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们把“理性混沌”说成是中国人的一种性格加以讨论,可我们并不希望让人们产生这样的理解,即只有中国人才有这种情况,或者说,所有中国人都是这样。作为整个中华民族,他们完全有能力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他们的智力当然并不低下,而且没有任何衰退的迹象。与此同时,我们又必须意识到,在中国,教育并不普及,那些没有受过完整教育或根本就没受过教育的人,他们在运用中国语言时,造成了思绪含混,有可能犯了律师所说的“事前从犯”的罪行。它导致了典型的理性混沌,可能会是那些教育程度不高的人犯下罪行。
正如今天不少人已经知道的那样,汉语的名词是没有词形变化的,它们既完全没有“数”,也完全没有“格”。汉语的形容词没有比较级。汉语的动词也不受任何“语态”、“语气”、“时态”、“单复数”和“人称”的限制。在名词、形容词和动词之间没有明显的区别,因为任何一个汉字只要能用的,都可以通用为每一种词类(或者说是非词类),也不会有什么问题。我们并不是抱怨,说中国语言不能用来交流人的思想,也不是要说中国语言很难或不能把人类的各种思想都表达清楚(尽管有时候的确如此),而只是认为,有这样一种结构的语言,正像夏天的酷热自然要引起人昏昏欲睡一样,容易招致“智力含混”。
与一个没受过教育的中国人交谈,最常见的一个感受就是,要弄清楚他所说的是什么意思,那是很困难的。有时,他的话好像全都是谓语,这些谓语以一种复杂方式组合在一起,整个就像是穆罕默德的天棺,悬在半空之中,莫名其妙,不着边际。说话人卡在那里,省却主语并没有多大的关系。他是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但决不会想到,听众根本无法根据直觉去理解他所说的这一大堆内容。主语,这个传达信息的主要部分,究竟是什么。显然,他们已经被培养成很有经验的专业猜测家,多数中国人讲的话,自己能补上所缺少的主语或谓语,就能领悟其核心的意思了。常常还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往往整句话中最重要的词丢失了,也找不到任何能引申出这个词的头绪。
在日常的对话中,常常发生这样的情况,说话人的方式,说话人的声调,以及谈话的环境都发生改变了。话题的主语悄悄发生改变时,说话人往往没有在态度、音调以及相关的细节上予以暗示,因此,你会突然发现,他已经不是像刚才那样在说他自己,而是在说道光年间他的祖父。他怎么会说到那里,又怎么再说回来,往往是一个难解的谜,但我们每天都可以看到这种技艺的表演。对中国人来说这没有任何可以诧异的:没有预先的提示,而突然莫名其妙地从一个主题、一个人、一个世纪跳到另一个主题、另一个人、另一个世纪,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就像一个人在看窗上的小虫,与此同时,还不断转移视线,能够看到同一视线上远处山冈上的牛群一样。
汉语动词没有时态,也没有说明时间,地点变化的标记,这些都是事实,并无助于把一个人的理性梳理得清晰,他们的思绪经常处于含混状态。在这种情况下,可怜的外国人若能有兴趣并希望能追得上一连串稍纵即逝的想法,最好的方法就是开始提出一系列问答式的询问,就像一位边远地区的猎人用斧子在无路的森林中砍出“记号”来。“你现在说的这个人是谁?”这个问题搞清楚后,还可以接着问,“你说的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这个人做的是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每问一个问题,你的中国朋友都会带着一种困惑、或许是一种恳求的眼神望着你,似乎在怀疑你的五官感觉是不是分崩离析了。但是,沿着这样的线索坚持不断地追问下去,就会找到那个引导人们从无望迷宫里走出的阿里阿德涅线团。
