣人进屋,可在对方行进的过程中,竟主动落在后面,毫无预兆地手起刀落,霎时割破一个人的脖颈,取了其性命。见到这一幕,不光是桑祈,倒下的黑衣人的几个小伙伴也震惊了。在震惊之中错失还手良机,悉数被对方剿灭。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桑祈掩住口,将惊讶强行吞入腹中,感到难以置信。
杀死了同伴的那几个黑衣人训练有素,看上去一点感情波澜也没有,冷漠而熟练地将尸体挪动布置一番,伪造成内斗之状后,又如同悄无声息到来一般,悄无声息离去。
惨白的月色下,院子里弥漫着鲜血与阴谋刺鼻的味道。桑祈皱眉看了一眼,权衡之下,决定先不管这些尸体,追上杀人凶手再说,提剑跟了上去。一路追到外城,那几个黑衣人似乎看出甩不掉她,便回身与她缠斗在了一起。
她打定了主意抓活的,要揪出幕后主谋,而对方似乎也不想额外制造杀孽,招招都往她腿上来。以一敌四,桑祈这回用的是自己的兵器,比上次争气了些,没有很快呈现败势,可实在纠缠得难分难解,眼看又要变成一场鏖战。
她可不指望这一次又会有人从天而降,只得靠自己寻找突破口。趁一个黑衣人近身的时候,灵机一动,伸手握住对方的手腕往自己的方向一拉,身形变化,又趁其不备扯过另一只手,迅速抽出腰间的绳索将它们绑在一起,而后抬剑架在那人的后颈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封锁了对方的穴道,发挥自己轻功的优势,往回奔走。
尽管其他人马上就追上来,可过了眼前这片空地便是一处小树林。在小树林里,她自信能够甩开他们。
果然不出所料,身后渐渐没了动静。桑祈寻了个僻静之处,在一棵古树粗壮的枝丫上将挟持的那哥们儿放了下来,看着他,随后俏眉一挑,心里有些得意。开玩笑,四个人姐姐打不过,甩开其中三个,抓一个活口不就行了。她真想为自己的机智鼓个掌。
被俘虏的倒霉蛋一动不动,面罩后一双阴鸷的眼睛,毒辣辣地瞪着她。桑祈用脚指头都能想到解开他的哑穴后他会咒骂的脏话,就只是靠在树干上不理他,只等休息一会儿恢复了体力后带他回去。
额上的汗还在一个劲儿往下滴,周遭并无一丝风声,寂静得吓人。忽而传来一阵树叶悉率的轻微声响,她皱了眉头,警觉地握紧手中剑。然而还没来得及分辨出声音的方向,便突兀地感到后背一凉,锋利冰冷的剑尖抵在了她的腰上。
桑祈心里咯噔一下,刚才目睹了血案,经历了缠斗,都没有害怕的她,在这一瞬间感觉到了恐惧。
是谁?能做到如此神鬼不觉,实力已远非这些黑衣人和自己所能及,这下要如何是好?
正在她心头狂跳,还不得不紧握拳头佯装镇定之时,一阵风起,蓦然间,见着了一袭雪白的衣角。
桑祈隐约觉着这衣裳有点眼熟,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一个名字脱口而出:“晏云之?”
抵在她腰上的力道一顿,身后的人语气也沉了沉:“桑祈?”
这熟悉的声音让桑祈长长松了一口气,一放松戒备,整个人险些瘫倒下去,连声叹道:“还好还好,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晏云之微微蹙眉,将剑收了回去,言语间又恢复了以往的清冷薄凉,还带了丝丝嘲讽:“你还知道害怕?”
桑祈想起白天刚像模像样地答应人家半夜不出门闲晃,感到几分心虚,干笑两声,打圆场道:“怕还是知道的,但也要伸张正义不是?”说着一回身,便见到了晏云之挺拔俊秀、飘逸出尘的身姿。月色下一身清辉的男子压根没听她瞎扯,低头查看被绑的黑衣人,示意她交代一下情况。
桑祈便赶忙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遭。
他听罢若有所思,应了句:“嗯,先把他带回去。”而后伸手要拉人。
那黑衣人似是明白了脱身无望,挣扎一番,用愤恨的目光狠狠剜了桑祈一眼,而后重重低了一下头,便开始全身抽搐,眼神惊恐,显出极为痛苦之状。
晏云之反应迅速,急忙解开他的面纱,可为时已晚,还没等桑祈弄明白发生了什么,那人已脸色青黑,表情狰狞,口吐白沫,抽搐着倒了下去。
晏云之上前仔细看了看,蹙起眉头,道:“中了剧毒,已经没救了。”
桑祈为其惨烈的死状震惊,恍惚地道:“所以,他们绝非流寇之辈,而是死士?”
这种机密行动前,在口中藏有封闭着毒药的蜡丸,如若事情败露,便咬破自尽的手段,她听说常为大家族培养的死士所用,于是叹了口气,收起佩剑,沉吟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先前她一直忙着跟踪,忙着打斗,忙着警惕,根本没有时间细细思考整件事。这会儿理理头绪,似乎才抓住什么线索。
“我觉得,我上次追踪府上的黑衣人到那个院子,应是被他们发现了。而后便不知为何,设计了今晚这一出。你想想看,今晚我如果晚一点到那个院子呢?只要晚上那么一点,就不会看到黑衣人自相残杀的那一幕,而是被精心布置好的,几个黑衣人死亡的现场。就算报官,查来查去,结论八成还是流寇作乱。”
桑祈越说越觉得自己的推论正确:“可惜偏偏就是那么不巧,被我撞破,追了过来……然后,为了不出卖幕后主谋,他就变成了这样。”她边阐述,边遗憾地指了指那个服毒自尽的尸体,确定道,“不惜动用死士,这一切的背后一定有大阴谋。”言罢用询问的目光看向晏云之,希望得到对方的认同。
晏云之沉默半晌,淡淡看了她一眼,却道了句:“此事与你无关,不要再查下去了。”
“那怎么行!”桑祈一听不乐意了,激动地站了起来。
晏云之宽慰她道:“晏某会告知该负责彻查此事的洛京府衙……”
“不不不。”桑祈连连抗议,“歹人都到我窗户根儿底下了,怎么能说是跟我没有关系呢?桑府已经牵扯其中,我不能置身事外,要查咱们一起查。而且,上次他们查成那样,我有点信不过洛京府衙。”
然而,她磨了半天嘴皮子,晏云之只沉默不语,一张俊颜淡漠而清冷,那表情……着实让人看着牙痒痒。她在心里将其全家老少都埋怨个遍,嗔了句:“小气鬼,好像没你我就不行了似的。大不了你我各查各的,腿长在我身上,你又管不着。”
而后自觉多说无益,正好体力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便干净利落地与他挥手作别,踏过枝叶,拂动清风,远去林间,惊动了几只早起的飞鸟。晨光熹微,映着她打斗中垂落下来的长发闪闪发亮。
晏云之看看她轻灵跳跃的矫捷身姿,再看看身边的尸首,无奈地笑笑。
桑祈几乎一夜未眠,回家洗了把脸,换了衣服,就黑着眼圈赶来上课,一进门,又觉得哪里不对。
卓文远不在,可以理解;宋落天不在,也很正常。可是,上学态度端正的乖宝宝闫琰居然也不在,这就有些奇怪了。她斟酌良久,拉了个同窗询问。那人告诉她,听说闫琰出事了,上学来的路上不小心摔断了腿。
桑祈心里咯噔一下,寻思这孩子不会是自作主张地把那个不靠谱的计划实践了吧?这洛京大道一马平川的,上哪儿摔腿去!
