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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花猫子小姐已飘然而去,再无回来的可能,大黑亦不是益友,我心头突然产生一丝寂寥凄清之意。值得安慰的是我在人类幸遇知音,让我的苦闷愁绪得以缓解。

前段时间,有人给主人寄来一封书信,想要我的照片。最近还有人寄来了冈山的特产——黍子面团子,当然包裹上写的也是我的名字。由于日渐受到人类的喜爱,我已经慢慢忽视自己是只猫了。与此相应的是,不经意间我的内心中与人类也更亲近一些了。原本想要召集一些猫族同类与长着两条腿人类的主人一决胜负的想法,不知何时已消散得无影无踪了。进化真是一件神气的事情,甚至,连我都默认自己已融入人类社会,成为他们的一员了。

其实这不一定是轻视同胞,只想寻得一处立足之地,最好是在本性和脾气合得来的地方,这也是发展趋势使然。如果因而被斥责背叛、轻佻或倒戈之类,那我就被冤枉得无言以对了。反而是那些鼓唇弄舌诽谤他人的人,才多数是些偏执,自私小气的家伙。

我已如此进化,脱离了猫的习气,既然这样,实不应该再心心念念地想着花猫子小姐,应去除心中的执念才是正途。我如今的胸怀与人类几可匹敌,完全可以用此标准评价他们的言行举止,这也不是什么奇异的事。

可主人无法领会我此等胸怀,依旧认为我是披着猫皮的普通生物,竟然连一句简单的招呼也没有,反而把黍子面团子看作他必要的东西,吃了个一干二净,实在是让人沮丧。看上去,他也没有给我拍照片,寄给索要的人。因此在这件事上,我的确有些不悦。可主人毕竟是主人,我不过是一只猫,见地当然不可能一样,那也是无法改变的。

我在各方面都把自己当成个人类,也就再没有与其他猫有交集,不管怎样也难用笔墨描摹,就暂且借用迷亭、寒月诸位的评论描摹一回吧。

星期天,天气晴好,阳光明媚。主人慢悠悠地走出书房,走到我身旁,把笔墨纸砚一一摆好,就往旁边一趴,口中还不住地嘟哝着,估计这奇怪的声音就是为开始编写文稿做准备吧。我凝神观瞧,转瞬间,主人已经郑重地写下了三个字——“香一炷” 。哎哟!主人难道要写诗了,或是俳句?就主人那点学识,“香一炷”三字就算是附庸风雅了,我心里正盘算呢,这时他忽然停下笔,将“香一炷”搁到一边儿,重新提笔,龙飞凤舞地写下“一直以来斟酌着要写的天然居士之逸事”,到这儿他又忽地停下来,拿着笔,歪着头,看起来是没想出什么好句子,便舔了舔笔尖,嘴唇上登时染上一片乌黑的墨汁。这回就在句末随手画了个圆圆的小圈,还在小圈里点了两下,当作眼睛,正中间涂了个鼻子,鼻孔张开着,又在下边画了一条直直的横线,像个一字,当作嘴。估计这既不能算是文章,也算不上俳句,甚至连主人自己可能也觉得不对劲,就急忙涂抹了。

主人提笔又起一行,可能他简单地认为新起一行,什么诗啊,赞啊,语录之类的就会一挥而就吧,但是他的想法天马行空,似乎没有什么目标。没多久,他笔下生风,文思泉涌,文言混杂着白话,一行文字“天然居士,乃研究空间、读论语、吃烤芋、流鼻涕之人士也”现于纸上,终于算是弄出一篇东倒西歪四不像的文章来。然后他又旁若无人地大声朗读,不顾平时的斯文,仰头大笑,连连说“有意思”,但又提到““流涕”一词儿有点儿刻薄,应该删除”,就在此词上划了一下。本来划一下已经可以了,他却接着画了第二下、第三下,一口气画了八下,越过边界跨入下一行,美丽的并列线条展现在眼前,他还是没想出来接着要写什么,不得已放下笔,开始捋胡须。主人从上到下,威风凛凛地使劲儿捋胡子,就好像那胡须里有一篇文章,只要捋几下就能展示出来给人观赏。

女主人此时正好从餐厅里出来,在主人面前正襟危坐,开口说道:

“哎,你说!”

“怎么了?”主人的声音很奇怪,就像在水中敲锣一样。

这个反应好像让女主人心里不大舒服,就又说了一遍:“哎,你听没听我说呀!”

“怎么了呀?”这时,主人的大拇指和食指正往鼻孔里戳,使劲儿往下一扥,拔出一根鼻毛。

“咱们这个月的钱,好像不够花了……”

“不能吧!医药费我们已给过了,买书的账上个月也结完了,这个月应该有结余才是呀。”主人一边说,一边凝神研究起那根拔出来的鼻毛,好像那是世间少有的奇景。

“就算如此,但您又不愿意吃米饭,只吃面包蘸果酱。”

“这个月一共买几盒果酱了?”

“已经买了八盒了。”

“八盒?我怎么不记得吃那么多!”

“不只是你吃,孩子们也吃呢。”

“即使这么多人吃,也就是五六块钱而已。”

主人丝毫不在意女主人说什么,仔细地将鼻毛一根接一根地粘在稿纸上。因为还粘有鼻肉,每根鼻毛都像针一样挺拔地直立着。主人有了这个新奇的发现,心情顿时兴奋起来,他对着稿纸吹了一口气,“噗”的一声。可因为鼻肉比较黏,那鼻毛居然一点儿都没反应。“还挺执拗的!”

主人又开始使劲儿地吹。

“不只是果酱,还有好多必须要买的东西呢!”女主人一脸怒容地说。

“或许吧。”主人又伸出手指放进鼻孔中开始拔鼻毛,拔出的鼻毛红色、黑色都有,五彩缤纷的居然还有一根纯白色的。主人惊讶地睁大眼睛,指尖掐着鼻毛举到女主人面前。

“快拿开,太恶心了!”女主人的眉头绞在了一起,用力把主人的手拍到一边去。

“你快来瞧一下嘛,竟然这鼻毛中都有白发了。”主人大为感伤地说。

女主人听到这句话,都忍不住乐了,她笑着走回餐厅,好像断了和主人谈生计问题的念想。主人转眼又开始鼓捣起“天然居士”来。

主人用鼻毛之计支走了女主人,暂且算是安静了。他一边拔鼻毛,一边对着稿纸发呆,心中焦虑却下不了笔。

““烤白薯”也是节外生枝,放弃吧。”最后把这一句划去了。

““香一炷”?太唐突了,割爱吧。”他干脆利落大刀阔斧地删着。终于文稿上只余一句:“天然居士,探讨空间、喜读论语之士也。”主人似乎认为只这一句过于单调,“唉,真头疼!文章就算了吧,还是写铭文吧”。他提起笔,交错着乱画一通,稿纸上就出现了一株像笨文人涂鸦的拙劣兰草。方才煞费苦心写被一字不漏地划了个干净。然后,他又把稿纸翻过来,一鼓作气写下了什么“生于空间,探讨空间,死于空间。空也,间也。此乃天然居士也!”之类含混不清的话。

这时,迷亭先生又像平时一样进来了。迷亭可能是习惯把别人家当成自己家的吧,也无须仆人引路,更不用谁请,自己大模大样地直接来到客厅。有时他还可能会从后门悄然而至。估计这个男人从出生那天起,就不知道什么礼貌、不当、顾虑、艰辛之类的含义。

“还继续写“巨人引力”呢?”迷亭站在旁边问主人。

“这个啊,也不能总写旧的呀,我开了新篇,正为天然居士写墓志铭呢。”主人夸口道。

“天然居士?与偶然童子相同,都应该属于戒名吧?”迷亭依旧信口开河。

“居然有叫偶然童子的?”

“哪能啊,怎么会有呢,只是胡说的而已。”

“偶然童子是谁,我没听说过。可谈到天然居士,却是与你相识的。”

“究竟哪位呀,居然装腔作势地起了这么个名号?”

“就是曾吕崎嘛。大学毕业后在研究生院搞研究,课题是“空间论”,就因努力过度,被腹膜炎夺走了性命。说起来他也算得上是我的挚友啊。”

“是不是你的挚友没关系的,我也不会说什么难听的话,可是曾吕崎怎么成为天然居士了?这究竟是谁想出来的呀?”

“是我想出来的,这可比和尚们经常起的戒名那样庸俗的东西好多了吧。”主人十分快活,好像他有多了不起,似乎“天然居士”的名号多风雅。

迷亭淡淡笑着说:“好吧,那给我看看你的大作吧。”于是拿起文稿,放声朗读起来:“那个……生于空间,探讨空间,死于空间。空也,间也。此乃天然居士也!”然后赞道:“的确写得不错,“天然居士”这个名号果然名不虚传。”

主人高兴地说:“还可以吧!”

“应该把此碑铭刻在压缸石上,就是咸菜缸里用的那个,然后搁到寺庙正殿之后,就像抛“试力石”那样,不但显得风雅,关键是此举可以超度天然居士。”

“我也这么想呢。”主人非常郑重地回答,然后说,“请容我失陪一下,马上回来,你暂且逗逗猫吧。”说完,没等迷亭反应,就急不可待地走了。

没想到主人吩咐我款待迷亭先生,既然他说了,我也不好太冷漠无情,就巴结地叫了几声,打算爬到他膝间。“哎哟哟,这家伙真是肥呀!”不料迷亭居然粗暴地一把抓住了我颈上的毛,把我拎起来说:“如此提着后腿,你还能抓耗子吗……如何?嫂夫人,这猫逮过老鼠吗?”看来他不会安分的,不但戏弄我,还和隔壁的女主人搭讪。

“这家伙不会逮老鼠,反倒有吃年糕跳舞的绝技呢。”这女人居然在外人面前散布我以往的糗事。空中表演杂技我可以,但颜面上也觉得难堪。

接着,迷亭又耍弄我说:“的确,仔细看,果真是一副会跳舞的模样。嫂夫人,此猫的这副模样可不能掉以轻心,它特别像猫妖呀,就是江户时代通俗绘画小说里的那种。”他胡说八道,不停与女主人攀谈。女主人不得已,只能放下针线,从客厅走出来。

“对不起,让您久候啦,他一会儿就回来了。”女主人一边说着,一边又端了一杯茶递给迷亭。

“他这是去哪里了?”

“唉,他总是这样,一向是去哪儿都不提前告诉我,因此我也不知道。我想,可能是去医生那里了吧。”

“甘木医生吗?他就是甘木医生的噩梦呀,被他缠住,甘木先生真是可怜呢。”

“是。”女主人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就胡乱地应了一声。

迷亭却不在乎,问道:“最近仁兄的胃病怎么样,可恢复些了?”

“恢没恢复,我不太了解。只是知道无论甘木先生怎么帮他看胃病,就他吃果酱时那种劲头,他的胃病也好不到哪里去。”女主人居然开始向迷亭发起牢骚来。

“他真如此喜欢果酱吗?着实就是孩子。”

“不只果酱,最近还听说了一种胃病良方,开始吃萝卜泥了……”

“竟然如此呀!”迷亭咋舌说道。

“似乎是在报纸上看到篇文章,说是萝卜里有高淀粉酶。”

“这样啊,他这是想用萝卜泥来补救啊,减少贪吃产生的伤害呀。他也真有办法。哈哈……”迷亭听了女主人的牢骚,捧腹大笑。

“近来孩子们也让他教导得开始吃了……”

“果酱吗?”

