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常例,我又偷偷进入了金田家。
“根据常例”这话,现在已不需再多做说明。便是表示已经达到了“N次方”的水平。做了一次,就想做第二次,做过第二次,还想做第三次,猎奇之举并不是只属于人类。一定要有这样的意识,纵然只是猫,关于此种心理的特权也是与众俱来的。如果一种行为来回做过三次以上,这时就要为其命名,用习惯这一词来演绎,此举是日常生活上的需求与蜕变,在这一层面,我们与人类都是相同的。如果你们弄不懂我为什么三番[1] Savage tea:这里是讽刺主人的话,笑他将“粗茶”译错。——编者注。
五次地去金田家,这样的话,我也有个问题:“为什么人们把烟吸进嘴里,然后通过鼻子吐出去?”人类能没有愧疚,为所欲为地吸进、吐出烟这种不能果腹,又不能补血的东西,就不要故作高声地斥责我进出金田家。金田家就是我的香烟。
“偷入”这词儿有问题,听上去如同小偷、奸夫之类,伤风败俗。尽管没有接到请帖,我到金田公馆可也根本不想偷鲣鱼干,或与那个眼鼻揪在一起的哈巴狗约会……你说什么?侦探?真是荒谬!要论起这世界上哪种行业最不入流,我觉得没有能超过侦探和放高利贷的了。说真的,为了寒月,作为猫族不应出现的侠义心肠也曾出现过,所以我暗自窥伺过金田家的一举一动,但也仅有那么一次,之后就再没做过那种卑鄙无耻的勾当,辱没猫族良知。既然这样,为什么要用上“偷入”一词儿呢?说起来,还是挺有意思的事呢。
原本,按照我的理解,天空的出现是为了笼罩万物,大地的产生是为了承载万物,无论是多么爱捣乱的人类也无法反驳这一真相。
说起开天辟地这件事,人类是否曾经贡献过一丁点儿力?是否曾经立过一丁点儿功?不是自己亲自创造的东西,却将其视为自家财产,世界上哪儿有这样的规定?视为自家财产,如果没有带来麻烦也就算了,然而他们又有什么权力阻止他人进出呢?但他们偏爱自作聪明,在这辽阔大地上建围墙,立木桩,画地为限,然后声称为某某的私产。如同指天画线,提请登记,这块儿天是我的,那块儿天是他的。假如可以将土地分成小块,按坪论价出卖,这么说我们赖以生存的空气也可以分成一立方尺大小,成块儿出卖。但如果既不能出售空气,也不能瓜分苍天,那么地上的独占岂不是也不合理吗?按照这样的想法,崇奉这样的准则,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讨厌去的地方我自然不去,对于喜欢去的地方,无论他在天涯海角对我来说都没有区别,我一向都是安之若素逍遥自在地散步过去的。
对金田这类人,我觉得不需要礼貌。但作为猫很悲哀的一点就是,即使不遗余力,实力怎么说与人类差得太远。在这个“强权即公理”的世间生存,不论自己这边占多少理,猫的想法也是不起作用的。如果要想强制履行的话,只怕就如车夫家的那个大黑境遇相同,不注意就挨鱼贩子的扁担殴打。“我掌握真理,而被人却掌握权力”,如此情形下,或者不顾道义忍气吞声,或者不理会权力的监控特立独行。如果让我选,我肯定是要选取后者呀。可是,我想要防范扁担带来的危险,也就只好“偷”而“入”之。所以,我“偷入”金田公馆。
偷入行动越来越频繁了,我固然不想当侦探,对他们也鄙夷不屑,可我的眼中还是记录了金田府上的全部,且深深刻在我拒绝记忆的头脑中。
诸如,鼻子夫人每次洗脸都会特别细致地擦洗她的鼻子啦,富子小姐迷恋安倍川年糕啦,还有金田老板本人的鼻子是塌的,这点与他夫人截然相反。不只是鼻子,他的整个脸都是又扁又平的,可能是小时候跟人打仗,曾经被哪个小霸王掐着脖子用力把脸按在墙上,历经四十年,到了今天,这张扁平脸仍然昭示着当年的战况。这确实是一张异常平稳,不会产生风险的脸,可经常会让别人觉得有些单调,不管他如何震怒,这张脸仍旧水静无波。金田老板有一个爱好,就是吃金枪鱼刺身的时候,喜欢啪啪地拍他自己的秃头,脸扁也就罢了,他的个子也不高,无论在哪里头上老戴着一个高帽,脚上总蹬着高齿的木屐。这个形象十分滑稽,他家的车夫认为很可笑,就将这些事情告诉了寄住在金田家门下的学生,那学生夸奖车夫的洞察力强,犀利机敏……这类的事情真是数不胜数。
最近,我的路线有所变化,都从厨房侧面通过庭院,然后在假山的暗影里藏身观望对面的情况。如果拉门封闭悄然无声的话,我就放缓脚步,慢慢靠近。如果人声鼓噪,存在可能会被客厅里的人察觉的风险,我就绕路,跑到水池东边,从茅房的旁边无声无息地跳到廊下。
我觉得我从来没做过坏事,不需要忌惮什么,可要是在路上碰上了人类这样的蛮不讲理的东西,我也就只能承认自己晦气了。假如这天下充斥着大盗熊坂长范这类人,那么不管是如何品德高尚的君子,也会同意我这种立场的。金田老板作为一介实业家,丝毫不用顾虑他会举起五尺三寸的大刀,就像熊坂长范那样。然而,根据我体会的品德标准分析,他有个缺陷,就是看不起人。他连人都看不起的话,怎么指望他看得上猫呢。于是显而易见,作为猫,无论是多么德才兼备的猫,在金田府上也绝不可有丝毫疏忽。
但是呢,正因为“不可丝毫疏忽”的风险因素,让我感受到了冒险的乐趣,因此才这样屡次进出金田家,或许单纯就为了体会这份风险带来的紧张感吧。对于这方面,暂且允许我慎重考虑,待我将猫的全部心理剖析得透彻明白以后,再向诸位显摆一番。
今天不知道里边是什么情况。我趴卧在假山草坪上,下巴平放,观察对面的情况,就看见春光明媚的三月里,可容纳十五张榻榻米那么大的客厅完全敞开,金田夫妇正在招待一位客人,他们谈兴正浓。破坏这气氛的是鼻子夫人的鼻子,正穿过池塘凶残地怒视着我的额头。有生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被鼻子注视。幸好,金田老板侧过身正面朝着客人,他的扁平脸被挡住了一半,有些看不分明,所以那鼻子的具体位置也无法判定。可是,由于他那花白的胡须杂乱丛生得恰如其分,我很容易就能推断出胡须上边必定有两个窟窿。我忍不住想入非非:“春风拂过如此平缓的脸,一定是轻快而从容的。”
三者当中,这位客人容貌最为正常。可是,就是这个原因,因此也就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正常”一词就全包括了,但假如正常到极点,乃至进入平凡、庸俗之列,那就十分可悲可叹了。命运注定要带着这样一副无趣的面容来到明治盛世的客人,究竟是谁呢?不按照惯例在檐廊下细听的话,是弄不明白的。
“况且,内人曾专程到那家伙的家里去了解过……”金田老板言语还是那么粗略豪放。尽管如此,却并不狠毒,他的谈吐也和脸一样枯燥、臃肿。
“确实,水岛先生承他指教……真不错,好想法……确实。”
一口一个“确实”的人,就是那位客人。
“但是,总感觉抓不到关键。”
“嗯,与苦沙弥谈话呀,那确实抓不到关键。以前他和我共住同一个公寓,那时候他就是个铜豌豆,蒸不熟也煮不烂,让人无可奈何,他刁难您了吧?”客人问鼻子夫人。
“还说刁难不刁难呢,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从未有谁对我如此苛刻呢。”鼻子夫人照常扇动着她的鼻翼。
“他的话又难听又不着边际吧?他总是那样,就是执拗的脾性。您看他十多年来都只是个英语入门课的老师,大概也就知道是何缘故了。”客人恰到好处地应和着。
“哎呀,实在是讨人嫌!无论内人提出什么问题,他都无动于衷,就差一口拒绝了……”
“简直莫名其妙!笼统地说,学问略微好点儿的话,每每会有些自傲,如果再穷困潦倒,内心就会产生各种不甘来……唉,因而这天下间就出现了些任性妄为的家伙。他们不会觉得自己不勤劳,只是对有产者们出言不逊,就像别人家的财富是从他们那里掠夺过去的,让人无法理解呀。
哈哈哈……”客人畅谈之后,好像心里十分痛快。
“哎呀,您所言极是呀。那种家伙到底是井底之蛙,没什么见识的,还十分固执。我认为应该给他点儿教训,以稍作警戒,因此就稍微修理了他一下……”
“确实。这样他们也许应该明白了吧,这绝对是为了他们着想嘛。”
客人也不打听是怎么修理的,就马上表示支持金田老板的做法。
“但是,铃木兄!他这个家伙非常的执拗啊。据说在学校,他根本不理会福地和津木。你以为他是胆怯了?安分了?沉默寡言了吗?错!近来传闻他还拿着手杖追逐寄宿在我家的学生呢,人家可与他秋毫无犯。三十多岁的人了,一点儿不知羞愧,唉,你看这不就做傻事了吗?我看他差不多要疯啦。”
“啊?怎么回事呢?为什么他又搞出如此的傻事了呀……”看起来,对于这件事连聪明的客人都有些疑惑了。
“怎么回事,据传那孩子只是在经过他面前时说了几句什么,他就忽然拿起手杖光着脚撵了出来。即使说了那么一点半点儿的,可人家终究只是个孩子而已呀!他一个长着胡须的成人,况且还是教师呢!”
