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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过后,我的名气也有了新气象。虽然只是只猫,可我也觉得扬眉吐气了,甚是得意,确实值得庆贺一下啊!

元旦这天的清晨,女仆向主人呈上一张色彩缤纷的明信片。这是一张贺年卡片,他的一位画家朋友寄过来的。卡片上部涂着红色,下部抹着绿色,中部用粉色的蜡笔画了一只蹲坐着的动物。主人拿过画来仔细观瞧,赞叹这幅画的色彩搭配极为巧妙。一番赞赏之后,在我看来,这事儿呢就过去了,谁知他还是没放手,时而扭转身子,时而伸手比画,就如同一位老夫子为人相面断祸福,然后又突然把明信片举到眼前,对着窗户仔细观察。我坐在他的膝盖上,他来回晃悠,照这样下去,我可不太安全。待了一会儿,我觉得他的膝盖趋于平稳了,只听他低声叨咕:“这画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呀?”

这张明信片的色彩让主人青睐有加,可他一直没弄明白明信片画的是什么动物,在那里绞尽脑汁地研究。究竟是画的是什么啊,我怎么看不出来?我心里揣摩着,眼睛半眯着,悠闲安适,不经意间看到那幅画,不出所料,果然是本猫的肖像画。那位画家可能不会同我的主人一样自诩是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不过也确实当得起画家之名,我的体形,还有毛色都刻画得很到位。不管哪个人看了,应该都能断定确是一只猫无疑。

如果再有一定的鉴赏水平,或许还可以指出来,画中猫不是别个,乃是本尊。画中原型明晃晃地摆在这里都看不出来,还要耗神思考,说起来这人类还真是可怜。如果我能说话,我想拍拍主人,告诉他画中猫就是我。如果凭主人的智商确实看不出来,至少也得让他明白那是猫。但是,人类和猫语言不通,他们终归不是神灵护佑的智慧生物。虽然觉得惋惜,但我也只好置之不理。

我有一句忠言,想请诸位读者仔细听来。人类素来有一个弊病,时常愿意叫几声“猫猫”之类的,带着一种人类的优越感俯视我们,让人生厌。总是一副睥睨高傲神态的教书匠,浑然不知道自己的无知与庸俗,他们的想法就是人类拿糟糠喂养出了牛和马,而用牛粪和马粪养出了猫。对他们来说,这是很平常的事,但客观地说,这可不是什么体面的事。即使是猫,也不好画。乍看上去,好像所有的猫长得都一样,没什么明显的不同。但如果你进入猫社会看一看,就会觉得人类所说的“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说的恰是猫之社会。无论是眼睛、鼻子、毛发,还是走路的姿态都各有千秋。胡须、耳朵以及尾巴,或竖起,或下垂所表现出的状态,美与丑、好与坏、风流不风流、俏丽不俏丽,每只猫都截然不同。虽然差别这样鲜明,但人类的眼睛吝啬观察,只会朝天看。别说是我们的脾性了,就是我们具体的样子,他们就没有真正认清过。真是可怜哪。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同类就要找同类,猫当然要找猫,因为猫的事,没有比猫最更熟悉的了。人类社会再怎么先进,猫的事他们也是无法解决的。

况且人类并不像他们自己想象得那样优秀,让他们做自己不懂的事那是相当难的。更不用说我家主人那种缺乏爱心的人类了。他们不明白爱是相互了解的首要一点,我对他们也是无奈得很。主人很像一只寄生在书房里的牡蛎,与外界隔离,却又带着一副只有我才能看懂的可恶的嘴脸,真是可笑之极。他糊涂无知的脾性,此刻正表现出来,那就是我的画像,他竟然没看出来,还装腔作势地说道:“去年发爆发了日俄战争,可能画的是一只熊吧。”

趴在主人膝间的我一边困得直点头,一边还在琢磨着这些事。不一会儿,第二张彩绘明信片到了,又是女仆递上来的。我瞟了一眼,看到明信片上有四五只进口猫,还是用活版印刷印的,并成一排,有的拿着笔,有的在翻书,都很认真的样子。有只猫离开座位,在桌子边上边唱边跳西洋舞蹈,深情演绎“我是猫”。明信片上还注明“我们是猫”四个字,并且还配了一首俳句:“且读书,且歌舞,新春佳节,猫儿日日快乐无愁苦。”明信片是主人昔日的学生邮寄过来的,含义十分明显,谁一看到都知道怎么回事,可愚钝的主人还是一头雾水,侧着头仔细推敲:“难道今年是猫年?”你看我都如此声名远播了,可他却到现在还一无所知呢。

不久,第三张明信片也来了。这回不是画作了,而是写着“恭贺新春”,一旁又用小字注明“造次之处,诚乞见谅,请代向令猫问候”。无论主人的心思有多愚钝,如此简单而又明显的话,终于让他明白过来了,哼了一声,看了我一眼。眼神分明与以往不一样,好像带了一丝敬意。我想了想,也就明白他那副眼神的含义了:从来不被人放在眼里的主人,得到了大家的注意,会是因为沾了我的光。

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可能是有客人来了,每次女仆都会用这种方式通报。对我来说,谁我都不理,除非是鱼店的梅公来了。所以我悠闲而安然地蹲坐在主人腿上。

而主人坐立不安地望着大门的那边,就像等待债主上门追债似的,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似乎不愿意请上门拜年的客人喝酒。性格孤僻成这样,也真是少见。既然不愿意,早点出门不就避开了吗?但他却没有这个胆量,真是牡蛎的本性啊。

过了不久,女仆来禀告说寒月先生来拜访。这人据说是主人昔日的学生,已经毕业了,混得还算不错,比主人有出息。这人总是来拜访主人,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来都要说一些关于被女人爱慕、追求,人生意义,哀怨的牢骚等类似的话。他很爱和我这位愚昧无知的主人讨论,说一些没头没脑的无聊之语。但我的牡蛎主人还愿意搭腔,他们的对话还挺有意思的。

“很久没到您家来拜会了,我确实太忙,从去年年尾一直到前几天,简直忙得不得了,总想着要过来拜访,但又会身不由己地去往别处了。”

他手上整理着外褂的带子,嘴上扯着云里雾里的谎话。

“说说吧,都去向何处了?”主人下意识地摆弄着袖口,脸上的表情却真诚极了。他身上这件和服绣着粗针脚的家徽,袖子真应了那个成语——捉襟见肘。

“这个,呵呵……四处瞎跑而已。”寒月笑着应付他。

主人看到寒月少了一颗门牙,话题便转向这里:“你的牙怎么了?”

“啊,没什么,其实就是吃蘑菇弄的。”

“吃了什么?”

“这个,呃,前几天吃了一次蘑菇,没想到蘑菇根没煮烂,我就使劲儿大了一点儿,结果门牙没了。”

“吃蘑菇居然能把门牙吃没了!你呀,真是垂垂老矣。不过这倒是可以作为创作俳句的好素材呀。可是你的恋爱估计就不行啦。”主人一边说,一边用手轻轻地拍着我的头。

“这还是以前那只猫吧?真是肥了很多了呀。这模样儿,能比得上车夫家的大黑了!不错,好猫呀。”寒月对我大加吹捧。

“最近这小家伙的确长得挺快。”主人的大手啪啪地拍我的脑袋,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我虽然爱听这赞誉之词,可脑袋也受不了这样拍呀。

“前天晚上,我们还聚了一下,弄了个小型音乐会呢。”寒月话锋陡转,又拉回了话题。

“你们在哪里办的?”

“在哪儿不重要。三把小提琴和钢琴配合伴奏,特别有意思。我在两个女人中间,我觉得自己拉得不错。无所谓啦,反正是三个人一起拉的,拉不好也不用担心,一般人也分不出来是谁拉的。”

“这样啊,你的两个女搭档是何许人也?”主人一脸羡慕地问。

你可别被我家主人平日里那张木讷严肃的脸给欺骗了,他可不是无欲无求的人,绝对不是。以往他看到西洋小说里有一角色,几乎爱慕所有的女性。小说里用嘲讽的笔法描摹那人的形象:据测算,他对街上来来往往的女性几乎八成都心存爱恋。主人看到这里的时候,居然对那一角色十分佩服,感慨地赞叹:“这才是真理。”

像主人这样的好色之徒,还会喜欢牡蛎那种生活方式,我们猫族真是没有办法体会呀。有的说是失恋所致,有的说可能是胃病引起的,也有的说是因人穷而气短。无论是何种原因,对于主人这种明治时代历史上的小人物,也确实无关紧要了。可他居然用羡慕的口吻问询寒月关于女伴的事情,这确实是他的本相。

寒月从茶点里夹起一块鱼糕,熟练地用那颗门牙咬着,吃得津津有味。我真替他仅有的那颗门牙捏一把汗,万幸的是这颗门牙很结实。

“也没什么,别人家的千金,说了您也不知道。”寒月淡淡地回答。

“原来——”主人调起得有点高,后边“这样”二字被自动消音了,投入到思考中。

寒月可能觉得正是好时机,于是撺掇主人:“这么好的天气!没什么事,咱们何不一起出去散散步。旅顺已经被攻下来了,街上正热闹呢!”

主人脸上的表情显露出他内心的犹豫,其实他对是否攻下旅顺不太关心,他更想听一听寒月介绍他女伴的情况。想了很久,他最后像下了决心似的,坚定地站起来,说:“好,咱们走吧!”

主人经常穿的这件乌木棉和服外褂绣着家徽,还在外边罩了件已经穿旧了的捻线绸棉衣,是结城产的。听说是他兄长遗留下来的,已经二十多年了。虽然结城的捻线绸厚实,可再怎么厚实,像主人这样经年累月地穿用也耐不住,好多地方都变薄了,甚至都能在太阳光下看到衣服里子后补的针脚。主人的衣服年末和岁初都是一样的,没有区别,便装和礼服是相同的,也不分别,一出家门就藏手于袖,缓步慢行。不知道主人是没什么衣服更换呢,还是嫌弃换衣服费事呢?我一直都没得到答案。可是,我觉得此事与失恋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

他们离开之后,寒月没吃完的鱼糕就被我理直气壮地享用了。以前我作为平凡猫的身份早已升级了,至少可以与桃川如燕 描摹的那只猫等量齐观,或者与葛雷小说里偷金鱼的著名猫旗鼓相当,就像车夫家大黑那种织席贩履之辈已经无法入我的眼了。即使盘子都被舔得一干二净,也没人会说什么。其实吧,偷吃零食这一爱好并不只是我们猫族发明的,也不是独家的,每次女主人不在家的时候,家里的女仆也总是偷吃!况且现在不单单女仆会这样,连女主人一再炫耀的举止有礼的孩子们也会这样做。

大概四五天前的清晨,主人夫妇还未醒,他们的两个孩子早早就起来了,跑到餐桌旁边两人面对面坐下了。根据往常的习惯,早上通常吃面包,并且事先要抹好砂糖,可今天并未按往常的早餐那样给两个孩子分好糖,而糖罐非常凑巧地被放到了餐桌上,上边还搁了一个勺子。她们等了没多久,大的就忍不住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糖出来,放在她跟前的小碟里。

小的看见了也如法炮制,学着舀了一勺,放到她的碟子里,分量跟姐姐差不多。于是姐妹俩看着对方,怒目而视,过了一会儿,大的那边又把一大勺糖舀进小碟里,小的那个也马上舀了一样的分量。之后,姐姐不甘落后又舀了满满一勺,妹妹也亦步亦趋地舀了一勺。姐姐又把勺伸向了糖罐,妹妹也端着勺子候在一旁。就这样两人一勺连一勺地舀着,最后糖罐里基本没有糖了,而孩子们的小碟里砂糖却堆成了小山,就在他们闹着的时候,主人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走进来了,看到这个情景,他费了好大力气把她们碟子里的砂糖倒回糖罐。这件事表明,人类所谓“公平”的定义,主要是基于利己主义的,这一设定或许优于我们猫族,可就聪慧而言,我深以为是比不上我们猫辈。我的想法是,砂糖就要舀一勺然后舔光一勺才好。可与以前的情况相同,他们听不明白我的语言,我稍觉惋惜,我能做的也只有在饭桶上坐着,安静地旁观这场喧闹了。

主人和寒月结伴出门,他们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又是怎么去的,我们都不知道,他很晚才回家,我见到他时已是第二天早上九点钟了,他坐在餐桌旁,我趴在饭桶上,同往常一样。他正安静地一块接着一块地吃着烩年糕,年糕都是小块的,他居然连续吃下六七块才停下来,最后一块他没动,便放下了筷子。如果是别人如此随意,那肯定会被说上几句的,可主人会摆出家主的威严面孔,并且毫不在乎地看着剩下的年糕烂在搅浑了的汤里。

女主人从壁橱里拿出高淀粉酶,放在主人的手边。

“这个没什么用,我不再吃了!”主人说道。

“可是我听说这个会帮助你消化淀粉类的食物呀,所以还是吃吧!”女主人苦口婆心地说着。

“无论是淀粉还是高淀粉酶,总之一句话就是没什么用。”主人的倔劲儿一下子被激起来了。

“你这人,总是三分钟热度,做什么都没个常性。”女主人唠叨着。

“不是我没常性,是这个药吃着没什么效果。”

“怎么会没效果,前几天还听你说“效果不错”吗?你当时说了好几次呢,还说每天坚持吃呢。”

“之前确实很有效,近日全然不管用。”主人的回答好像对对子一样整齐对仗。

“你这样今天吃明天停的,再好的药也不会有什么效果的。胃病可不像别的病,如果不坚持吃药,怎么能治好呢!”女主人一边说着,一边回头对手捧茶盘侍立一旁的女仆使了一个眼色。

“夫人说得对。如果不再坚持吃一段时间药,也没法弄清楚这药到底是不是还对症。”女仆立刻接下女主人的话。

“管他怎么样呢,反正我就是再也不吃了,你们这些女人懂什么,都是头发长见识短!”