“不是!是萝卜泥。他说:“宝贝,来,爸爸这有好吃的,过来呀!”起初我还以为他醒悟了,忽然明白爱孩子了,谁知道他竟是干这种傻事!前两天他竟然把女儿放在衣柜上……”

“他想做什么?”不管听到什么,迷亭总想问明白主人的企图。

“不做什么?他突发奇想,想让女儿试着从高处往下跳。女儿才三四岁,你说他怎么能这样荒唐!”

“确实是啊,这也太疯狂了呀。但是呢,他是好人,没有什么恶意。”

“如果他再有坏心眼儿,我就根本不能容忍了。”女主人火冒三丈地说。

“得了,您也不必这样抱怨了。只要能像现在这样,东西齐全,每天过着好日子,就很幸运了。这种人类似苦沙弥,没有什么奇怪的癖好,也不追求穿着,节衣缩食,实在就是个生来就会生活的人呀。”迷亭以兴奋的语调进行着超越身份的教导。

“那,您可就错得离谱了……”

“难道他还有什么鲜为人知的隐秘不成?这个世道可是无法容忍敷衍的呀。”他的回答看似无处着力,却高深莫测。

“这倒是没有,就是爱乱买一些书,他还从来不看。如果是量入为出也就罢了。但他偏偏一意孤行地,到丸善书店买书,动不动就买好多,月底就装聋作哑。去年年末,因为月月压下来的拖欠的书款,后来弄得生活非常窘迫呢。”

“书呀,那算什么嘛,他想要就拿回来呗。如果书店上门要账,你就说“过几天就给,很快给”,要账的人就走了。”

“即便如此,也不好总是欠着人家呀。”女主人无奈地说道。

“那就跟他仔细谈一谈,减少他的买书费用嘛。”

“即使我磨破嘴皮,他压根就不理会。前段时间他还教训我:

“你这个女人,怎么配做学者的妻子!对于书籍的价值和影响,一窍不通。以前罗马有一典故说的就是这个,为了让你以后知道上进,我就给你讲讲。”

“还真是有意思,什么典故呢?”迷亭兴致勃勃地问。表面看他是安慰女主人,实际上是因为他那猎奇的嗜好。

“从前呢,罗马的一位皇帝,叫踏路金……”

“踏路金?这个名字还真挺稀奇的。”

“外国名字实在太难记,我可弄不明白。似乎是第七代的皇帝……”

“第七代皇帝是叫踏路金,真是绝妙呀。那这位踏路金发生什么事了?”

“真是的,您也来嘲笑我,真是让我汗颜啊。您如果知道,直接跟我说不就得了。太坏了。”女主人数落了迷亭几句。

“嘲笑我是不会的,我可不做坏人。就是听你说起踏路金皇帝,觉得稀奇,还很风趣而已……嗯,等一下,是罗马的第七位皇帝吗?呃……我记得有点儿不太确切了,估计指的应该是塔奎·杰·普劳德吧。嗯,什么名字都没关系呀,七代皇帝有什么事呀?”

“似乎是这样的,一个女人捧着九本书觐见这位皇帝,想要卖给他。”

“是这样啊。”

“皇帝问她多少钱,她说的价格特别高。皇帝觉得贵,问可以便宜点儿吗。突然,那女人拿出其中三本,立刻扔到火里,烧掉了。”

“哎呀,可惜啦。”

“那三本书中好像是记录了一些世上罕有的预言。”

“哦……”

“既然九本书只剩下六本了,皇帝想估计价格会低一些了吧,就又问了下。但那女人还坚持那个价格,分文不少。皇帝就说了句“你怎么胡乱开价”,那女人又马上拿出三本书,扔到火里了。皇帝心里还是踌躇不决,又问剩下的三本书多少钱。那女人还坚持价格不变。九本减为六本,六本变为三本,但价格却还是最初的价格,分文没变。再跟人家讲价,也许那女人会把剩下的三本书也烧掉。因此,皇帝最后还是用当初九本的价格,买的却是剩下的三本书……我家那位问我:“有什么感觉?听了这个典故,你是不是意识到了书籍是多么珍贵呀。”他再如何卖弄本事,可对于我来说,书无论怎样也没那么贵重,不管他啦,我就是理解不了呀。”

女主人说完了她的想法,便催促着迷亭回答。这下连聪明的迷亭看上去也有些无言以对了,就到和服袖子里拿出个手帕,跟我玩起来。

“但是,嫂夫人,”他好像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大声回答,“就是因为他如此频繁地买书,填鸭式的大量阅读,才博得了个学者的称号。上次我看到一个文学杂志,上面还刊载了一篇评价苦沙弥兄的文章呢。”

“真是这样?都写了些什么呀?”女主人转过身,面向他问道。她如此在意别人对丈夫的评价,可见,到底是夫妇呀。

“这个啊,只写了两三行,说苦沙弥兄的文章“宛若笔走龙蛇”。”

“就这些?”女主人笑盈盈地问他。

“然后还写了一些——什么“忽隐忽现,隐则忘返”。”

女主人的神情有些奇怪,问道:“这是赞美他吗?”语气里有些忐忑。

“哦,应该算是赞美他吧。”迷亭不动声色地将手帕垂在我的眼前。

“书籍本身是讨生活的工具,无法放弃,也不可或缺。但他也实在是太执拗了。”

对方的问题居然从另一角度进行攻击,迷亭思量再三,就若即若离地回应说:“执拗是执拗了一点。学者嘛,多数都是如此的。”这话十分巧妙,意思像是同情女主人,又帮助主人解脱了出来。

“前些天,他从学校一回到家,就告诉我马上还出去,就不换衣服了,否则太烦琐。你来评评理,他外套也没脱,直接坐到饭桌旁开始吃饭。更过分的还是,饭菜被他搁在脚炉架上,还让我抱着饭桶,坐在旁边伺候,你想想那情景,有多滑稽……”

“这情景让我觉得像新版本的“验明首级”呢。但是,这也恰是苦沙弥兄的特殊之处呀……无论如何,他并不是什么庸碌之辈。”迷亭的奉承真是让人反胃。

“庸碌之辈什么的,女人家可搞不明白。但无论怎么样,也不能如此乱来。”

“但是,乱来总比庸碌好吧。”

“我常听人说庸碌、庸碌的,可究竟庸碌是怎样的呢?”迷亭对主人袒护过度了,引发了女主人的逆反心理,顿时她的气势变化了,开始诘问起庸碌的具体含义来。

“庸碌呢,就是一种……这个,确实有点儿不太好解释……”

“这种东西既然无法解释清楚,那即使是庸碌,也不能说不好吧?”

女人特有的思维方式让女主人紧追不舍。

“并不是无法解释清楚,我心里是明白的,但不是很容易下定义而已。”

“大都是把个人憎恶的东西都称为庸碌吧?”女主人忍不住把话总结了一下,简直一语中的。既然已说到这种程度,迷亭也就必须要对庸碌做出具体解释了。

“嫂夫人!这个庸碌嘛,两种人身上有这种气质,一是见到“美丽佳人”时不声不响,好似浑不在意,但自己独处时却在心里反复品味的人;再就是指如果适逢某天天气晴好,一定会要带着一个酒葫芦到墨堤游玩的家伙。”

“果真有这种人吗?”女主人并不明白具体情形,就用敷衍对付过去,“怎能如此乱七八糟呢,我真无法理解。”她终于还是自叹不如了。

“就像把彭登尼斯上尉的头安在曲亭马琴的脖子上,然后在欧洲的空气环绕中沉浸上一两年。”

“然后就会显现庸碌吗?”

迷亭先是微笑着,不作正面回答,然后又补充了一下:“不用这样烦琐地大费周章,其实也能办到,就是把初中生和“白木屋”掌柜的特质加在一起,然后除以二,就是庸碌了,而且是最符合标准的庸碌。”

“这样就可以吗?”女主人侧着头,脸上的表情茫然而疑惑。

“你竟然还没走呢?”不知什么时候,主人回来了,坐在迷亭身旁。

““你竟然还没走呢?”,此语是不是太过刻薄了呢,是你告诉我“会很快回来”,让我等候吗?”

“遇到任何事他都是这样。”女主人转头对迷亭说。

“方才你离开的这段时间,我可听了许多关于你的奇闻呀。”

“女人这喜欢多言的毛病,实在是无可救药!如果人也能像这只猫这样沉默不语,那世界多美好啊!”主人抚摸着我的头说。

“我听嫂子说,你喂孩子们萝卜泥?”

“是呀。”主人好像很开心,“不要小看这些孩子,他们可是小脑瓜特别灵活。上次给她吃过萝卜泥以后,若是你问她:“乖宝贝,哪个地方辣?”她一定会伸出舌头。太好玩了!”

“我听着有点儿像训练小狗,你也够无情了。哎呀,这个点了,寒月兄也应该来了呀。”

“寒月也要过来吗?”主人有些不解地问。

“对呀。我下帖子给他了,约他下午一点到这里来。”

“我说你这人也真够过分的,擅自做主,也不先问主人家是否待客。

你把寒月叫来做什么?”

“唉,真不怪我,今日的事儿,确实不是我的主张,是寒月自己要来的。那家伙说他将有一个演讲,在物理学协会,想先排练一下,想让我听一听。我说好啊,正好也让苦沙弥兄给点意见吧。所以,才约他到这里来的。你介意吗?你这个闲散之人,有个插曲不是蛮好的嘛。他又不是什么不靠谱的人,听听也学习学习嘛。”迷亭在那里自言自语地找话说。

“什么物理学的讲演,我可听不明白。”主人好像有点儿恼火迷亭的擅自做主。

“但是,他要讲的并不是像在磁弹性式轧制力测量仪上安装喷嘴那种让人味同嚼蜡的主题,而是一个清新脱俗的题目“缢的力学”,所以,确实值得听一下的啊。”

“你呢,有过上吊经历,听一听或许有启发。但我……”

“难道你的论断是想说“连去歌舞伎剧场都会颤抖的人,因此不能听”吧。”迷亭仍旧风趣地戏弄他。

女主人呵呵笑着,转头瞧了一眼丈夫,若无其事地去隔壁了。

主人一声不吭,摩挲着我的头,只有此时的摩挲,才有温情。

之后,过了七八分钟,寒月果真如期而至。因为今夜有演讲,他与平常不同,穿上了端庄漂亮的礼服,雪白的衬领浆洗过,挺拔直立,倒是显得他有些男子的英气。他悠闲舒缓地向大家致意:

“抱歉,我来迟了……”

“我们已经等得望眼欲穿了。赶快进入正题吧,帮帮忙,这位仁兄!”

迷亭对寒月说,给主人使了一个眼色。主人没办法,就含混地“嗯”

了一声。寒月却不慌张,有条不紊地说:“请帮忙给我倒杯水吧!”