“对呀!还是教师呢!”客人说了一句,金田老板也重复说:“还是个教师呢!”
如此说来,如果是教师的话,无论什么样的羞辱,也只能如木头泥人一样默默忍耐,这三人的看法竟然出乎意料的相同。
“还有一个叫什么迷亭的家伙,根本就是个胡思乱想的疯子。一点也不正经,满口鬼话。我有生以来首次遇到这样的怪胎呢!”
“哎哟,迷亭呀?没想到他仍旧在信口开河地吹牛呀。夫人,您是在苦沙弥家碰到他的吗?他十分磨人,纠缠起来可真是受不了。以前我们一起做过搭档,可是他十分爱戏弄人,总是特别离谱,我们经常因为这个吵个不停。”
“叫谁也得发火呀!碰到那样的一个家伙。偶尔说个谎,也是可以原谅的,是吧。就像赶上脸面上抹不开时啦,聊天时偶尔逢迎几句啦,这种时刻,不管谁都可能说几句口不对心的话。不过那个人,他要是不掺和,本就跟他没什么关系,可他就是要跟着胡说八道,这不是故意找不开心吗?真是让人糊涂,不知道他如此胡搅蛮缠究竟是为什么,简直是睁眼说瞎话呀。”
“您这话说得完全正确。说谎早就是他的一大爱好了,确实讨厌呀!”
“你难得来一趟,就跟你说实话吧。我非常谨慎地去探问水岛先生的消息,最终也被他扰乱了,整个一塌糊涂。纵然我豁达,可也觉得又羞又恨……就算这样,人情世故我还是要顾及的。既然到人家去了解情况,要是对礼尚往来装作不解,那也不合情理。因此,我回来后就派车夫给他家送了一打啤酒。但是,你猜如何?他说:“我没道理接受这份礼物,你拿走吧!”车夫说:“这是我家主人的心意,无论如何,您收下吧!”然而他回答:“你不认为这东西很讨厌吗?我每日只吃果酱,啤酒苦涩难喝我根本不喜欢!”说完就扭头进屋了。这么生硬,都不能委婉一点儿,您说这是不是太过分了,难道不是很无礼吗?”
“这也真是太离谱了!”这回客人好像才觉得确实是过分了。
“于是,我们今日特地请你过来,”金田老板暂停了一下,“那些笨蛋们,原本私下里整治他们一番也就可以了,可现在他们却自己搞出来点儿麻烦……”说完,金田老板用手啪啪地拍他的秃头,和吃金枪鱼刺身时的动作一样。
原本我在檐廊下边藏着,照常理来说,究竟他是不是真的拍自己的秃头,我是无法看到的,但最近他拍打自己秃头的响声已经深深印到我的脑海中,非常熟悉,就好似尼姑一下子就能听出木鱼声一样。纵然我藏身远在地板的下边,但只需那种响声一入耳,马上就可以分辨出来,就是金田老板在拍自己的秃头。
“因此,我们才想拜托你帮我们一下呀……”
“只要是我能力范围内的,任何事尽管差遣……无论如何,此次能调到东京来工作,也全仰仗您费尽心思的努力呀!”客人愉快地答应了金田老板的请求。
听这语气,这位客人似乎是金田老板培养的人手哪。哎哟,看来事情的进展更加好玩了呀!今天春风和煦,我原本想窝在家里,最后还是来了。但绝对没想到会遇到如此的适当对手,这真好似是“想瞌睡时有人递来枕头”!
我想弄清楚金田老板究竟想请客人帮什么忙,就藏在檐廊下用心细听。
“我听闻怪人苦沙弥从中挑拨,也不知他图什么,说是凭水岛的条件,娶金田小姐可惜了……是吧?”
“不只是挑拨!他还说:“娶那种家伙的女儿的傻瓜,去哪儿能找到呀?寒月,可绝对不能娶哦!”
“混账,那家伙真是太放肆了!他果真说这些无礼的话了吗?”
“还不止呢,车夫老婆来的时候都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了。”
“铃木,如何?这些你都了解了吧,这个情况很棘手吧?但是……”
“不好办呀。这种事情不同于其他的,旁人是不应该插手的。这是规矩,即使苦沙弥再愚蠢,也应清楚这一点啊。这究竟是因为什么呀?”
“当学生的时候,你曾和苦沙弥住一个公寓吧,先不说现在如何,据说你们之前还算得上亲近吧,因此咱们才想把这件事托付给你。你要是去见他,是不是可以把事情的利害关系给他讲清楚?之前他可能有别的原因,因而动怒,但动怒就是他的过错。只需他安分些,咱们会为他的利益着想,也不会去找他的别扭。但是,假如他下定决心针对咱们,那咱们也绝不退缩。我的意思是,假如他还是不识抬举,他就是在自讨苦吃。”
“嗯,就像您说的这样,他如果还是不识抬举地坚持反抗,就真的是在自讨苦吃,对他没有一点儿好处。我来好好劝解他吧。”
“还有,我女儿并不是非嫁水岛先生不可,向我女儿求婚之人多如牛毛。就因为别人告诉我这个人的学问和品德好像都还可以,若是他努力勤勉,不久后考上博士,可能稍微符合娶我女儿的资格标准。此中含义,也可稍微提醒一下他。”
“其实,这一番话是对水岛先生很好地激励,让他更加勤勉努力。我会提示的。”
“另外,有个问题比较麻烦……水岛总是称呼苦沙弥为老师,我觉得这和他的身份地位不太相称。更让人觉得棘手的是,苦沙弥说什么,他几乎都会照办。哎呀,我女儿也不是除了他不行,因此苦沙弥说什么话,或是捣什么乱,我们这边是丝毫不介意的……”
“可是我们觉得水岛先生真是可悲啊。”鼻子夫人在一旁插话。
“水岛此人我还没机会结识,要是他娶了我们的女儿,就是他个人的造化,他自己肯定是乐意的吧!”