为了验证猜想,放学后她便马不停蹄地去了闫府。主母闫夫人大约是因为先前联姻被拒的事耿耿于怀,孤高冷傲了半天,各种找理由不肯让她进,后来还是闫琰派人出面说情,才绷着个脸勉强同意。
桑祈第一次来闫府,深感不愧是百年传承的朱门望族。大宅中既不像人丁稀少的桑府那样空空荡荡不讲究排场,也不像宋府那样太过铺张奢华富贵。制式器具,代代传承,每一件看似普通的物品,都有岁月雕琢的痕迹。宅邸设计规整,规划有序,没有一处多余,给人感觉肃穆又大气。
正当准备晚膳的时间,几个忙碌的家仆脚步匆匆,却都低着头,不发出一点声音。这样严谨得体的院子里,怎么就……偏偏生出了闫琰那么个人?桑祈看着那高贵端庄的闫夫人,若非一早知晓,如何也想象不出二人居然有血缘关系,与她粗略寒暄几句,便去见了闫琰。
闫琰果然伤了筋骨,腿上绑着厚厚的绷带,唉声叹气地从卧房里蹭出来,时不时发出一声凄惨的“哎哟”,还非要守规矩地在迎客的主位上坐着。
桑祈看不下去,赶忙制止道:“可别乱动了,就跟那儿坐着吧。”说着指了指离他最近的一把椅子。
闫琰纠结了半天,疼痛才战胜礼貌,乖乖坐了。
桑祈指着他的腿问:“老实交代,你是不是真跑去惹事了?”
闫琰悲愤地拍了一下桌子,哀叹道:“别提了,我就是想给宋落天一点教训而已,不承想会把自己弄得这么惨。”
“是啊,怎么会把自己弄得这么惨?”桑祈也跟着不理解地问。
闫琰的计划,本来应该是这个样子。
某一个月黑风高……不……日头高照的早晨,上学途中,他假装步行,扭伤了脚,倒在宋落天出门的必经之路上。宋落天那人,若是看到他出丑,定然会上前取笑一番,于是便会落入他的圈套。闫琰再一抬脚,把事先用沙土掩盖好、勾在脚上的绳索一头收紧,将宋落天绊倒,反取笑对方一番。
虽然这个主意桑祈当时听来觉得操作难度大又不靠谱,可怎么着挨个步骤看去,也没有看出有会让闫琰受这么重的伤的环节啊。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被他发现了吧。”闫琰委屈道,“我没想到,他根本就没下车,非但没下车,还故意指使车夫从我身边过。我为了躲马,着急收腿,没想到绳索偏偏就惊了马,于是躲闪不及,不小心被踢中。”说着抚了抚自己的腿,唉声叹气道,“郎中说,所幸是踢在了腿骨上,好好将养着,虽然暂时行动不便,倒也不至于落下病根。若是踢中腹部,恐怕就难办了。也不知道我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桑祈听完,脸色一沉,声音也凉了几分,道:“他家的马都是上等良驹,有些还是上过战场的战马,怎么可能因为区区一个套索便受惊?定是马夫受了他的命令,故意让马乱踢。”
闫琰何尝没想过这一点,可毕竟是自己想坑人家在先,就算有这种把柄也说不出口,只能又是一声重重的叹息。
桑祈凝视着他受伤的腿,感到内心不平。此事闫琰是有不对,可程度充其量不过是跟宋落天开个玩笑而已,他却反过来下此狠手。刀剑无眼,马蹄亦是,战马踢死人的事例,她在西北听说过好几回。眼下闫琰看着是侥幸没伤到要害,可万一伤到了呢?岂不是非死即残?
人家才十七岁啊!
做人怎么能这么阴损!
正义感勃然爆发,她越想越气不过,暗暗咬牙,决心帮闫琰讨个公道。但现在暂时不想告诉闫琰,怕他知道后再惹出什么事端,只跟着他骂了宋落天两句,便若无其事地起身告辞,道:“成,我就是来探望探望你,没事了,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一步。”
回到家后,桑祈便开始计划。很快,在一番调查后,她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洛京人杰地灵,物产丰润。位于西郊的灵雾峰半山腰,高约三千尺,层峦叠翠,自古以来便是著名茶叶产地。宋家便有一处财源滚滚的茶庄坐落在此,属宋落天名下,他在外面花天酒地用的都是这个小金库。如今正是冬天,茶树呈现出老叶浓郁的绿,放眼望去,一片深翠。
桑祈掀开车帘一角,见如自己所料,看守茶园的长工果然稀少,满意地勾起了嘴角。让车夫将车停在僻静处后,肩上扛了一个大布袋,脚步轻快地跳了下去。
山上的空气格外清新,弥漫着茶树的馨香,她深吸一口气,趁长工不注意,悄悄来到水渠边,将布袋打开来——只见里面是一整袋白色粉末。根据她先前的调查,灵雾峰之所以出产的茶品质好,是因为土质特别。而她今天带来的这些粉末——石灰,倒入灌溉茶园的水渠中,渗入地下,便可悄无声息地改变土壤成分,自然也就不能够产出好茶来。此计不容易被发现,也难以追究是何人所为,这是她经过深思熟虑后想出的好点子。
然而她没料到的是,石灰入水,水面立刻剧烈翻腾,发出嗞嗞的声响,并隐隐冒起白烟,引来了留守茶园的长工注意,一声厉喝,抄起家伙儿便赶了过来。见势不对,她赶忙加快速度,趁长工们赶到之前将整袋石灰都倒了个干净,而后在对方马上就要挥着砍刀砍到自己的时候,挑眉一笑,拔腿便跑。桑祈一溜烟回到马车上,催着车夫快些离去。
桑家的车夫出身军旅,何等训练有素,马车甩开长工们纠缠的叫嚷声,朝山下疾驰而去。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恶作剧过的她急喘着向车后看去,忍不住咯咯地笑,只觉大快人心。
第二天,桑祈心满意足地上学去。
可是没有了卓文远和闫琰,国子监里显得格外冷清。
上午考试,是她擅长的数术,她早早答完,出了教室,坐在院子里发呆,把玩着垂下来的一株蜡梅,蓦然发现已是深冬时节,一眨眼自己来国子监已经快两个月了。送荷包的事情还是没有着落。她想起自己当初跟父亲说的,来这儿自己挑个夫婿的说辞,不由得有些想笑。掰着手指头数来数去,虽然同窗中有许多门当户对的适龄俏郎君,可她能把名字叫准的也就那么几个。
卓文远吧,早就想好不考虑了,最近还发现此人甚是不着调。
宋落天吧,更不用说,是个死对头。
闫琰吧,倒是纯良少年,只可惜勇气冗余智慧不足,小身板还有点脆弱。
晏云之……说来他确实也是同辈,也尚未娶妻,可总是跟每个人都保持着微妙的距离,让人觉得捉摸不透,难以亲近,怎么着也无法把他和成亲对象这个词画上等号。
还说什么寻觅良人,简直是没谱的事儿。
正当她胡思乱想之时,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