“怎么着,你还摆起谱了呀?然后是不是该让我们鼓掌喝彩了?”迷亭一个人热热闹闹地起哄道。

寒月从容不迫地从礼服内兜里掏出演讲稿,徐徐地说:“排练而已,请二位不要客套,多批评,多指教。”

客套话过后,演讲的排演便正式开始了。

“绞刑是对罪犯的惩戒,这一刑罚一般是在盎格鲁撒克逊民族中执行。两相比较,如果到古代查找源头,仔细琢磨的话,上吊,首要是自杀的手段。传闻犹太人有掷石处决罪犯的风气。查询《旧约全书》展开钻研,我们得出的结论是,“绞刑”一词的确切本意是:将罪犯的尸体悬挂起来,作为诱饵,兽类或吃肉的飞禽以此作为食物。依照希罗多德的理论,犹太人将要离开埃及的时候,将夜里暴尸作为禁忌。而埃及人,传说会斩首罪犯之后,将其身体钉在十字架上,使得罪犯夜里暴尸。再说波斯人……”

“停一下,寒月兄,这好像与“缢”的主题联系并不太紧密,没关系吗?”迷亭接口道。

“马上我就开始讲到主题了,请二位略微忍耐一下……讲到波斯人的方法,他们的行刑方式大略也就是将罪犯绑在柱子上,然后捅死,但是,他们是硬生生地将活人钉到十字架上,或是人死后再钉上去,这点就无法考证了……”

“这类的事,不了解也不算什么。”主人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许多事情要先介绍清楚,或许要令二位困惑,因此……”

“与其让我们困惑,还不如“会令我们厌倦”,也算是中听。是吧,苦沙弥兄?”迷亭又找碴儿。

“想怎么做都行,没关系啦。”主人爱理不理,漫不经心地说。

“接着,马上要开始开始主题了,且听我慢慢讲来。”

““慢慢讲来”?这似乎是说评书的传统讲法吧。演说家是不是应该使用一些更文雅的说辞。”迷亭又油腔滑调地说。

“如果觉得“慢慢讲来”这句鄙俗,不够雅致,那你来告诉我到底应该如何表达?”寒月带着隐约的怒气问道。

“迷亭,你是要认真听呢,还是想胡乱掺和?寒月,就让他自己自说自话,你快点进入正题吧。”对迷亭的无事生非主人也有点不高兴了。

“惆怅久,恰似慢慢讲来院中柳。”迷亭的插科打诨仍旧让人觉得不着边际。

“扑哧”,寒月也忍不住一下笑出声来。

“绞刑是正式用刑时使用的,我调查发现,《奥德赛》第二十二卷中有一段,就是珀涅罗珀的十二名宫女被忒勒玛科斯绞死的那部分。这段原文我本来打算用希腊语诵读,想到可能会让人觉得我炫耀学识,因此我就放弃这个想法。请自己读读四百六十五行到四百七十三行,就会清楚了。”

“关于希腊语原文的那些话,还是略去为宜。不然,好像是在卖弄自己的才能:“你们瞧,我会说希腊语,厉害吧。”你说呢,苦沙弥兄?”

“这点,我也同意。那种有卖弄嫌疑的讲法还是略去为好,这样既高雅又稳妥。”主人不由自主地又回护起迷亭来了,这是因为他们对希腊文一窍不通。

“好吧,演讲时我就把提到希腊文的地方略去,且听我接着讲来……噢,不是,听我接着演讲。”

“我们今天设想的绞刑方法,实行时具体有两种方式。第一种估计是这样的,在欧迈俄斯和菲力西亚斯的帮助下,忒勒玛科斯将绳索的这一头在柱子上系好,之后在绳索上勾出一排悬扣,在悬扣上留出孔来,把宫女的头一个个套进去,然后倏地一拉绳索的另一头,就把人吊上去了。”

“这样说来,是不是像西方洗衣房一件件晾衬衫那样把宫女吊起来?”

“正是这样。然后,我说说第二种,首先像第一种那样,把绳索的一头在柱子上系好,另一头早就在高高的天棚上悬挂好了。之后在高处悬吊的那根绳索上,再绑上几根绳索放下来,绑好绳套,套在宫女的脖子上。

只等一声号令,然后把宫女们脚下的小凳拿走。”

“用比喻的说法,就恰似灯笼球一样,就是草绳门帘顶上挂着的那些。这样的情境假设做得怎么样?”

“那种门帘上的灯笼球,我没有见过,就无法描述。如果真有这样的球,就相似点来说是可行的……好,接下来我就为大家找出证据来证实,根据力学的理论来分析,第一种方法根本无法应用。”

“有趣。”迷亭说。

“嗯,是很有趣。”主人也点头同意。

“第一,我们假设宫女们被吊起来,她们之间的距离相等,再假设套在离地面最近的两名宫女脖子上的绳索是水平的。这么一来,我们就把al、a2……直至a6看作是地平线,这是绳子形成的,然后把Tl、T2……直到T6看作受力点,就是绳子每个部分的,把T7=X作为绞绳最低端的受力点,W是任意一个宫女的体重,这是已经知道的。如何?听懂了吗?”

迷亭和主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说:“大概清楚了。”可“大概”的标准是二人胡乱捏造的,因此可能对于其他人,别的情形下就不适合了。

“接下来,诚如各位所知的理论,遵循多角形平均性原理,能够形成下列十二个方程式:T1cosa1=T2cosa2……(1)T2cosa2=T3cosa3……(2)……”

“罗列了这么多方程式,是不是有些过多了?”主人毫不留情地评论说。

“实际上,这些公式恰是我演说中的精华。”寒月看上去还未尽兴。

“精华的那部分就暂且放在一旁,以后我们再另行讨教吧。”看起来,迷亭也有点力有不逮了。

“如果方程式这一部分省除的话,那我历尽艰险的力学研究,可就全都化为虚无了……”

“不要有这么多的担忧,你就干净利落地往下删嘛……”主人说得非常轻松。

“好吧,那我就听从教导,勉强地删去吧。”

“这样最好了。”在这玄妙的时刻,迷亭居然啪啪地鼓起掌来。

“下面,我们转换角度,从英国方面开展论证。在史诗《裴欧沃夫》一书中,已经有了“绞刑架”这个词,这就证明那个时代就已经有了绞刑。按照布拉克斯顿的观点,犯人被处以绞刑的,一旦因为绞绳的原因而没能死去,就必须再经受一次绞刑的痛苦。可让人觉得不解的是,在《农夫皮尔斯》一书中写着这样的话:“即使罪大恶极的凶犯,也不能同样经受两次绞刑。”这两本书阐述的真与假,我们无从知道,不过也能够得出结论,一绞出差错而未死的受刑者,经常会出现。公元一七八六年,声名狼藉的恶霸菲茨杰拉德曾经被拉上了绞刑架,可是,那是奇特的一刻,第一次行刑,他双脚刚脱离台阶,绳索居然断了。因此又实行了第二次行刑,可这次由于绳索太长,他双脚挨地,又没成功。之后,第三次在围观者们的协助下,终于送他见了阎王。”

“真的呀!”一到这种关键点,迷亭就忽地精神抖擞。

“果真死得很曲折呀。”主人也来了精神。

“更有意思的在后边呢。听说上吊的话,个子就会拉长一寸上下。这是确确实实的结果,医生亲手量过的,一定不会错。”

“还真是个创新!如何?苦沙弥兄也尝试一下吧,你拉长一寸的话,可能就会符合普通人的标准了呢。”迷亭说着上下看了主人一眼。

没想到主人居然当真了,有些急切地问:“寒月兄,身体如果拉长一寸多的话,人能活吗?”

“活,那是一定活不了的。人一旦被吊起来,脊骨就会一点点拉长,直说吧,那根本不是身体长高了,而是脊骨被拉断啦。”

“竟会这样,还是免了吧。”主人彻底放弃了拉伸长个儿的念头。

随后的演讲还需要很长时间,寒月原本还计划着谈一谈上吊的生理效用,可由于迷亭老是插些乱七八糟的话,说些挨不着边的胡言乱语,而主人还不时肆无忌惮地打个哈欠,于是寒月中断了演讲回家了。当天晚上寒月是用什么样的英姿雄辩的,我就无从知道了,因为那演讲的地儿实在是太远了。

随后的两三天都平安无事。有一天,下午两点多钟,迷亭先生飘然而至,仍旧像个空幻的偶然童子般。

他刚刚坐下,就问了个出人意料的问题:“各位,你们最近听说越智东风君的高轮事件了吗?”看他那阵势,实在像是来特意通报攻下旅顺的特大新闻的。

“没听说啊,我们近来也没见面啊。”主人的表情总是那样的烦闷沉郁。

“我今天过来,就是专程为了告诉你东风君铩羽而归的惨事儿,才会忙里偷闲特意来拜访你的哟!”

“你呀,总是说那些不靠谱的话,果真不是个正经的家伙呀。”

“哈哈哈……你评价我“不正经”,倒不如评价为“没正经”,看上去差别不大,但这也是与我的名誉相关的哟。”

“都一样。”主人假装不懂,就与天然居士再生相似。

“传闻是上个星期日吧,东风君去高轮的泉岳寺游玩。大冷的天儿,谁会愿意去那里呀。且不论别的,这个时节去泉岳寺的,不就是对东京绝对不熟悉的土包子吗?”

“这是东风君的权利,你没有理由制止他。”

“对呀,我的确没有理由。理由什么的,随便啦。可是,那个庙里有个喧闹的地儿叫“烈士遗物保管会”,你应该知道的吧?”

“是的,那个……”

“你不晓得?那么,你应该去过泉岳寺吧?”

“没去过。”

“竟然没去过?真是令人料想不到呀。难怪你尽力为东风辩白。江户人,居然不晓得泉岳寺,太丢脸啦!”

“不晓得也照旧当老师嘛。”主人的气质越来越像天然居士了。

“呃,这也是。传闻东风进入那个展览馆去观赏那繁华,之后一对德国夫妇进来。起初,似乎是用日语问了东风几句。但是,东风这家伙和以往一样,老想让人知道他会德语这件事。因此,他就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没想到他说得很是流畅,但之后仔细想,这刚巧就是生事的根苗呀。”

“然后发生什么事了?”主人的兴趣终于被激起来了。

“大概是那德国人发现了一个漆金印盒,是大鹰源吾的,就想让东风问一下,主人是否想出售。当时东风的答案真是太有趣了。他说,日本人都廉洁耿介,一定是不能出售的。到此时为止,氛围都比较融洽。之后,那德国人却认为遇到个不错的翻译不容易,就不住口地问这问那。”

“都问了什么问题?”

“东风总以为对方的问题,大体上都应该在他所知的范围内,因此也没顾虑太多。可那德国人说话的速度极快,开始乱问起来,问题也让人抓不住要点,让东风晕头转向。有时他倒是可以听明白几个词。但是,后来竟然开始问消防钩、挂箭之类的。这些东西用德语应该如何说,东风可不知道,急切之间也想不出该怎么翻译,这下就很难堪呀。”

“确实会这样呀。”主人回忆起他做老师的相同际遇来,甚有同感。

“但是,一些四处闲逛的人都觉得新奇,慢慢聚集过来,在东风和这对德国夫妇周围看热闹。东风登时满面通红手足无措,和起初的那个兴奋劲儿迥然不同,真是十分尴尬啊。”

“之后究竟如何了?”

“最终,东风实在撑不住了,就用日语说了一声“载间”,就狼狈不堪地逃了。那对德国夫妇问旁边的人“载间”是什么意思,真是很奇怪呀!日语的音调难道不是“再见”而是“载间”了吗?那些人回答说:

“不是啊,我们的发音是“再见”呀。可能因为对方是西方人,只是为了配合西方的洋发音,才说成了“载间”。”东风这家伙,尴尬之时还照顾国际友人,却是不得不让人折服呀。”

“关于“载间”这事儿就此打住吧。后来那对德国夫妇如何了?”

“听说那对德国人当时就愣住了,呆若木鸡。哈哈哈哈……太有意思啦!”