“当然,水岛本人肯定是迫切地想娶呢,捣乱的是苦沙弥和迷亭这些家伙,喜欢评头论足的。”
“他们这样就是有问题了。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可不应该做出这样的事儿。我会到苦沙弥家去找他仔细聊聊。”
“啊,那就请您多劳神了。同时还要麻烦您,关于水岛的具体细节苦沙弥知道得最详尽,但由于上回内人去时比较仓促,还有上面提到的那些一塌糊涂的情形,因而没有了解得很清楚。因此,你这次要是能全面打听一下他的学识和性情等情况就好了。”
“知道啦!今天星期六,我马上就去的话,估计他差不多已回家了。
他的住处我还不知道在哪里?”
“出去往右转,走到尽头,然后往左走将近一百米,你就会看见一堵黑墙,马上就要倒塌的样子,就是他家了。”鼻子夫人说。
“这样看来,他家离这儿很近嘛。那我在回家的路上顺便去他家。没关系的,看门牌就能找到了。”
“门牌嘛,可是不好说,他家门牌若隐若现的。有可能是用饭粒粘上的吧,一下雨就冲没了,晴天的时候再粘上去。因此,看门牌是不怎么可靠的。弄得特别的费事,至少可以挂个木牌呀。他家的每个地方都显得古里古怪的。”
“竟然这样啊。那我随便问问哪里有一堵要塌的黑墙,就很容易找到了吧?”
“是的,整条街仅他们一家那么杂乱,很容易就会发现。嗯,是呀,是呀,倘若你还找不着的话,还有一个好方法,抬头看看四周,房顶上有草的那家,就一定是了。”
“确实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家呀。啊,哈哈……”
我如果不在铃木到访之前回去,事情就有点儿糟糕了。偷听他们说了这么多的话,也够多的了。我马上移步,从檐廊下出来,绕过茅房转到西侧,经过假山走出来,跑到马路上,快速奔跑着回到了房顶有草的家里,然后不动声色地溜达回客厅的檐廊上。
檐廊下,地上摊着一块白毛毯,主人趴在毛毯上,让温暖的春日阳光晒着后背。阳光处事出乎意料地公允,无论是照在房顶上长着草的破屋上,还是金田府上的客厅里,都一视同仁地和气温煦。悲惨的是,只有那白毛毯感受不到春光。那白毛毯,原本厂家计划做成白色的,并且洋货铺卖的时候标注的也是白色,并且主人亦是作为白色买回来的。可是,从那时到现在已经十二三年了,毛毯的白色时代已是历史,如今已发展到适逢深灰等奇特颜色充斥于世的年代。这个白毛毯的生命是否能够延续,挺过这一阶段,进入暗黑色成为时尚的时期,这也就不一定了。即使在今天,那毛毯也早已被用得孔洞纵横交错,横纹和竖线肉眼可见,毛毯之名,早已有名无实。如果忽略“毛”字,索性就叫“毯子”,倒也实事求是。可是,按照主人的观点,反正已经用过一年、两年、五年、十年,干脆一生都用好了。真是够大大咧咧的。
就像我所描述过的,主人正趴在那块极具历史感的毛毯上,也不明白他想做什么,我打量着,却见他两手托着腮,右手还有个烟卷儿夹在指缝间,一直保持这个姿势。或许,在他那附着了头皮屑的头脑里,正运行着宇宙间的最有价值的理论,就像火车一样循环往复,可外表看上去却意识不到。
香烟慢慢燃尽了,火光接近烟嘴儿处,烟灰已经有一寸多长,像一根小棍儿似的落到了毯子上,主人却好似没感觉,只是聚精会神地凝视着缥缈的青烟腾空而去的方向。青烟婉转生韵,春风吹拂下飘飘悠悠,飘出氤氲的层叠烟圈,落在女主人刚刚洗好披散开来的深紫色的头发上……哎呀,原本要先讲下女主人的事儿的,居然让我给忘了。
女主人的屁股朝向丈夫……您说什么?这媳妇有些无礼?实际上她没做任何不守规矩十分无礼的事儿呀。关于规矩这件事,就要看两边怎么解释了,这事儿怎么解释都有道理的。继续在妻子屁股旁托腮思考,主人对此不是很在意;端庄地将屁股矗立在丈夫眼前,女主人也毫不在乎。
不要满口讲什么规矩啊,礼仪的,他们二人结婚不满一年,就已然挣脱了礼法、规矩等的束缚,不再顾及这些烦琐礼节和陈规陋习,俨然超脱尘世了。
我们这位屁股朝向丈夫的女主人,不清楚她受了什么触动,看今天的阳光温暖,就把一尺来长乌黑的长发用海萝和生鸡蛋精心洗了一番,还卖弄地把挺直滑顺的青丝披散了整个后背,安静专注地缝着儿童坎肩。而实际上,只是想晒干头发,她才抱着唐绉绸的蒲团、针线筐到檐廊上坐着,这样才出现屁股朝着丈夫的情形的。也有可能是丈夫忖度着妻子的臀部位置,自动把脸凑上去的。
然后,我们继续说方才提到的烟卷上的缕缕青烟,在女主人浓厚而柔软的乌发上轻盈地缭绕着,主人心无旁骛,聚精会神地注视着那处在阳光中似已燃烧的地方。但青烟本来就不会稳定地只盘桓在一个地方,它的本性一定会不停地向高处蒸发升腾,因此假如主人想欣赏青烟与乌发纠缠的景观,眼珠就要随之起伏。主人的观赏先从妻子腰部入手,沿着脊背的方向逐渐往上,越过肩头落在颈部,又越过颈部,最后到达头顶的时候,主人不禁大惊失色。以前从来没有发现过,妻子头顶中心处居然有很大一个圆秃斑,此时那秃斑正趾高气扬折射着和暖的太阳光,熠熠生辉。主人没想到居然发现这么一个大秘密,眼神中充满惶惑,也带着一丝惊讶,一时也顾不得阳光晃眼了,睁大双眼使劲盯着看。
主人发现这个圆秃斑时,头脑中最先闪现出来的,是他家祖祖辈辈相传的一个神灯的灯碗,在佛坛上也不晓得放了多少代了。全家人信奉的都是真宗。遵循古例,要花费许多金钱来修建和打理供奉真宗的佛坛,即使钱的数量与身份地位不相当,主人依稀还有印象,幼年时期家里库房中摆着个阴暗的大佛龛,贴满了金箔,佛龛里一直悬挂着一个黄铜打造的灯碗,即使是白日里那灯碗里也隐约闪烁着灯火。周围的阴暗衬得这个灯碗光彩十分明亮,所以,他童年时看过无数遍,在心上印下深刻印迹的景象,被妻子头上的秃斑激发出来了,出现在脑海中。
记忆深处的灯碗转瞬间就消逝了,此时的主人又联想到观音菩萨座前的神鸽。这神鸽似乎与女主人的秃斑没有一丝干系,可主人却认为二者有关系,而且亲密无间。在他幼年时期,只要一去浅草,必会买豆子给神鸽吃。豆子装在一个红色陶盘里,每盘收两枚文久铜钱 。那陶盘的颜色或形状,都和女主人的秃斑相当神似。
“确实像极了!”主人好像非常感慨的样子。
“你说什么?”女主人没有转身,仍旧背朝着主人。
“我说你的秃斑呀!你头顶上有一大块呢!你自己清楚吗?”
