祛魅

人到中年爱怀旧，尤其是少小离家的人，说起家乡的美食、听到家乡的方言，内心深处就会泛起涟漪。

那天，高中同学群里，有位远在美国的同学发了一段天门民歌《小女婿》，佻脱的表演，戏谑的歌词，方言俚语很多。真正的天门人听了，会会心一笑，基本上，这是一首天门人都会哼唱的歌。

我当时在心底跟着哼了几句，然后也在群里分享了一段天门花鼓戏《花墙会》的视频。我某天于无意中看到，便收藏了。

但凡六零七零天门人，可以说是听着《站花墙》长大的。当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那时的乡村还没有电视机，主要靠广播站给乡村生活提供一些娱乐。每个村组都架有高音喇叭，当伊伊亚亚的唱腔从高音喇叭传出，在田野与村落间回荡，便觉得欢欣。日复一日地听，也就记得唱词与唱腔，内化成心底的旋律。

看戏，是当时乡村文化生活的盛典。

那时没有网络没有手机，甚至没有电视机，每到过年的时候，十里八乡总有一个村子会请一台戏，周边村子的人去赶场看戏，摊贩们趁机在场外售卖各种零食和玩具，戏台下便成了孩童的天堂——说是去看戏，主要还是去玩的，换一个地方玩而已。我也如此，直到上了初中才开始对戏的内容真正感兴趣，开始记唱词，开始琢磨戏中的才子佳人，正派反派，而剧情的各种转折最后都会归旨到因果报应这四个字，这是中国人最深的信条，尤其是在戏曲中可以看得出来。

为了看一场戏，得跟着大人走很远的路过去，如果那个村里有亲戚，就在亲戚家端了板凳坐着看戏。如果没有，就得站着看，有的时候站一上午，脚都麻到失去知觉了，还是舍不得离去。

被大人拉着回家，恋恋不舍地走着走着，身后传来的乐曲似乎更悠扬，内心便生出深深的遗憾来。就在这样的经历中，那些优美的唱词，还有伴奏的旋律，深深地烙在记忆里。

有位同学发来了一段《花墙会》的经典唱段：我为你千里奔波冒风尘，我为你死里入生血染巾；我为你挨过王府无情棍，我为你含悲忍泪入空门，我为你墙外脚印撂脚印啊，我为你手拿木鱼敲碎心。

这是公子杨玉春与小姐王美蓉在花园私会互诉衷肠的部分，小时候看戏，最盼的就是这一段，每到此时，台上演员唱得声泪俱下，台下的婆婆们纷纷用衣角拭泪。

唱得真下情！有人感慨。

天门话里，不说动情，而说下情。于是，这情便似乎更有力度一些。

这一段差不多每个天门人都会哼两句。发来唱词的那位同学说他会唱，他小学毕业时报考过天门花鼓剧团，过了初试，复试到他读初二时才发来通知，父母一心想让他上大学，就放弃了。

那时候能考上剧团的，绝对是声形条件都很好。所以，同学大概也是有些小得意。他还告诉我们一些有关此戏的八卦。

当年拍电影版《花墙会》时，选角竞争激烈，男主角杨玉春最后选了沔阳剧团的胡新中，他其实是天门皂市人，嗓子好人也帅。天门团的台柱子蒋孝成落选，很是遗憾。好在女主角人选最后花落天门剧团，也算是平衡了天沔两边的人心。

我们都鼓动他唱一段，他故意用天门方言说：“小时候觉得很好听，现在觉得不耸好听打，硬唱不出口打。”

天门话里，爱用“打”这个音代替“了”，呵呵，这天门话说得也太地道“打”。

同学们纷纷出来冒泡，有人说，丫环春香是温小蓓演的。

这我记得，温是我们高中某老师的夫人，当时在校园里还遇到过，视为明星。她也是当时的天门剧团的台柱子。

大家继续怂恿那位同学唱一段，他最后发来一段自己唱的东北二人转《月牙儿》。虽然唱得很好听，但是货不对版，大家想听的是花鼓戏。

他对一直要他唱的女同学说，这是情戏，得现场发挥，下次回去你演个王美蓉，我敢冒死演个杨玉春，就这么定了。

虽然拒唱，但他又贡献了一点八卦，电影里演反派张宽的演员叫十三红，人靓嗓子亮，十三岁挑大梁，只要演出，十三红不登台，观众就在底下起哄，后来被人把嗓子药坏了，只能演坏人了。

这事当年似乎也曾经听乡亲们讲过，当时觉得匪夷所思，现在再听到，大概就是真的吧。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这中间的江湖恩怨，不可知。

我最后一次看花鼓戏，是在1999年的春节，当时黄氏家族清族谱结束后，请了戏班子来演戏。此时我已为人母，带着孩子回家过年，看戏。

那天出于好奇心，从戏台背后爬梯子上了戏台，在后台看演员们化妆打扮，他们的道具箱里有凤冠霞披，有长剑拂尘，有珠钗玉翠，他们对着镜子往脸上涂厚厚的油彩和粉，描眉画眼。

曾经觉得璀璨华美的一切，现在近距离地看，发现其实很简陋，甚至是有几分将就。那些候场的演员，他们在后台开玩笑，议论中午的饭菜好坏，以及打听下一场到哪里去演。他们原本是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有人务农，有的打工，还有的在学校教书。但是他们又身怀才艺，他们还有一重身份是艺人，在某个时刻，听到召唤，就汇集起来，出演一出大戏。

而我，看着眼前的这些，记忆里那灯火辉煌的舞台，珠光宝气，华服丽裳，或仙或侠或忠或义的戏中人，逐渐退去，隐身，隐身在时间之外，仿佛是我的前半生，我已记不清，也已不再追忆。

我，用二三十年的时间似乎是完成了一个祛魅的过程。

曾经，我的心中也有一出折子戏，曾经为它如痴如醉，现在，能够在手机里收藏一段戏曲视频，能和当年的同学聊一聊相关的八卦，调侃几句，便觉得，这是人间乐事。 lewfRB+1OmQpJgv+fToNb9hCOtXCW84he6dT0Z7Df1YKE6WOL+KMI41uCyZMVe0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