“好像也没有那么有意思嘛。你就因为这件事儿专程而来,这却是极为有意思呢!”主人一边说着,一边把烟灰倒进火盆里。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尖锐的门铃声在格子门外响起。

“抱歉打扰了!”又尖又细的女人声音突然响起。迷亭和主人忍不住互相看了看,一时默不作声。

居然有女客到主人家拜访,真是稀奇之事。我连忙举头观瞧,看见那位有着尖细声音的女客穿着一身双层的丝绸质地的和服,拖着垂在地板上的底襟,款款而来。年纪看上去四十左右,额头前边的发际处有些秃了,刘海儿从秃的地方挺立起来,好像堆起的一道高耸的堤坝,高度差不多有半张脸了,竖直朝上,简直要上天了。眼睛偏斜着,就像山路一侧开凿出来的陡壁,直线上悬,左右相对而立。直线嘛,似乎比巨鲸更细一点儿。

只是鼻子格外大,简直就像把别人的鼻子偷来,强行安置在这张脸上一样,又像是到招魂神社挪来了巨大的石灯笼,然后搁在不足十坪 的院子里,纵然旁若无人占地宽广,可看上去就不太稳固。我们常说的鹰钩鼻就是这样的了,顶部径直地耸立着,可到半途或许自己也感觉过于嚣张了,就又想谦和,等到达鼻尖,就减少了顶部盛气凌人的架势,往下垂去,觊觎着鼻子下方的嘴唇。就因为有这样突出的鼻子,这个女人一说话,每每让人觉得并不是她的嘴在说话,是她的鼻孔在发表言论。我打算向这个雄伟的鼻子奉上我的崇敬之情,决意此后把她称作“鼻子夫人”。

双方初次见面,一阵客套之后,鼻子夫人看了一圈客厅,认真端详,说:“多么好的房间呀!”

主人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心里说:“真能撒谎!”

迷亭抬头看向天花板,问道:“仁兄,那个花纹是下雨漏的,还是木板原有的呀?花纹居然这么别致动人!”他示意主人快些接话。

“自然是雨漏之后天然形成的。”主人回答。

“真是雅致呀!”迷亭装腔作势地说。

鼻子夫人在心里翻着白眼,想:“不懂得应酬的人,真是低俗!”三人相对而坐,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

“有事想要向您请教,所以不告而来。”鼻子夫人打破了沉默。

“这样哦。”主人的回答异常疏远。

鼻子夫人认为不能一直这样冷场,就又说道:“其实,我就住在您家的邻近处,对面街角处的宅子就是我们家。”

“是那栋西式大洋房吧?还有个仓库的那个?难怪,那栋宅子的门牌名是金田吧。”主人弄清楚了金田家的洋房和那个仓库。可是对金田夫人和刚开始一样,他的表情和敬意都没什么改变。

“实际上,我是替我家先生来的,想过来讨教某些问题,他公司里的事务比较多……”鼻子夫人的神情和目光似乎在说“这回该管用了吧”。

只是,主人却仍旧淡定如初。鼻子夫人方才的言论,让他心里觉得十分不高兴,作为一个第一次到这里拜访的人,况且还是女人,难免高调强硬得有些过分。

“我们的公司呢,也不止一个,我家先生兼着两三个公司的头衔,还都是董事这种的高位……您应该是了解的吧,”她的表情好像在对主人说,“这样提醒,您应该识抬举了吧?”

我家的主人,如果一听说对方是博士或者大学教授的话,他会十分钦佩,心悦诚服,而对实业家们的敬意却几乎没有,也是让人诧异。他笃信中学教师要比实业家们高尚得多。即使他不那么笃信,就依他那食古不化的脾气秉性,实业家和大财主们根本都懒得搭理他,所以他已经灰心了。

无论人家权势何等贵重,也不论人家是何等的家财丰厚,反正已经确定了不可能得到青睐,当然对他们的是与非就漠然置之了。因此,撇开学者圈不谈,他对别的行业的了解都一片空白。特别对于实业界,连什么人在什么地方致力哪种事业,他都毫不知情。纵然得到些信息,也根本无法得到他的丝毫敬意。

而鼻子夫人这边是怎么也想不到,在这空旷辽阔的大地一角,与她生活在同一阳光下的人类当中,居然还有这么古怪、不通世事的人。之前她来往的各类人当中,她一说出金田夫人的头衔,所有人都马上恭敬有加。

不管参加哪种宴会,或是在何等尊贵的人们眼里,“金田夫人”这个头衔都一路畅通,更不要说是面前这个身居寒门的迂腐夫子。按照她的设想,只需提一句对面街角处的洋房,其他的包括实业家的身份都不用说明,老夫子早就应该十分震惊了。

“你听说过金田此人吗?”主人心不在焉地问迷亭。

“也算晓得的吧。金田他是我伯父的一位朋友,前几天还出席游园会了呢。”迷亭却不苟言笑地回答道。

“咦?你的伯父是哪一位?”

“就是牧山男爵呀。”迷亭更加郑重地回答道。

主人张口欲说些什么,但还没有说的时候,鼻子夫人就转过头看着迷亭。迷亭在主人旁边坐着,穿的衣裳是大岛捻线绸的,外边的罩衫是古渡更纱 衫。

“哎哟喂,您居然是牧山先生的……什么?我事先真是一点都不知情,这可着实是失敬呀。我家那位经常惦念着你的伯父,说:“经常受到牧山先生的照顾”呢。”她忽地用上敬语,并且还俯身施礼了。

“啊?过奖了!哈哈哈哈……”迷亭忽然大笑起来。

主人怔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

“确实是这样。连小女儿的婚事,也想请求牧山先生多多关照呢……”

“哎呀,真的吗?”说起这个,就连迷亭也觉得太过唐突了,不得不表现出似乎有点儿惊讶的模样。

“说实在的,大街小巷求婚络绎不绝,门庭若市,但我家也是有地位的人家,所以不能随便地就许了出去,因此……”

“理应如此。”迷亭这才宽了心。

“就是想请教这件事,才特意来拜候呢。”鼻子夫人望着主人,腔调又乍然傲慢起来,“传闻有个叫水岛寒月的男人经常与贵府接触,我想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寒月?你找他所为何事呀?”主人不太爽快地问。

“冒昧问一句,应该是关系到令千金的婚事吧?您是想打听寒月兄的脾气秉性?”迷亭机敏地把话给挑明了。

“如果能听得些许关于此事提议,就更好了……”

“这么说来,您的意思是,欲把令千金许配给寒月吗?”主人问。

“还没有到这一步呢。”鼻子夫人打击了一下主人,这有点儿出人意料,然后说,“另外来求亲的人也熙来攘往,就算寒月先生不肯迁就,我们也并不刁难。”

“既然这么说,对于寒月的事就无须探听了吧。”主人有些烦躁地说道。

“可是,也没有何事需要掩饰的吧?”鼻子夫人也拿出要争吵一番的腔调来。

迷亭坐在他们二人中间,拿着银杆烟管,就好像是正拿着相扑裁判员手里的指挥扇,心里不住地呼啸着:“打呀,加油呀……”

“先问一句,寒月是否曾经示意过,以后要与令千金相伴终生?”主人主动开始进攻。

“相伴?倒没有听他说过……”

“那是您以为他有心要娶令千金吗?”主人好像有所感悟,对这女人一定要主动进攻才行。

“现在也没谈到结婚的那一步……但是,关于这件事,寒月先生不见得不喜欢吧。”已经被逼迫到赛场角落之处,在这重要环节,鼻子夫人又赢回了一次。

“夫人手中可有什么具体证据,表明寒月喜欢令千金的?”主人挺起瘦弱的胸膛,态度咄咄逼人,告诉她如果有就直接说出来。

“啊,也算是成功在望吧。”

主人此次进攻没有什么成效。迷亭兴致勃勃的样子,在旁边看热闹,继续扮演着裁判的角色。鼻子夫人的这句话好像又引起了他的兴趣,他放下烟管,身子向前探着,十分八卦地问:“寒月兄居然给令千金情书了?

好呀!新年到了,这既是一桩花边新闻,又是上好的话题呀。”他在旁边暗自窃喜。

“倒不是什么情书,但可比情书激烈多了。你们应该都知情吧?”鼻子夫人意味深长地说道。

“你知情吗?”主人问迷亭,那一副糊涂表情,好像被狐仙迷得头昏脑涨似的。

迷亭也一样糊涂着,回答说:“我怎么会知情呢。要是知情,也应该是仁兄你吧。”在这种没有价值的事情上,他反倒谦卑起来。

“哪里哪里,这事您二位可都是知情者哦。”此时鼻子夫人总算吐气扬眉了。

“啊?”二人异口同声,不禁对夫人十分惊诧。

“假如二位都记不清了,那我就提示一下吧。就在去年年末,向岛的阿部先生在家里办了一个音乐会,当时寒月先生也出席了。当天晚上回家的途中,他在吾妻桥上发生了点事吧……具体情况我就不详细说了,我不想给当事人带来什么烦恼。但这些凭证,我觉得已经很充分了。不知二位觉得怎么样?”鼻子夫人那只戴着钻石戒指的手指很是突出,齐整地在膝上合拢,摆出架子,调整了姿势,她那魁梧的鼻子更显神威,迷亭和主人都微小得可以忽略了。

主人和迷亭二人都被这从天而降的消息雷得昏头昏脑,当时目瞪口呆,就好似刚得了疟疾的病人一样。等他俩从诧异中逐渐醒悟过来,恢复了正常后,一阵诙谐之感就立刻涌上脑海。

“哈哈哈……”二人异口同声,笑得东倒西歪。不过他们二人此时的举动让鼻子夫人有些意外,她对二人怒目而视,心中不屑:竟然在此时笑出来,真是太无礼了。

“原来他说的就是令千金呀?真让我茅塞顿开呀,不错,您说得对。

哎!苦沙弥兄!寒月肯定是爱上金田小姐了……我们也不需要帮他掩饰了,还是都一一交代吧。”

“嗯。”主人哼了一声,算是应允了。

“说实在的,这件事情也无法隐瞒下来呀,怎么说证据都已摆在那里了嘛。”鼻子夫人又踌躇满志了。

“事情已经到这一步了,也不行了。不管怎么样也要把有关寒月的真相说清楚,以供夫人参照一下吧。哎,苦沙弥兄,你作为主人,不能只笑不说呀,这样也无法处理问题呀。“隐私”的确是个恐怖的东西,无论如何隐瞒,总是会从那些想象不到的地方显露出来……可是呢,说古怪,也真是古怪呀。金田夫人,您是怎么样知晓这一隐私的?真是让人诧异。”

迷亭自言自语唠唠叨叨。

“我的方法天衣无缝!”鼻子夫人又摆出一副自得的神情来。

“您的方法还真是周密完整、无隙可乘。究竟是哪位告诉您的?”

“你家房后,那个车夫的老婆告诉我的。”

“那个养着一只大黑猫的车夫家吗?”主人睁大了眼睛,有些惊讶地问。

“对呀,打听寒月君的事,真是花费了我好大一笔钱呢。寒月君经常到您这儿来,我想了解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我就让车夫老婆听完详细告诉我。”

“真是太离谱了!”主人高声说道。

“哎哟,您做的事、说的话,我是统统不会关注的,我关注的是寒月君的各种消息。”

“我无心顾及你关注寒月还是别人,不管怎么样,那个车夫老婆也十分让人讨厌!”主人有些愤怒。

“可是,在你家墙根儿下边站着,这是个人的自由呀,何况人家只是站站而已。倘若您的一言一行怕被别人知道,最好低声说话,要不就搬到宽敞的地方待着,不就清静无忧了吗?”鼻子夫人趾高气扬地说着,脸上表情自然,一点儿都不羞赧,“除了车夫家,胡同那头儿的二弦琴师傅也给我提供很多消息呢。”

“是和寒月有关的消息吗?”