“对,我就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女人!”女主人这边语气强硬,那边就把高淀粉酶递到主人眼皮底下,那样子就好像是要逼主人立刻剖腹似的。主人则一声不吭地奔着书房去了。

女主人和女仆四目相对,偷偷笑了。我要是在这种情况下跟着主人走进书房,爬到他的膝盖上,不用想,一定免不了一顿暴揍。所以我蹑手蹑脚地从院子里绕到书房侧面的檐廊上,趴在纸拉窗的缝隙处偷偷观瞧,见主人翻开爱比克泰德的书,认真地在那里读呢。如果能像以往似的读得透彻,那也算是很不错的,但五六分钟之后,书就被他扔到了桌子上。“正如我所料。”我无奈地摇了摇尾巴,再仔细看看主人,见他又从一旁拿出日记本,在上面写道:

我和寒月一同出去,到根津、上野、池之端、神田几处信步闲游。

在池之端,我们碰巧经过一家提供陪酒和艺伎表演服务的酒馆,有一个穿着春装、裙摆带着花边的艺伎,正在踢羽毛毽子。她穿的衣服很漂亮,但样子就真的不值得一提了,似乎和家里的猫长得差不多。

就算那女子再难看,主人也不用和我做比较吧。我这相貌,如果能到喜多床美发屋拾掇一番,肯定要比人类好得多。人类真是太过自恋,让人相当无语呢。

我们刚走过宝丹药房的转角,恰巧与一位艺伎迎面相遇,她面容姣好,腰如杨柳,步态婀娜,一袭浅紫色的和服在她身上清新脱俗,看起来气质高雅,她笑着说话,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但一开口,“阿源啊,你可不知道,我昨晚真是忙坏了……”这厚重粗鄙的外乡口音啊,立刻使那世间罕有的风韵顿失颜色,不论是谁都不会对她口中的阿源再有一丁点儿兴趣了。不知不觉间,我们便走到了御成道。我揣着手一看,寒月不知怎么回事,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世间再没有比揣摩人心更难的事情了。这个时候他的心情是愤怒,是迷醉,还是考虑从哲人的著作中求得安慰呢?让我摸不到头绪。他是想冷眼旁观人间万物,还是想踏入红尘俗世?是因无足挂齿的小事恼羞成怒,还是看破红尘、置身事外呢?主人的心思真是让人难以弄明白呀!我们猫族们的心思就简单得很,饿了便吃,困了便睡,怒了就恣意地发脾气,想哭就哭个惊天动地。第一,我们猫绝不会记日记,那属于无用的一类,根本就没必要记录下来。有些心口不一的人,譬如我的主人,或许需要把自己藏在人后的另一面性格让自己在日记里宣泄一下。但我们猫族,无论是坐卧起行,还是吃喝拉撒,就已经是真正生活地记录了,根本没有必要用这种烦琐的技术来让自己的真实面目留存下来。与其花时间写日记,我还不如找个舒服的地方酣睡一场呢。

晚餐我们在神田的一家料理店小酌了几杯,好久未碰这么正宗的酒了,兴致极好。由此,我得出一个结论,晚餐时小酌有助于胃肠健康。

那些胃药什么的,大可以丢进垃圾箱里了,反正你吃多少都没有用。

主人忘恩负义地数落着高淀粉酶,就像在吵架一样,而对手没有别人,正是他自己。主人压抑下去的火气在这里显露了出来,说不定啊,人类记日记的目的就是在此呢。

前几天,我听某人说不吃早饭可以治好胃病,我就试着停了早饭,发现除了让肚子咕噜咕噜叫一通之外毫无作用。后来又有人劝我,不管怎样一定不要吃酱菜,他说吃酱菜是乃招致胃病的祸根。要想根治胃病,要从源头杜绝。所以,酱菜是万万不能吃了。所以之后的一个星期,我一次酱菜都没吃过,但一切都和以前一样,没什么用,所以近来我又恢复吃酱菜的习惯了。我又向人请教,听他说,治疗胃病可以用腹部按摩疗法,治疗效果明显。但此种按摩非同寻常,非得古法按摩不可,要是常见的胃病,只需要一两次便可以根治。听说这种按摩方法也受到安井息轩的青睐,就连英雄坂本龙马也常去按摩进行治疗。但是,据说需要按摩骨头才能体现出明显的治疗效果,而且是把肚子里的各种器官都折腾一遍才能根治,这样按摩听上去真是残忍恐怖啊。尽管如此,我还是按他说的去了上根岸町 ,在那里尝试了一回。可只是这么一次就让我受不了了,我觉着身子像棉花团般柔软,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迫不得已,只得放弃了这一治病的途径。

甲君说,不能吃固体食物。听他这样说,我就试着天天靠喝牛奶过活,岂料腹中日日喧哗如山洪暴发,让我整夜都不能安睡。

乙君告诉我,可以试试用横膈膜呼吸法,说是这种方法可以加速内脏器官的运动,胃部也会因为得到锻炼而健康,这个我也多多少少地试了几次,可总觉得肚子不太舒服,并且要时刻记着让自己集中精神地用横膈膜呼吸,常常刚坚持了五分钟,一会儿就又忘了。俗话说“一心不可二用”,我一旦专注于横膈膜,也就无法分心去读书或者做文章了。

金边眼镜美学家迷亭看着我的方法,取笑我说:何必勉为其难让自己做待产的孕夫呢,不如放弃吧。所以,这横膈膜呼吸法也就就此打住了。

丙先生说,荞麦面条养胃。于是,我的餐桌上便顿顿不离清汤寡水的荞麦面条,然而它并未滋养我的胃,反而害得我腹泻不止。

这几年,我寻医问药,什么法子都尝试过了,但都是白费力气。昨天夜里与寒月君相对而饮的三杯正宗好酒倒是起了作用。既然这样,那我今后就每晚都喝个两杯好。

要说我的主人,他的心思简直就跟我的眼珠子一样灵活多变,让人摸不着头脑。他就是个不管做什么都不能善始善终的人。有趣的是,他在日v记里表现得十分为自己的胃病忧心,但表面上却又死要面子活受罪,他可真是个怪人。前些日子他的一位学者朋友来拜访他,不知为何引申出一番“所有疾病都是祖宗和个人的罪孽导致的”论调。这个学者看上去在这个问题上很有见地,阐述得条理明晰、逻辑条清缕析、颇有见地。我家主人虽然有点不情愿,可主人的思维方式和学识素养都没有达到反驳这一论断的水平。但是,正因胃病缠身颇为其所累,所以无论怎样总要辩白两句,以保持自家的体面。

“阁下的见解,鄙人十分欣赏,然而不敢苟同,毕竟大名鼎鼎的托马斯·卡莱尔也曾饱受胃病的折磨。”主人这话的意思是,既然卡莱尔患有胃病,那么我也患有胃病,这也是件光荣的事儿吧。这话答得风马牛不相及,完全不知所谓。

然后那位朋友说:“尽管卡莱尔患有胃病,但胃病患者却未必都能成为卡莱尔。”

朋友的意思表达得非常明确了,主人也就理屈词穷了。可见他虽然内心虚荣得紧,但实际上还是觉得自身要是没有什么胃病才是真正的好。他嘴里嘀咕着今晚开始要小酌几杯,真是有些让人觉得好笑。这样想来,他今天早餐把那么多烩年糕都吃了,或许还真是由于昨晚和寒月对饮了些好酒的原因呢。于是烩年糕便也成了我今天想吃的东西了。

作为一只猫,我基本上是有啥吃啥,很少对食物挑三拣四。车夫家的大黑喜欢不辞辛苦地远距离奔袭小巷鱼铺,胡同里二弦琴师家的花猫喜欢奢侈讲排场,咱没人家那么好命,自然没有与他们相提并论。什么孩子咬掉的面包渣滓啦,什么剩下的点心馅啦,我照样吃得有滋有味,一概来者不拒。酱菜真的非常难吃,但为了丰富饮食经验,我也啃过两块腌萝卜。

就这样多次尝试,倒觉着没那么难吃,差不多所有的东西我都吃得下去。

总是挑三拣四的话,终究不是我等清贫教师家的猫儿子弟做得出来的。

我听主人说过,有一个叫巴尔扎克的法国小说作家,此人极度奢华。

你懂的,我所指的奢华并非指他在饮食方面,而是作为一个小说作家,他在文章上喜欢奢华到了极致。有一次,巴尔扎克新创作了一部小说,他想为主人公取个名字,拟了好几个,却都没有满意的。正好一个朋友来他家玩,巴尔扎克便拉着他一起出门了。朋友还没弄明白是什么情况呢,就已然来到街上。巴尔扎克全部心思都在找寻自己梦寐以求的人名。出门之后,他什么也不干,一门心思地盯着商店门口的招牌看,却仍旧没有找到满意的人名,于是他领着朋友四处转悠,朋友也就没头苍蝇似的跟着他乱逛。就这样他们花了整整一天的工夫,在巴黎街头寻找目标。在回家的途中,突然,巴尔扎克眼前一亮,双手一怕,兴奋地叫道:“Marcus,就是它了!就是它了!舍我其谁!“Marcus”这名字真是不错!“Marcus”

前边再加上个什么字母,对了,“Z”,就是完美无瑕了。一定要加上“Z”,“Z.Marcus”,自己随意编的人名,即便堪称完美,但自己心里明白总有些斧凿之气,不太自然,打心里也觉得别扭。这回终于算是有个如意的名字啦。”他彻底忘了给朋友带来的困扰,一个人喜不自禁。为了小说人物的名字,巴尔扎克不惜在巴黎探求整整一天,还真不是一般的奢华啊!

如此程度的奢华,也应是极为出众的。可像我这样,遇到个牡蛎式主人的猫,不管怎样也不敢如此任性了。无论如何,只要是能让我果腹就行,这大抵也是环境使然。因此,我现在想吃烩年糕,不可能与豪华奢靡扯上关系,而是从“无论如何,有则吃之”的宗旨着手,我忽然想到说不定主人早餐剩下的那块年糕还在厨房等着我去享用呢,然后,我转过身美滋滋地走向厨房。

我看到了早上主人剩下的那块年糕,好像没有动过,依旧粘在碗里。

说实在的,我到现在还从来没尝过年糕的味道呢。看样子,味道应该不错,可又让人觉得稍微有点儿反胃。我伸出前爪,试着把年糕上边的菜叶扒拉下去,爪子上立刻就糊了一层黏糊糊的东西。我用鼻子闻了闻,这香味有点像把锅里的饭倒进饭桶时四溢而出的那种。“吃,亦不吃?都是哲学命题啊。”我迟疑着朝四周看了看。也许天意如此,周围连个人影都没有。女仆长年都做着依然如旧的活动——踢羽毛毽子。孩子们在房间里唱着小兔的童谣。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一旦错过了,恐怕此生再难品尝年糕的味道了。一瞬间,即使我只是一只猫,也会顿悟:“面对千载难逢的机遇,众生都会为此做出迫不得已的决定。”

我其实也不是多想吃烩年糕。它粘在碗底的样子不可则已,一看反而越觉得恶心,压根儿没有食欲。要是厨房的后门被女仆拉开,或者听见孩子们的脚步声向这边走过来,估计我会毫不留恋地放手吧,而且直到第二年,我都不会再有这种要吃烩年糕的想法了。不过,一直没有人进来。

无论我怎么迟疑不决,仍然没有人前来阻止我,于是我便产生了被逼迫着“赶快吃吧”的情绪。

我直盯着碗底,默默祷告:“无论是谁,赶快进来个人吧!”最终还是没有人进来,看来我是不吃不行了。于是,我似乎要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向碗底压过去似的,一口下去,牙齿深深地陷进年糕的一角,大概一寸的地方。我用尽全身气力咬下去,就我的经验,大多数东西都可以弄下来,但是,让我惊讶的是,原本我以为会轻松地咬下来,但当我要把牙拔出来时,我的牙竟然拔不动,我本想再咬一口的,可牙齿却丝毫动不了。