桑祈已经习惯晏云之总是以这样的方式出现了,以为又是他,头都没回,伸手掏出一件东西,随意扬了扬,心不在焉地道:“荷包啊,荷包,送荷包咯……”
通常晏云之都会扔下一句“不要”,这次却没动静。
桑祈有点意外,转头去看,发现身后站着一个不认识的男子。
天气明明很冷,那人的衣着却如初春服饰般单薄,淡青色的长袍虽也是上好的缎面,却能看出边角洗得有几分褪色。然就是这样一袭衣袍,就是一支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桃木发簪,整齐干净地穿戴在他身上,彰显出主人非比寻常的气度。
她觉得这人有些面熟,想来应该是班上见过的,却又没什么具体印象。如今仔细看才发现,他长得很高,英挺又俊俏。尤其是那巍峨高山般的鼻梁,显得整个人轮廓格外深邃,眼眸也因着这份深邃,变得沉郁如寂静辽阔的海。无疑是极好看的男子,可这份美既不同于晏云之的清冷仙风,也不同于卓文远的俊美阴柔,不同于闫琰的活力热忱,更不同于那些成天吟着风花雪月的酸腐书生,而是书上说的,属于人中翘楚国之栋梁的那份卓尔不群、器宇轩昂。
桑祈看得发了呆,半天也没想起人家的名字,不知如何开口。
好在,对方先以一句自我介绍开场,为她解了围:“在下顾平川。”
“在下桑祈,见过顾兄。”因着对方认真沉稳的语气,桑祈下意识地收回不正经的胳膊、腿,老老实实地坐好。
顾平川当然认识她,微微颔首后,连多余的客套话都没有,下一瞬便语出惊人,平静道:“在下今日,是来向桑二小姐提亲的。”
陌生的公子站在她面前,长身玉立,俊朗不凡,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来,桑祈觉得有点神思恍惚,没反应过来,直接脱口问了句:“啊?”
顾平川面色沉静,继续不紧不慢地道:“在下听闻,桑二小姐不愿接受家族联姻,今日特地前来亲自提亲,就是为了向你传达在下的心意。与家族安排无关,这些日子的接触以来,在下真心仰慕姑娘。若姑娘当真如传言般,不在意出身,只在意真情,便给在下一次机会吧。”
一番话说得沉缓动听,比卓文远那种油嘴滑舌听起来诚恳很多,可是桑祈怎么也想不通,二人连话都没说过,自己怎么就吸引到他了?这真心来得,会不会有点仓促啊……
虽说如此,怎么也是第一次听到如此正经的表白,她免不得和所有年轻姑娘一样面色发红,心跳加速,尴尬得不好意思直视他,轻咳两声,才道:“那个,我考虑考虑。”
她的反应似乎全在顾平川的预料之内。他没有表现出高兴或是失望的情绪,也没有做进一步强求,只点了点头,便抬步离去。
桑祈望着他的背影,抚了抚发烫的脸颊,觉得刚才的事越想越不可思议。诚然,这个看起来不浮夸不急躁、性情沉稳、容貌昳丽、清瘦而略显忧郁的男子的确给她留下了好印象。被他表白的,换作任何一个女孩子大概都会心旌摇曳。可她并不是那么容易小女儿心泛滥的姑娘,隐隐约约觉得,这男子不一般,来意未必是自己看到的那么简单。
带着七分好奇三分欣喜,回头她主动找到了顾平川,在放学的路上对他说:“我认真考虑了一下,既然你说自己对我真心实意,那么我们就来试上一试如何?你若能通过我的测验,我就答应你的求娶。”
顾平川闻言抬眸看她,严肃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果决应了句:“愿效犬马之劳,随时恭候差遣。”
因着卓文远这趟远门去了许久,她正好白日无趣,有的是时间可以与他相处。次日便凑到他面前,嬉笑着问道:“中午一起用膳?”
顾平川犹豫一瞬,低着头应了声好,下课后拿了食盒到院子里等她。
以前桑祈都是和卓文远一起的,别人也都习惯了他俩的关系,没人特意围观。这回换了个人,加之先前的绯闻,难免引起注意,时不时就有探究的视线往二人这边瞄来。顾平川没说什么,沉稳地迈步,但能看出来握着食盒的手有些紧张,眉心也微微蹙着,似是不喜被人如此打量。
桑祈自己也有些尴尬,特意找了个偏僻的假山后方才停下来,环顾一周,道:“就这儿吧,比较安静。”
顾平川颔首,颇有风度地拾起一片落叶来,为她掸了掸石凳上的浮灰。
天气寒冷,即使保温得再好,饭菜还是容易冷掉。桑祈又懒得交给杂役热,因而一般都是带些凉着也能吃的东西,比如酱牛肉、熬制的皮冻等,搭配点莲翩擅长制作的奶酥饼,温上一壶酥油茶,也是极好的。往顾平川的食盒里看去,竟眼睁睁看着他从食盒里端出了一大碗早已不冒热气的冷汤,将其往桌上一放,便吃了起来。
她看着他优雅自如的吃相,惊讶不已,奇道:“不凉吗?”
顾平川停下动作看了看她,眼中闪过一丝诡异的神情,而后摇摇头,用筷子拨开汤表面那层厚厚的油脂,平淡地解释道:“此炖物乃鸡汤煲煮而成,漂浮着一层热油,有隔绝热度的作用,虽无热气冒出,也阻挡了寒气进入,里面的食材还是温的。”
桑祈不太相信,一伸筷子便到他的碗里夹了块肉来亲自尝试。一口咬下去,发现不是鸡肉,而是吸饱了汤汁、炖得软烂的土豆。别说,竟然味道非常好,而且还带着烫嘴的温度。
“果然如此,是个好方法。”她不由得赞叹,想着回去让莲翩也照着做试试,自己中午就也有热汤热菜吃了。
再看顾平川,擎着筷子,半晌没再动,面色有些阴沉。桑祈意识到自己这个自然而然做出的举动好像惹他生气了,想到二人确实不熟,不由得尴尬地挠挠头,道:“抱歉。”
“无妨,喜欢吃的话下次也给你带一份。”顾平川嘴上虽然这样说着,却再也没动那汤一口。
桑祈以为他是有洁癖,不愿动别人动过筷的吃食,便将自己的牛肉递给了他,道:“要不你吃这个?我还没动过,我们换?”
顾平川又摇摇头,谢绝了她的好意:“不必了,我今天没什么胃口。”
桑祈却不依,斟酌半晌,拉起他道:“好吧,为了赔罪,我亲自下厨赔你一份午膳。”说着不顾他的再三推却,生拖硬拽,带他到了厨房。
因着博士和弟子们大多都自己带饭,厨房里的物事不多,是给住在这里的杂役准备的。桑祈找到两个土豆,挽起袖子跃跃欲试道:“看我露一手,给你炒一盘土豆丝。”说话间又看见一个茄子,想一起炒炒试试,便拿起茄子打皮,看看站在门口不肯进来的顾平川,招手道:“进来帮个忙。”
顾平川刚才还只是有点不高兴,这回眉头彻底拧起来了,好像桑祈站的地方有什么洪水猛兽一般,说什么也不肯入内。
桑祈收拾好茄子才发现他还在外面,疑惑地看着他,问:“怎么?”