“不只是寒月。”此话细细琢磨有些恐怖。她觉得主人肯定会恐慌,但没料想他开口骂道:“那个琴师装腔作势,自命清高,觉得她自己比别人高一等,真是混蛋!”

“还真是不巧,她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啊,“蛋”?她怎么会有那东西,太可笑了吧。”这番言辞更让她显露了本色。她来拜访的目的,似乎就是故意找借口大吵一通的。

可是,迷亭毕竟是迷亭,就是身处这种形势当中,他还饶有兴趣地在旁边仔细倾听,好像铁拐李看斗鸡一样看着他们交锋,安之若素。

主人终于认识到,论起口出恶言,他根本敌不过鼻子夫人,只好躲避风头,保持缄默,开始中场休息。但后来他终于有了一个好主意:“你从头至尾说的,都像是寒月采取的主动,可我听到的却与此相悖。是吧,迷亭?”主人向迷亭求援。

“嗯,当时我们听到的实情是令千金身体抱恙……似乎发烧的时候还说了些胡话呢。”

“胡说!这根本不可能。”金田夫人果断地否定。

“但寒月告诉我们,的确是某某博士夫人告诉他的呀。”

“那是我用的一个方法,我拜托某某夫人去探听一下寒月的底细。”

“某某夫人是了解内情后才应承的吗?”

“确实是这样,她才帮我的忙。但我也没让她白白帮衬,她可是收了许多我送去的各式礼物呢。”

“寒月的情况要是不弄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您就绝不会离开,这是下定决心了?”迷亭也有些不高兴了,完全不似平常的态度,说话格外粗鲁,“好吧,苦沙弥兄,讲了也不会损失什么,咱们还是都跟她说了吧。

夫人,凡是寒月的事,要是不会给当事人添乱,我们二人都可以畅所欲言……还有,如果您有顺序地一一提出,这样讲起来比较简单。”

鼻子夫人勉强同意了,于是一个接一个地问题来了。尽管有段时间说了些过激的话,但她对着迷亭时,又像最初那样恭敬了。

“据传寒月是理学士,我想问问他的专业究竟是哪个?”

“他研究地球磁力,在大学研究生院。”主人严肃地答道。

可惜的是,鼻子夫人压根儿没听懂他的介绍,“哦”了一声,但还是显示一副迷茫的神色,又问:“学了这些,就能成为博士吗?”

“您的意思是,令千金必须嫁博士吗?”主人有些不高兴,质问道。

“对的呀。如果找学士的话,那还不遍地都是。”鼻子夫人不容置疑地说。

主人看了一眼迷亭,脸色越发难看。“寒月是否能当上博士,我们也没有办法确保。因此,您还是问问别的情况吧。”迷亭的口气也不太好。

“最近寒月先生在研究什么……还是那个什么地球吗?”

“前几天,他还在理学协会做了一场演讲,就是关于力学研究成果的。”主人没有一丝情感地说道。

“什么呀,无聊!竟然研究上吊之类的,确实是个特别奇怪的人呀。

只是研究上吊,这也没办法当上博士吧。”

“如果他自己上吊,成为博士当然就不行了,但作为研究的课题,却不一定不能成为博士。”

“真是这样吗?”鼻子夫人认真望着主人,留意观察他的表情。可叹的是,她根本不知道力学是什么,因此老是感觉忐忑不安。可又认为就连这个小问题也要讨教,可能会对她金田夫人的面子有损,于是只好靠察言观色来小心推断了,可单单主人一直板着个脸。

“除了这些,他没学点儿什么简单明了的知识吗?”

“哦,前段时间,倒是有一篇《论栗子稳定性与天体运行之关系》的著作。”

“什么?栗子也是大学的必学的知识之一吗?”

“这个,我也不是内行,了解不多。寒月研究这方面学问,显而易见,应该是有研究价值的。”迷亭一本正经地挖苦道。

鼻子夫人察觉到,探听学问的事儿,她不太明白,可能会出丑,便果断放手了,换了话题道:“说些其他的吧。据说寒月先生今年正月吃香菇硌掉了两颗门牙。有这事吗?”

“有呀,有块“空也年糕”还牢牢地粘在豁牙那里呢。”迷亭的精神忽地兴奋起来,心想:“这回可到我的用武之地了。”

“感觉这个男人的修养似乎有点儿问题呢?他怎么不使用牙签呢?”

“如果有机会见他,我们会从旁提示一下的。”主人暗笑道。

“既然吃香菇牙都会硌掉,他的牙齿估计不太结实。是吧?”

“嗯,算不上好。是吧,迷亭?”

“他的牙真算不上好,可是也挺有趣的。之后,他坚持不肯补上才可爱呢。如今,那儿仿佛已经成为“空也年糕”的暂住地了,还真是壮观啊。”

“那么究竟是因为没钱补牙才保留那个的位置呢,还是就享受着这么豁着的感觉呢?”

“不用担心,他怎么着也不会老是这样子,把豁牙当作个人标记的。”迷亭的心绪慢慢好转了。不过鼻子夫人又冒出了许多新的疑问。

“贵府如果存有寒月先生的笔墨书笺什么的,我希望能读一读。”

“那个没有,明信片却有很多,请慢慢观赏吧。”主人到书房取来了三十多张明信片。

“不用看这么多,只需看两三张就行了……”

“呵呵,我帮您选几张精品,”迷亭说,“这张如何?是不是很有趣?”他一边说,一边挑选一张出来。

“哎呀呀!还画画了呢,真是才气纵横呀!我就随意瞧一瞧吧。”可她刚瞟了一眼,就喊道,“什么呀,真烦人!是狸猫呀!怎么画这个呢,干吗一定要画只猫呢。可是,居然能让人看出画的是狸猫,确实是出人意料。”她突然改变了口风,十分佩服地说。

“夫人,请您用心读下文字。”主人微笑说道。

鼻子夫人的语调好似女仆读报纸一般:“除夕夜里,山狸游园会上,手舞足蹈。唱起歌来,“来呀!来呀!除夕夜里,巡山之人不上山哟!嘭嚓嘭嚓,嘭嚓嘭!”

“这什么呀,颠三倒四的,难道要作弄谁呀!”鼻子夫人很是不高兴。

“来看看这张画,画的仙女,您还满意吗?”迷亭挑出的这张画上,是一名身穿羽衣的仙女,正在弹琵琶。

“别的还好,但这个仙女的鼻子好像有点小。”鼻子夫人挑剔地说。

“怎么会,很标准嘛。鼻子我们先不谈,上面是一个故事,您来读一读吧。”

明信片上有这样几行字:早年,某处的一位天文学家在晚上登上了高台,像他平时一样。正当他聚精会神地观察星空的时候,一位优雅的仙女从天而降,弹起悦耳悠扬的音乐。天文学家沉浸其中,全然忘掉了透骨的寒冷。第二天清晨,那位天文学家的尸体被发现了,浑身裹着白霜。一位爱好说谎的老头说这个故事是真的。

“这什么故事啊,毫无意义,真能胡说八道呀。就这个水准,怎么能当上理学士?即使在《文艺俱乐部》中选一段读下来,也好过这个呀。”

可怜的寒月被重重地批判了一番。

迷亭恶作剧式的又挑出了三张,问鼻子夫人:“您再看看,这几张怎么样?”

这个明信片是铅版印刷的,上边是一个帆船,明信片下方有几行字杂乱地排列着:昨夜唤来一位十六岁的小美女,从小父母尽失,恰似惊涛骇浪中的海滨千鸟,午夜醒转,千鸟低声悲泣,伤心父母翻船掉入海底。

“挺好的,十分动人,让人落泪。他这算是擅长写作吧?”

“擅长?”

“对,对。他这写作水准都值得用三弦琴为之伴奏啦。”

“配得上三弦琴伴奏的精品不止这个,您再瞧瞧这个?”迷亭又随手拣出一张。

“不用了。就看这几张足够了,对于寒月别的信息我也了解得差不多了,我已然可以断定,这人并非是鄙俗之人。”她独断专行地说。至此,鼻子夫人看来已然完成了对寒月的常规性调查。她又一意孤行地提出条件:“今日打扰二位了。对于我来这里的事,还望你们不要对寒月先生透露半句。”

从这点看,她的宗旨是:关于寒月的事都要全面了解,从头至尾问个明白,而自身的状况却一定要对寒月保密。

迷亭和主人异口同声地“嗯”了一声,表情都有些淡漠。

“请允许我以后致谢!”鼻子夫人用强调的语气说道,然后站了起来。

迷亭和主人送走鼻子夫人后,回来坐下,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她算个什么东西!”突然听见女主人忍俊不禁的闷笑声从房间里传出来。迷亭放开嗓子,叫道:“嫂夫人!“庸碌”的鲜活例子刚才就在这里。庸碌到如此地步,还是难得一见的。请吧,您不用太顾忌,请恣意地嘲笑吧!”

“最让人反感的要数她的脸啦。”主人一肚子牢骚,言辞也有些无情。

迷亭马上接上话头,添油加醋地说:“鼻子占据核心位置,框架相当雄伟。”

“还有弯儿呢。”

“有些佝偻。佝偻的鼻子,确实特别。”迷亭禁不住大笑起来。

“她这面相克夫啊。”主人的神情好像有点儿遗憾。

“我看她这面相,就是那种十九世纪卖不出去,二十世纪不小心又变为积压的旧货。”迷亭的话稍微有点儿恶毒。这时女主人刚好从屋里出来,毕竟都是女人,她示意二人:“恶毒之语说得太过,小心车夫老婆又跑去通风报信。”

“有人通风报信才有意思呢,此话对那位夫人有帮助。”

“可是,暗地中伤别人的姿容,难免会损害男子汉的形象。毕竟谁都不想长那样的鼻子,况且人家还是女人。你们也别太尖刻了。”她不仅是帮鼻子夫人辩解,并且也委婉地为自己的相貌辩白。

“怎么能算尖刻呢?她也能算女人吗?只是个傻瓜而已,是不是,迷亭兄?”

“要说她是傻瓜吧,但偏偏又是个很刁钻的傻瓜。咱们刚才不也被戏弄了一回吗?”

“在她心里,究竟怎么看待教师呢?”

“在她心里,八成把教师看成与房后的车夫等级相当吧。要想获得她那类人的敬重,恐怕就只剩博士了。如果不是博士,就只好埋怨自己不努力了。您说呢,嫂夫人?”迷亭边说边笑,然后转头看着女主人。

“考上博士呢,对他来说就是白日做梦啦。”主人的水平,估计他妻子都有些嫌弃了。

“即便如我这水平,当下就能成为博士也是有可能的,千万可别小看人。你这个没眼光的妇人怎么懂这些,古代的伊索克拉底,九十四岁依旧写出巨著;索福克勒斯举世名作的诞生震撼天下,已然将近百岁高龄。西莫尼德斯创作出优美的诗作时已八十岁了。我也……”

“荒唐至极!作为一名胃病患者,怎么可能活那么久?”女主人截住了主人的话,也打断了他对未来长寿的幻想。

“你太放肆了!让甘木医生告诉你真相!其实都因为你,经常给我准备的满是褶子的黑色长袍,带着各种补丁的破旧和服,因此才会被那女人讥笑挖苦。以后记住了,我的衣服也要迷亭这种,去,马上给我拿来!”