“嗯,我清楚的。”女主人回应,手中针线仍旧没停下来,丝毫不怕袒露瑕疵,的确是直率坦诚的妻子典范。
“是做女儿时就有,还是婚后才长出来的?”主人追问道。假如婚前已经长了,就是欺瞒真相了,主人没说出来,却是存有这样的念头。
“何时有的?我怎么能记那么清楚。爱秃就秃呗,不用管它了吧。”
她倒是挺洒脱的。
“不管?那是你自己的头顶呀!”这无动于衷的态度让主人有点儿恼火。
“对啊,我自己的头顶啊,所以我才不去管它呢。”她嘴上这样说,但其实还是比较在意的,不自觉地举起右手在头顶转圈抚摸那个秃斑。
“哎呀,怎么大了这么多啦!真是出乎意料呀。”此时她才终于察觉到,如果按年龄推算,秃斑的确有些过于大了。
“挽发髻的时候,这里的头发就会梳上去,哪个女人最后都是这样的。”她分辩道。
“如果根据这样的速度推算,那到了四十岁,不就彻底成为秃子嘛。
你这一定是某种病,也有可能传染呢,你最好马上请甘木医生过来看看。”主人一边说一边反复地抚摸自己的头顶。
“有你这样说话的吗?你的鼻孔里还长有白毛呢!如果秃斑能传染,白毛也会传染的呀!”女主人满脸怒气地说。
“鼻孔里有白毛没有关系呀,因为它是看不到的。可如果长在头顶处,并且还是年轻女人的头顶,到了这个程度就可以说丑陋了。算是一种残疾吧!”
“残疾?那你当初为何坚持娶我?不是因为喜欢才娶的吗,结果现在竟然开始说什么“残疾”……”
“当初我不是不知道嘛,今日之前,我还不知情呢。既然你认为自己这么优秀,那出嫁的时候为何不让我检查一下你的头顶?”
“看你说的这些混账话!怎么会有结婚之前检查脑袋是否合格才决定嫁娶的?哪有那种傻瓜呀?”
“有秃斑也就算了,个子还格外的矮,真是丑陋之极呀!”
“身高看一眼就知道,不是吗?你最初还不是知道我个子矮也无怨无悔地娶我回来的吗?”
“这个倒是开始就知道的,可是,我觉得你还会再长个呢,因此才会把你娶回来的呀。”
“二十岁还能长什么个儿?你是不是把人都当成笨蛋了呀!”女主人将手中的儿童坎肩撇到一旁,转过头来咄咄逼人地盯着主人,看这个阵势,如果主人回答得有一点儿不对,她是不会息事宁人的。
“难道二十岁就不能长个了儿?这个说法也没有证据啊?我一直觉得你嫁过来以后,再吃些补养的东西,还能长一点呢。”主人严肃地讨论着他的不经之谈。
就在这个时候,门铃突然响起来,有客人拜访。看样子,铃木先生房顶长草标记法起作用了,最终还是探访到了苦沙弥的“卧龙之地”。
女主人想着择日再和他理论,连忙拾起针线和儿童坎肩躲到饭厅去了。主人也卷起灰突突的毛毯,丢进了书房。过了不久,女仆呈上名片,看到名片主人稍感惊讶。他交代女仆把客人请到这里,自己却拿了名片走进厕所。主人为什么走进厕所了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并且还拿着铃木藤十郎的名片走进厕所,这更没法解释了。不幸的就是那张跟着去茅房的名片了。
在凹间前,女仆为客人整理好花洋布坐垫,行礼道声“请您上座”就退下去了。铃木先生环视四周,看到凹间里挂着一幅赝品立轴画,仔细一瞧,是木庵的《花开万国春》。有几枝应是春分时节开放的樱花,斜倚在京都出产的便宜青瓷花瓶里。他逐一观察,看了一圈,突然发现女仆为自己准备好的坐垫上,有一只神气十足的猫,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坐上去的。
不用介绍,这就是本猫了。这时,铃木先生的心中霎时掀起了滔天的怒火。这坐垫是专门为铃木先生设置的。自己作为客人拥有的坐垫,本人还没坐呢,就被一个奇怪的动物毫不客气地占据了,此为首个扰乱铃木内心平静的要素。假如这坐垫没有归属,就是一个用来谦让的东西,被束之高阁承受春风,铃木或许会显示自己的谦和之心,在主人礼让前暂时在冷硬的榻榻米上忍受片刻。可是,在迟早都理应作为自己的所属品上,这个说都不说一声就坐下的是什么?假如是个人,权且退让一下也就算了,可无法容忍的竟是只猫,真是莫名其妙!欺负自己的居然是只猫,这使他内心的不满增加了,此为第二个扰乱铃木心理平静的要素。最终,这只猫的神态让更他怒不可遏,不但没有一点儿心里不安的表情,反而在它不应占据的坐垫上端出一副高傲的神态,浑圆的猫眼闪烁着,没有一丝恭顺之意,盯着铃木的脸上下打量,好像在问:“你谁呀?”这是第三个扰乱他内心平静的要素。
既然铃木的内心如此的不平静,就应该立刻拎着我的脖子把我从坐垫上弄下去,可铃木却一言不发,只是狠狠地盯着我。神勇不凡的人类怎么会被猫吓倒?想知道他为何不立刻过来收拾我,以发泄怒火?根据我的考察和推测,这绝对是铃木为了维持自己这个人类的脸面和自尊之故。假如要动用武力,就是几岁的小孩子也能轻松地将我抛来抛去。但铃木藤十郎既是金田老板的得力手下,当以脸面为重,对上我这个坐镇二尺见方坐垫上的猫之神明时,恐怕也只能仰天长叹。这地方再怎样安静封闭,跟一只猫抢夺坐垫,多多少少也会对人类的尊严略微有损。如果当真要和一只猫论个是非黑白,那也太有失体统,太可笑了。为了防止这种不体面的状况发生,他只能勉强承受这点儿委屈了。不过,正因受了委屈,他对猫的厌恶之感也就相应地加倍了。我看着铃木那气急败坏的脸色,觉得实在是有趣,于是竭力压制心中的诙谐之感,假装出不动声色的样子来。
就在我和铃木之间眼神针锋相对的紧要关头,主人从厕所里走出来了,整理着衣服。“你好!”他问了声好就直接坐下了,进去时拿的名片早就不知去向了,可以想见铃木藤十郎的大名已在臭气熏天的厕所里被判了死刑。我还没时间仔细思量那张名片受到什么样的灾祸,主人就责骂道:“这只讨厌的猫!”扭住我颈部的毛,径自把我丢到檐廊上去了。
“来吧,坐下来吧,你可是稀客呀!什么时候来东京的?”主人一边让座,一边寒暄着。铃木假作不经意地把坐垫翻过来坐下了。
“最近都特别忙,因此也没能过来拜访。实际上前段日子我已经调回到东京的总公司了……”
“哦,真是不错啊。好久没见你啦。自从你下乡后,这次是咱们头一回相见吧?”
“嗯,差不多十年了吧。之后也经常来往东京,不过工作总是那么忙,一直没能前来看你,还请不要见责呀。在公司工作和老兄的工作不一样,的确是忙得多。”
“我们十年都没见过,你变了很多呀。”主人看着铃木。他梳着一头标致的分头,穿着英国出产的毛料西装,系着华美的领带,脖子上还有一串熠熠生辉的金链子。这副装扮,人们无论怎样也无法想到他竟然是苦沙弥的朋友。
“是啊,就是这个,也都是必须要佩戴的呀。”铃木屡屡提醒,想让主人赞赏一下他的金链子。
“这链子是纯金的?”主人问得有些唐突。
“18K金的呢,”铃木笑了笑,“你也老了很多呢!孩子有了吧?是一个吗?”
“不对!”