这时我才意识到年糕的可怕之处,可已然来不及了。就像陷进沼泽的人,越是着急抽身往后退,就下沉得越快。后来我越使劲儿咬,嘴就越用不上力,牙齿也就陷得越深。年糕这东西特别筋道,可就是这筋道,却让我拿它没办法。迷亭君对我的主人有过这样的评价:“你就是个无限小数,无法除尽。”这句评语正确无比。这年糕恰好与主人相似,无论多么用力咬或者嚼,始终也无法到达终点,如同十除以三,是无论如何也除不尽的。

正郁闷的时候,不经意间我又发现了第二条真理:“一切生物,都可以凭借自身感知觉察吉祥或是凶险。”我发现了两条真理,可因为牙齿陷入了年糕里,这也让我无法得意起来。

我的牙齿被年糕紧紧地粘住了,疼得要命,好像要被粘下来了。如果再不快点咬下来逃命,女仆快回来了。孩子们好像也停止歌唱了,估计也往厨房这边走呢。我心里烦闷至极,用力甩了甩尾巴,却也没什么明显的效果。把耳朵竖起又弯下去,还是没效果。我仔细一想,耳朵和尾巴都与年糕没什么关系。我发觉这几招都不起作用,甩尾巴、竖耳朵,甚至趴下打滚儿,我都用过了,最终也只能沮丧地放弃了。最终,我想出了一个好办法,用我前爪的力把年糕扒拉掉。我先把右爪举起来,在嘴巴四周来回蹭了蹭,可这年糕并不是蹭一蹭就能扒拉掉的。因此我又举起我的左爪,以嘴巴为圆心,飞速地划拉了一个圆圈。但是这种简单的咒语肯定是无法挣脱年糕怪的。我认为不屈不挠的坚韧之心才是关键,便左右爪倒换着用劲,可陷在年糕里的牙齿还顽固地僵持着。唉!我心里想着,太伤脑筋了,便干脆双爪并用。难以想象的一幕出现了,开天辟地第一遭,本猫居然站起来了,两腿直立。这感觉怎么描述好呢,就好似一下子以为自己不再是只猫了。但就目前这个情况,我已经顾不得是不是猫这个问题了,无论怎样都得先脱身再说,于是便铆足了劲儿,两只前爪不管不顾地在脸上一通抓挠。可能是我用劲儿过大了,身体失去平衡,差点摔倒。每次眼看就要摔倒的时候,我的后爪就得及时挪动,以调节身体平衡,但如果这样,我就无法在一点上站稳不动了,所以我只好在厨房里四处旋转。我能如此灵活地站起来真是出乎意料,让我突然领悟第三条真理:“在危险降临的时候,能够激发出人潜在的超能力,这也称得上是“天佑”了。”

幸承上天保佑,正当我与年糕怪进行殊死搏斗的时候,忽听得房间里传来脚步声响,好像谁往厨房这边走过来了。这尴尬时刻如果有人进来的话,怎么得了!我的心里更加焦灼了,转着圈儿在厨房里跑。听着脚步声一点点靠近,哎呀,果真让我心烦意乱呀!“天佑”不够,到底还是让小孩子看见了。“快来看呀!咱家猫偷吃年糕啦,不得了了,猫还会跳舞哪!”她高声喊叫起来。首先听到声音的是女仆。她飞快地扔掉手中的羽毛毽子和毽球板,“哎哟”一声就跑进来。穿着带家徽的绉绸和服的女主人看见了,说:“这只淘气的猫!”甚至连主人都被惊动了,从书房里走过来了,斥道:“这个混球!”孩子们却在一旁吵嚷:“太好玩了,真有趣!”接着大家就像事先商量好了似的,一起捧腹大笑起来。我又生气,又难受,但是我又不得不继续上下蹿跳,真是窘迫极了。大家的笑声逐渐地停了下来。结果,略小的那个女孩说:“哎呀妈呀,它真是个闯祸精啊。”因而,情况顿如大厦将倾之势,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人类没什么同情心,这我以前就领略过,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倍感可憎。“天佑”终于也烟消云散了,我能做的就是保持常态,回复到以往那样猫的站姿,不声不响地折腾完,直到最后翻白眼了。

主人终归不会狠心坐视不理,于是告诉女仆:“哎呀,把年糕替它弄掉吧。”

女仆却朝女主人看去,用目光询问:“要不要让这猫再继续跳下去?”

虽然女主人还想继续看我跳舞,但终究不会狠心让我因跳舞而死去,就没有说话。

“快拿下来!要不然它就快死了。”

主人转头瞪了女仆一眼。她恍如做梦吃到了盛宴,中途却被吓醒了似的,一脸的不畅快,用力扯住年糕拽着。即便我不是寒月,但我也担忧我的门牙会不会被她拽掉。您如果想让我描述一下疼痛的程度?您想想,陷入年糕里的牙齿,被生拉硬拽地拔了出来,那真的是难以忍受的痛苦呀。

因此,我又领悟到了真理四:“喜乐皆从苦中来。”我扭着脖子往四周看,发现家人都已进屋了。

此次遭遇的失败,让我觉得十分羞愧,即使家里的女仆瞥我一下,我都羞得不行。所以我就干脆盘算着去看望一下花猫子小姐,就是这个胡同二弦琴师傅家的。我穿过厨房,偷偷跑到房后。这位花猫子小姐是美人儿猫,在这一带颇为出名。毋庸置疑,我就是只猫,可我也大略懂得一些爱情。如果在家里看主人心烦的时候,或者被女仆斥骂,情绪低落时,我就会想着看望我的异性友人,跟她倾吐一番,不经意间就会烦恼尽去,心旷神怡,把所有的劳苦烦忧抛诸脑后,就像重生了一回。异性的感化还真是有力量呀。

我从杉树篱笆的缝隙向里边观望,温柔地唤道:“花猫子在家吗?”

看到檐廊下花猫子小姐正优雅地蹲坐着,脖子上是新年的项圈,后背丰腴得恰到好处,漂亮得无法形容,身体玲珑有致,雅致而优美。她的尾巴弯曲的美好弧线,双脚交叠的样子、慵懒地不时抖动一下耳朵的姿态,妙不可言,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尤其是在这明媚的阳光里,温柔典雅地坐在那里,风姿仪态大方得体,端庄静雅,那一身光润得好似天鹅绒的皮毛,闪耀着春日暖阳的光辉,即使无风也有闪动之感。我神情专注地凝视着她,心神俱醉,过了好一会儿,我才醒悟过来,柔声道:“花猫子小姐,近来可好啊?”一边叫,一边像招财猫似的连续摆动着前爪。

“哎呀,老师您来了!”她从檐廊走下来,红色的新年项圈上,铃铛清脆地叮当作响。正月里真是应该戴上铃铛呀,这铃声好听极了,我心里正感慨着,花猫子小姐已走到我的近前,她优雅地把尾巴朝左边摆了一下,说:“老师,祝您新年如意!”

猫族相互问候的方式,是尾巴直立,就像木棍儿那样,然后朝左一摆,还要转个圈。整条街上,就只有花猫子小姐尊称我为“老师”。就像以前说过的,我一直无名,可由于寄身于老师的家,花猫子小姐因此称我“老师”,还尊敬有加。“老师”这一称呼让我心情非常舒畅,便应声答道:“好,好……啊,新年如意,同贺同贺!您打扮得真是太好看啦!”

“嗯,去年年末的时候师傅送给我的。怎么样,好看吧?”她摆摆头,铃铛叮叮当当地晃动着,给我看。

“这声音真的是很动听呀。我还从来没见过如此雅致的铃铛呢。”

“哎呀,您太谦虚了,差不多每只猫都有嘛。”说着她又叮叮当当地晃动铃铛,“声音很美吧,我真是喜欢极了。”

“如此看来,师傅真是十分宠爱您呢。”我心里把她与自己对比一下,内心禁不住涌出一丝向往艳羡之意。

“是啊,真是这样呢。她宠爱我,好似我是她的亲生女儿呢。”花猫子呵呵笑着,纯真可爱。

即使我们是猫,也是会笑的。而人类总天真地认为只有他们自己会笑,别的动物不具备这个能力,这真是荒诞不经。我们猫类笑的时候,鼻孔收缩,变成三角形,喉部会发出振动来,这些人类肯定是不会知道的。

“您的主人究竟从事什么职业呢?”

“哦,您问我家师傅从事什么职业,这个问题有点古怪呢。她是一位二弦琴师傅啊,当然是拉二弦琴啊。”

“我知道她是师傅。但是她的身份我不了解,我觉得她之前应该是位出类拔萃的人物吧?”

“对呀。”

“盼君归来之时的五针松……”

这时,师傅在隔扇门后拨动起二弦琴。

“这琴声是不是特别优美?”花猫子骄傲地对我说。

“真的很动听,可是我听不太明白。究竟弹的是何曲目呢?”

“呃,这个?这支曲子的名字是什么来着?这可是师傅得意的曲子……师傅已经六十二岁了哦,身体还是那么结实呀。”

就年岁来说,这身体还是挺结实的。于是我“哦”了一声,就算是同意她的看法。这一回应略显呆板,可我确实想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回应,因此这也是无奈的权宜之计。

“我师傅原来可不是这个样子,据说她原来不是普通身份,地位尊贵。”

“噢,那你师傅原本有什么地位吗?”

“听说她似乎是天璋院 夫人的秘书官的妹妹嫁人后的婆家的外甥的女儿。”

“这么复杂?”我没听明白。

“天璋院夫人的秘书官,他妹妹嫁人以后婆家的……”

“啊,这样啊,等等,让我理一理头绪!天璋院夫人,她妹妹的……”

“哎哟,不对。天璋院夫人的秘书官,他妹妹的……”

“行啦,我明白啦。天璋院夫人,是不是?”

“是的。”

“秘书官的,是吧?”

“嗯。”

“嫁人之后的……”

“他妹妹嫁人以后!”

“是,是,我给弄混了。是他妹妹嫁人后的婆家的。”

“婆家外甥的女儿。”

“明白了,婆家外甥的女儿,是吧?”

“嗯。这回搞清楚了吧?”

“还不太清楚,这关系网果然是太过庞杂,让人不得要领。归根结底,她究竟和天璋院夫人有什么关系呢?”

“你的脑子真是糨糊啊。天璋院夫人秘书官的妹妹嫁人以后,她婆家外甥的女儿,方才我告诉你好几遍呢?”

“这回我确实是听清楚了。”

“了解这个关系就可以了。”

“嗯,有道理!”

到最后,我也只能屈服了。俗话说难得糊涂,很多时候是不能太过认真的。

这时,二弦琴声在折扇门里中道而止,就听得师傅叫花猫子小姐:

“阿花,阿花,回家吃饭啦!”

花猫子小姐欢快地跟我告别,说:“哎呀,师傅喊我吃饭呢,我得回家了。留您一个人没关系吧?”有些无可奈何地转身回去了。“好吧,再见啦,您有时间就过来找我吧。”铃儿伴随着她的跑动叮叮当当地响,她刚跑到隔扇门前,却又忽地仓促折返回来,有些不安地问我:“看您脸色不太好,发生什么事啦?”

我想了一下,到底没有勇气说出因偷吃烩年糕大跳舞蹈的丑事,信口说:“没什么,只是因为我的脑子进来但凡想思考点问题就疼得厉害,我想跟你聊聊天可能就会好一些,所以就过来看看你。”

“原来是这样呀。那请您多保重,再会。”看上去,花猫子小姐好像依依不舍呢。

想到这一点,我从烩年糕那里遭受挫折后毫无气力的精神又振作起来了,情绪又愉快起来。往家走的时候,我想像以前那样穿过那个茶园,就踩着已经有点消融的冰柱,视线越过建仁寺已经塌陷的墙壁处伸出头去看向四周,发现车夫家的大黑又在枯菊上伸懒腰呢。近来,我见到大黑,就不会感到非常害怕了,可我认为跟他说话比较费事,便想装着没看见他的样子直接走开。根据我了解的大黑的脾气,他是不会若无其事地让别人低看了他的。

“嘿!无名小子,最近你有点狂妄自大呀。虽然你寄身于教师家,可这也没有必要在我面前端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气派呀。这样就有点过分了!”

大黑这神情似乎还不了解我已声名远播的状况。我想把最近的事跟他念叨下,但他只是个不明事理的粗鲁之人而已。于是我打算简单应付几句,就溜之大吉。

“哎哟,这不是大黑哥嘛,您过年好啊!您还是神气十足呀。”我尾巴直立,并朝左边转个圈行礼。大黑不为所动,只把尾巴竖了起来。

“过年好什么呀?都是在正月里拜年,你这不前不后地,你这家伙拜得是哪个年。你自己注意点儿吧,看你那活不起的死样子!”