“马上去哪儿拿?这么出色的衣服,你有吗?金田夫人敬重迷亭先生,也是听了迷亭伯父的头衔以后才开始的,别总拿衣服说事,委屈衣服。”女主人非常高明地推卸了自己的责任。

主人听到“迷亭的伯父”这一句,好似才回过味来,问迷亭:“今日才首次听闻你还有伯父,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起呢。这事儿是真的吗?”

迷亭呆了一下,看向他们二人,回答道:“哎呀,我那位伯父呀,简直就是个老古董,他是十九世纪出生的,今日还健在呢。”

“你说得这个真有趣。哈哈哈哈……他现在住哪里呢?”

“静冈。他的规矩可是很多的。头上是以前样式的发髻,人们一见到他就不自觉地恭敬起来。让他戴帽保暖,他却骄傲地说:“虽然我年纪大了,但还没那么老,不需要戴帽子御寒。”告诉他冷天晚点起床,多睡会儿,他却摆摆手说:“人类睡眠一天四个小时可以了。多于四个小时,那是挥霍生命。”每天他都是黎明时分就起来。并且还宣称,他的睡眠时间压缩为四小时,主要是经过多年努力修行,才修成的正果。他说年轻时极为贪睡,最近才自得其乐,臻于佳境,所以分外愉快知足,值得炫耀一下。他都是六十七岁的老人了,睡眠时间短,应该是年岁所致吧,跟修行有什么关系呢。但他却深信这绝对是自己对自制力努力锤炼而成的。而且,他一出门,一定随身携带一把铁扇。”

“这是为什么?”主人问。

“我也不清楚他的想法,但只要他出门,就会带着。可能是替代文明杖吧。但是,前段时间还弄出个笑话。”这回迷亭是朝着女主人说的。

女主人不方便接话,就回应了一声“咦”。

“春天时候,他出人意料地给我寄信来,吩咐我赶快寄一顶圆顶礼帽、一身燕尾服给他。我十分诧异,就写信问具体情况,他告诉我想要自己用,还严令说要马上寄去,一定要赶在二十三日静冈的祝捷大会召开之前寄到。更好玩的是,他对于帽子和衣服提出了要求:帽子要买顶合乎他的尺寸的,燕尾服的尺寸大致估量下,到大丸和服店给我定制……”

“大丸和服店也可以定制燕尾服了吗?”

“哪儿呀,他老人家记混了,应该是白木西服店。”

“另外这尺寸怎么估量啊,这不是为难你吗?”

“说得是呢,我伯父就是这样的性格呀。”

“那你怎么做的?”

“我有什么办法,就大致估量下,定制了一身寄走了。”

“你怎么也胡闹。然后呢,来得及吗?”

“啊,幸好没出什么差错。之后我在家乡的报纸上看到报道,牧山翁破天荒地穿起燕尾服,拿着一把铁扇参会……”

“这么说,那铁扇任何时候都不离手啊。”

“是呢,等他西去之时,我计划只把那铁扇放他棺材里。”

“你这估量着置备的帽子和燕尾服竟然穿着合适,还真是不容易。”

“你要这么想,就错得离谱啦。我原来也觉得事情都很完美,但没多久就收到一个邮包,我还合计着是不是给我的手信呢。邮包里装的居然是那顶礼帽,还有一封信,说:“辛苦你给我买来,但尺寸却大了点儿,还要劳烦你一趟,去帽铺定制一顶,尺寸要小点儿。我如数汇去定制的用款。”

“确实有些固执。”原来世界上居然还有比自己更固执的人,主人觉得心里舒畅许多。过了一会儿又问:“之后怎么办了?”

“还能怎么办?别无他法,我就戴着了。”

主人挤挤眼睛,偷笑说:“是那顶吧?哈哈。”

“那一位真是男爵?”女主人惊奇地问。

“哪一位?”

“就是拿着铁扇的伯父呀!”

“哪儿呀!他是一位汉学家。从小就在圣堂 里用心研习朱子学之类的,就是晚上在家里,也恭恭敬敬地梳着发髻呢。颇让人无奈啊。”然后他随意地揉了揉自己的下巴。

“但是,方才对那女人,您似乎说的就是牧山男爵啊?”主人问。

“嗯,您确实这样说的,我适才在茶室里听得很清楚。”唯有在此时,女主人是附和主人的。

“这样吗?哈哈哈……”迷亭忍不住大笑,“我胡乱编的而已。如果我的伯父真是男爵的话,我也能弄个局长什么的当当啦。”他倒是满不在乎。

“我就很惊奇嘛。”主人的神色好像十分欢喜又有点担心。

“哎哟,您扯谎时郑重其事,反倒让人信以为真呢,果真算得上是会吹嘘的好手了。”女主人不无敬仰地说。

“还不行,比起那个女人来,我还差得远呢。”

“您比她高明得多,无须耿耿于怀。”

“但是,嫂夫人。我的吹嘘只是单纯好玩而已。那女人的话中却充满了各种心机,有几分算计,每一句假话都有目的,足够卑劣。从卖弄聪明中揣度出的权略手段,和与生俱来的诙谐风趣相提并论,估计连喜剧之神都必须要感慨世人的狂妄自大了。”

“难说呀。”主人耷拉着脑袋道。

“这不是一样嘛。”女主人笑道。

直到现在,我还没涉足过对面的那条小巷,自然也就没见识过位于拐角处的金田家是何等的风光。今日还是首次听闻。主人家一向不爱议论任何关于实业家的事儿,因此我这靠主人吃饭的猫,在这一点上也认为可有可无,以至十分疏远。可是,方才鼻子夫人忽然造访,我也有幸在一旁感受了夫人的言谈举止,并想入非非,幻想着金田小姐的秀美身姿,还有金田家的财富与权势。作为一只猫的我,也无法淡定了。并且我很怜悯寒月。人家把上自博士太太、下至车夫老婆,连带着那位与天璋院有关系的二弦琴师傅都已无声无息地笼络好了,甚至连他硌掉门牙的事情缘由都调查明白了,寒月却只会含羞带怯地笑着,摆弄摆弄外衣上的衣带,就算这位理学士刚从学校出来,也显得太软弱了些。

可退一步说,这个女人有那么一个壮观的鼻子霸占着整张脸,必定也不是什么容易相处的人物。遇到这种事儿,主人当然是冷眼旁观,何况他穷得一贫如洗。迷亭纵然不缺钱花,但凭他那“偶然童子”的脾性,积极出手帮寒月的可能性也不大吧。这样一分析,最不幸的就属演讲“上吊力学”的那一位了。如果连我也不牺牲一下,深入敌营,窥察敌情,那就太没有道义了。

纵使我只是只猫,可也是居住在学者之地,即使这位学者不是很坚定,就连看爱比克泰德的著作时,也只是翻了一下就扔桌上了,可我终归不是那些其他傻猫、呆猫比得上的。这种敢于以身犯险的正义之感,一直存于我心。我其实并不是要酬谢寒月的什么恩德,也不是一时的激动之举,或逞强好胜。说得高尚些,这是实践“讲求公正、爱好中庸”的宗旨,是让人敬仰的豪举。那鼻子夫人在没有经过本人同意的情况下就四处散播“吾妻桥事件”,还派了党羽来听墙根儿,又扬扬得意地把偷听来的讯息到处宣扬,在此前提下又利用诸如车夫、马夫、无赖、流氓书生,还有那些临时工婆子、产婆、妖婆、傻婆,甚至傻瓜白痴之类的,给国家的栋梁之材带来困扰。此等所作所为,甚至连我这猫都不忍心再看了,下决心要除暴安良。

幸好今儿天不错,就是融化的冰雪使得道路有点儿泥泞,可我为了除暴安良,放弃生命又何须惋惜。就算爪子上沾了些泥,也就是在檐廊上踩几个梅花足印,给女仆找点活儿而已,对我而言,根本没有什么损害。

“不等明日,马上进行!”有了这义无反顾的坚定信心,我冲到了厨房。

“等等!”我忽地想到了一个细节。与其他猫相比,我已进化到了最高点,如果比较智力的发达程度,比起初三的学生我也只高不低,但悲哀的是咽喉结构无法改变,始终是猫类的,无法说人语。即使我成功深入金田的府上,探明具体情况,也无法通知当事人寒月先生,也不可能告诉主人或迷亭先生。如果无法告诉他们,也就好似钻石埋入土中,纵使艳阳高照,光彩却散发不出来;纵有锦囊妙计,也无法发挥所长。这件蠢事,只能就此停止,想到这儿,我就无奈地蹲在门槛上了。

但是,一旦决意要做的事戛然而止,就好似期盼着大雨倾注的时候,却望见乌云飘飘悠悠去了邻地,每每让人只能无奈叹息。再说,过错如果在我这里当然另论,可为了公理与仁义,那就应该不顾生命不屈不挠,这样才是侠肝义胆的男儿本色。无功而返也好,弄脏爪子也好,这些对于我这只猫来说都不算事儿。惜我生而为猫,无法舌绽莲花,妙语如珠地与寒月、迷亭、苦沙弥等人推心置腹,畅快谈论,可也正由于我是猫,蹑足潜踪的本事是那几位先生不具备的。做别人做不到的事,这就是猫生一大乐事。就算仅仅我一个人了解金田家的秘闻,总比没人知道要让人兴奋。纵使我不能让事情大白于天下,可是让金田家明白了事情已经被发觉了,我就十分开心了。让人高兴的事接二连三地出现,我怎么能拒绝呢。因此我终究是上了征途。

等我走到对面小巷子一瞧,确实像传闻说的那样,街角处一栋洋房高傲地矗立着。可能房子的主人也与之相同,都傲慢无礼吧。我进门之间,先仔细端详了一番整栋建筑,两层楼的建筑矗立在那里,毫无价值,只是给普通人带来一点点压力而已。迷亭所说的“庸碌”大概就是如此吧。

往右走,我找到了洋房建筑的入口,越过花圃和草丛,就来到了他家厨房门口。这家的厨房可真够宽阔的,至少要比苦沙弥家的厨房大十倍。

厨房内整齐划一,明亮洁净,我感觉和大隈伯爵府上的厨房也不相上下,前些时间报纸上曾经详尽介绍过的。

“真是厨房中的精品!”我一边慨叹着,一边钻了进去。看见两坪左右水泥捣实的门厅内,车夫的老婆正站着和金田家的厨子、车夫不停地议论着什么。这个家伙让我感觉到了危险,我就钻进水桶藏了起来。

“据传闻说,那个教师竟然没听说过我家老爷的名号!”厨子大声说。

“竟然有没听过金田家这一名号的?周围不知道金田公馆的人,也就是瞎子啊、聋子什么的残废啦。”拉包车的车夫一副讽刺的口气。

“不好说呀,提起那位教师,其实就是个除了书啥也不知道的蠢蛋。

如果他对金田老爷的身份了解一点儿,也可能会恐慌呢,他呀,就是个废物啦!甚至连自己的孩子几岁都不清楚!”车夫老婆撇着嘴说。

“难道连金田老爷都不害怕?那他可是个难搞定的糊涂蛋了。要不这样,咱们大伙儿一起去吓吓他,好不好?”

“好呀。他说了好些尖酸的话呢。就是金田夫人鼻子大得吓人啦,金田夫人的脸实在太不和谐啦这类的……分明他那张丑脸就像今户烧的狐狸似的,他那德行还自我感觉良好呢,人模狗样儿的。不吓唬吓唬他都不行!”

