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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交民巷的十一国公使

在北京内城离皇宫不远、紧挨正阳门(当时俗称“前门”)处,有一处专门是修建使馆的区域——东交民巷使馆区。这里有十一国使馆,和北京城里唯一的一座西式饭店——北京饭店。此外,肃亲王爱新觉罗·善耆的宅子也坐落在使馆区内。

这十一国是:英、美、德、法、俄、日本、意大利、奥匈帝国、荷兰、比利时以及西班牙。当然,最强的是前面八个国家。它们当中,美国是美洲大陆唯一的新兴强国,日本是亚洲大陆唯一的新兴强国,其他六位是当时欧洲大陆所有的强国,也就是说,这八个国家是当时世界上所有最强国家的联合体——列强。

列强的公使也很不简单,他们大部分都是在甲午战争后走马上任的,甲午一战,日本人大发横财,大家跟着都跑来了,这些公使们几乎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前非洲问题专家。

非洲大陆早已经是列强的殖民地,列强征服非洲的过程可谓简单粗暴,如今非洲各国的国界线基本上都是直的,据说这就是当年的列强为划分各自殖民地拿把尺子在地图上画根线的结果。而在甲午战争大清暴露了自己的无能之后,列强对大清也怠慢了,他们认为大清不过是另外一块等待被划分殖民地的非洲大陆,清国人不过是一群黄皮肤的“尼格罗人”(黑人)。列强纷纷调换原来驻清国的公使,这些前非洲问题专家取代了原来那些“汉学家”型、“清国通”型的公使。

这些人到了北京,态度自然又是简单粗暴的。他们对了解大清的具体国情没什么兴趣,并不认为与大清外交需要去了解朝廷内部的派别之争,需要去了解朝廷的政策动向,他们需要注意的只是别的国家在大清的动向,比如划分了哪些势力范围,具体占据了哪些地方,北京成了当时世界上间谍最多的城市——列强公使相互盯梢。

除此之外,他们甚至对北京这座城市都感到厌烦,意大利公使萨瓦戈如此描述:

北京,真是可怕!举步维艰的街道,没有电灯,奇冷的严冬和闷热的酷暑。更重要的是,尾大不掉、散发着腐烂气味而且充满敌意的王朝,不仅外国人对它信不过,甚至连它自己的臣仆都怀有异心。在北京,时间过得很慢,百无聊赖。使团的夫人们传完了闲话,避开凋零破败的首都,到灰尘满天的郊区去野餐几次,到极少几个可以旅游的地方转转,然后就是从一家的客厅转到另一家的客厅,除此之外,这个城市还能提供什么呢?(阿德里亚诺·马达罗:《1900年的北京》)

与公使们首先结下梁子的,就是端王集团。虽然端王集团是排外的,但他们深居朝廷之中排他们的外,正常情况下也是惹不到公使们的,是端王集团使出的一招非常阴损的手段让双方结下了梁子。

这就是造谣。

造谣不是风传几句小道消息,那叫八卦。而政治领域的造谣是很厉害的,除了风传不实消息,谣言的制造者往往还有一系列的预案跟进:谣言如果没有辟谣,就会被视为现实。

因此,在很多有政治阴谋的人眼里,造谣往往就是造势的一种,是很重要的政治手段。

戊戌变法时,当光绪开始搞人事改革、严重损害特权阶层利益之时,端王集团的谣言便已经开始了:慈禧太后会借携光绪到天津阅兵之际,杀掉或者废掉光绪,发动政变,因为那里是荣禄的地盘,方便动手。

应该说这是一个让体制内的人一眼就能看穿的初级版本的谣言。慈禧离开权力中心北京去天津谋杀光绪搞“政变”,那只有一种情况:北京的局势(特别是军权)她已经无法掌控,需要去天津“借兵”。另外,权谋家永远考虑的是最坏的情况,跑到天津去“政变”,即使成功了,谁来替她坐镇皇宫?一旦后院起火怎么办?所以历史上的政变者,没有一个人会离开大本营跑到外面去搞的,此事只要站在慈禧的角度想一想,就能发现绝不可能。

对于端王集团来说,此时他们最着急的还不是废立,而是想尽办法让慈禧尽快终止这个有损他们利益的变法,所以这个谣言出台得还是有些低劣的,但是它收到的是一个意想不到的效果:成了康有为同志实施“围园杀后”计划的借口,带领大家铤而走险。

然后是老康还没来得及发动兵变,伊藤博文就进京了,将接受光绪的接见。在慈禧面前,端王集团又不失时机地抛出了第二个版本的谣言:光绪皇上勾结国外势力,要杀掉您!