“有两个孩子?”
“也不对!”
“这么多?那是三个喽?”
“对啦,现在我有三个小孩。未来的数量,还不晓得。”
“你总是那么诙谐。大的几岁了?不小了吧?”
“呃,这个也总是弄不明白了,应该有六七岁了吧。”
“哈哈……教师的工作可真逍遥呀,我真想也做个教师呀。”
“你可以试试吧,保准不到三天你就会腻烦的。”
“会这样吗?我觉得应当是风雅、闲适,还有余暇可以从事自己爱好的工作,这多好呀!实业家虽然也挺好,但像我们这个层次的就不成了,如果想发展就一定要成为上层的。底层实业家就必须四处迎合交际,十分无趣,还要应酬喝酒,这生活真是愚笨到家了。”
“还在上学时,我就十分厌恶实业家。只需赚到钱,让他们做什么事都可以,这就是以前人们常说的“市井之人”嘛。”主人居然在一位实业家面前信口雌黄含沙射影。
“那怎么能呢?话也不好这样说嘛。纵使某些时候是有些卑微,可终究要是没有“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断腕之心,也是做不好这行的。但是,所谓钱可是相当麻烦的。方才我还拜访了一位实业家,发表了一通发大财的秘诀,就是必得奉行“三无之术”,就是“无情、无义、无耻”,挺有趣的,是不是呀!哈哈哈哈……”
“到底是哪个白痴说的混话?!”
“那位可不是白痴,他是非常精明、非常干练之人,在实业界也较有名望,你没听说过吗?他就住这周围,就在你家前面的胡同。”
“金田?居然是那个家伙。”
“你还真动怒呀。没关系啦,只是逗个乐子罢了,实际上是比喻而已,如果连这“三无”都没办法做到,就不要想着致富。要总像你这样开不起玩笑,可就没意思了。”
““三无之术”,逗个乐子也就算了。但他老婆的鼻子的确无法忍受,你既是去过他家,理应见到那鼻子了吧。”
“你说金田夫人吧,她可挺善解人意的啊。”
“注意鼻子!我强调的是她的大鼻子!前几天,我还为她的鼻子填了一首俳句呢。”
“俳句?那是什么啊?”
“你怎么连俳句都忘记了?唉,果真是在昏黑的时势中呀。”
“啊,像我这种整天忙碌的人,大都对于此风雅之事不太擅长呀。话说回来,以前我就对它没有什么感觉。”
“关于查里曼大帝的鼻子你了解多少?”
“哈哈……你的生活还真是闲适至极呀!我不了解呀。”
“威灵顿的下属给他起外号叫“鼻子”,你听说过吗?”
“你执着地留心各种关于鼻子的问题,究竟是为什么呢?是否漂亮有什么打紧?谁会在意它有多圆或是多扁呢。”
“并不是这样,你听过帕斯卡尔吗?”
“又是“你听过吗”,我似乎是专程过来考试的。帕斯卡尔又有什么奇闻?”
“帕斯卡尔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
“说了些什么呢?”
“如果克丽奥佩特拉的鼻子略微小些,整个世界的形势就会出现天翻地覆的变化。”
“真的吗!”
“所以,如果都像你这样不重视鼻子,确实不靠谱的哟!”
“哎呀,行啦,今后我一定会重视他的,这事儿咱先放在一边。我今日过来,是有点儿事情要跟你说。就是,传闻你曾经的学生,叫水岛……水岛……呀,一下子记不得了。噢,经常来拜访你的。”
“你说的是寒月吗?”
“是的,就叫寒月。我过来是想了解了解他的近况。”
“难道也是为了结婚的事?”
“啊,大概有点儿那个意思,我今日去金田家……”
““鼻子”前几天来了解过了呀。”
“是呀,金田太太已经告诉我了。原本她是要跟你仔细打听清楚的,可最后不巧的是迷亭也过来了,他胡乱掺和,使得场面乱七八糟的,直到拜访结束也没弄清楚寒月的情况。”
“她的大鼻子让我们有些手足无措了,真是失礼呀。”
“哦,她可真没说是你的问题。只是说上回因为迷亭也在,不太方便仔细询问,甚是遗憾,因此拜托我过来一趟,问问具体情况。以前我还没有做过这种事。如果男女两边互有感情,我在中间说合一下,也算是一件功德。因而我才来了解一下。”
“让你劳神啦!”主人漫不经心地说道,可他一听到“男女两边”这个词,不知为何,心里居然有一丝莫名的感动,那心情就好似酷热夏夜里有一丝清风吹入怀中。我家主人本来是鲁莽、执拗和乏味等材料的结合体,可言归正传,他也与那些冷漠苛刻的文明产物大相径庭。要说明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就看他动不动就发火,总是怒形于色,就可知道他内在的特点。前段时间他和“鼻子”争吵,单纯是看“鼻子”不得劲的缘故,可鼻子夫人的女儿却没有触犯他。另外,他厌恶实业家,因此也必定厌恶实业家其中之一的金田,不过这些都与金田小姐没有什么关系。主人和金田小姐没有什么恩仇,而且寒月还是他十分喜爱的门生。如果真像铃木说的那样,男女两边互相都有情意的话,间接拆散的行为就为君子所不耻了——苦沙弥先生一向自诩为堂堂君子——假如人家男女都互相爱慕……可是,这就是整个事件的关键了。要想处理这件事时态度公允,首要的就是一定要弄清事实。
“那你说,那位金田小姐同意嫁给寒月吗?金田和“鼻子”的立场是什么不重要,小姐自己的想法是什么呀?”
“啊哈,这个嘛……如何说好呢……可能……嗯,估计是心甘情愿的吧!”铃木的回应有些模棱两可。其实,他不过是来打听寒月的事情的,给人家回复也就算大功告成了。而金田小姐的心思,他还没确认过啊。虽然他为人世故,这种情况下也免不了有点儿尴尬。
““估计”?此话说得过于模糊啦。”主人对什么事都喜欢当面指责,不然就浑身不得劲。
“哦,我的话说得有点儿不准确。小姐的确有此心意。哦,竟然是这样呀……嗯,是夫人告诉我的。总而言之,传闻小姐也不时数落寒月几句呢。”
“那位小姐?”
“对啊。”
“莫名其妙,怎么还数落别人!这不就明确表示她一点儿也不喜欢寒月吗?”
“关于这个呀,天下的就是有这么奇怪的事情,某些人越喜欢谁就数落得越厉害呢。”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没脑子的家伙?”这些洞悉人情冷暖的话对主人却没什么启发,丝毫没有茅塞顿开之感。
“世上没脑子的家伙多如牛毛啊,那又怎么样。我听金田夫人也是如此分析的,“她说寒月是个懦夫,像面瓜一样软弱”,还经常会数落几句,这不就表明金田小姐一定是经常心里惦念着寒月的吗?”