“不只是他的脸,你看他拎着毛巾去澡堂子时装腔作势的样儿,多么狂妄,总觉得天下没人比他优秀呢。”我这主人就是在厨子中也是毫无威望的。

“别管这些了,咱们干脆一起到他家窗下挤对他一顿吧。”

“这样一来,他一定就蔫了。”

“但是,如果他看到咱们的话,就没趣了。金田太太方才还嘱咐咱们呢,让他只能听到辱骂的声音,弄出些声响来,扰乱他看书,让他心焦气躁。”

“弄出些声响呀,我们明白。”车夫老婆的意思是,她可以承担一些扬声恶骂的工作。

我听明白了,这伙人是一起去戏耍苦沙弥先生了,我心里思量着,从三人旁边快速地跳到屋里。

猫的足音若隐若现,到哪儿都不会有沉重的脚步声响,好似于空中腾云驭风,又似于水中敲磬,或似于洞中鼓瑟,真好似“提及醍醐灌顶的精妙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管是庸碌的洋房,还是精品的厨房,也不论是车夫老婆、仆人、厨子,或是小姐、丫鬟,乃至鼻子夫人和老爷,我自由潇洒地出入各处,随心所欲地听闻消息,吐吐舌头,晃晃尾巴,抖抖胡子,悠闲自在地姗姗而返。本猫的此种本领可算是全日本首屈一指。

甚至连我自己都疑惑,是否承袭了江户绘本里那只猫妖的血统。世上传闻癞蛤蟆的脑门内有夜明珠,那么我的猫尾巴中也应有秘密吧,除了天地神佛恋无常,那玩弄天下于股掌的祖传灵丹圣药也尽收囊中。在金田府的走廊上,我无声无息地散着步,简直比金刚力士踩烂凉粉还轻巧。这一刻,就连我自己都须得对本身的能力真心地敬仰。我领悟到这完全是平时所珍爱的尾巴赐予我的,从今以后定不可淡然置之,我敬仰的尾巴大明神必得诚心叩拜,让猫运永恒长久。我尝试把头低下致敬,但根本弄不清楚尾巴指向哪儿。面对尾巴叩拜三次才算礼成。我来回扭转身体以看到尾巴,但尾巴也随之扭着。我用力扭头追逐尾巴,可尾巴也维持原来的差距在前面飞奔。真威风!这三寸灵物,果然将天地玄黄如数收入囊中,我终究不敌,追赶了七圈半就精疲力竭了。

我忽然发觉周围有些阴暗,我到哪儿了?一时间我找不准方向了。这是戏耍我呢?我没有理会,还是四处逛着。突然听到鼻子夫人的说话声,是从纸拉门后边传来的。我马上镇定心神停下脚步,两耳歪向一边,屏住呼吸,侧耳细听。

“穷困迂腐的教师罢了,威风什么!”鼻子夫人嗓音还是那么尖锐。

“哼!那个家伙太过骄傲。必须给他苦头尝尝,先整治他一番。他所在学校里有咱们老乡。”

“谁呀?”

“津木品助、福地喜佐古,我们可以请他们去整治他。”我不知道金田老兄的老家在哪里,只是听到那些人名都稀奇古怪的,有些惊讶。金田老板又接着问道:“那个家伙是教英语的吗?”

“哦,车夫老婆跟我说的,好像专门教什么英语Riedl(reader)的。”

“横竖八(不)会素(是)什么要紧的科目。”金田老兄喜欢把“不会是”说成“八会素”,让我笑得前仰后合。

“有一回我碰到品助,闲话提起“学校里有个家伙十分古怪,学生问他英语中粗茶怎么说?那老师郑重地回答说粗茶就是“savage tea”。此事儿在教师中成为笑料,广为流传。品助还说:“这样的老师,纯粹是学校的惹事精,使得别的老师很苦恼。”他说的应该就是他吧。”

“这倒很有可能。他那相貌看上去就是常说这类蠢话的,还留着胡子,真是恶心。”

“简直就是个蠢材!”

如果留胡子就被称作蠢材的话,那我们猫族可就都是蠢材了。

“那个叫什么“迷亭”还是“酩酊”的小子,也准保是个癫狂的无赖,什么玩意儿!竟然说他伯父是牧山男爵。也不照照自己的德行,我一看他就知道,他伯父根本不可能是男爵。”

“你也真是,什么来路不明的人的话你都相信,真是愚蠢!”

“我愚蠢?你这也太小看人了?!”鼻子夫人恨恨地说道。

奇怪的是,关于寒月的事他们却没有提到一言半语。是在我进来之前他们就已终止议论了呢,还是他已经被淘汰了,微不足道了呢?对于这个,纵然我很担心,但也一筹莫展。我愣了一会儿,就听见隔着走廊的客厅那边响起了铃声。好像发生了什么事儿,我不甘落后,便连忙奔过去了。

跑到那儿一瞧,一个女子正在自言自语地大声说话。那声音与鼻子夫人的酷似,由此推想,她可能就是金田府上的那位小姐,那位骗得寒月深夜投河,自杀未遂的女主人公吧。遗憾的是,隔着纸屏风,我无法得见芳容,所以不确定她的脸中央是否也盘踞着一只雄伟的鼻子。可是从她说话的语气和宽广的鼻息结合起来分析,那定是一只备受瞩目的蒜头鼻子。那女子口若悬河,却一点儿也听不到对方的声音,这估计就是传闻中的“打电话”吧。

“喂,是大和吗?明日我去你那儿,给我预订好座位,要鹑三号……订好了吗……懂吗……怎么?不懂?哎呀,真是讨厌。我让你订一张座位,三排的啦……什么……不能订?怎么不能订,你快给我订上……什么“呵呵呵”开玩笑……谁跟你开玩笑呢……不要恶作剧!你到底是谁?

长吉?长吉是个什么玩意儿!我不明白,快去,喊你们老板娘过来接电话……什么?什么事儿你都能处理……你太无礼了!我是谁你知道吗?我是金田小姐……什么“呵呵呵”你明白?真是个笨蛋,这人真笨……提到金田……什么……“承蒙惠顾,谢谢!”……什么谢谢?我不想听什么感谢呀……哎呀,你竟然还笑!实在是个蠢货……什么?我说得对……你要再戏弄人,我就挂电话了!如何?没事儿吗……你不吱声我怎么知道……你快点儿说话呀……”

好像是长吉那边挂了电话,听不到一丝声音了。小姐火冒三丈,把电话铃摇得稀里哗啦地响,脚下的哈巴狗被吓了一跳,忽地汪汪狂吠起来,我知道,这可是要小心点,就“嗖”地跳了出去,钻到了檐廊下。

不一会儿,脚步声和拉门声从走廊上传来,越来越近。究竟谁来了?

我用力专注地细听。

“小姐,老爷和夫人请您过去。”听上去是个丫鬟。

“不去!”小姐训斥道。

“老爷和夫人说有事要请您过去一趟。”

“吵死了!都说了我不要去!”小姐再次训斥道。

“好像是关于水岛寒月先生的事儿……”小丫鬟很是聪慧,想让小姐平息怒火。

“什么寒月、水月的,不去!……真是无趣!那张面瓜般软骨头似的脸。”第三次训斥,寒月也被殃及了。

“哎!你何时挽起的西式发髻?”

“今日。”丫鬟长出了口气,尽力回答得简短。

“嘚瑟!只是个小丫头而已!”又挑刺儿从另一角度给丫鬟吃了挂落,“并且,戴的还是新衬领?”

“是呀。这是前些日子小姐您赏给我的,我太喜欢了,戴上有点儿舍不得,想先放在箱子里。可旧衬领都还没洗,这才找出来换上。”

“我何时赏你的?”

“过年的时候啊,在白木屋商号买的,放着没戴,这是莺茶绿色的,还有力士名次表的印花。您嫌弃它太过土气,就送给我了,就是那条。”

“哎呀,可恨!你戴还挺好看的,太讨厌啦!”

“惭愧。”

“我没夸你,是讨厌你呀!”

“怎么?”

“这样合适的好东西,怎么不推辞一下,直接就收了呢?”

“哎呀?”

“你戴起来都那么好看,我戴了肯定更好看吧。”

“是啊,一定好看呀。”

“你分明知道我戴着好看,当时怎么不提示我?并且还私下戴上了,人品真不怎么样!”各种苛刻的训斥连续爆发出来。

就在我专注地细听,静待情况发展的时候,对面客厅里却响起了金田老爷大声呼喊小姐的叫声:“富子!富子!”

“哎呀,来啦。”小姐迫于无奈,只好一边答应着,一边走了出来。

那只哈巴狗,比我的体形稍大些,眼睛和嘴挤作一堆,集中在脸中央,也随着走了出来。我仍旧轻手轻脚地从厨房跑出来,穿过大街,急忙回到了家里。这次冒险,基本获得了一百二十分的胜利。

回到家里,陡然从漂亮的府邸回到脏乱的寒门,那心情就像从艳阳高照的俊秀山峰忽地跌落到暗无天日的洞穴。我在冒险的过程中,由于被别的事情引走了全部的关注力,因此都没有仔细看金田府上的装潢、隔扇门、拉窗等,但一回到家里,我就感觉这里真是太简陋了,而且对主人口中的“庸碌”之地恋恋不舍。我意识到与教师相比,实业家明显更加出色。我也感觉自己的这个想法有点儿奇怪,于是按以往的习惯,向我那竖起来的尾巴请教,稍后尾巴尖就给出回答:“理应如此!理应如此!”

我走进房间,看到迷亭先生竟然还没走,不觉有些惊讶,多个烟头儿杂乱地在火炉里插着,像马蜂窝似的,他双腿盘坐,正滔滔不绝地跟主人讲着。不知什么时候,寒月先生也过来了。主人将胳膊放在脑后,凝神盯着天花板上曾经漏雨之处。这里依旧是清平世界的安逸民众的聚会。

“寒月,那时你提到的那个连说胡话都说起你的女人,以前你要保守秘密,现在应该公布了吧?”迷亭调侃地说。

“无论怎么样,如果要是我个人的事儿,怎么说都行。但这件事却可能给她带来困扰的。”

“现在还不能说?”

“而且我已经和某位博士夫人约定好了。”

“是商定好了一定不能告诉别人吧?”

“对。”寒月仍然鼓捣着和服上的衣带,衣带的颜色是紫色,一种市面上不应有的颜色。

“寒月,你这条衣带的颜色看着像“天保调”呀。”斜卧着的主人说。他对“金田事件”没有兴趣。

“是呢,看上去不是这个年代的货呀。系这条带子,还需戴上草笠和战盔,穿上打裂羽织,一定要带有德川家蜀葵纹章,那就配套了。传闻织田信长入赘之时,头上的发式是圆筒竹刷式,腰里系的带子应该就是这种样式的。”迷亭的话还是长篇大论。

“其实,这是我爷爷当年征战长州系的腰带。”寒月郑重其事地解释道。

“找个机会捐赠给博物馆如何?水岛寒月先生,您可是大名鼎鼎的“上吊力学”演说家、理学士哟!假如装扮得像个已逝的封建武士,那可是丢面子的事呀。”

“本是应该遵从规谏执行的,但无奈也有人认为我系这条带子是最相宜的,因此……”

“到底是谁呀?说那种败兴的话。”主人翻过身来,高声喝问。

“是你不熟悉的人,因此……”

“不熟悉也没关系,究竟是谁呀?”