对一个没有接受过教育的中国人来说,任何一个想法都会令他惊讶,因为他对任何一个想法都肯定没有心理准备。他之所以搞不懂,因为他也从不想着去搞懂。他需要花上一定的时间来启动一下思维能力,因为他还完全处于惯常的状态中。中国人的头脑就像一门旧滑膛炮,炮身已锈迹斑斑,架在一个不堪重负的腐朽炮架上。在瞄准一个目标之前,需要先调整方向好半天,而最后肯定还是打不响。因此,当你向一个人问他一个简单问题,比如:“你多大年纪了?”他会十分茫然地盯着问话人,并反问道:“您是在问我吗?”你回答:“是的,是问你。”这时,他振作起精神,又问:“是问我多大岁数吗?”“是,是问多大岁数。”他再一次调整他的注意点,问道:“是问我多大岁数了吗?”“是的。”你说道,“是问你多大岁数了。”“五十八岁了啊。”他回答说,这回,他的脑袋才运转正常,炮口对准了目标。
一个老妇人的侧面像
理性混沌的一个突出事例是,中国人习惯于用事实本身来解释事实的原因。你问一位中国厨师:“你们做馒头时为什么不在里面放些盐?”得到的解释是,“我们就是都不在馒头里放盐。”“你们城里有这么多、这么好的冰,为什么不在冬天储存一些起来呢?”“是的,我们这个城市不在冬天储存冰块。”一位拉丁诗人说过:“能够知道万事之因的人是快乐的。”但如果他生活在中国,他就会把他的格言修改为:“试图找到万事缘由的人是自寻烦恼。”
理性混沌的另一个标志就是,一个普通人无法将别人的一个想法原原本本地转告给另一个人。要A把某事转告于B,再原原本本转告于C,这在中国是最愚蠢的做法。要么因为由于有关的人不了解该事的重要性,而根本就没有把该信息传下去。要么是信息传到C时已是面目全非,C完全不知所云了。要想让这样一台复杂机器中的三个齿轮能互相配合,运转正常,那简直就是异想天开。即使是那些有相当理解力的人,他们也觉得转达一个想法而不有所增减,这是非常困难的。这正如一根直棍插入清水中,折射出来的肯定是像折断了一般。
一个善于观察的外国人随时随地会碰到这样一些奇特的例证。你会针对一些人的某种反常行为问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去做啊?”“是的。”你所得到的回答就是这么简明扼要。在这种含混不清的回答中,一般几个令人恼火的常用词作为附属物。既有表示疑问的“几个”,又有表示肯定的“好几个”。你问:“你在这里住几天了?”回答是:“是的,我在这里已经住了几天了。”
在中国人的言语中,也许最含混不清的词是人称(或非人称)代词——“ta”,这个字既可以表示“他”、“她”,也可以表示“它”。有时,说话人为了表明他所说的人指的是谁,就用拇指含混地朝这个人的家的方向指一指,或者指向这个人目前所处的地点。但是,这单音节词的“ta”无所不能,更经常被看做是一个关系代词、一个指示代词和一个指定形容词。在这些情况下,一个中国人描述一场斗殴,就像英国法庭上的证人作证,他以下列的语句表述道:“他拿着一根棍子,他也拿着一根棍子,他打了他,他也打了他,如果他像他打他那样狠地打他,他就会打死他,而不是他打死他。”
你质问一个玩忽职守的仆人:“叫你,为什么不来?”他坦率地回答道:“不为什么。”这种理性混沌的状态,会导致各种往往令人感到无所适从的举动,使得讲究条理的外国人总要为此而恼怒。厨师例行其事,用完了他手头的某些作料,做下一顿饭时,就把他通常必要放的东西省略掉了。你问他这是怎么搞的?他坦率地回答,“作料用完了。”“那你为什么不及时再弄一些呢?”“我没再要一些。”这就是他的最好解释。你要付一笔钱给某人结账,于是,就很费劲地打开了保险箱,非常细心地点钱给他。付完钱后,他坐在那里侃侃而谈“老半天”,海阔天空的什么都能聊,然后才不紧不慢地提及:“除了这笔账,我还有一笔账在你这里。”“那刚才我开保险箱时,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那样的话,我岂不是可以一次统统付清。”“噢,我只是觉得那笔账与这笔账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再比如,一位病人在诊所看病,已经随意地耗费掉了医生的大量时间,然后走出了诊室。门还没有关上,但是不一会儿,他又回到候诊室。医生告诉他,他的病已经看过了,他则爽快而简要地说:“除了刚才看的那个病,我还有其他的病要看呢!”