这番怪异的观点让主人觉得很是意外,于是瞪着眼睛也不回答,只是如相面先生算卦一般打量着铃木的脸。看主人的这种反应,铃木感觉没准会兵败而返,就连忙换了话题,以便让主人这种智商也可轻松得出结论。
“难道你还没想清楚?金田小姐家拥有那么多产业,本人还有一副好容貌,怎么都能嫁个百里挑一的好人家。寒月或许是很出色,可是论起身份……哎呀,还是别说了,这或许有些不礼貌。单从产业方面来讲吧,这个显而易见嘛,估计任何人看了都会认为他们两人门不当户不对吧。即使如此,她父母还处心积虑,专门请我来走这一着,这不正表明金田小姐对寒月有情意吗?”铃木找了一个很符合逻辑的原因,为主人解惑。
主人好像终于认同这一说法了,铃木算是心中安稳了。可他知道,在这紧要关头倘若拖拖拉拉的,还会有蒙受打击的危险,必须加快对话的进度,快刀斩乱麻,尽早完成嘱托,才是上策。
“况且,就像方才我提过的。他们家对于钱财之类的,全都不在乎,只希望寒月能够拥有个一技之长。所谓一技之长,说白了就是博士头衔吧。可别有什么误解,并不是小姐装腔作势,只肯嫁给博士。上回金田夫人来拜访,由于迷亭在场总是说些荒谬的言论……哎哟,这真与你没什么关系。夫人还赞扬你呢,说你是个不阿谀奉承诚恳直率的好人呢。要怪也只能怪迷亭……人家是觉得,假如寒月考上了博士,女方的社会地位也会随之提高些。如何?水岛最近有没有计划做好博士论文,力求拿下博士学位?……唉,如果只面对金田一家的话,博士、学士的头衔都没什么区别,但在社会上生存嘛,就不那么单纯啦。”
听铃木这样一解释,主人又觉得人家的条件是取得博士学位,也不算太过分。如果不是什么非分的要求,主人就想按照铃木的想法去做。
这样,主人的意志就被操纵在铃木的手里了。主人的确是个简单又本分的人哪。
“好吧,如果寒月再过来的话,我就劝劝他,让他做好博士论文吧。
可是,还不知道寒月对金田小姐是什么心意呢?这个一定要先问好呀。”
“问好?你说话太过直接,弄不好就谈崩了。最好能在平时聊天时隐约探听一下才比较好。”
“探听一下?”
“嗯,用“探听”一词可能不太妥当。哎呀,也不是偷偷探听,你们对话时自然而然就明白啦。”
“你或许明白,可我如果不直接问问是弄不明白的。”
“不明白的话也没关系的,可要像迷亭那样胡乱打岔乱掺和,拆散人家可就不太好了。这样的事儿,即使不帮着拉拢说合,也理应重视男女两边的想法吧。下回寒月再来的话,只要别去干涉他的思想自由就可以了。
哦,我不是指你,是指迷亭那家伙呢。如果他一说话,那可就完全别指望了。”迷亭替代了主人作为他指责的目标。铃木正和主人唠叨着,俗语说得好“说曹操,曹操到”,说着迷亭,迷亭先生就和平常一样和着春风,从后门飘然而至。
“哎呀,真是稀客!如果总来,就变成如我一般的熟客,苦沙弥可就视若无睹了。如此一来,苦沙弥的家只可十年来一次喽。看看这点心就比以往的都要精致呀?”迷亭一边说着,一边不客气地把藤村羊羹塞了一嘴。
铃木忸怩不安,主人笑呵呵的,迷亭鼓着嘴狼吞虎咽。我这个旁观者从檐廊一边欣赏着这片刻的形势,觉得这绝对可以算得上是一出哑剧了。
如若说禅门的无语问答是心意相传,那现在这出哑剧显然也是心意相传的一幕。这出戏虽然极短,但也极为精彩。
“我还合计你这辈子都要在乡下度过了呢,不知何时你竟然又回来了。还是应该祈祷长寿呀,说不准有什么好事儿就找到你了呢。”迷亭跟铃木说话的态度和对主人如出一辙,一点儿也不知道什么是客气。虽然这对老朋友曾共同吃过一锅饭,但十年没见过面,总应该有些拘束吧,只是迷亭根本没有这种表情。这到底是厉害呢,还是蠢笨呢?这就让人推断不出来了。
“看你可怜兮兮的。我还不至于那么没本事。”铃木的回答敬而远之,但却有些精神恍惚,六神无主,有点儿神经质地拨弄着他的那条金链子。
“喂,有轨电车你坐了没?”主人突然问铃木一个奇怪问题。
“看来今日我似乎是为了接受二位的奚落才来的呀。再如何土气,可我还拥有东京市铁道株式会社六十股的股票呢。”
“那真是不可轻视呀。我拥有八百八十八股半,可惜呀,全被虫蛀了,现在只剩下半股了。倘若你早些时候回东京,趁那些虫子还没来的时候,或许我还赠你十股呢。遗憾哪!”
“你呀,嘴巴还是如此的尖刻。不过说正经的,持有那种股票肯定是不会亏本的,股票可是每年都涨呀。”
“是呀,即使拥有半股,历经上千年,也能盖得起三间仓房了。咱们二人在此行业里都是当代的天才嘛,英明睿智。只是,若说起这些来,苦沙弥兄这种人就值得怜悯了。你提到“股”,或许他认为那是“肉”的弟兄呢。”口里说着,手里又抓起羊羹吃起来。主人也受到了迷亭的食欲影响,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了点心盘。看起来,这世上对任何事都积极的人,都拥有让别人模仿的能力。
“股票什么的我是不在乎的。我不过是想让曾吕崎坐下电车,就是一次也行呀。”主人一脸惋惜地盯着给羊羹留下豁口的牙印子。
“曾吕崎要是坐上电车,必然天天都要到品川去。要是这样的话,他还不如就做他的天然居士好了,然后在压咸菜缸的石头上刻上法号,太平安无事或许对他有益呢。”
“曾吕崎啊,传闻他去世了。真要叹息一声了,他头脑灵活,很是聪慧,太遗憾了。”铃木刚说完,迷亭马上就继续这个话题。
“他聪慧倒是真的,可煮饭的功夫确实不怎么样。每次到他做饭那天,我和那家伙都只能去外面弄点儿荞麦面将就。”
“这是实话,曾吕崎煮饭不但焦煳,有时还弄夹生,我也很害怕吃他做的饭呀。更无法忍受的是,他次次都把凉拌豆腐作为一道菜,冷冷的,让人完全没法吃。”铃木也被唤醒了十年前的记忆以及隐藏在记忆深处的愤慨和不平。
“就是从那时起,苦沙弥跟曾吕崎成为挚友,他们二人每晚都结伴出去吃顿年糕小豆汤,也就是那时苦沙弥得了胃病,到现在变成了慢性的胃病,受了不少罪呀。实话实说,苦沙弥当年吃的年糕小豆汤要更多一些,按照规律理应死在曾吕崎之前才合理呀。”
“你这是什么荒谬的逻辑呀?与你相比,我的年糕小豆汤相去甚远啊。你以运动之名每天晚上提着竹刀在后面墓地敲击石塔,后来被和尚当场逮住了,还被臭骂了一顿是吧?”主人也不甘落后地猛揭迷亭的老底。
“啊呀,哈哈……对啊,对啊!和尚批评我:“你敲击逝去之人的头,会扰乱他们安息的。快点停手!”我用的只是竹刀而已,铃木将军才凶残呢,他对着石塔练相扑,最后弄翻了三座石塔呢。”
“那时候,一个怒火冲天的和尚还是挺恐怖的,让我定要按照原样一丝不差地立起来。我刚说了句让他等我雇几个人一起干,他就喝道:“不能雇人!为了表明你的忏悔之心,你一定要亲手把石塔立起来,否则就是触犯了佛的旨意。”
“你当时确实是狼狈不堪,上边套了件平纹的细棉布衫,下边弄了个丁字兜裆布,站在雨水泥地里累得哼哼唧唧……”
“你还装腔作势地当场画素描,让我出丑,真是过分呀!我其实一般不怎么动怒,只是当时觉得你确实太气人了。你记得吗?当时你的那几句话,直到现在我还脑海中还印得清清楚楚呢。”
“十年前随便说的,谁还能记得清楚?但是,那个刻有“归泉院佛殿黄鹤大居士,永安五年正月”字迹的石塔,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忘记。那石塔质朴雅致,以至于迁居的时候,我就想去那里把它偷偷搬回来。那确实是一个合乎美学原理的哥特式格调的石塔。”迷亭又吹嘘起他那不靠谱的美学观点来。
“你别打断我,我要说的是你当时的那些话。我记得你是这样说的:
“我盘算着修一个美学专业,因此我的写生画一定要最大限度地包罗这世上的所有带有趣味的东西,以作为未来的参照。那种慨叹呀、同情呀诸如此类的私人的话,都不适合从我这个致力于学业之人的口里说出来。”你就是这样满不在乎地说出来的,我说得对吧?当时我都认为你这人太无情无义了,于是我沾满泥土的双手撕烂了你的写生画本。”
“就是因为你的阻碍,我那前途光明的绘画天赋从此萎靡不振、锋芒尽失,统统断送在你的手里了。我恨你!”