顾平川脸色有些发白,负手而立,另一只手紧紧握拳横在胸前,脊背挺得笔直,道了一句:“君子远庖厨。”
桑祈一听,扑哧笑了出来:“有什么的啊,干吗那么瞎讲究……”
看他打定主意,还是不肯入内,桑祈眉梢一挑,计上心来,佯装无所谓地继续拿起土豆清洗,只道:“好吧好吧,不进来也行,不过这可是测试的第一关。夫妻二人是要不分贫富贵贱相互扶持一辈子的,我可不想嫁给一个以后万一家道中落,没了家仆,我生病不舒服的时候,连碗热汤都不肯为我做的夫君。”
言罢,只见顾平川面色一僵,也不知道是被“测试”这两个字打动了,还是对后面那句不着边的假设有了感触,咬咬牙,大步进了厨房。
桑祈低低笑了笑,将土豆交给他,耐心地教他怎么削皮,怎么切丝。
顾平川打心眼儿里排斥,一直蹙着眉,握刀的力度极大,好像跟土豆有什么仇什么怨似的,切出来的丝自然也不像样。
桑祈看在眼里,却不言语,只默默做着自己手上的事,泰然自若地把他切出来那些长短不齐、粗细不一的土豆条土豆棍扔进锅里,加上陈醋和西域辣椒,爆炒了一盘端给他,笑道:“尝尝。”
他没吃饭,着实饿了,闻着酸辣土豆丝浓郁呛人的香气,喉结条件反射地滚了滚,嘴上却坚持“婉”拒桑祈的好意。
桑祈一挑眉,又道:“这是……”
顾平川一听,面上都快结霜了,薄唇抿起,反讥道:“测试对吧?”
桑祈笑而不语。
他便长袖一挥,大有慨然赴死之意,抬手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
洛京饮食清淡,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洛京人,顾平川显然适应不了桑祈这西北风重口味,瞬间被辣得眼泪都差点流下来,却强自保持优雅风姿,面不改色地咽了下去,违心道:“不错。”
“那多吃点。”桑祈愉快劝道。
他打量桑祈一眼,见她满眼真诚,不似说笑,复又凝视了那盘土豆丝许久,终于握紧双箸,毅然决然地将整盘都吃了下去。
桑祈很满意,哼着小调说自己要负责把用过的盘子洗了,才放他回去。
顾平川同她拱手道别,快步走出厨房,如蒙大赦,长长呼了一口气,而后沉着脸大步走远。
晏云之遇到他的时候,他正在一碗又一碗地喝水,不难看出忍着不把舌头吐出来大口喘气有多辛苦,于是无奈地笑笑,找到了刚从厨房出来的桑祈,问道:“捉弄人就这么有快感?”
桑祈不明白他所言何意,挑眉道:“怎么总觉得,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
晏云之淡淡一笑,称反正自己也要去教室,不如同行。
桑祈对他突如其来的示好感到莫名其妙,抬头看看天,以为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的,嘴上说着:“这是吹的什么风?”脚却是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没什么,就是听说了你和顾平川的事,有点兴趣。”晏云之云淡风轻地道,“说说,你都打算考验他什么,吃辣能力是其中一大要事吗?”
桑祈沉思道:“倒也不是,其实今天只是一时性起罢了。我没有想捉弄他,是真心诚意地想给他做点吃的来着呀……难道,他不能吃辣?”
晏云之扭头睨了她一眼,眸色错综复杂,似是写满了“鬼才相信你不是故意的”。
清者自清,桑祈耸了耸肩,不多作解释,反问他为何难得一见地参与八卦:“你和顾平川关系很好?”
“称不上,有过往来而已。”
“不是师徒关系那种的?”
“不是师徒关系那种的。”
桑祈明白了,敢情他这是为朋友打探情报外加鸣不平来了,计上心来,把玩着袖口道:“成吧,我可以透露给你一些,不过有条件。你得……”
晏云之打断她的妄想:“收荷包就算了。”
桑祈脸色一黑,改口道:“那……你得告诉我调查情报。”
这回晏云之没说话。
桑祈当他默认,眸中星光一闪,打了个响指,愉悦道:“其实也没什么,我桑家的男儿,个个英勇无畏,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所以,我要求也不高,只要他文武双全,多才多艺,又对我极好就行了。”
晏云之长眉挑起,问:“家世人品,都不在乎?”
“人品当然要在乎了。”桑祈想了想,“家世倒是没想过,大家不都差不多吗?”说着把自己和莲翩想好的几个测验项目与他说了一通。
晏云之听着,笑而不语,半晌后才道:“这要求还不高?我看你干脆把要考验顾平川的内容整理下来,以后专门拿来比武招亲得了。”
“连你都觉得被难住了?”桑祈停下来,惊奇地看着他问。
只见晏云之抖了抖衣袖,平静地回望着她,眼底波澜不惊,语气行云流水,就好像别人问他你姓什么,他说我姓晏一般自然,道了句:“怎么可能?”
桑祈对顾平川的大考验第一项——好吧,是第二项,如果那盘土豆丝也算的话,说困难也困难,说容易也容易,全看是对谁而言了,那就是陪她骑马练箭。
马场是桑家的,顾平川准时赴约,换了身方便行动的窄袖胡服,将绸缎般黑亮光滑的长发拢得整整齐齐,端坐在马背上,玉树临风,姿容倜傥。
桑祈的注意力却没怎么放在他身上,等他的时候已经骑马遛了一圈,回来后出了些汗,迎着光,浓密的长睫闪闪发亮,扬了扬手上的马鞭,算是打了声招呼。
顾平川没什么多余表情,躬身回了一礼,勒勒缰绳跟上。
接下来的时间里,桑祈射一箭,顾平川也跟着射一箭,但技术实在不行,还不如闫琰。
几个回合下来后,桑祈觉得比试难度太低,有些无趣,提议休息一会儿。二人并排,缓缓骑马在四周的草丛中绕行。桑祈发现顾平川又一直沉着脸,面上好像冻了冰,以为他是比输了不高兴,便宽慰道:“我看你刚才已经尽力了,以后多练习就好。”
谁料顾平川看了她一眼,却是开口道:“在下有一事不解,不知可否冒昧一问。”
“你说。”桑祈晃悠着马鞭,闲闲道。
顾平川便顿了顿,蹙眉问:“你为何喜欢舞刀弄剑?”
桑祈一怔,旋即领悟到了他用掩饰不住的嫌弃语气说出来的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是想表达正常的女子不应该如此,于是微微一笑,反问他:“你不喜欢舞刀弄剑,为什么还答应陪我来?”