“看你那活不起的死样子”这是侮辱性的言辞,可是我没听明白。

“大黑哥,跟您请教一下,“活不起的死样子”是什么意思?”

“哎哟!你这小子,挨了骂还有闲心请教个含义。难怪都叫你正月野郎 呢!”

“正月野郎”?这个名字挺浪漫的,但这是什么意思呢,比““活不起的死样子”更难以理解呀。我原本想再问问大黑什么意思,可转念一想,纵然问了也不会得到确实的回答,就只好站在那里默然无语,场面稍微略有些难堪。突然传来车夫老婆怨恨地大声叫喊:“妈呀,碗架上的鲑鱼怎么不见了!这下可糟了,一定又是大黑那讨厌的家伙偷吃了,一定就是它,讨厌的猫,不可能再有别人了!等它回家时,我要狠狠教训它!”

咆哮声毫不留情地扫荡着春日里安静甜美的气息,连春天的祥和美景都显得俗气了。

大黑的表情好像在说“要发火是吧,想发就发随便吧”,一副倔强蛮横的表情,方硬的下巴朝前边一努,给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听见了吧”。

刚才我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大黑身上,也没留心看周围的情况。这时才发现大黑爪子下边按着一块鲑鱼骨头,价值约为三分二厘钱,还糊着泥。顿时也忘了要离开这件事,满心羡慕地吹捧了一句:“大黑哥,您的威风更胜往昔呀!”

仅靠一句奉承之语,还不能让大黑的情绪马上转好。“威风,哼哼……你这家伙。看见两块鱼骨就算得上“更胜往昔”了。别小瞧人啦。

看好了,本猫是车夫家大黑!”他的右前爪一直向上挠到肩膀上,那架势就好似在撸胳膊、挽袖子。

“您大黑哥的丰功伟业,我早已是如雷贯耳。”

“如雷贯耳?你为啥还说“威风更胜往昔”,说的鬼话给我听呀!”

大黑一连气儿地寻事挑刺儿,要是人类的话,话说到这个地步就应让人揪着领子,不由分说地抡起胳膊上去一顿揍了。我正一筹莫展,唯恐今天不能躲过一劫,就在这个时候,车夫老婆那又尖又高的声音传了过来。

“喂,请问西川先生在吗?您好,西川先生!我想跟您订一斤牛肉啊,请您马上给我送过来吧。您方便吗?牛肉哪里最嫩啊?好,好,那就要牛里脊,请送一斤过来吧。”车夫老婆高声打电话的声音冲破了肃静的环境。

“真是的!整年只订这一次牛肉,还故意高声宣扬,就那么一斤牛肉,她还厚着脸皮向周围邻居显摆一下,真是个没节操的母老虎!”大黑叉着四条腿儿,在那里冷言冷语说道。我不知道说什么,就在旁边默然无语。

“一斤牛肉而已,没法体谅她,可是也无计可施,不管她啦,牛肉一拿过来,我就马上享用了吧。”大黑这话很是嚣张,仿佛那牛肉是特意为他订的,已是囊中之物。

“这一次可算得上是饕餮盛宴啦。真不错呀,绝妙!”我想催促他赶快走开。

“你这小子狗屁都不懂,给我闭上嘴!”说完,他忽地抬起后腿,刨动冰碴儿,劈头盖脸地撒到我的头上、身上。我吓得一愣,赶紧抖落身上的冰碴儿和泥土,就在这个空当,大黑越过杉树墙,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可能惦记着西川家的牛肉呢吧。

我刚一到家,就感受到客厅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一派春意融融的氛围。甚至主人笑声的爽快劲儿,也比平时多了几分。我经过开放的檐廊,悄悄地溜进房间,走到主人附近仔细察看,发现他正在招待一位我不认识的访客。这人一副书生打扮,分头很是优雅,和服上带有家徽,一件小仓布短褂罩在外边,看上去是个特别淳朴、特别仔细的男人。我看向主人手炉的那边,有一张名片和春庆牌香烟涂漆烟盒放在一起,名片上写着“谨向您引荐越智东风君,顺祝安康,水岛寒月”。因此,一来我得知了来客的名讳,二来知道他和寒月先生也是旧相识。我是在他们的谈话聊到一半的时才到家的,因此对他们二人对话的前因后果不太明白,可经我的推理揣测,基本能猜出一点儿,好像是关于以前引见过的美学家迷亭先生的事情。

“我听迷亭先生说,那是个非常有意思的计划,所以非要拉着我跟他一起去。”客人语调沉稳。

“哪个?是计划到西餐馆去吃午餐吗?”主人把茶杯续满,送到客人跟前,问道。

“这个,咳,他们所说的那个计划,当时我也没听得太清楚。但是我想不管怎样,迷亭要是做事,总是会弄出一些特别的把戏,让人耳目一新。”

“跟他一同去的?难怪呢。”

“可是,还是挺让人想不到的。”

主人没问“有什么见闻呢”,而是“啪”的一声,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脑袋,当时我正趴在他膝盖上,他拍起我的头来真是驾轻就熟啊,我还真有点疼呢。

“又是些极其肤浅的把戏吧?正是这点陋习影响了迷亭。”主人的此番评论,可能是想到了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的事情。

“这样啊?他问我“要不要吃一些别出心裁的食物?”

“你们吃什么了呢?”主人很感兴趣。

“开始的时候,他看着菜单,跟我聊了很多关于各种料理的味道和做法。”

“这是在没点菜以前吧?”

“对。”

“后来聊什么了啦?”

“之后他转过头,对侍者说:“似乎没有新奇的东西嘛。”那侍者也在跟他较劲,问:“鸭里脊,或者小牛排,您觉得怎么样?”他回答:

“要想吃这些平庸的东西,我就不需要来这里了。”侍者不明白先生所说的“庸碌”具体指什么,于是表情有些不自然,在一旁默不作声。”

“这情景跟我想的一样。”

“之后,他转头跟我聊天,你如果去法国或英国,就能随心所欲地吃“天明调”“万叶调” 了,但日本各个地方的餐馆都如出一辙,这西餐馆呀,实在让人没什么兴致。这一番话说得真是气势逼人呀。到底是喝过洋墨水啊,迷亭君的见识与气度果然不同凡响。”

“不对吧,迷亭君何时留过洋?如果有钱又有时间,想去哪儿,都可以遂自己心愿。可是,他可能是把未来打算去的那些地方讲了讲,就当作早已去过的吧。”主人自我感觉这话显示了他的才华,就扑哧笑了出来,然而客人面无表情,并无敬佩之色。

“竟然如此呀,我确实以为他以前真的去过外国呢,忍不住便仔细听他讲述。况且,他用熟悉的口吻说起蚰蜒汤呀、炖青蛙呀,刻画十分细腻,就像他真的经历过这些。”

“那估计是他听谁谈起过吧。对于撒谎这门技巧,他可算得赫赫有名呀!”

“看上去果真是这样啊。”客人说着,眼睛却观察起花瓶中的一株水仙,表情有些惋惜。

“这么说来他就是如此计划的?”主人接着问。

“根本不是,这只不过是所有计划的开始罢了,中心内容在后边呢。”

“啊?”主人的一句感叹恰到好处地介入,表达心中的好奇。

“接着,他又对我说:“就算你再满心盼望着蚰蜒汤和炖青蛙这类的,也不是随便能吃到的,退而求其次,吃些橡面坊丸子如何?”迷亭这是征求我的意见,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表示同意:“好啊,就吃这个吧。”

“啊,橡面坊丸子呀?这个绝妙啊。”

“对啊,对啊,确实不错!可是,先生郑重其事的神情让我深信不疑,一点儿都没起疑心。”此刻客人好像在为他的疏漏跟主人致歉。

“后来又有什么事呢?”主人对于客人的致歉视若无睹,也没有什么怜惜的表示。

“他把侍者叫过来,点了两份橡面坊丸子,侍者有点迷茫,更正他的说法,问是不是点牛肉洋葱丸子,迷亭先生则更郑重其事地强调了一下:

“非牛肉洋葱丸子,我要的是橡面坊丸子。”

“原来如此啊,可是,橡面坊丸子这个菜究竟有没有呢?”

“那个时候我也感觉有些古怪。但先生却无比从容,况且他又俨然一副西洋通的模样,尤其是当时的我深信他是曾去国外留学过,于是为他助威,对侍者说:“对,就是橡面坊丸子!”

“侍者听后是什么反应呢?”

“我回想起侍者当时的反应,挺有意思。他仔细想了想,对我们说:

“真不好意思,今天不巧,店里没做橡面坊丸子。如果您点牛肉洋葱丸子,倒是有现成的,可以马上上来。”先生的表情很是惋惜,不无遗憾地说:“如果这样的话,我们远道而来的举动,就没有价值了。真的不可以为我们特意弄两份吗?”一边说着,一边塞给侍者二十钱银币小费。侍者答应和厨师们研究研究,想方设法弄两份来,就去后厨了。”

“迷亭确实对这橡面坊丸子情有独钟呀。”

“时间不长,侍者从后厨出来了,说:“实在太不巧了。如果您事先预订过的话,我们就做出来了,现在的话,可能您等待的时间就要长一些了。”迷亭先生不慌不忙地说:“过年呢比较悠闲,正好没什么事,我们就等等,就想吃这个呢。”说完,就从口袋里掏出雪茄烟,在那里有滋有味地吸起来。我也只能听他的,就拿出一份《日本新闻》来。侍者想了想,就又去后厨研究去了。”

“这可挺复杂的呢。”主人又凑了过来,那精神头就像读战争通讯一样热情。

“不久侍者又走过来,带着愧疚不安的表情,说:“最近这橡面坊丸子的原料不好弄,龟屋商店,还有横滨山下町十五街的外国食品店我们都去采购过,可惜都没有买到。”先生看着我,一直在说:“真让人为难呀,真是千辛万苦才来到这里的。”如此一来,我也没办法反对了,就附和说:“的确可惜啦,如果不能吃到就是人生一大缺憾呀!”

“确实有道理。”主人赞许地说道。至于哪里“有道理”,我就弄不明白了。

“所以呢,侍者的表情也惭愧不已,对我们说:“如果届时采购到食材,一定要请诸位再次光临。”先生就问,具体用的什么食材,侍者呵呵笑着,却没有回应他。先生接着又问:“我猜测食材是日本派俳句诗人,对吧?”侍者回答:“是的,您说对了,就是这种食材。即使最近到横滨也没有买到,真是对不起呀。”

“哦,哈哈……看来这才是重要之处呀。可真是太有趣了!”主人高声笑着,和他平时矜持的神情大不一样。他双腿来回晃动着,差点把我从他膝上晃下去,主人却没有察觉,仍然笑得开怀。当他得知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之灾祸害的不只是他一人的时候,他就觉得异常得意。

“我们俩一走出来,先生就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问我:“感觉如何?说真的,你配合得相当不错。关于橡面坊丸子的食材,这个环节是不是特别有趣?”我连忙回答:“我心悦诚服,甘拜下风。”随后我离开了。其实是吃午饭的时间过去很久了,我实在是饿得受不了了。”

“你真是可怜啊。”说到这里,主人才略微显露一下他的恻隐之心。

我对这个没有什么意见。一时间房间里安静下来,两人都默不作声,我喉头咕噜的声音就显得异常清晰、响亮。

东风君手边的茶已经凉了,他拿起来一口气喝完,认真地说道:“我今日来得有些唐突,来拜访您其实是有事想拜托先生。”

“哦,客气了,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主人毫不示弱,拿腔作调地说。

“您可能听说过,我醉心于文学和美术……”

“是的!”主人的回答有些恭维的成分。

“前段时间,我和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成立了一个组织,叫作朗诵会,每个月我们都会聚一次共同探讨此类的问题,还计划着一直坚持下去。去年年末我们就已经进行了第一次聚会。”

“我有疑问要求教,你这个朗诵会的主要内容,就我理解是抑扬顿挫地有感情地朗读诗歌、文章,对吗?具体是怎样做的呢?”

“我们目前的计划是从古人的诗歌、文章着手,之后再陆续增加一些同人的作品。”

“古人的作品,白乐天的《琵琶行》,难道是诸如此类的作品?”

“不对。”

“那朗诵哪类作品呢?”

“与谢芜村的《春风马堤曲》之类的?”

“也不对。最近,我们朗诵的是近松的一部殉情作品。”

“哪个近松?唱净琉璃 的那个吗?”

近松就那么一个,说到近松,毫无疑问就是那位大剧作家。这种明摆着的事主人还问来问去,我都觉得有些丢人。主人却丝毫没有觉得不妥,慈爱地摩挲着我的脑袋。世界上就是有这种自恋的人,女人要是斜眼看他,他就天真地认为是倾慕他,因此主人这些许的曲解也就不足为奇了,就任由着他摩挲吧。

“是的,就是他。”东风君答道,还暗暗观察主人的表情。

“哦,是一个人朗诵全篇呢,还是分角色进行朗诵呢?”