这个版本的谣言变成了光绪要杀慈禧。慈禧也许还不一定相信光绪会勾结洋人来杀掉她,但她绝对会担忧光绪会勾结外国势力向她夺权!在慈禧认为自己的权力安全受到严重威胁之时,她干净利落地终止了变法,拉拢端王集团,自己临朝训政。

端王集团终止变法的目的达到了,但废立的目的并没有达到,第三个版本的谣言随即登场。

这最新谣言是:皇上病得很重很重!皇上被毒死了!而谣言指向的害死光绪皇帝的凶手是——洋人(出自时任美国公使夫人萨拉·康戈尔的《北京信札》)。

这个版本的谣言又进了一步,能够“害死”光绪皇帝的,除了慈禧就是洋人,此时自然不能再去造慈禧的谣了,于是只能去造造洋人的谣,反正他们看洋人也不顺眼。而端王集团希望的不是政局迅速稳定下来,而是——乱。只有乱,他们才有机会。

事情果然没有让端王集团的人失望,根据萨拉·康戈尔的记载,北京的大街上很快出现了一股“不明真相的群众”,他们朝洋人扔石块,高喊:“该死的外国佬!”“杀死他们!”当洋人们去找那些八旗兵寻求保护的时候,八旗巡捕拒绝提供保护,“因为你们是洋人”。整个北京都笼罩在一股“排外变天”的氛围中,仇外情绪蔓延,大小官员纷纷重新考虑站队,很多人甚至相信:那个主张学习西方、搞变法的光绪皇帝其实已经归天了。

公使们行动起来了,他们向总理衙门提出照会:要求调遣军队进京,保护洋人和使馆!1898年10月初,在慈禧终止变法不到两周的时间里,洋人军队开进北京,以“保护使馆”之名驻扎在使馆区周边。

军队进城后,公使们又向朝廷提出,必须由他们的代表给光绪进行一项特别的工作——体检。

10月18日,法国驻北京公使馆的医生多德福(中文名)进宫亲自给光绪皇帝体检,这应该是大清开国以来第一次由西医为皇帝进行全面体检,听听心跳,量量血压,多德福得出了他的结论:皇上的健康状况虽然比较差,但绝没有传说中的生命危险!

体检报告公布,光绪既没有被毒死,也没有被洋人害死,还好好活着,谣言不攻自破,北京的局势也渐渐稳定,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1899年3月,在驻扎半年后,洋人的军队开始撤退,意味着这次谣言又被平息了。

端王集团的人鼻子都气歪了,但他们仍然是不会死心的。正是在这一个月,正在整编武卫军的荣禄以退为进,为了稳住已经心急火燎的端王,向端王载漪献计:将武胜新队改名为“虎神营”。而端王集团在朝廷为废立的造势仍然在加紧进行。

10月13日,天不怕地不怕的刘坤一向朝廷发电,警告端王集团废掉光绪的阻力很大——“经权之说须慎,中外之口宜防”(引自《刘坤一遗集》,后来常流传为“君臣之分久定,中外之口宜防”)。张之洞本来也是在这封电报上联名的,不过电报发出之后,他突然有些后怕了,叫人在半路上截下这封电报,把自己的名字给抹去,这样就变成了刘坤一单独去摸老虎屁股。

刘坤一虽然猛,但只是地方大员,而端王集团是朝廷高层,他们是不会被这几句话给吓倒的。由承恩公崇绮、大学士徐桐和礼部尚书启秀出面,他们写了一份请求废立的密折,面奏给慈禧,他们表面上是“跪请太后同意”,但从种种迹象上来看,这实在有点逼宫的意思。

慈禧自然是不会当面拒绝的,她看完之后似乎同意了(“太后可之”),但要求他们先去找荣禄去“商量一下”(“谕曰:你两人须先同荣禄商定”)。

于是,崇绮和徐桐两位大人冒着风雪来到了荣禄府上,此时汉军正蓝旗人徐桐已经是80岁的老人了,胳膊老迈了,腿脚不灵了,仍然要出来为废立“活动”,不容易啊。

“太后有旨,让你看看这份稿子。”两位把密折给了荣禄。

看来两位老人家腿脚是不灵便,可脑袋仍然是老狐狸级别,慈禧明明是叫他们来找荣禄“商量”,他们口气却好像这是荣禄必须接受的任务。

荣禄看了几眼,知道麻烦事来了,他突然丢掉稿子,手捂肚子,大叫一声:“不好!”然后不由分说朝茅房跑去,边跑还边喊:“哎呀!我怎么又拉肚子了啊!刚才你们来时,我正在上厕所,听到你们有要事相商,才半道儿提上裤子起来的,现在我还得去拉啊……”(“荣相接稿,甫阅折由,以手捧腹大叫曰:啊呀!这肚子到底不容啊,适才我正在茅厕,泻痢未终,闻二公来有要事,提裤急出,今乃疼不可忍。”)荣禄“言毕踉跄奔入,良久不出”,其实他是找幕僚紧急商量对策去了,也希望两位老人家知难而退。不过这两位老大人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当年他们玩这些的时候,荣禄还在玩泥巴呢。崇绮和徐桐把火炉移过来,坐在那里烤火,闭目养神,这架势明摆着就是“荣相您不拉完出来,俺们就不走也”。

没有办法,荣禄只好又硬着头皮出来了,不过,荣禄大人既然敢再次出来,他肯定是想到了办法。

荣禄把密折拿过来,又看了几行,突然,趁那两位不注意,荣禄将折子一把扔进火炉里,并且用铜火筷子迅速将折子拨拉烧为灰烬,边烧边喊:“我不敢看,我不敢看呐!”