“别混淆黑白!我还恨你呢。”
“就是从那时起,迷亭开始说话不着边际的。”羊羹吃完了,主人再度加入他们两个的争论中,“他从来都不遵守约定。倘若你要质问他,他也是打死不会承认的,并且总能歪缠胡闹地蒙混过去。那寺庙里的百日红花开的季节,他曾说到百日红的花朵凋零之前,完成一本关于美学理论的著述来。我断言他不可能写出这样一部书来。最后迷亭回复我说:“不可门缝里看人,我可是个有恒心、有毅力的男人,假如你认为我的话这么不值得信任,我们不如来赌一回。”所以,我就郑重地应下了他的挑战,约好以请客吃神田区的西餐做赌注。我明知他必定写不出来,这才跟他赌一下,但是心里的确还是稍微有些担心的,原因是我口袋里并没有足够的钱来请客吃西餐。可是,他老人家一点也没有要开始写的征兆,七天之后还是如此,直到二十天过去了,他一个字也没有写。最后百日红的花零落成泥了,连一丁点儿红色都看不到了,他老人家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根本就没写过一个字儿。因而,我兴高采烈地以为这顿西餐算是吃定了,就向他催讨赌注,让他践约,没想到人家一点也不理睬我。”
“他这次又胡乱找了个什么借口?”铃木先生在一边插嘴问。
“哼,真是连脸皮都不要了的家伙!他还死不承认呢,说:“虽然我没其他的本事,但是我的恒心是完全不比你差的!”
“我一个字都没写吗?”这回迷亭居然开始自己问自己了。
“可不是什么都没写吗,那时候你就是这么告诉我的:“就恒心这方面来讲,与任何人相比,我都不会逊色的。但是可惜的是,我的记忆力却比其他人打了个对折。我筹划着写美学原理的恒心是足够的,可这恒心在我告诉你之后的第二日,就已经全都在我大脑里消散了。所以,没能在百日红枯萎凋落之前写完,皆是记忆力带来的麻烦,但并不是恒心的罪过。
所以说恒心没有问题的话,那我也就没有请你吃西餐的缘由了。”你那回可得意非常呀!”
“还真是把迷亭兄的超凡之处表现得炉火纯青呀,真有趣!”铃木先生不知为什么突然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这和迷亭不在这里的时候语气很不一样。这或许就是聪明人的特质吧。
“哪里有什么有趣的地方啦?”看起来主人马上要发脾气了。
“那件事儿真是非常不好意思呀。因此呢,为了弥补你的损失,我这不是大张旗鼓地四处找孔雀舌吗?要我说吧,你也别这样赌气了,就等好消息吧。但是,提到著述,今天我可是要跟你说一件奇闻逸事呢!”
“你这个家伙,回回告诉我们有奇闻逸事,我们可不听你扯谎!”
“可是,我今天说的奇闻逸事可不是那种胡编乱造的奇闻呀!是名副其实、真真正正的奇闻哦!寒月君着手写他的博士论文了,你应该听说过吧?寒月总认为自己是个有远见卓识的人,怎么可能好端端地费时费力写什么无聊的博士论文呢?照我说吧,他显然是春心萌动了,是不是很好笑呀?我说你,必须要告诉鼻子夫人,兴许这会儿他正做着橡树果博士的梦呢!”
一听到寒月的名字,铃木就伸了伸下巴,并以眼神暗示主人:不能说,绝对不能说呀!可主人根本没弄清楚他的意思。刚才铃木见面时,初听铃木的说辞,还想着金田小姐很值得怜悯,但现在听迷亭一口一个“鼻子、鼻子”的,就不自觉地回忆起了前几天和“鼻子”争吵的情景。此时他觉得“鼻子”又好笑,又讨人嫌。可是,寒月着手写博士论文的事儿真可称得上是一份大礼了,的确像迷亭吹嘘的那样,算得上是最近的一大奇闻逸事。这不止是奇闻逸事,实在是值得人们欢呼雀跃的一大喜事。先不说寒月究竟娶不娶金田家的小姐,因为主人并不以为意,横竖他认为寒月能成为博士就可以了。他觉得像自己这样已然破罐子破摔的朽木,就算是被扔在佛像店的角落里,被虫吃鼠咬,受尽烟熏火烤,也无所谓,但寒月可是一件精心雕琢的精致工艺品,理应越快镀上金涂层越好。
“寒月果真开始动笔了吗?”主人装作没有看见铃木的暗示,关切地问道。
“哎我说,你这人怎么总是觉得别人的话不可信呢。我只是还没弄明白他写的是关于橡树果的,还是谈论上吊力学的。无论如何,寒月的事儿一定会使“鼻子”寝食不安的。”
从方才起,迷亭就一点也不客气,满口“鼻子、鼻子”地叫着,每听到一次,铃木就显出如坐针毡的样子来。但迷亭却一点儿也没注意到,说得越来越顺溜了。
“在那之后,我又陆续研究了一些和“鼻子”有关的事儿,近来偶然在《绅士特里斯舛·项狄的生平与见解》这本书中挖掘出了“鼻子理论”。如果斯特恩看见金田太太的鼻子的话,必定会作为非凡的创作素材吧!真是遗憾啊!“鼻子”的大名本应该有足够的资历名垂后世的,让人怅然的是时运不济以至于埋没了,真是让人唏嘘不已啊!倘若她下回再来拜访的话,我一定为她画一幅素描当作美学参照。”迷亭仍是信口雌黄没完没了。
“可是,听闻那位小姐有心想要嫁给寒月呀。”主人就把刚从铃木那里听说的话重复了一遍。铃木脸上的表情很是精彩,不断给主人递眼色,告诉主人又惹是生非了,主人却像个木头人一样,根本没反应。
“这可真挺稀奇的呢,这样人家的小姐也需要谈恋爱?可能也是枯燥无味的吧,也就只能是“鼻子之恋”罢了。”
“只需寒月同意和她结婚就行了,“鼻子之恋”也没什么关系呀。”
“同意和她结婚就行?前段时间你不还极力阻拦的吗?为什么现在又同意了呢?”
“我没同意,我想法也根本不会变化!不过……”
“还不过什么呀?我说,铃木!虽然排名稍微靠后一些,可你也可算是拥有实业家名誉的一位人物了,且听我一句话,你看看是否对你有用吧。
某位金田先生,如果他想让女儿高攀,成为国家级才子水岛寒月的夫人,这种门第不相匹配的情况,我认为我们作为他的朋友,当然是不能置之不理、漠不关心。即使是你这样的实业家,对这一点也应该是认同的吧?”
“你还是和从前一样,精神头那么足。真是厉害呀!十年了,你的性格一点都没变,的确了不得!”