说话间,视线落在他的手指上。修长白净的一双手,虽然关节苍劲有力,绝称不上手无缚鸡之力,可应该也没做过什么重活儿,亦不习惯弯弓射箭。刚才就拉了那么几下弓,已经磨红了好几块,中指肚上甚至出现了擦破皮的痕迹。
约莫留意到她的视线,顾平川不动声色地将袖子往下拉了拉,掩盖住手上的伤,冷面不语。
看得出他的克制和勉强,下一轮测试,桑祈也不想那么强人所难。选了个容易的,要跟他一起步行上下学,多聊聊天,看二人合不合得来。
可惜,结果也比较失败。
她发现顾平川这个人十分面瘫,比晏云之更甚。晏云之只是不爱笑,一旦笑起来却如寒冬尽去,春暖花开,冰河初融,万物复苏般极好看。顾平川却好像压根不会笑,脸上除了面无表情和面色阴沉外,鲜少见到正面情绪。而且不爱说话,经常是她一个人念叨了好半天,对方只是点头或敷衍地应上一句。
就连说好了不是测试,只是想约他一同出游,他虽然态度良好,也明显能让人感觉到心不在焉。
桑祈困惑了。
这一日,桑祈提议要跟他比武,见他虽不熟练地提着剑招架,但面上的厌恶之情却怎么也掩饰不住,终于目光一沉,三两下将他的武器打落在地,趁他弯腰去捡的时候,二话不说将其扫到了一边,在他疑惑的目光中,直视着他的深眸坦言道:“你既不喜欢我,迫使自己演这么一出,究竟为何?”
顾平川眸光一暗:“姑娘何出此言?在下分明……”
桑祈打断他:“别人是不是真心我看不出来,可是你不是得未免太明显了。”说着详细分析道,“第一,你觉得我的兴趣爱好都野蛮而古怪,与你的高雅情趣不符,每每只要看见我碰兵器就一脸嫌弃;第二,你并不喜欢我的性格,觉得我作为一个女孩子太张扬不检点,与我同行时都不自觉地保持了一点距离;第三,你和我在一起时完全不开心,我从来没有看见你笑过,反而总是一脸阴郁,可能连你自己都没留意到。你已经很努力地伪装了,只是真心伪装不出来。”
说完,她把手中的长剑一收,眨巴着眼睛大大方方地问他:“你觉得,这样子,也能叫喜欢一个人吗?”
顾平川无言以对。
桑祈伸了伸胳膊,也懒得质问他为什么欺骗自己,只道了句:“我玩腻了,明天开始你便重拾自由,再不用面对我的无理取闹感到为难。”而后洒脱收剑,扬长而去,留下顾平川一个人暗暗握紧了双拳。
她原以为,顾平川是个骨子里很骄傲的人,被自己这样说了,定然会恼羞成怒,从此跟她恩断义绝,永不相交。却没想到,第二天洛京阴雨蒙蒙,一出门,便看见他依旧如往常一样,一袭青袍,在她门前执伞而立,像一棵挺拔不屈的崖上青松,山巅孤柏,已经就这样在风雨中默然伫立了千百年。
桑祈彻底被他弄糊涂了,诧异地走过去。还没等开口询问,便听顾平川淡淡道:“之前约好的,来接你上学。”他的视线如这雨丝般,缥缈带着寒意,好像昨天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抬手邀她同行。
桑祈头一次觉得自己看错了人,眼前这个男子,让她愈发不懂了。
二人各自心有所想,一路沉默着,进了国子监大门。桑祈一眼就看到一抹熟悉的水蓝色——卓文远回来了,而今正闲闲倚在教室门上,手里拎的折扇换成了散发着香气的油纸包,勾唇笑着,朝她一摇一摇。
想来是没忘给她带特产!
久别重逢,她一高兴,忘了和自己同行的还有个顾平川,单手拿着伞,另一只手提起宽大的衣摆便一路跨过水洼绕过台阶跑了过去。
卓文远好笑地看着她,用油纸包敲了敲她的额头,取笑道:“小馋猫,就那么急?”说着抬眸,视线越过桑祈,落在顾平川身上,笑意更深了些。
桑祈正忙着收伞,抖落袖子上的雨水,不愿看他小人得志,嗔道:“没看见正下雨吗?”
“放心,用了好几层油纸包着呢。”卓文远边念叨这德州的醉鱼制作工艺有多不容易,边在顾平川阴沉目光的注视下,笑意盈盈拉着桑祈进了屋。
桑祈迫不及待地拆开层层包装,闻了闻诱人的香气,才想起来被自己遗忘了的顾平川,嘴角一抽,暗道不好。人家都不计前嫌来接自己了,自己还一见着吃的就把他忘了个干净,实在不会做人。于是视线在教室里搜索一圈,见他已坐在教室最深处的角落里,正冷着脸收拾书本,一看就很不高兴。桑祈稍加思忖,干脆借花献佛,拿了一条宝贝醉鱼,起身走过去,抱歉道:“刚才有点冲动,并非有意丢下你。来来,尝尝这个,权当赔罪。”
顾平川连眼睛都没抬,直视着自己研墨的手,冷漠道:“不必了。”
桑祈尴尬地立在原地,皱着眉,心道这人到底怎么回事啊,怎么变脸比翻书还快。可还没等她再说什么,晏云之便来帮上次淋雨后风湿发作,导致今天没敢再冒雨出门的冯默博士代课了,只好又赶忙跑了回去,将醉鱼收好放在了桌子里。
耐心地等到下课,卓文远唤桑祈一起吃饭,桑祈却称自己还有事情找顾平川,让他不用等她。
卓文远虽然刚回来,对顾平川和她的事却了若指掌,闻言半靠在身后的桌案上,眯着他风流暧昧的桃花眼,叹了口气,哀怨道:“怎么,有了新欢,就要丢下我了?”
桑祈看不得他这酸样,嘴角一抽,抬手就推了他一下,嗔道:“少胡说八道。”
可她没注意,方才那句话被正好要迈出门口的顾平川听了个正着。男子脚步猛地一顿,而后拂袖,愤然离去。
桑祈好不容易摆脱卓文远的纠缠,在院子里找了好几圈才找到顾平川,从他身后走过去,拍拍他的肩,想跟他好好聊一聊。顾平川看她一眼,仿佛嫌弃被她碰脏了衣物一般,抬手掸了掸她摸过的地方,冷言冷语道:“怎么,想起来我这个新欢了?”
桑祈哭笑不得:“什么欢不欢的,你别听卓文远瞎说。”
顾平川青白的指节在衣袖中颤抖,隐忍多时的怒气终于达到了顶点,猛地起身,长袖一振,声调比平时高了几分,恨恨道:“桑祈,你若早就选好了子瞻,选好了卓家,直说便是,何苦要拿我取乐?”
桑祈听着这话,俏眉一蹙,忍不住反问:“我几时选他了?再说,怎么是我拿你寻欢作乐,不是你自己跑过来非要说喜欢我,要什么机会的吗?”
他委屈,她还无辜呢,她找谁说理去?