“分角色配合朗诵。我们的主要想法是:理解作品,充分体会人物的态度,具体把握人物的心情,在朗诵时要表现人物的不同个性,这是核心;同时还加上手势和身形体态,真切地再现当时时代的人物特征。无论是上流名媛或是小徒弟,都要鲜活生动,仿佛那个时代的人一样。”

“这不就是一出戏剧吗?”

“您说得对。只是没有服装、布景,别的都和戏剧一样的。”

“可能有些无礼,但我还是有疑惑,这样就行吗?”

“还算过得去,首次出演,我觉得这样可以算是圆满的。”

“哦,演的就是你方才提到的殉情作品吧?”

“对,我们选取的部分是船老大载着乘客去花街柳巷的那段情节。”

“场面不小呀!”主人稍微侧了侧头,鼻孔里涌出一些烟雾,从耳边飘过,那是朝日牌香烟的烟雾,沿着脸庞缭绕着,升腾着。

“不算什么,场面也不是很大。出场的角色也就是客人、船老大、花魁、女招待、老鸨,还有检番 。”东风君淡淡地回应着。

听到这类的字眼儿,主人就有些不太高兴。我猜测,像女招待、老鸨、检番这些词都是行话,主人好像不太理解,所以先就这些词提出问题:“你说的女招待,就类似妓院里的女仆吗?”

“这个嘛,我还没查阅过资料。可是,女招待估计是那种高级社交场合的女仆吧,老鸨,大概可能是伺候妓女的老婆子吧。”方才东风还头头是道地说要再现人物的真实生活,高度还原人物的说话语气,但他对女招待和老鸨的具体情况似乎都没弄清楚。

“我明白了,女招待是高级社交场合的交际花,老鸨是在妓院工作的婆子。那么,你说的检番,是一类人,还是某个特定的地方?指人的话,男的还是女的呢?”

“我认为检番应该指的是男的吧。”

“具体管理什么呢?”

“哎呀,这个我们还没具体去考证。之后我们会赶快查证一下的。”

我颇为担心,照此逻辑继续讨论下去,最终的结果可能就会激发矛盾,我抬起头望着主人,让我没料到的是,主人的态度居然出乎意料的郑重。

“参加朗诵的人有你,另外还包括哪些人?”

“各界人士都有啊。法学学士K君装扮的花魁,有一撮小胡子,妩媚娇柔地说着女人的台词,那个场面太有趣了呀。还有个情节,就是那花魁要发一顿脾气……”

“朗诵的同时能做出发脾气的表情吗?”主人特别关注这个。

“可以呀。总而言之,朗诵时配上表情是非常必要的。”东风这家伙总是不失时机地在人前摆起他艺术家的谱。

“那这段情节演得成功吗?”主人不停地问。

“朗诵时还要表演发脾气,首次出演的人,真是有点儿难把握呀。”

东风总结说。

“那么,你的角色是什么?”

“我表演的是船老大。”

“什么?你演船老大啊?”主人的表情有些不屑,似乎在说,如果你要是能演船老大,那我就可以演检番了。

“您的意思是说我演不好船老大吧?”东风当即直截了当地把话点明了。但他也没有什么不高兴的表情,口气依旧那么沉着,说:“唉,确实不好演,就是这个船老大让我千辛万苦谋划的朗诵会就这样半途而废了。

实际上,是会场旁边租住的女学生捣的乱,她们四五个人,不晓得她们在哪里听说的活动信息,她们知道了朗诵会的事儿,就都来到会场窗外悄悄地听。当时我正揣摩着船老大的性格和角色,对朗读的腔调刚有点感觉,如此演绎一定能成功,我正演到眉飞色舞的时候……估计我的表情和动作太过于入戏了吧,在那里悄悄偷听的女学生们忍耐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她们吓了我一跳,也让我有些灰心,酝酿好的情绪也因此而中断了,台词也就说不下去了,只能草草收场。”我心中暗自忖度,原来号称圆满成功的首次朗诵会是这样结束的。我不禁想问如此都算成功,那失败该是什么场面呢,让人不得不好笑啊。我的喉头不知不觉又咕噜咕噜地作响,主人摩挲着我的头,愈加温柔。我在这里笑话人家,被笑话人却对我非常怜爱,虽可称为幸运,但心中却有些不快。

“果然是太不走运了呀!”正值新年,主人竟然不加避讳地说起了丧气话。

“我们筹划着第二次以及以后的朗诵会,继续努力,办得隆重热闹,今天我专程来拜访您,说这番肺腑之言,是想请您加入我们的朗诵会,也非常希望您能支持朗诵会……”

“不管怎样,发脾气这种表演形式我是不在行的。”一向做事消极的主人马上拒绝了。

“这没什么问题,您不会发脾气也不影响什么,您看看,这是赞助者的名册。”东风一边说着,一边打开紫色包袱皮,小心翼翼地捧出个小菊花版的册子,“烦请赞助者在此签名、盖章。”他把本子摊开,放到主人面前。

我伸脖看去,看到册子上都是当今有名的文学博士、文学学士等才子的签名,竟然有序,非常工整。

我的牡蛎主人看了一会儿,说:“这个,我不是拒绝当你们的赞助者,但是我想知道我是不是要履行什么义务呢?”他似乎有点不放心。

“关于义务,其实也没有特定的强制性规定。您只要签上名字表示同意,也就可以了。”

“既然如此,那我就同意啦。”主人听到不用履行任何义务,神情马上就舒缓下来。看那神色,分明是只要不谈责任,即使是签署联名的反动公约,他也照样敢签。再说这是列入知名学者的名册中,纵然自己的名字与他们并列在一起,对于人到中年仍旧一事无成的主人来说,那也是难得的荣誉。因此,也怪不得他答应得那么爽快。

“我去取印章,请稍候片刻。”主人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到书房拿印章,转瞬间我发现自己掉到地上了。

东风看了眼碟子,捏起上边的可思甜乐蛋糕,整个塞到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合上嘴巴嚼了一阵,看那表情,好像不太好下咽的样子。看着他,我禁不住回忆起今日清晨的年糕之事。

主人拿着印章进来之时,正是东风君把可思甜乐吞入腹中之际。主人却好像没有发现点心碟子里的可思甜乐已被席卷一空。如果发现的话,可能首要的怀疑对象是我吧。

东风离开之后,主人又去了书房,看到书桌上有一封来信,是迷亭先生的,不知什么时候放上去的。

“恭祝新春吉祥如意。”

书信上的语气口吻让主人疑惑,他心想:“什么时候迷亭君也如此正儿八经了?”

此前迷亭先生的书信都是油腔滑调的。最近他的一封来信甚至有这样的言辞:“从那时起,再未遇我能心动之女子,也无情书寄怀慰藉,只暂且安逸过活打发时间而已,敬启勿念。”与上述书信比较,这封方寄来的贺年帖就出人意料的正经,并且符合当下的品位。

“本来希望过去拜望您,但您的消极处世观与弟相左,弟全力谋划,以积极态度喜迎亘古未有之新春佳节,无暇脱身,所以头昏胸闷,望兄体谅弟之心情……”

“的确,他那人的性格,正月里一定是忙碌得很,耽于游乐。”主人心中暗赞迷亭先生的做法。

“昨日偶尔有须臾余暇,原想请东风君共品“橡面坊丸子”之美味,未料想食材缺乏,终未能得偿所愿,遗憾之至……”

“看来就要本相毕露了吧。”主人淡淡地笑着,心里想着。

“明日要前往男爵府上参加和歌纸牌会;后日是审美学会举办晚宴;大后日应邀前往鸟部教授的欢迎宴;大后日……大大后日……后日又后日”。

“琐碎!”主人不耐烦,跳过去“大大后日……”,继续看后边。

“综上所述,最近将接连举办谣曲会、俳句会、短歌会、新体诗会等,日日行程紧凑,余在各活动间穿梭而行,根本没空顾及其他,无奈之下,奉帖以贺新春,权当拜谒之礼,望君海涵。”

“既然无事,就不必登我这三宝殿了。”主人看着信,嘴里嘟哝着。

“此次驾临敝处,一来为解久别之苦,二来正值新春,余必会用心准备,恭请晚宴赏光。敝处虽无佳肴,“橡面坊丸子”尚可入口,余今已开始全力筹办……”

“怎么又是“橡面坊丸子”,无休无止。真是失礼!”主人心里有些烦躁。

“但是,最近“橡面坊丸子”食材难觅,据此可推测,估计来不及在重逢之际烹饪,到时我为您备好孔雀舌一味,静候光临……”

主人心里觉得好像似在两船之间摇摆,让他不得不接着看。

“想必仁兄也知晓,孔雀舌上之肉少之又少,一只孔雀的舌肉也不及半截儿小手指的重量恐难填仁兄饕餮般之大胃口……”

“胡说八道!”主人轻蔑地说道。

“若无二三十只孔雀万不敢款待尊驾。而孔雀,在动物园可见,或者浅草花园可见少量几只,而一般鸡窝处却一向难寻孔雀的踪迹,真是让我煞费苦心啊……”

“哼,自作自受!”主人没有丝毫的感动。

“此味珍馐孔雀舌,在罗马全盛时期流行一时,奢华雅致,成为当时人人追求之物,鉴于此种,伏望见谅……”

“不可宽恕?哼,这个混账!”主人冷淡地哼道。

“在十六、十七世纪,孔雀已是欧洲宴会上的必备佳肴。莱切斯特伯爵曾在凯尼尔沃思城堡款待伊丽莎白一世女王时,孔雀也是重要的菜品。

那位有名的画家伦勃朗画了一幅《宴宾图》,画中的桌上也摆放着一只开屏的孔雀……”

主人忿忿然抱怨道:“你既了解孔雀料理史至深,又怎须那样苦寻?”

“总而言之,似近来这样的赴宴频率,料弟不久将会患上兄般胃病矣……”

““如兄般”这话就不需写了。无论你如何,也无须把我当作预防胃病的反面教材。”主人发着牢骚道。

“史学家曾言之,罗马人每日有两三次宴会。若每日两三顿,都是酒肉,只恐胃口再好之人,消化功能亦容易弱化,正如如兄般……”

“怎么又提“如兄般”,真是莫名其妙!”

“所以,他们觉得在食用大量美味之后,也一定要保护好肠胃,使之始终处于健康状态。他们全力研究,力求寻得使奢侈与健康能够并存的实用法门……”

“真的呀!”主人的兴趣被提起来了。

“他们饭后一定会洗浴,洗浴后用一个办法将之前吃下去之物全部吐出,以此法作为清洁胃部之奇招。胃部清洁完毕,之后就可再次进食,饱食大餐之后再次洗浴,洗浴之后再全部吐出。如此反复,既可以享受美食,又使内腑脏器保持健康状态。余窃以为,这一方法真是一箭双雕……”

“真是两全其美之法呀。”主人无比羡慕地说道。

“时至二十世纪的今日,交通便利,往来宴请之风日盛,想必毋庸置疑。正值帝国内外交困、征俄二载之际,余相信,我等胜利之国民百姓亦可效仿罗马人,用此洗浴呕吐之法,今正适逢其会。不然,即使能幸运地成为大国的百姓,也将在不久后必如兄般,患上胃病,想来就让人扼腕……”

“又是“如兄般”,真是太烦人了!”

“当此之时,吾辈通晓西洋文明之人,考证西方古代传说,找到此失传之妙方,如若把它用于当今之世,可以未雨绸缪,以报答昔日享受安乐之福也……”

“似乎哪里有点儿不对劲儿呢。”主人在那里冥思苦想。

“近日吾格致吉本、蒙森、史密斯等著作,到底未能如愿,深引以为憾事。但是,兄应知晓,但凡弟有志向,必报以不成功则成仁之信念,余确信以此呕吐进食之法可助复兴早日成功。如有结果,余定会立刻告知,恭请放心。附,之前余告之“橡面坊丸子”,还有“美味孔雀舌”,也会在余叙及之事成功后送上,这样之后,对小弟的裨益不用多说,对兄之胃病也好处多多。匆忙之下,未能尽抒己意……”

“唉,最后还是又被他戏弄了一回。他写得太郑重其事,让我情不自禁地看了进去,仔细地看到结尾。就连过年这样庄重的时候居然还不忘搞这种恶作剧,迷亭这小子果真太悠闲了呀。”主人的嘴角不自觉地浮起笑纹。

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溜过了四五日,看似一片太平的景象。白瓷瓶中的那株水仙花慢慢失了颜色,凋谢了,而这枝绿萼的白梅却次第绽放,在瓶中疏影横斜,我每天过着赏赏花、睡睡觉的日子,委实是无趣。我又去看过花猫子小姐,有那么一两次,可惜都未曾见面。开始,我觉得她可能出去玩了,第二次又去,我才知晓,她抱恙在身,久未下床了。师傅和女仆正在隔扇门内聊天,洗手盆旁边有盆一叶兰,我藏身在阴影里暗中听她们谈话。

“今天花儿吃东西了吗?”