铃木对迷亭的话充耳不闻,想蒙混过去。
“既然你表扬我的优秀之处,那我也应该投桃报李,把本人的渊博的知识简单展示一下,也好让你长长见识。古希腊人把体育视为特别重要的事,他们想方设法建立奖励的规则,为全部比赛项目都设置了大奖。不过,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他们对学者拥有的知识却没有关于奖赏的记载,因此直到现在也仍然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呀。”
“嗯,这还真是让人想不通呀!”铃木对任何话题都能附和上几句。
“可是,就在前两天,我在钻研美学的时候,偶然寻到了此问题的原因,马上就觉得醍醐灌顶,心里郁结多年的疑团烟消云散,立时顿悟,达到欣喜之极的境地。”
迷亭的话浮夸得没有边际,就连擅长此道的铃木先生也表现出了心悦诚服的表情。主人心里清楚迷亭又要开始胡说八道了,就低下头叮叮当当胡乱地用象牙筷子敲着点心碟子。而迷亭则自顾自忘乎所以地在那里口若悬河。
“在这里清晰记载了这种冲突的情况,拯救你我摆脱千年疑团的漆黑深潭的,你能想到是谁吗?他就是从人类文明问世以来,被誉为历史上学者第一人的希腊哲学家、闲适派的创立者亚里士多德。他说过这样的话——哎!不要敲点心碟子了,仔细听我说!——希腊人在每次比赛的时候,得到的犒赏价值要比他们实际表演的水平本身多得多。因为只有这样,犒赏才能作为奖励和鞭策的手段。但是,当轮到学问领域的时候又是什么样子的呢?如果想要在学问领域奖励些什么,那就一定要拿得出比学问价值高得多的奖品才可以。要是给的奖品是不怎么样的便宜货,那么只会损害学问的威信。关于学问,他们情愿进献像奥林匹亚山那样高的万宝箱,纵使要把克罗伊斯的全部家当都拿出来,也要予以学问足够高的奖赏。但是,他们经过再三的斟酌以后,发现没有什么奖赏是可与学问相称的,所以就干脆什么奖赏也不设置了。金银财宝根本体现不了学问的价值,我们从这里就能全盘领会了吧。我们已然坚信这条道理,就将它用于所经历的现实问题上也是可以的吧。某位金田先生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个脑子里只想着钞票的家伙!找个新潮点儿的话来描述他,他只不过是一张行走的钞票而已。行走钞票的女儿,至多也就是个行走的邮票。我们转过来再说说寒月的具体情况。感谢老天爷,他凭借第一名的成绩从最高学府毕业,并且勤勉有加地常年佩戴着先祖在长州征讨时期系过的战袍衣带,废寝忘食不间断地探讨着橡树果的硬度,况且他一点也没有沾沾自喜的姿态,近来不就将要公布胜过开尔文男爵的论文大作了吗?尽管他在经过吾妻桥时,凑巧展示了一下投河自尽的荒唐行为,但这不就是我们说的热血的青年常见的冲动行径吗?这对于他的学者身份没有丝毫的损害。如果从我迷亭一派的角度看来,我会把寒月看作一个走动的图书馆,是汇聚着无数知识的二十八厘米的炮弹。只要有了恰当的时机,这颗炮弹就会震撼学术界……是吧,有了这样的机会……总会炸开吧!”说到这里,迷亭感觉他自诩的“迷亭一派”的名头并不如预料中的那样震撼,似乎有点常言说的有始无终的感觉,但是他马上又说:“活动的邮票之类的,即使有千百万张,终归也会尘归尘、土归土吧。因此,像这样不值一提的女人对于寒月来说,简直不是一个层次上的,肯定是不能要的。我不赞成!这几乎就像万兽之中聪慧的大象,要和最愚蠢的猪崽结婚一样。是不是,苦沙弥兄?”
迷亭百无禁忌地一通言语攻击,主人仍旧不动声色地敲击着他的点心盘子,铃木却有点受不了了,道:“不是这样吧?”方才他抨击迷亭,说了很多坏话,这时候如果再说些什么过火的话出来,以主人这样没原则脑袋又不灵光的人,说不准会泄露出他说过的话呢。还是竭力躲开迷亭的矛头,安全解脱窘境才是上佳的选择。
铃木是个圆滑的人。他觉得在现在这个世上,对于无用的对抗能避让的就应尽力避让,这种没有意义的口舌之争,是封建时代残留的陋习。人生努力的方向并不应是口舌之争,重要的是实际做了什么。假如事情可以遵循自己的意愿平稳地逐渐向前,也就能实现人生的目标了。如果没有忙碌,没有忧虑,没有争辩,事情就可以平稳向前,人生的目标就能靠极乐主义完成了。铃木从学校毕业后,仰仗极乐主义获得了胜利,仰仗极乐主义戴上了金表,仰仗极乐主义得到了金田夫妇的托付,又同样仰仗极乐主义高明而完美地说服了苦沙弥。事情眼看就要胜利在望了,没想到迷亭这个家伙却在此刻突然跳了出来,真让人忍不住怀疑他是否有比常人更敏感的心灵感应。因为迷亭的突然出现,扰乱了铃木的计划,让他有点手足无措、焦头烂额。极乐主义是明治时代的绅士发明的,而能在真实生活中付诸实施的则是铃木藤十郎,但现在这位铃木藤十郎先生却因为这极乐主义陷入了困境。
“你不明白事情的始末就胡乱说:“不是那样的吧!”这次你虽出人意料地沉默寡言,装出一副文雅的样子来,可如果是见过前几天鼻子夫人大驾光临的架势,我估摸着您再如何想跟实业家拉关系,也肯定会觉得尴尬的。是吧?苦沙弥兄!你不是也大战了一场么?”
“虽然这样,但他们对我的印象可比你要好不少哦。”苦沙弥道。
“啊,哈哈哈哈……你的确是个超级自负的家伙。如果不是这样,被学生和别的老师叫作“野蛮人”,怎么还好意思留在学校里呢?我的恒心和毅力并不比别人低,但就是做不出此等寡廉鲜耻的举动,所以我确实是十分佩服呀!”
“学生和老师偶尔几句过分的非议,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圣伯夫是举世无双的评论家,但是他在巴黎大学授课的时候却引来各种批评,以至为了防止学生威胁其生命,外出时要携带匕首作为防身之用。还有Brunetiere,他在巴黎大学攻击左拉的小说时也曾……”
“可你压根儿就不是大学老师呀!也就能勉强算作是个教英语入门课的教师而已。如此把自己和文豪大家相比,分明是以次充好,这种话真是更会受到嘲讽的。”
“闭嘴!圣伯夫和我一样,都是学者!”
“真是装模作样呀!可是携带匕首出门那是比较凶险的,最好不要效法。而且假如大学老师要带匕首,那区区一个英语入门教师也就只配带小刀了吧。但话是这么说,携带凶器毕竟还是不安全,还不如到神社、寺院内的商店买把玩具气枪出门倒还可以,且更惹人注意。是不是呀,铃木兄?”迷亭的这番说辞,让铃木觉得终于摆脱了“金田话题”,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你没什么改变,还是那么天真稚气,无忧无虑。十年不见,我们还是第一次相聚,我的心情就像是从闭塞的小胡同一下到了一望无际的旷野上。我和别的朋友在一起聊天时,简直是遭罪,要小心谨慎,不敢有丝毫的疏忽。无论谈论什么,都一定要细心周密,无法推心置腹,真的是累心呀!直抒胸臆感觉真是好啊。况且,和以前学生时代的朋友们谈论,最让人舒服的就是不需要担忧什么。啊,今日能和迷亭君重逢,真是特别开心。不过我还有事,就先走一步了。”一边说着,铃木站起身来就要离开。迷亭也站起来要走:“我也是。日本桥的表演矫风会 需要我马上去一趟,正好和你同路,我们就一起走到那儿吧。”
“这么巧啊!正好这么多年没见,就一起走一走吧。”之后,二人一同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