闫琰害羞脸红,生气脸更红,顾平川的脸色却比原来的苍白更苍白,仿佛来自冰封永冻之地的冬神玄冥,发起脾气来周身散发着一股迫人的寒意,让桑祈觉得空气都凉了几分。
“你既自诩聪明,岂会不知我为何如此?何苦还要苦苦相逼?”他牙关紧咬,惨白着脸色,肩头颤抖良久,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桑祈,我已经尽力了……难道……你非要逼我入赘?”语气中竟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心如死灰。
桑祈突然就被吓到了,觉得眼前的这个人,自己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他海一般深邃的眼眸里,此刻掀起的仿佛是滔天巨浪。黑暗死寂的海面下,有一团血红的烈焰在燃烧,仿佛要冲破海面的桎梏,直向天际,将世间万物焚烧殆尽。而压制着他的,冷酷压抑的海水,也在飓风中席卷呼号。二者缠斗,犹如共工与祝融之战,各自强势,不分伯仲,令天地为之变色。
这还是她初见时那个儒雅沉稳的顾平川吗?
她从没想过,他是盛了这样许多怒气,一直压抑着自己,爆发起来如此骇人的人。一时失望,她亦是无言,只好默默转身离去。
那一刻,她觉得这人的确和普通的世家公子不同——比他们都不正常。自己的明智之举应该是从此离他远远的,甚至不想去探究他到底为什么这么生气。
恍恍惚惚地回了家,第二天上学的时候,她还特地先叫莲翩出门看看。
顾平川没有再来。
但莲翩却带回来一个惊人的消息——晏云之的家仆来了,邀请桑祈到晏府做客。
送上门来套近乎的机会,不要白不要,桑祈特地脱下宽袍,重新打扮一番,换上色彩鲜艳的长袖罗裙,披着小袄出了门。裙摆逶迤热烈的红色,衬得她肤色格外莹白净透,乌发似黛,丹唇如血。
跨过晏府高高的门槛,见着古朴大气的三进式院门,一股历史的厚重磅礴之感扑面而来。仿若门后氤氲的是百年前的陈香,飞檐翘角上雕的鸱吻还在等着早已超脱成仙的主人归来。
三百年前由晏氏祖先建立的宅邸,香火长盛不衰,子孙福泽世代。三百年来,为大燕贡献了多少杰出人才,在百姓中有多么崇高的威望。且不说现在德高望重的晏相,在年轻一辈中声望最高的晏云之,就连他那一贯无拘无束、没为朝廷效力过一天的二伯,也因多年前一计治疗瘟疫的良策美名在外。
洛京尝有歌谣传“晏与荣,天下共”。意思是说,虽然座上的皇权属于荣氏一族,威风堂皇,可实际上晏家才是皇座背后大燕真正的主宰。朝闻巷最深处这座宅邸的一砖一瓦上,镌刻的不仅是家族的荣耀丰碑,也是王朝的跌宕史册。
在这样一处住所里,一个人很自然地就会变得静默无言,内心充满追思与敬畏。桑祈第一次进宫时都没觉得惊讶,只叹那里穷奢极欲,纸醉金迷,活像个安乐窝,一点都没有一国之君府邸的威严大气。倒是进了晏府,才感慨原来自己白活十七载,竟从来没有见过世面。
就连生活在晏府里的人都不一般,从这里的气氛便能感受出来。同样有着悠久的历史,闫家的氛围就像一个垂垂老矣、行将就木的王朝一般压抑沉重,家仆们的脸上个个写着谨慎拘谨,生怕弄坏了一草一物,恨不能把花瓶摆设都小心翼翼地供起来。
而晏府却不然。今日天朗气畅,清寒却怡人。不时掠过几只冬鸟,飞到几个丫鬟中间停下,被她们自然而然地擎住,笑着喂上几口吃食后再放飞,而后再继续做手上的事。人们面色红润,有种由内而外生出的随性自在。能让人感觉到,晏府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什么庄严肃穆的地方,只是他们怡然自得的生活的一部分。
便是这个到门口迎她的小丫鬟,从容有度、端庄聪敏的气质恐怕都能比过个别上不了台面的寒门小姐。她看上去也就十四五岁,比桑祈矮上半个头,青葱般水灵,一双璀璨如星的眸子中水波清透,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轻声软语道:“婢子玉树,姑娘请同我来。”
跟人家一比,桑祈觉着自己成天舞刀弄枪的,确实有点粗糙。没想到那丫鬟看似温婉可人,走起路来却不似弱柳扶风,反而步伐轻盈而敏捷,竟像有功夫在身。
桑祈不由得惊讶道:“你也是练家子?”
玉树有礼貌地保持着笑容,作个长揖道:“不敢当,只练过一些,做强身健体之用。”
桑祈似有所悟:“你家公子教的吧?”
小姑娘温声道了句:“是。”
桑祈立马拉长了脸,在心里狠狠将晏云之埋怨了一番,嘶吼着:这人,还以为他学的是什么不传外人的绝技,没想到连他府上的丫鬟都能教,就是不肯教我!
过了垂花门,一路向里,玉树一直把她引到了晏云之居住的庭院,恭敬道:“姑娘稍坐片刻,公子少顷便至。”
桑祈点点头,环顾一周,在石桌旁坐了下来。
看样子,晏云之应该刚走不久,桌上还摆放着几本打开的书卷。四下无人,桑祈有点好奇他平日都看些什么,悄悄探头看去。这一看不要紧,很快注意力便被全部吸进了纸墨里。她发现这是一份字迹骨力刚健、遒劲郁勃,内容锐不可当的书卷。字里行间锋芒毕露,痛陈时弊,振聋发聩,看得人不禁拍案叫绝。
桑祈没想到,在“盛世太平”的洛京还有人会写这种书,更没想到看似不问世事的晏云之会喜欢看。惊讶之余一抬头,不知何时那白衣如玉的公子已经坐在了她对面,身后不远处还站着正煮茶的玉树。
于是她一时又是做贼心虚,又是抑制不住好奇,红着脸焦急地问:“这本书册是何人所写?”
晏云之淡淡一笑,回了句:“你猜。”
桑祈气恼地甩了甩衣袖:“我上哪儿猜去!”
“是你认识的一个人。”晏云之好心提示道。
“该不会是你吧……”桑祈先提出了这个假设,又觉得不对,字迹不像,晏云之的字要更飘逸修长一些,便自己摇摇头将其否决。
她向来没有耐心玩这种猜谜游戏,从衣带里掏出荷包来,挑眉道:“你说是不说,不说我要送荷包了啊。”以为这一招能镇住晏云之,不想对方坐得泰然自若,丝毫不为所动,竟让她自己先起了退意,只好又收了回去,悻悻道:“我真不知道。”
这时玉树把煮好的茶端了过来,晏云之抬手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自己先轻啜一口,淡淡道了三个字:“顾平川。”字正腔圆,发音清晰……清晰到让桑祈以为是同名同姓,讶然道:“不会吧?”
晏云之挑了挑眉。
桑祈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居然是他?是了,第一次端详他时,确实觉得他是这种人,这种丘壑在胸、不落窠臼的真正士子。可是后来,又觉得他心浮气躁,倨傲自负,不过是空有皮相罢了。
桑祈又看了看被清风吹动的书页,都说字如其人,文如其人。书本中的他,昨日愤懑的他,皆是自己眼中看到的顾平川,却有自相矛盾的很多面,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呢?