“从今天早上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什么东西呢。刚才我抱着她放在火炉旁,让她暖暖身体。”听着这话,似乎不是谈论猫,根本就是把花猫子当作人了。

我一边拿花猫子和我自己的待遇相比,心中感慨;一边又觉得我爱慕的花猫子小姐有此幸运,又十分宽慰。

“让我愁死了。要是不吃饭,她的身体怎么能扛得住呢?”

“就是呢,像我们这身体,如果一天不吃,第二天也没有力气干活呢。”

听女仆话中的意思,猫这种生物好像还比她更高一级。其实,可能在师傅这家,猫的地位确实是比女仆更优越呢。

“看过医生了吗?”

“看过了。那大夫可真够讨厌的。我抱着花儿到他的诊所,他却径直盘问起我来:“您是着了凉吧?”然后就想抓过我的手腕要给我把脉。我连忙说:“我没事,是她不舒服。”花儿在我腿上趴着。他却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笑着说:“原来是猫病了呀,可是我不会看猫病呀。你不用理会,它马上就会自然痊愈。”还是医生呢,居然说出这么没有医德的话来。当时,可把我给气坏了,甩给他一句“您不看就算了,还这样说,它可是一只非常名贵的猫呢!”就抱着花儿,急忙回家来了。”

“的确是呢。”

“的确是呢”此话在我主人家是听不到的。的确是“天璋院谁谁的谁谁”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十分雅致,当之无愧,令人敬重。

“花子似乎还哭呢,抽抽噎噎地……”

“可不是嘛,肯定是着凉了,嗓子不舒服。这一着凉,不管是谁也会咳嗽不停的……”

这个“天璋院谁谁的谁谁”的女仆,总是能将原本猫的事硬扯到人身上,可真会投其主人之所好啊。

“我听说,最近又传出来一些风声,如什么肺病之类的。”

“真是的呢,最近社会上还添了些什么肺病啊、黑死病之类的古怪病。这个时令,可真是半点也疏忽不得呀!”

“以前幕府时期就干净多了,那时谁听过这么多乌七八糟的事儿啊,你也要多注意点儿呀。”

“您说得对,小人一定会多加注意的。”女仆心里感激。

“若说着了凉,可花儿也不怎么出门呀……”

“哎呀,跟您说了吧,她最近结交了一位坏家伙呢。”女仆神秘兮兮地,就好像在泄露什么天机。

“什么坏家伙?”

“就是旁边大街上教师家的那只龌龊邋遢的公猫呀。”

“教师?是不是每天早上毫无公德地随便叫嚷的那位?”

“是的,说的就是他。每天早上洗脸,总是胡乱叫唤,就像被掐得快断气的母鹅,一副贪生怕死的倒霉样儿。”

“被掐得快断气的母鹅!”比喻还挺贴切的。我家主人有这个怪癖很久了,每日一早在洗手间刷牙,他有个习惯,就是总用牙刷戳喉咙,接着又肆无忌惮地怪叫。如果赶上心情不佳,会嘎嘎地叫嚣;如果心情大好,他更会趾高气扬劲头十足地嘎嘎叫。总而言之,不管是否开心,他都要盛气凌人地高声叫唤一番。听女主人讲,在来这儿以前他还没有这个怪癖,而是忽然出现的,自从有了这个怪癖就没中断过,时至今日更是习以为常了。这还真是个棘手的问题。关于他为什么要执着地这么做,不管怎样这是我们猫类无法了然的。背后谈论我的主人也就算了,为何评价我为“龌龊邋遢的公猫”,未免太没有口德了。我立起耳朵又继续听。

“那种叫唤法,就像念咒似的,实在不堪。明治维新时代之前,即使身份低微的武士的仆役,还有提鞋的小厮,一举一动都讲究体面,注重规矩。我们这一带住宅区,没见谁像他如此洗漱的呢。”

“确实这样。”女仆唯唯诺诺地说,表示诚服。

“这样奇葩的主人养的什么猫,反正必然是野猫。如果它再跑过来,略微打它几下。”

“定然要狠狠打它!它害得我的花儿生病,我必定会为花儿复仇的!”

我居然无来由地沉冤莫白。心中暗想,绝对不可冒失地接近她们,所以我到最后也没见到花猫子小姐,只好闷闷不乐地打道回府了。

我一到家,就看见书房中的主人,手里拿着笔,正在沉思。要是他听到二弦琴师傅家传出来的流言蜚语,他一定会怒发冲冠吧。可俗话说:

“无知之人,无惑。”主人哼哼唧唧、装模作样地把自己当作神圣诗人呢。

就在这个时候,之前声称整日忙碌不能前来,专程寄来贺年帖的迷亭先生,居然做了不速之客。

“您竟然开始写新体诗了?有精品否,让我观赏下。”

“好啊,我觉得有一篇精品,正打算译一译。”主人郑重地说。

“精品?谁的?”

“这我还没弄明白。”

“匿名,匿名之人也有佳作呀,不可小瞧。你到底在哪本杂志看到的?”迷亭问。

“在《第二读本》里看到的。”主人沉静镇定地回答。

“《第二读本》?那是什么杂志?”

“我计划要译的那个精品,就是《第二读本》里登出来的呀。”

“不是戏弄我吧!你是盘算着趁此报孔雀舌之仇吧。”

“我怎么会跟你这种胡说八道的人一样呢。”主人捋着小胡子,神色自若地说。

“曾有人问山阳先生:“最近先生可有佳作?”山阳先生把他的马夫写的一张讨债单说:“最近的精品,此篇为翘楚。”既然有此典故,那么你的审美可能也与众不同,有独到见解呢。在哪一页?快读一读,我帮你品评品评。”这段话迷亭说得顺畅至极,似乎他本人是个审美的行家。

主人朗读的语调好似坐禅和尚读大灯国师的遗训:“巨人引力……”

“那是什么?什么是“巨人引力”?”

“这是题目。”

“这题目比较新奇呀,我一点儿也听不懂。”

“很简单,意思就是有个巨人,名叫“引力”。”

“这个解释有些穿凿之义,既然就是个题目,我就先网开一面吧。赶快进入正文吧。声音挺有韵味的,所以听起来感觉不错。”

“不要随便打断我!”主人先警告了一下迷亭,才开始继续读。

“凯特站在窗口,向外望去,孩子们正兴高采烈地玩投球。他们先把球使劲往空中抛,球就飞得很高,但顷刻就会掉下来。他们三番五次地抛向天空,可每次抛上去球都一定会落下。凯特问母亲:“球为什么会掉下来?为什么不能一直向上滚呢?他的母亲回答说:“因为住在地下的巨人。这个巨人就是引力。他力量非常强,可以把所有的东西都吸到身边,房屋也被他紧紧地固定在地上,不然,房子就会在空中飘浮,孩子们也会到处飞。你见过落叶吧?因为引力的吸引才导致它们飘落的。书本掉在地上的事经历过吧?也是引力动的手脚。皮球往空中跑,引力就会吸引它,一吸引,皮球就往下跑。”

“就这些?”

“是啊。挺好的吧?”

“这个,确实要赞一下,我万万没有想到,居然反击了我的“橡面坊丸子”。”

“我可没有存心反击,是真的认为不错才想着翻译看看的。你难道对此嗤之以鼻吗?”主人盯着金边眼镜后边的眼睛,认真地说。

“委实是让人诧异!没料想你的才华达到如斯地步。这次我认栽了,你的戏弄真是厉害呀。我认输,认输。”迷亭自言自语道。

主人还迷糊着呢:“我没想过要征服你啊,只是碰巧看到这篇作品,觉得很有趣,才试着翻译一下而已。”

“果然是极为有趣呀。否则,也不能称其为书了。确实很不错呀,惶恐啊,惶恐!”

“为何要做惭愧之态。最近,我放弃水彩画了,想着手写写文章。”

“这文章可与不别远近、无分黑白的水彩画难以比肩呀!让人折服啊!”

“能听到你这样的赞美,我就觉得劲头十足啦。”主人到底还是曲解了迷亭先生的本意。

正在这个时候,只听一声:“请原谅我上次的失礼!”就见寒月先生进来了。

“失敬!失敬!刚才正听先生读举世名篇,以超度“橡面坊丸子”的魂灵。”迷亭先生意味深长地示意。

“这样啊?”寒月也同样暧昧不明地致意。

主人神色依旧,似乎并不那么热情,说:“前些天,你之前跟我提到的那位越智东风来过了。”

“是吗,他之前来了?越智东风性格方正,只是脾气略古怪些。我担心他会给您带来困扰。奈何他一再恳求我引荐给您……”

“也算不上困扰。”主人说。

“他来这里时跟您讨论或解释过他的姓名吗?”寒月问。

“我记得没有。似乎都没说过这事儿。”主人回答。

“没有吗?他无论去哪儿,对于刚认识的人都要解释一下他的姓名读法,这是他的怪毛病。”

“怎么解释呢?”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迷亭先生插话问。

“他特别不情愿有人把东风两个字用拼音的方式读出来。”

“哎哟!”迷亭手里捻着从金唐革纸的烟袋里取出的烟叶。

“他会首先郑重说明一下他的名字读音,不是“越智TOHU(东风)”,应该是“越智KOCHI(东风)”。”寒月在一旁解说。

“真是有趣呀!”迷亭在一边吞云吐雾,几乎要把云井牌香烟的烟儿完全融入腹中了。

“就是那阵文学热闹的,如果东风读作KOCHI,那么“越智东风”就读成“OCHIKOCHI”,和“远近”一词发音类似了。并且他的姓和名还正好押韵。所以他对此发现颇为引以为傲,也常牢骚满腹地抱怨:

“东风这两个字倘若按音直接读出来,否则,我的良苦用心不就白白浪费了嘛。”

“噢,竟然还有这样的典故,听上去有点怪异。”迷亭先生摇头晃脑,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烟雾从他的肺腑中喷出,经过鼻孔飘出来。谁知那缕烟雾半路辨不清方位,又返回了他的嗓子眼儿,害得他手举着烟管,呛得一直咳嗽,停不下来。

“前段时间他来的时候曾说,在朗诵会上他演的角色,受到了女学生们的揶揄。”主人一边笑,一边说起这件事。

“还有这事儿……”迷亭转过烟管,在膝盖上敲着。

我感觉不太安全,于是走开几步,离主人稍远了一点。

“上回我请他品尝“橡面坊丸子”,当时他说起了那次朗诵会,还说不管怎样,第二次举办时打算请一些著名的文人,办得隆重些,搞得规模大一点。还希望先生到时光临。而后我问了下是否还想演绎近松作品,特别是关于现实题材的剧本,他回答:“不会了,打算换个别致一点的剧本,名字是《金色夜叉》。”我顺便问了下他的角色,他说想演女主角。东风要是演女主角,那绝对与众不同,有趣!我会去给他捧场的。”迷亭说。

“是啊,真有趣!”寒月笑得古里古怪。

“可是,不管东风处在什么场合,态度总是那么真挚,一点也不轻浮,还是不错的,和迷亭那一类人有区别。”主人这样说,显然是一次总体反击,针对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孔雀舌和橡面坊丸子之事。

迷亭却满不在乎,笑着说:“至于我这类人的品行,好比“行德的案板 ”——老谋深算嘛。”

“描绘比较形象,总结很是到位。”主人说。

其实主人根本不知道“行德的案板”具体指什么。可是,作为常年授课的老师,这敷衍人的本事确实厉害。关键之时,讲坛上的嘴皮子功夫就可用于应酬了。

““行德的案板”?这话是什么意思?”寒月先生坦率地问。

主人顾左右而言他,看着壁龛说:“那枝水仙是我年末买回来的,就在从澡堂回家的路上,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你瞧开得挺不错呢!”他生硬地把“行德的案板”这一话题给略过去了。

“年末呀,说到年末,我就想起了一段关于我的不可捉摸的体验呢。”迷亭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转着烟管,这架势好似在跳大神乐舞。

“什么体验?快说来听听。”主人追问。“行德的案板”已经没人提起了,他才觉得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迷亭先生这段不可捉摸的体验,具体是这样的:

“那是去年年末,二十七号那天,我记得特别清楚。你们说的那位东风君之前送上拜帖,想来拜访我,想向我请教一下关于文学艺术方面的见解,并请我让他借宿一晚。因此我一早就殷切敬候,没想到这位东风君却一直没露面。吃过午饭,我坐在暖炉旁,读巴里·培恩写的滑稽小说,这时,母亲从静冈寄过来的信,恰好送来了。