在我们看来最愚蠢的例证,就是普通中国人习惯于生了病而不及时治疗。也许是因为当时太忙,或者是因为治病要花钱。他们往往认为,忍受一阵阵的间歇性发热的反复攻击和折磨,要比花十个铜钱——约合一美分——买一剂肯定能治好病的奎宁更便宜。我们看到无数这样的事例,许多病人仅仅因为想省一点钱,使得一些完全可以治好的病恶化到不可救药的地步,而他们原本是可以得到免费治疗的。
有一个人住在离外国人的医院不足半英里路远的地方。他外出时染上了眼病,但回家后,竟然在痛苦中拖了两个多星期才去治疗。在这段时间内,他每天都希望疼痛能够停止,但事与愿违,最终,他的一只眼睛因角膜发炎而完全地失明了。
还有一位病人,他因脖子上的深度溃疡而每天都要来接受治疗。当治疗到十八天时,他说他的腿疼得让他睡不着觉。经检查才发现,他的腿上有一处像茶杯那样大、那样深的溃疡!等到他的脖子治好了之后,他才想起来说他的腿!
中国人日常生活的众多诸如此类的现象,会使我们想起查尔斯·里德
的一本小说中的一段话:“人类不是缺乏理智,但是他们的理智有缺点——他们头脑都混沌不清!”
中国的教育根本无法使受教育者能够获得这样的能力,即在理解和实践的意义上掌握一个客体。西方各国有这样一个流传很广的假设,某些布道者可以确切地证实,即使他们的经书上存在着天花病毒,他们的布道也不会染上。而在中国人当中,居然也能看到这类声誉不佳的独特现象。中国的狗追捕狼的时候会显得很仁慈,一般它们自己不会去追捕狼。当看到一只狗在狼的后面,若不是朝相反的方向跑,那么至少是朝相互成直角的方向跑。与此相类似,中国人在谈论某一话题时,总是离话题越来越远,就像这种躲躲闪闪的追捕。他往往嗅到了该话题的气息,时而像是要作彻底的探讨,但最后还是退却了,显得非常疲倦,在说话的过程中还是始终没有接近这个话题。
中国是一个两极分化的国家,富贵者与贫穷者、受高度教育者与愚昧无知者,都比邻地生活在一起。成千上万贫困而又愚昧的人,他们的眼界狭窄,自然理性混沌。他们就像井底之蛙,看到的天空只是黑暗中的一块。有不少这样的人连十英里以外的地方都没去过,除了他们终日所处的日常生活,他们并没有想过要过上比周围的人更好的生活。
在他们身上,甚至连任何人都具有的天生的好奇心似乎已经灭迹了。即使他们知道,离他们家不到一里路的地方住进了一个外国人,他们也从来不打听一下他从何处来,他是谁,他要干什么。他们只知道如何为生存而斗争,此外,就一无所知了。他们不知道是否像今天有些人流行的观点所说的那样,人身上有三个灵魂,还是只有一个,还是一个都没有。他们认为,凡是与粮食价格无关的事,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其中会有什么重要意义。他们相信来世的生活,相信来世时,坏人会变成狗和虫。他们也淳朴地相信,身体最后会变成泥土。至于灵魂——如果有的话——会飘向天空。
在西方,所有那些造就了“实利者”的力量,同样也造就了他们,他们的生命由两部分组成:肚子和钱袋。这种人也就是真正的实证主义者,因为你无法让他理解他没见过或听过,当然也没有任何概念的事物。生活对于他来说只是一连串事实,而且绝大多数是不称心的事实。至于涉及事实以外的任何东西,他立刻就成了一个无神论者,一个多神论者和不可知论者。偶尔给他一无所知的偶像施舍一些意想不到的敬奉,或者对他不知道是谁的对象施舍一点食物,就足以满足他的依赖本性。但是,这种本能是否能获得这种方式的表达,在很大程度上还取决于他周围人的风俗习惯。
在中国人看来,人的肉体只是独自地生长发育,而与心理的和精神的因素无关。要把这些人从愚昧的状态中解救出来的唯一办法,就是输入一种全新的生活态度,向他们展示古代基督教创始人所讲述的崇高真理的全部含义:“人是有精神的,上帝的感召,就在于赋于人们理解这种精神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