“糊涂了?”晏云之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徐徐响起。
“嗯。”桑祈老实承认。
“你平日看到的顾平川,和在书中看到的顾平川,每个都不完整。就像每一个人眼中的顾平川都不一样,只是因为每个人关注的重点不同,接收到的内容自然也不同。晏某不敢说自己认识的就是真正的顾平川,但想来与你见解有异。你想不想看看,晏某眼中的顾平川是什么样?”
面前的司业循循善诱,桑祈明知道这是个为自己准备好的坑,还是义无反顾地跳了进去,抿唇道:“想。”
“不过,”等她喝完茶,晏云之披了衣服同她一起往外走时,桑祈才想起来质问,“你都肯教玉树练武,怎么就不肯教我?”
晏云之诧异地看她一眼:“玉树小时体弱多病,你也是?”
“……”桑祈这刚兴致勃勃地准备撸胳膊挽袖子在言论上与其大战一场,又被他一句话噎回去了,还没开打便丢盔弃甲,只得哼着小调,若无其事地看了看天。
晏云之让家仆驾了马车,带着她一起去了顾平川家里。
桑祈从前对顾家几乎一无所知,一去才发现,顾家竟然像她桑家一样人丁稀薄,并远比她家门庭冷落。
大门上的漆,已是斑驳脱落,黯然面对主人的辉煌不再。晏云之适时对她解释了一番顾家的没落。
在顾平川太祖父那辈,顾家还是很昌盛的,可昌盛的代价就如同当年独大一时的桑家一样,被皇室所忌惮。也不知是不是有人蓄意栽赃,总之某一日,朝堂上突然就冒出来顾氏族人私吞漕利、中饱私囊的弹劾。惹得龙颜大怒,下令彻查此事,竟连带着牵扯出许多顾家在朝中的丑闻。由于当中的诸多细节追责不清,顾氏家族内部先乱了阵脚。父子猜忌,兄弟阋墙,每一房都想把罪责推给别人,洗清自己。如若不反击,就有可能被其他人以为好欺负,踩成替罪羊。
在这种趋势下,整个顾府乌烟瘴气,人人自危。当时的家主急怒攻心,斥责晚辈无能,竟然大声哭号着对不起列祖列宗,没管好这个家,轰轰烈烈地当着众人的面自裁以谢罪了。
于是顾府中人又被扣上了不孝的罪名。贪污事小,失德却事大,从此顾家在格外重视士人名节、家族风气的大燕,一蹶不振,再没有了翻身的可能。名义上虽是上层士族,却已经两代人仕途不畅,谋不到什么像样的官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庞大家业逐渐败落倾颓。
“所以,顾平川空有抱负,却没有施展的机会,才急于与我联姻?”桑祈听完晏云之的提点,有如醍醐灌顶。
晏云之轻轻点了点头。
若说这是命运,对顾平川来说,着实有失公平。毕竟错又不是他犯的,却要这样平白受连累,桑祈想想,要是自己的确也要生气,也要不乐意。可这也不能成为他破罐子破摔、连入赘这种气节全无的话都说得出来的理由吧?她拧着秀眉,继续看晏云之,想从他那里寻找答案。
晏云之笑了笑,道:“别急,我们先到顾府上坐坐。”
看起来,他似乎是顾府的熟客,家仆拿着晏家的牌子去通报后不多时,顾府的管家便亲自出门相迎,大约是因为上了年纪,躬身时有些颤抖,但还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对晏云之恭敬地道了句:“晏公子,请。”
晏云之微微颔首当作回礼,带着桑祈进了门。
顾府的没落,并非万丈高楼轰然倒塌,而是一步步从高贵跌落到式微,外壳仍然撑着庞大的支架,依稀可见当年雄风,内部却在不断衰败,逐渐中空。
角落里的杂草,看似有时日顾不上打扫了。
顾平川出身二房,父亲病逝数月,家中只有母亲和两个年幼的弟弟。
晏云之和桑祈拜访顾母的时候,顾平川还在国子监没回来,顾母一头雾水地替儿子接待二人,命人备上点心说话。
厅堂里绝称不上简陋,但装饰简单,风格素雅,也没什么看头,桑祈的视线便专注在顾母身上。发现顾母乃是典型的洛京式美人,面若梨花,眼含春水,腰肢不盈一握,走起路来柔若无骨,而且……弱得有点过分,衣衫下瘦得仿佛只剩下了枯骨,一咳嗽起来,整个人随时都要散架似的。
桑祈正想着,只见顾母紧紧攥着手帕,掩嘴又是一通咳嗽,咳得桑祈离她不近都能听到其胸腔空洞的轰鸣声。身边的丫鬟又是给她捶背,又是给她递水,半晌才帮她缓过来。
顾母无力地朝客人笑笑,满怀歉意道:“抱恙多时,实在失礼。”
晏云之早就知道这种情况,来时便备了些药品当作见面礼,这会儿派人送上,却遭到了顾母的婉拒。
“郎君好意,妾身感激不尽,却是万万不敢再收。”顾母无奈地笑笑,“上次您送的山参,妾身私自受了,被川儿知道后,又发了好大脾气……您别介意,倒不是怪您,您自然一片好心,只是他那个孩子啊,性子太要强,也太倔。”
说起自己的长子,做母亲的眼中含满又怜又爱的水光,同时好奇地看了一眼没见过的桑祈,疑道:“这位姑娘是?”
桑祈忙自我介绍,解释道只是作为同窗,见顾平川最近情绪不太好,来府上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在门口凑巧碰到司业而已。
顾母闻言点了点头,感激道:“能有同窗关心他,川儿一定很高兴。”说着说着竟然好像要哭出来了,一时激动,便不由得多罗唆了几句,感慨儿子最近压力很大,每日要操劳学业,回来后要亲自服侍她,还得帮她出面解决许多难题……
但桑祈再问什么样的难题,她又只是摇头叹气,不肯细说了。
想来是人家的家事,也不好问,桑祈便识趣地闭了嘴。
说会儿话的工夫,院外突然传来争吵声。桑祈暗暗蹙眉,想着这都是哪里找来的家仆,怎么这么不懂规矩,主人在会客还这般大吵大嚷。然而再看顾母和她身边的大丫鬟,竟似早习以为常一般,只是面色尴尬地蹙了蹙眉。
“你去看看,他们说什么,便应了吧。”顾母惨白着脸,啜了口茶道。
“这……”丫鬟一听,立刻犯了愁,想说劝几句,却被主人摇摇头打断,摆手轻叹,“去吧,在贵客面前,莫要闹得不好看。”
“是。”丫鬟这才抿着唇应下,退了出去。
桑祈多了个心眼儿,格外留意外面的动静,隐隐约约听到只言片语。想是别的房欺负二房孤儿寡母,便向顾母施压,克扣了什么本该属于二房的东西,二房的小丫鬟气不过才跟人家顶嘴的,而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在外因为家族丑闻不受待见,在家还要遭受同族欺凌。来之前桑祈万万没有想到,顾平川的处境竟是这般艰难。
顾母那边又在满怀歉意地说着见笑,晏云之大约觉得桑祈也将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了,不想再让顾母尴尬,便礼貌地起身告辞,临行前嘱咐了顾母要多休息,有他能帮上忙的尽管开口。
而后二人往外走的路上,桑祈感慨良多,皱着眉头一通叹气,见晏云之却是表情平静,没什么反应,不由得疑惑道:“你不觉得顾母很可怜吗?”