“在老人眼中,无论我多大都还是把我当成孩子。嘱咐了一通,什么“冬天晚上不要出门”啦,“洗冷水浴要生好火炉,屋内一定要暖和,不然会得感冒”之类的,反正,啰里啰唆地说了好多话。父母之爱固然值得感恩,别人不管怎样也不可能嘱咐这样的话的,因此即使我这个懒散之人,这时也心潮澎湃。这封信让我羞愧,如果我还这么虚度光阴,确实是在浪费生命,我一定要写出流传千古的佳作以光宗耀祖。我希望在母亲在世时名满天下,让人们都知道明治文坛上的迷亭先生,让母亲为我骄傲。

“之后我继续读,“你们这类人非常幸运呀。对俄战争开战以后,年轻人都奔赴前线,国家出血出汗,异常辛苦。但你们却还能舒舒服服地过个好年,自由自在地玩乐。”——但其实,我什么时候像母亲想象的那样自在了呀——再接着看,后边居然还有个名册,上面列出了在这次战争中阵亡、负伤的我的小学同学。那些名字让我感慨,不知不觉间心里居然产生了世事无常、百无聊赖的感觉。在信的结尾处,母亲说:“到了明年,我又长了一岁,贺年用的烩年糕也许是最后一遭了……”信上的话语让我心中顿生凄凉,有些愁闷,迫切希望东风君快点过来。但他老人家无论如何也不来。

“终于,吃晚餐的时间也过了,我打算着给家母写回信,可十二三行之后就写不下去了。家母的信六尺长还多呢,不管怎样逼迫我,我都不可能写那么多的,每次都是写到十行就想偷懒了。况且终日坐着不走动,胃部相当不舒服。于是就想出去寄个信,趁便走一走,如果东风君来了就先在这里等我一下。

“我信步走去,没有直接到富士见大街的邮局去,却鬼使神差地走向大坝三号街。那天晚上天色铁青,从护城河上吹过来的风异常阴冷,令人不禁打一个寒战。从神乐坂开过来的火车经过坝下,呜的一声,这种环境让我心中凄婉而苍凉。夕阳西下、死亡衰老、生命无常,这一连串的想法在我的脑海中快速地旋转。此时我想起了常听说的上吊,可能就是在此情此景下发生的,迷失了自我,突然想了结自己,到另外一个世界去。我向坝上望去,发现自己身不由己地走到了那棵松树下。”

“哪棵松树?”主人单刀直入地问。

“很多人上吊的那棵。”说着,迷亭害怕似的缩起脖子。

“是吊颈松吗?在鸿台吧?”寒月也来了兴致。

“吊颈松在大坝三号街,鸿台的那棵叫悬钟松。说起吊颈松这个名字的来历,还有个传说呢,无论谁走到这棵松树下,都会有上吊的想法。整个坝上有几十棵松树呢,可一旦有人选择来此上吊的话,环顾四周,立刻就会选中这棵松树。几乎每年都有两三个人在此树上吊死,别的松树却无法让人兴起自杀的想法。用心观察那棵吊颈松,枝丫刚好延展到马路上,长得真不错啊,姿态优美呀!白白闲置也挺遗憾的,我非常想看一场有人在此上吊的热闹。我往四周看了看,真不巧,居然没有一个人来,没办法,莫非我要自己吊上去不成?绝对不行,我如果吊上去,那就没命啦!

如此凶险,不能去!但是,有个传言是关于希腊人在宴会上仿效上吊行为,听说是以此提升喝酒的乐趣。具体的设计是让一个人站在梯子上,然后把头穿过绳套。之后梯子会被踢走,梯子离开的那一刻,快速给套住的人松开,他就成功了。假如此事是真实的,也无须惊恐,我也想试试。接下来我的手就扒在了树枝上,那树枝正好弯下来,弯曲的角度十分优美。

我就在那里幻想着身体吊在上面来回摇摆的姿态,心情竟然不受控制地喜悦起来。上吊是必须做的!但我的客人东风君来了怎么办呢,让他白白等候,内心有些不安。所以,我还是先和东风君见面吧,攀谈之后再来上吊。因此,我就回去了。”

“这么说来,你还真是命大啊!”主人说。

“真有趣呀。”寒月笑嘻嘻地说道。

“等我回到家时,东风还没来,只差人送过来明信片说明“今日无法赴约,改日登门致歉”。做完这些我的心放下了,可以毫无顾虑地从容去上吊了。主意已定,我赶紧穿好木屐,快步回到松树那里。发现……”说到这里,他看向主人和寒月。

“发现什么了,后来怎么了?”主人有些着急。

“尽善尽美了呀。”寒月鼓捣着他外衣上的飘带说。

“我发现,有人先我一步来上吊了。所以,一步之遥,却差点追悔莫及。之后我仔细想了想,可能那时我被死神附身了吧。这要让詹姆斯 那些人来说的话,那可能就是我直觉中的幽冥之地和我存在的现实世界的一种感应,这是二者的因果循环带来的吧。这难道不莫名其妙吗?”迷亭先生卒章显志,倒是难为他能自圆其说。

又被迷亭耍了,主人感觉有些气闷,但也没说什么,赌气似的塞了满口糕饼,鼓着两腮使劲儿咀嚼起来。

一旁的寒月垂下头呵呵笑着,小心地拨拉着火盆里的灰烬,过了一会儿,他以非常冷静的口吻说道:“确实,这事儿听上去有些异想天开,让人无法相信。但是呢,我最近也发生了一件事,与此相似,因此倒是一点也不感到诧异。”

“咦?难道你也曾打算上吊?”

“什么呀,我可没有这个打算。这件事儿的时间恰巧也是去年年末,并且日期和时间都与之相同,这就越发诡异了。”

“这么巧,有点意思。”迷亭边说边塞了满口糕饼。

“那一天,有一场年终联欢会和演奏会,我是带着小提琴去的。这场盛大的宴会是在向岛的一位朋友家里举办的,有十五六位小姐和夫人参加,十分隆重。这可以说是我最近的一大乐事了。晚餐过后,演奏也告一段落,大家又海阔天空地神聊了一番,就将近午夜了。我正要回家,忽然一位博士夫人走过来,低声问我,关于某位小姐生病的事我是否知情。实际上,几天前我还见过这位小姐,当时她很正常啊,没看出有不舒服的地方。所以我非常惊讶,就仔细地问了问具体情况。没想到听到的说法是她从与我见面的那个晚上起,突然发高烧,而且都烧得说胡话了。要只是如此也没什么,但麻烦的是听说她的胡话中偶尔会出现我的姓名。”

别说主人,就是迷亭先生也满脸严肃,静静地听着,没有讲那些类似“桃花不断”的嘲讽之语。

“看过医生之后,也没得出什么具体的结论,就告诉说是发烧烧得太厉害了,脑子受到了影响。如果安眠药也不能及时起作用,就可能有生命危险。这个结论让我心里十分烦躁,就好像在噩梦中魇到了有些魔怔,感到心头沉甸甸的,感觉身边的空气突然变成了坚硬的石块,从各个角度挤压过来,让我的身体无法动弹。在回家的途中,我一心揣摩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心中极为痛苦。那位优雅可爱、活力四射的小姐……”

“实在抱歉,请等一下!请原谅我的唐突。方才一直听你说某位小姐,来回说了两遍啦。兄台,如果不是特别不合适,能不能告知那位小姐的芳名?”迷亭先生回过头看向主人。

“是啊。”主人含混地回了一句。

“别呀!这绝对不行,要是给当事人带来不必要的困扰,就不太好了。”

“你是存心要把这事儿说得模糊含混、云山雾罩的吗?”

“你们不要只想着挖苦我,这件事是真实而庄重的。反正,当我回忆起那位优雅的小姐忽然生病的事,内心就有无限感慨,枯叶落花、世事无常,这种感觉凄凉而萧条。身体中的生机似乎都随她而去,各器官也都停工了,让我浑身乏力,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吾妻桥上。靠在桥栏杆上看桥下河水,也不清楚此时是潮涨还是潮落,只能看见黑色的凝固一般的河水荡漾着。

“就在这时,一辆人力车从花川户方向跑过来,经过吾妻桥。我不自觉地望着那车灯,看那盏光越走越远,之后在札幌大厦那里完全隐没。我又回首望向河面,隐隐约约地从河水上游飘过来一个声音,我仔细听,竟然是在呼唤我。难以置信!此时怎么会有人呼唤我呢?到底是谁呢?我盯着河面,可一片漆黑的夜晚,我又能找到什么呢。我想这可能是心理作怪,我最好赶快回家。但才走了一两步,就又有一丝细弱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确实是在呼唤我的名字。我停下来,仔细倾听。当那一丝声音第三次传到耳旁,我的膝盖就不由自主地发抖了,尽管我的手牢牢抓着栏杆。我听得很清楚,无论那声音是来自远处,还是河底,毋庸置疑的是,那是某小姐的声音。“你好!”我禁不住回了一句。或许我的声音太响亮,平静的水面居然响起了回声。把我自己吓了一跳,连忙仔细察看周围,不见人,也没有狗,更没有月亮,什么都看不到。厚重的夜色包围着我,“到传出声音的地方去”,这个想法情不自禁地闯入脑中。某小姐的声音有些难过,又像是要说什么,又像在求救,好似魔音入耳。“我马上就去找你!”我回应着。我全身用力往栏杆外探去,远眺着黑乎乎的河水,心里感觉那声音就是从水下劈波斩浪而来。“就在河水底下。”我心里思量着,腿已跨到了栏杆上,眼睛直愣愣地望着河水,我心里突然有了决定:

“如果再叫我,我一定跳下去!”这时,那令人悲伤的呼声果然又来了,断断续续,好似游丝。“就是这儿!”我脑中想着,身体已奋力跃下,如一块小石子,对尘世毫无眷恋,直坠而下。”

“莫非你真跳下去了吗?”主人忽闪着眼睛问道。

“事情怎么会发展到如此地步呢。”迷亭先生不敢置信地搔了搔鼻头。

“我一跃下去,意识便模糊了,有一阵宛若在梦中。过一会儿我睁眼看,觉得身上有点凉,可浑身哪儿都没有湿,也不像喝过水了。但我确定无疑地跃下去了呀,真是玄而又玄啊。稍微觉得惊讶,我环视周围,却大惊失色。本来我想跳到河里,可不知怎么弄错了方向,反而回到了桥中心。心中简直是无比懊悔。就因为把方向搞成相反的,终究也没能真正到达我想去的地方。”寒月呵呵地笑着,还是不经意地揉搓着外褂衣带,把它当成寄托。

“哈哈哈……真是风趣幽默啊。你的经历确实与我的差不多,这让人惊奇,简直能作为詹姆斯教授的案例典范了。如果要创作纪实文学,题目就是“论人之感应”,一定会让整个文坛产生大地震。之后那位某小姐的病怎么样了?”迷亭先生刨根问底。

“前几天我过去拜年时,碰巧看到她在院里与女仆打羽毛球,我想她应该已经康复了。”

主人听故事时就陷入了深思的状态,直到这时他还带着一点不服输的劲儿,说:“我也曾有过类似的经历。”

“你?是什么?”迷亭自然不会把我的主人当回事。

“我的经历也是在去年年末。”

“我们的事都是在去年年末,真是巧呢,感觉很神奇呢!”寒月笑着,豁牙的缝隙露出粘在上边的红豆沙。

“或许凑巧同日同时?”迷亭又打趣道。

“不,日期不同,算起来大概是二十号。妻子跟我说她今年的新年礼物想变为我陪她去看表演,摄津大椽的净琉璃。我以前也陪她看过一次,也熟悉流程,就问今天是哪一出戏。妻子看到报纸上登的是《鳗谷》,这出戏我觉得没意思,就没有去。第二天,妻子查了报纸,告诉我那天演《堀川》,说我应该可以陪她去吧。我告诉她,《堀川》就是演奏三弦,只是热闹罢了,本身无趣。妻子特别生气,转身走开了。第三天,妻子说:“今天的《三十三间堂》,是摄津的戏,我必须看!不管你是否喜欢《三十三间堂》,就当是陪我看,我们一起去吧,姑且是为了我,总行了吧?”她气势汹汹地跟我交涉。我回应说:“既是你那么想去,那就陪你去吧。可是听说这是摄津的出名之作,肯定是人满为患,就算我们去了,也不一定能进得去。一般去这类地方,得提前跟茶馆订好座位,才符合通常的程序。如果不按照这程序做事,打破惯例就会很麻烦。不好意思,我们今日不要去了吧!”我刚说完这番话,妻子就愤愤地瞪着我,哭着对我说:“我一个家庭妇女,怎么懂那么麻烦的程序。不过邻居大原的妈妈、铃木家的君代都没按照什么正常程序走,照样舒畅惬意地看了戏,高兴地回来啦。即使你是老师,就是看个戏而已,也不必要弄得那么复杂,还要走程序吧!你这样也太过分了!”我连忙宽慰她说:“好,好,即便这样做不合程序,我也会陪你看戏!我们先吃晚饭,然后坐电车过去。”此话一出,果然妻子心情马上阴转晴,她说:“去看戏我们须得四点前到那里,可不能拖拖拉拉的!”我追问她:“四点,太早了吧,为何要四点就到呀?”铃木家君代教告诉她的话,她又说了一下:“要是不提早去的话,根本就找不到座位,到时候可能连进场的大门都关了。”“那过了四点难道就不行了吗?”我又反问了一句。“是呀,那就不行了。”她回答说。这时,出人意料的一幕出现了,竟然忽地浑身发冷颤抖起来。”