徐桐大怒:“此稿太后阅过,奉懿旨命尔阅看,何敢如此!”

荣禄立即回答:“我知太后不愿做此事!”

“这就是太后的意思!”两位老人家还在脸红脖子粗地力争。

“我即入见,果系太后之意,我一人认罪。”荣禄也硬了起来。

崇绮和徐桐这才知道小看了荣禄,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看来荣禄并没有被他们两位吓倒。而且自古以来,废立并不是“人臣所能言之事”,荣禄烧折子虽然很不地道,但也合情合理,连肺都已经气炸了的两位老人家只好结伴“怏怏而去”。

接下来,荣禄单独求见了慈禧,恭恭敬敬地问道:“传言说将有一场废立之事,这事可信吗?”(先探一下领导的口风)

慈禧回答:“没有的事儿,这种事能行吗?”(“无有也。事故可行乎?”)

荣禄继续说:“如果这是太后想办的事儿,哪有办不成的!只是皇上罪名不明不白,恐怕外国公使会出面干涉,这件事不可不慎重呢。”(真会说话啊)

慈禧问:“但是这件事情现在(已经被他们)传得沸沸扬扬,怎么收场?”

荣禄回答:“不妨事,皇上已到极盛年华,仍无皇子,不如在近支为皇上选个皇子,立为‘大阿哥’,让他同时认作是同治皇帝的儿子(‘兼祧穆宗’),带到宫中培养,以后再考虑继承大统之事,这也师出有名啊!”

让这位“大阿哥”同时认作是同治皇帝的儿子并不是多此一举,当年御史吴可读“尸谏”后,慈禧是颁过懿旨的:光绪之后的新皇必须同时追认同治为老爸——荣禄连这个老皇历的细节都没忘记要考虑进去。

那么立谁为“大阿哥”?这个是不用多说的,慈禧和荣禄谁都清楚。这本来就是荣禄一个深思熟虑的既向端王集团妥协,又能堵住端王集团异心的方案。

慈禧很高兴地说:“汝言是也!”

1900年1月24日(光绪二十五年腊月廿四丁酉日),慈禧以光绪的名义下诏:立溥儁为“大阿哥”,并在光绪二十六年农历大年初一替代光绪到“两殿”行礼(“明年元旦大高殿、奉先殿行礼以溥儁代”)。农历1899年是己亥年,史称“己亥建储”。

解决了。端王集团绞尽脑汁、费尽心思苦苦追求的废立,就这样被官场艺术大师、老狐狸荣禄给轻巧地解决了。光绪一直是没有生育的,很可能永远不会生育(生理问题,参见第一部),溥儁成了光绪最大的皇子也是唯一的皇子,而且也追认了同治为老爸,符合慈禧之前颁发过的懿旨。不出太大的意外的话,他就是将来皇位的实际继承人——但是,请注意是“将来”!开出这一张“长期支票”,慈禧并没有一根毛线的损失,却成功地让废立无限期地推延了下去,成功地封堵住端王集团的野心,又让他们没话说,荣禄,您的这招真可谓是毒辣!

慈禧也开始演戏了。她不只是立了溥儁为“大阿哥”,还特意在诏书中交代了令溥儁替代光绪进行新年祭祀行礼,要知道在皇家这也是很不寻常的。

奉先殿是皇帝的家庙,位于皇宫之内,里面摆放着历代先皇牌位,每逢重大节气或者特别的大事发生,当朝皇帝都要来这里对着很多的遗像念叨一声,跟老祖宗沟通一下。而大高殿是规格最高的皇家道观,它位于紫禁城外西北角,还是当年热衷修道的嘉靖皇帝修的。当朝皇帝在这里祈祷上天、求雨祈晴,不要出现雾霾天气,PM2.5指数比较低,特别是每年的农历大年初一,这两殿的行礼更为重大,除非有极特殊的情况,都只是由当朝皇帝来主持。在光绪还可以自由行动的情况下,慈禧把无上的荣耀和无以复加的“恩宠”给了端王府,也给这位新晋的“大阿哥”送了一份大礼,让他提前彩排一下当皇帝的滋味。

按理说端王应该高兴才是,可是他的心情不是这样的,他此时的心情正如那次崇绮和徐桐的心情——有苦说不出。

他娘的荣禄,老子要的是废立啊,是我儿子取代那个病怏怏的光绪立马当皇上啊,不是当什么“大阿哥”啊。老子比光绪大了十几岁,即使溥儁能够等到继位当皇上的那一天,老子也等不到当太上皇的那一天啊。荣禄,你这个从祖上就是我们奴才的人,老子要跟你干到底! z06Lzo1m9/4XPssTvbJGvLa0HJIWxqh1BqiBP+1IQWDnWKwAf/+9gfCJuJjR1R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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