晏云之转过头来,步伐从容,清清冷冷的视线看着她,声线极其平静道:“人间事,多如此。”
桑祈语塞,看他刚才的好意,再看这时的表情,真不知道该说他是看透沧桑,还是冷血无情,又叹息一声。
晏云之淡笑,理了理衣袖道:“桑祈,为师今日教你一课,你且记着,无论是顾母还是平川,他们最不需要的便是同情。”
桑祈品着这句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迈着沉重的步伐回了家。
与此同时,在宋家大宅里,也有一个人在蹙眉踱步。宋佳音最近也是心烦不已,虽说她一直觉得自己年纪还小,应该在父母身边多受几年宠爱,不急着嫁人,可事实上岁月不饶人,夏日里她都已经及笄了。婚嫁之事,自然也就被提上了议程,早年她嫌弃这个看不上那个,不愿挑选,如今被家里逼得烦不胜烦,迫切需要做点什么大快人心的事儿高兴高兴。
这不,今儿就听兄长宋落天说到了顾平川在追求桑祈一事。对洛京的各大家族知根知底的她,可比桑祈了解顾平川多了,一听说便乐不可支,连连追问兄长:“那这俩人可成了?”
宋落天拿起一颗花生,高高抛起,用嘴接住,玩味道:“当然没,桑氏那种飞扬跋扈的性子能看上谁?我听说啊,她可是把顾平川欺负得够呛。”
宋佳音亲自给他剥了个花生,嘟嘴道:“那可不好玩,要我说,他们俩挺合适的。一个不受欢迎的刁蛮小姐,一个不被待见的落魄公子,哈哈哈……想想就有意思。”
宋落天耸耸肩,不置可否。他对顾平川,除了听说长得十分英俊,年少时就是个神童,就没什么印象了。
宋佳音喝着热茶,眯着眼睛想了想,突然计上心来,推了推兄长,娇笑道:“要我看,那顾平川许是没什么能打动姑娘芳心的伎俩,而在这方面,你又恰好是个高手……不如,你去帮他一帮?”
宋落天不明白,懒懒地晒着太阳问:“为何要出这份力?”
宋佳音一副嫌弃自家兄长没脑子的表情,嗔道:“你想呀,若是他能讨得桑祈欢心,娶了那泼妇,桑氏岂不成了洛京的大笑话?若是俩人没成,我们也可放出话去称她嫌弃顾家家世不好,从前说什么婚事自己做主,不图对方家业,只求为人称心之类的言论,不就成了自个儿打脸?”
宋落天细细琢磨着,觉得好像也有几分道理,再加上是亲妹子的要求,别说让他帮顾平川追求桑祈了,就是让他帮忙追嫦娥也得去啊,于是大手一挥,痛快道:“好,我明天就去。”
就这样,第二天,宋落天便又难得一见地出现在国子监,暗暗在教室中寻觅一番,留意到了顾平川。
昨天回家得知大伯那房的人又欺负上门的顾平川,此时此刻显得十分气闷。自己夜里要上门去说理,却被母亲哭着拦住,说什么君子志不在此,不可因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与长辈顶撞,否则传出去,他未来的仕途就完了。
那该如何?他堂堂一个七尺男儿,难道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和幼弟受苦,自己却有口不能言吗?他本该撑起这个家。反正本来也没什么仕途可言,何不干脆完得彻底!
原本父亲去世后,走投无路的他,指望着能依靠桑家获取助力,没想到那桑祈如此难缠,自己又实在放不下身段……顾平川越想越恨,握着书册的手指紧了紧,险些把无辜的书页揉成一团。
宋落天瞅准时机,摇着扇凑了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来。
顾平川察觉,抬头看了一眼,见来人是他,表情说不出的厌恶。
宋落天自觉高贵,看不上他家境清贫;他也自觉高贵,看不上宋落天的纨绔。互相都不把对方放在眼里的两个人相对而坐,气氛很是微妙,还是别有用心的宋落天轻咳一声,率先打破僵局,道了句:“顾兄……近来可好?”
没话找话,来者不善,顾平川冷冷看他一眼,敷衍道:“尚可,宋兄也别来无恙?”
“无恙,无恙。”宋落天嘿嘿一笑,趁四下无人注意,凑近了些,神神秘秘地道,“宋某听闻,顾兄为女子之事所扰,实在叹惋。以顾兄的才学仪表,如何不是洛京万千少女春闺梦里人的典范?可是这女子啊,矜持,假正经,不太吃君子风范那套。表面越是倔,内心就越渴望被强势的男子征服。”他说着,偷偷从袖口拿出一个纸包,放到了顾平川桌上,压低声音道,“愚弟不才,但愿此物,能助顾兄一臂之力。”说完若无其事地起身拍拍屁股走人,走的速度还挺快,好像跟顾平川说话这种有损身价的事做多了,整个人都会不好似的。
顾平川清正优雅的长眉此刻紧蹙,瞟了一眼桌上的东西。
他虽从不参与贵族中的玩乐,但对于当中玄机也知晓一二,从纸包中露出来的一点点暧昧的粉色细末,便不难判断出此物用途。漆黑的眸子凝视着它,暗暗握紧拳,眼底起了一阵风暴。
不久之后,桑祈听说顾平川邀自己到谢雪亭小叙的时候,正和卓文远商量晚上去哪儿吃点好吃的。谢邀后,笑容凝在嘴角,眸色中亦是光影不明。
“不想去便拒了。”卓文远懒懒托着腮,眼睛微眯,友情提醒。
桑祈淡淡一笑,摇摇头,却道:“没事,就是见一面。”言罢收好东西便潇洒地前去赴约。
谢雪亭在蜿蜒曲折地从洛京穿城而过的洛水河边,自河堤探出一角,深入河内,有一窄桥连通。亭八角,春可赏柳絮簇簇,夏可观荡荡风荷,秋可听清涛阵阵,乃是洛京一景。只有冬天冷清,若非下雪时日,少有人来。
桑祈远远便能看到顾平川备了清酒小菜,正在亭中自酌,深吸一口气,故作无事地走了过去。
顾平川抬眼看到她,举了举手里的酒杯当作问好,一仰头又灌了下去。喉结一滚,几滴琼浆从嘴角溢出,被他无所顾忌地抬袖拂去,抬手道:“坐。”
桑祈便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明眸凝视于他,若有所思。
“今天邀你来,就是想对先前的失礼赔个罪。”顾平川似是有些喝多了,明显显出醉意,举樽又饮了一杯道,“这杯,我先干了,我不该欺骗你的感情。”
桑祈微微一笑,坦言道:“没事,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没太信,也没付出什么感情。”
顾平川闻言一怔,继而哈哈大笑两声,自嘲道:“对,聪明。”说着拿起酒壶,给她斟了一樽递过去。
“来,一起喝,这杯敬你的机智。”
桑祈看了看杯中酒,没有伸手去拿,只道了句:“家父不让在外面乱喝,这份敬意我心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