“已经分手的女士。”

“哈哈哈哈……还真是雅致的人呀。让我猜想下吧,可能又是隅田川河底呼唤你名字的那个女人吧?贤弟你怎么不穿上那件长褂,再去跳一次呢?”迷亭在旁边忽地接口说。

“嘿嘿……她早已不在水下呼唤我了,当是去往西方极乐世界了……”

“极乐世界,呵呵,不好说吧,她拥有一只雄伟的鼻子哦。”

“什么?”寒月疑惑地问。

“对面小巷那个大鼻子的女人方才来拜访啦,当真把我俩吓着了。是吧,苦沙弥兄?”

“是。”主人正卧着喝茶呢,回了一声。

“大鼻子女人,谁呀!”

“就是与你恒久爱恋的小姐的母亲呀。”

“啊?”

“金田的夫人已经来过了,是来探听关于你的一些消息的。”主人谨慎地说道。

我暗自察看寒月的表情,想看他是惊讶,是喜欢,还是害羞,但他居然面无表情,仍旧慢条斯理地说道:“不外就是让我娶她家的那位小姐呗。”说着又摆弄起那紫色衣带来。

“然而,贤弟真是大谬不然呀。那位小姐的母亲大人可是雄伟鼻子的主人……”迷亭的话讲到一半,就被主人截住了,改了话题:“哦,是的,从方才起,我就竭力思索,想出一首俳体诗,是关于那个鼻子的。”

此话与迷亭的话风马牛不相及,就像是木头顶上接个竹子,旁边房间的女主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还真是够悠闲的,这是想好了?”

“已想出两句。听着,首句是“脸上祭伟鼻”。”

“下一句呢?”

“鼻前奉神酒。”

“之后呢?”

“目前只想出两句来。”

“有趣!”寒月哈哈笑着说。

“接下来“双眸深幽幽”怎么样?”迷亭马上接了下句。

寒月跟着回应:“如果是“幽邃不见毛”也算不错吧?”

他们正乱七八糟地胡乱说着,墙外的街道上四五个人七嘴八舌地喊着:“今户烧的狐狸!今户烧的狐狸!”

屋里的众人都吃了一惊,通过墙间缝隙朝外边看,就听到那些人哈哈笑着,杂乱的脚步声往远处走去。

“今户烧的狐狸,那是什么意思?”迷亭疑惑地看向主人。

“我也不明白啊。”主人回应说。

“还挺新奇,挺有趣的。”寒月给出评价。

迷亭似乎想到了什么,忽地起身说道:“鄙人最近从美学角度对鼻子深入探究,现在我可以透露部分研究内容,劳烦你们耐心倾听。”他说话的方式就像演讲似的。

这番话出乎大家的意料,也让主人有点儿迷糊,他默不作声地看着迷亭。

寒月先生轻声回应:“必会仔细聆听的。”

“我做了多角度的研究,可对于鼻子的来历还没有弄明白。首要问题是,假如把它归属到有用的身体器官,实际上两个鼻孔就足可以支持了,高高挺立在脸的中央却没有必要。可是,像各位看到的,为何鼻子愈来愈高了呢?”同时掐着他自己的鼻子,向他们展示。

“也没有凸起得太厉害吧。”主人并没有奉承地说。

“无论如何,毕竟也没有洼下去呀。如果与那对窟窿混起来看,也许会有一些曲解的,在此我先恳请你们留意……依鄙人浅见,鼻子的崛起是因为人类擤鼻涕的细微举动导致的,长年累月才慢慢发展成为这种突出形象的。”

“确实是名副其实的浅见。”主人又及时点评了一下。

“尽人皆知,擤鼻涕时首先就要捏住鼻子,那么被捏住的部分就遭受刺激。根据进化论的普遍原理,这一部分因为不断遭受刺激,就会不断地反应,因而它变得比别的部分更强壮,皮肤也逐渐变硬,肉也慢慢变硬,直到凝成为骨。”

“呃,这个观点……肉逐渐发展成为骨头,这怎么可能呢?”作为理学士的寒月提出了反对意见,也只他一个人。

迷亭丝毫不在意他的意见,接着阐述自己的观点:“嗯,对此有疑惑是通常的反应。可是证据是可以超越理论的,证据表明有些骨头确实是如此出现的,我们也无能为力呀。鼻骨出现了,但鼻涕终究是要继续往出淌啊,这么一淌就必须得擤。因为不断重复擤鼻涕这个动作,鼻骨两边就被捏薄了,变成又细又高的凸起……真相着实让人惊讶。就像积沙成塔,好似伏虎罗汉额头自动展现的光明,如同气味浓烈的香与臭的比喻,鼻梁这样发达,因此变高变硬。”

“你的鼻子仍旧是又胖又软的呀,这是什么原因?”

“讨论演讲者的部分身体结构,似有偏袒的嫌疑,因此我们这里不进行探讨。接下来我为二位重点分析一下金田小姐的母亲大人的特殊鼻相,那样的雄伟奇异,可称得上是世间极品。”

寒月忍不住连连称是。

“但是,月盈则亏,事物太过旺盛,即使雄伟壮丽依旧,也会让人产生疏离抗拒之感。她的鼻梁巍峨宽广,但略嫌陡峭。古代,苏格拉底、高德史密斯、萨克雷他们的鼻子,从结构上来讲尽管有一些不足,但正是这不足之处才分外惹人钟爱。常言道“鼻子并非因高而尊贵,却会奇而显赫”,道理大抵如此。俗话还说:“舍华求真。”我觉得,从美学的角度来看,鄙人的鼻子应该是最符合标准的。”

寒月和主人都捧腹大笑,迷亭本人也笑意盎然。

“接着,分说到现在……”

“迷亭先生,“分说”就好像说评书时用的字眼,过于鄙俗,您换一个吧。”寒月趁机打击迷亭。

“好吧,那我洗洗脸,再次登场吧……嗯……下面,关于鼻子与脸部的比例结构发表一下我的浅见。如果抛却别的,只论鼻子,那位母亲大人的鼻子定然是周游四海也毫不会逊色,即使在鞍马山搞个博览会,我认为也必会斩获头等奖。可叹的是,她的鼻子本应与口、眼等脸部其他各位先生协商好,但它却恣心纵欲地偏偏只凸显自己。尤里斯·恺撒的鼻子毫无疑问是出众的,可是,倘若把恺撒的鼻子剪下来,与这只猫的鼻子互换,那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做个比喻吧,一张猫脸的弹丸之地上假如高耸起一个英雄的鼻子,就好似在棋盘的方寸之地上放一尊奈良寺的大佛像,两者比例严重失调,我认为这就根本不具有美学价值了。金田夫人的鼻梁与恺撒相同,必定是英姿勃勃、高耸入云的,可环绕在鼻梁四周的面部境况又怎样呢?诚然,不会像这只猫的脸部状况这样差,可确实如患有癫痴症的乌龟一样,八字的眉毛,吊梢眼,这是实情。二位,这如何不让人慨叹“如此的脸也只能配如此的鼻子”呢?”

当迷亭的演讲暂停,略微休息时,突然听到屋外有人说:“竟然还说鼻子呢,果然固执得很呀。”

“一听就是车夫老婆。”主人向迷亭说明。

迷亭继续他未完的演讲:“在那丝毫未考虑到的阴暗处,一位新的女性旁听者加入进来,这或许是对演讲者最高的褒奖。尤其是那动人的嗓音,给单调的演讲增添了几许风韵和雅趣,的确是出乎意料的运气。我理应极力使演讲简单明了些,以不辜负淑女佳丽的依恋,只可惜接下来会略微触及力学方面的理论,因此淑女或许无法明白,还望多加海涵。”

一听到“力学”这个词,寒月又安静地笑起来。

“我要阐明的观点是:不管怎样,她的脸与她的鼻子都无法协调,因为不符合蔡辛提出的黄金比例定律。对此我将使用力学公式为各位严谨地推理计算一番。我们用H表示鼻的高度,用A表示鼻与脸的平面相互交叉的角度,W就表示鼻子的重量。如何?这样讲是否清楚了呢?”

“清楚什么?”主人问。

“寒月兄呢,觉得如何?”

“我真是一点儿也不清楚呀。”

“作为一名理学士,你真太不对劲儿了。苦沙弥还无可厚非,我还觉得我一说你就会马上清楚呢。我演讲的全部精华就是这条公式,倘若删除,前边做的铺垫就都一文不值了……唉,迫于无奈,暂且放弃公式,先来谈一下定论吧。”

“已经有定论了吗?”主人有些诧异。

“肯定有啊。演讲要是没有定论,就如同西餐不提供甜点……行啦,请二位认真倾听,下面就讲到我的定论了。姑且这样说,上述公式如果参考菲尔绍、魏斯曼各家的理论,鼻子固然是先天样态遗传基因,然而随同其样态共生的心理状态,尽管已有权威的理论断言是后天发育的结果,却非遗传所致,可无法反驳的是,在某一程度上仍然有遗传因素的影子,大家也认可这一结论。总而言之,某个女人如果长着雄伟的鼻子,并与她本身的条件并不相称,不言而喻,她的后代,鼻子也肯定与众不同。现在寒月还不成熟,可能还无法领会金田小姐的鼻子与常人不同的地方,可是此类特质的遗传有极长的潜伏时间,未来气候骤变之时,此特质可能会相应地急速变化,她的鼻子也许会与她母亲的鼻子形状趋同,转瞬间膨大耸起。了解了这个缘故,关于你们的婚事,按照我迷亭严谨的专业性学术研究,最好还是早些死心,才足以确保你平安。关于这个定论,不只苦沙弥兄,就连旁边睡着的猫妖大人,也没有什么反对意见吧。”

主人一骨碌身坐起来,极其亲切地总结说:“理应如此。谁娶那个家伙的女儿,那简直就是傻瓜,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呀?寒月,你一定不能娶哦!”

为了表示我对主人的支持,我也附和着喵了两声。

寒月从容冷静地回应说:“既是您二位都认为当如是,我理应断了这个念头。但如果因此而使那位小姐生病,那我就罪孽深重了……”

“哈哈……果然是“艳罪”深重呀!”

只有主人十分较真,一个人在那里腮帮子气得像河豚一样鼓鼓的:

“这样的傻瓜去哪儿找啊?那个嚣张的女人生出的女儿,怎么可能是什么好人。首次拜访人家,就胆敢不给主人留情面,狂妄至极!”

此时,又有三四个人在主人家墙根儿下边笑边起哄。其中一个说:“自大的迷糊家伙!”还有一个声音说:“幻想着住上大房子吧!”然后一人高声嚷道:“真是不幸呀,再如何嚣张,也就只能在家里称王称霸!”

主人快步走到檐廊下边,毫不示弱地咆哮着:“乱嚷什么!为什么到我家墙根儿下叫嚷?”

“哈哈……Savage tea,Savage tea……” 墙下之人出言不逊。

主人怒不可遏,猛然站起,拿起手杖就往马路上跑过去。迷亭边鼓掌边说:“有趣!加油啊,快上啊!”寒月只在一旁拨弄着他的衣带,笑呵呵的。我跟着主人,越过断墙,跑到了马路上。

主人在马路中间驻足,拿着文明杖往看向四周,大街上空无一人。他却如同被狐仙施了法术一样,失魂落魄,眼神茫然。 ZuArxv7o4inZHmryjPFXc0o3+q7CmTfkbaPOVl81lnblXpjUufY6xwv3fZFQSAB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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