“嫂夫人生病了?”寒月问。

“不是的,她生龙活虎的,病的人是我呀。突然之间,就觉着好似气球被割了个口子,转瞬间就漏气、收缩了,眼睛直愣愣的,都无法转动了。”

“听上去是急症呀!”迷亭在旁边插话说。

“唉,真是郁闷!一年来,妻子才有这么一个请求,不管怎样我也得做到呀。平素我对她指手画脚,一直让她操持家务、照顾女儿,但从来没有付过她酬劳。今天偶有余暇,口袋里也装着几枚铜板,带她去看场戏是绝对可以的。妻子想看,我也很愿意带她去看。我决定了,必须带她去看!但是我冷得发抖、双眼模糊,不要说还得搭电车了,只怕连走到家门口也做不到呀。

“哎哟哟,十分的不情愿呀,不情愿啊!没想到越这么想,居然抖得越发猛烈了,连眼珠都好像停滞在那里。如果快点去请医生来瞧一下,吃完药,四点钟之前估计就应该恢复了吧。我心里这样考虑,就告诉妻子去请甘木医师。但不巧的是,他昨天晚上值夜班,现在还在大学没有回来。

告诉我们的消息是,甘木医师大概两点钟才能到家,他一回家就会通知他来给我看病。

“唉,真是晦气呀!此刻如果喝上杏仁水,四点钟之前肯定会恢复精神的。但是没料想,走厄运之时,屋漏又逢连夜雨呀。原来打算能看到妻子少见的笑逐颜开,我也能得意一下,出乎意料的是,片刻之间就落了空。

“妻子用埋怨的口气问我究竟能不能去。我回答:“可以,肯定可以!四点之前,我这病必会康复,你踏实等着吧。快去洗脸,更衣,准备好了等我。”我口里如此说,但心中却有些感伤。寒战势头愈发厉害,我的头晕感越来越强。假如四点钟之前我的身体状况无法恢复,不能陪她看戏的话,妻子心胸狭隘,说不准会有什么后果呢。局面这么惨淡悲伤,我实在是不知怎么样才能圆过去。为了防患于未然,我要在这段时间里告诉她变幻莫测的世事、生死之间的道理,帮她做好心理建设,如果我发生意外,切忌焦急,失了分寸。我觉得这是必要的,是丈夫要做的义务吧!于是我就连忙将妻子叫到书房。

“我先问她:“即使是个女人,你也应该听过“many a slip,twit thecup and the lip”这句谚语吧。”“我怎么看得懂横排文字呀?人家不懂得英文,这你是知道的,还成心用英文来嘲弄我。好吧!我就是不懂英文。

既然你特别喜欢英文,为什么不在教会学校里找老婆?你这样无情无义,也是天下无敌了。”她咄咄逼人地把我奚落了一通,让我用心设计的方案胎死腹中。如今当你们的面,我也想为自己分辩几句。其实这个英文,真不是出于嘲笑,而是我对妻子全身心的爱呀,居然被妻子做了那样的错误解读,真是让我没有安身之地了。况且,从方才开始我就一直颤抖,头昏眼花,脑子也乱作一团。我只是想着要告诉她世事变化、生死之理,或许冒失了些,居然不记得妻子不懂英文这事儿,没有过脑子,就脱口而出。

回忆当时,都怪我一时糊涂。因为和妻子的这番谈话,我身体颤抖得越发厉害了,头也越来越昏沉。

“妻子听了我的吩咐,去浴室脱了上半身衣服用心化妆,又拿出和服来换好,打扮停当,一副马上就能出门应酬的样子,在那里等着我。我心里非常焦急,盼着甘木君早些过来化解这个危机,我看表已经三点钟了,只差一个小时就四点了。“我们是不是应该出门了?”书房的门被拉开了,妻子打扮整齐利落的头伸进来问我。

“自己赞美自己的妻子可能不太庄重,但是我内心认为,自从我认识妻子以来,她是第一次这么让我赞叹。她的上半身仔细擦洗过,裸露在外的皮肤柔和、温润,闪着夺目的光泽,与身上黑绸褂子的光泽互相映衬。

用肥皂认真搓洗过的脸,再加上要去听摄津大椽唱戏,两个要素结合在一起,精神和物质的两个方面使她容光焕发、神采飞扬。我想,不管怎样也应该满足她的心愿,就拼着命去这一趟吧。

“我刚抽完一支烟,甘木医师终于过来给我看病了,看来事情的走向开始好转了,真是否极泰来啊。我详细描述了病情,甘木医师看了看我的舌头,接着就给我诊脉,敲敲前胸,摸摸后背,翻翻眼皮,捏了下头部,接着又寻思了一会儿。我说:“我怎么感觉有点凶险呀。”医生冷静地说:“没有的事!不太严重的。”妻子又问:“短时间出门一下,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医生说:“没有问题的。”想了一会儿又说,“只要不觉得难受就行……”我回答说:“我就是觉得难受啊。”“要不这样,先给你开些药剂和药水吧,够一次用的,试试看。”“能行吗?如果弄不明白病因就吃药会比较危险吧?”医生说:“不用担心,你这种情形完全不用忧虑,只要放松神经就没事了。”医生告诉我一些注意事项就走了。

“这时时间已到三点半,我派女仆去拿药。在夫人严苛的指示下,女仆跑得飞快,等她跑着把药拿回来的时候,离四点还有十五分钟。也便从那刻起,我又开始出现之前没有出现过的症状,我立刻又觉得有些反胃。

妻子把装着药水的茶碗端到我的眼前。我本来是想着端起碗来一口气喝下去,但胃里不住地翻腾让我忍不住干呕了一声。没有办法,我把举起来的药碗又放下了。妻子催着我立刻喝掉。确实,如果不马上喝完、马上出发的话,对妻子就没法交代了。于是我下决心一气喝掉,当我再次将药碗端起来,胃里又开始翻腾,我又不住地干呕起来,阻挡着我不让我喝下去。

我是一直端起碗又放下,放下又端起来要喝,就这样三番五次地,没有意识到时间。客厅里的挂钟突然响起,“当、当、当、当”敲了四下。哎哟,到四点了,再也不能耽误了,我又举起茶碗。让人始料不及的是,二位!最最神秘玄妙之处马上就出现了,时钟响起了,一二三四,恶心之感就完全不见了,口里也不苦了,我毫无阻碍地喝了药。接下来就证明了甘木先生的确是一位优秀的医生,喝过药后过了十分钟,我的后背不再觉得凉了,眩晕感也没了,所有的症状就像梦一般无影无踪了。本来认为会病来如山倒,没想到转瞬间就完全恢复了,的确让人欢欣鼓舞呀。”

“那您之后陪夫人去看戏了吗?”迷亭这人总是这么不识相。

“倒是想去,但四点已过。妻子说这个时候去怕进不去门了,无奈之下,不能去了。如果甘木医师早到十五分钟的话,事情就可以两全了,我的情意和妻子的愿望都能两全。就是这十五分钟,让我的人生多添了一件遗憾之事。现在回忆起来,我还觉得那时的情况千钧一发。”

说完这件事,主人的表情有些骄傲,感觉像是终于完成了丈夫的责任。不然,或许还认为此事让他在朋友面前有了颜面呢。

“可真是太可惜了。”寒月龇着豁牙笑的样子还是那么别扭。

“有你这样温柔的丈夫,你妻子真幸福呀。”迷亭却假作不懂,喃喃自语道。

拉门后的女主人有意地清了清嗓子,干咳了两声。

我安分地听他们三人依次讲故事,觉得甚是平淡,什么悲啊,什么喜啊,似乎都是一场梦境。人类呀,因为要打发时间,就搬弄是非,天南地北说一些没滋没味的话,对于并不可乐的事儿也乐一回,并不好玩的事儿也笑一番,除了这些,也再没有什么别的能耐了。

我家主人的气量和见识狭小,我以前就知道一些,但因为他平时不怎么爱说话,所以我对他的全部性格还缺乏了解。恰是因为那些不够了解的地方,才让我对他残存一些敬仰之心。可听完他刚才的一番做作言论之后,我心里登时生出一种不屑。他就应该安静地聆听那二人的虚伪之论,为什么要不甘落后地胡乱编造呢?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看了爱比克泰德的书,才学会了那么干。反正,无论是主人、寒月,还是迷亭,他们都是太平世界里的闲散之人。他们看起来就像风中的丝瓜般随风飘荡,好像被吹得超脱世俗,超然物外,可其实他们骨子里不光有世俗之气,更满是贪欲。争名夺利的心思、你争我夺的念头,纵然在他们平日畅谈之时,也若隐若现地不时显露。再进一步说,他们与素日里他们所批判的那些浊骨凡胎,原是沆瀣一气之辈。从我们猫的角度看来,的确可叹啊。只不过他们的言谈举止,还不曾像普通的半桶水那样陈陈相因、千篇一律,倒也不是一无是处吧。

这样想来,立时觉得三人的谈论味同嚼蜡,还不如去看望我的花猫子小姐,于是我又晃荡到了二弦琴师傅家的大门口。惹人关注的门松等的饰物已经被除去了,新年过去了,转眼已到了正月初十。春日里,阳光明媚,晴空万里,太阳光洒下来,映照着城中各处。师傅家不到十坪的小庭院里,也展现出比新年里晨曦来临时更加生动、有活力,檐廊下有一个蒲叶做的香蒲团,可没有人。纸拉门关着,没有缝隙,琴师可能去洗澡了。

实际上我并不关心琴师在不在,我只是挂念着花猫子小姐身体是否好些了。院子里悄然无声,没有人的气息,我的四只泥爪子就悄然走上檐廊,趴在蒲叶香蒲团上,分外地惬意。不经意间意识恍恍惚惚起来,花猫子小姐也被我忘到脑后去了,迷迷糊糊酣然入睡。适逢这个时候,拉门后突然传来了说话声。

“受累啦。做出来了吗?”琴师的确在家呢。

“我回来晚了。正好赶上佛像匠作坊那边刚做出来。”

“拿回来了?快让我看看。哎哟,果然漂亮!这下花儿就能超度,去往天国了吧。这金漆的面会不会掉?”

“我认真告诉过了,他们告诉我说材料上等,比人用的牌位还结实些……还有,还说“猫誉信女”中的这个“誉”字,简化点比较和谐,因此略微改了点。”

“好好,赶快供到佛龛上,开始上香吧!”

我怎么觉得情况似乎有点不不对,花猫子小姐究竟如何啦?我慌得从蒲团上站起来。听到“叮”的一声,然后就听到了诵经声:“南无猫誉信女,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你也过来吧,为花儿诵诵经,祈一祈冥福吧。”

“叮”,“南无猫誉信女,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这是女仆的念诵声。瞬间我心跳得失去了控制,站在蒲团上,成了一座木猫雕像,眼珠都忘了动了。

“真是太可惜了!最初只是略微着了点儿凉而已。”

“如果甘木医生能开点儿药给花儿吃,或许就恢复了呢。”

“那个甘木医生真是过分,根本就不想管花儿。”

“不要出口伤人,这都是花儿命中劫数呀!”

原来琴师为花猫子请的也是甘木医生。

“追根溯源,就是因为临街教师家的那只野猫,厚颜无耻地引诱她。”

“说得对。那野猫就是害了花儿的凶手!”

我还想解释一下,可又一想,现在不是辩解的时候,我抑制住了冲动,咽下了骂名与委屈,接着听。

“人世间皆是不如意事,天不遂人愿呀!花儿这般天生丽质,居然走得这么早,而那只难看的野猫倒是身体强健,活得很好,依旧不着边际地瞎闹……”

“就是嘛。像花儿这么优雅的猫,打着灯笼找不着第二位喽。”

用的不是“第二只”,却是“第二位”。女仆好像是将猫与人当成一族的了。严格看来,这女仆的面容确实与猫族有些相像之处。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帮花儿找个替身,代替她走……”

“如果教师那家野猫替花儿去了,您老的愿望就实现了。”

倘若您老如了心愿,我就活不下去了。我还没尝过死亡的滋味,所以也说不上喜欢还是厌恶。但是,前些天天冷,我贪图闷火罐暖和,钻了进去,女仆不知道,就把罐子盖合上了。当时真是难受极了,现在回想起来都让我感到后怕。听大白说,那样的热度如果再多待一会儿,我就会闷死。如果能替花猫子小姐死,我甘之如饴。但假如一定要遭了罪才死的话,无论是为谁,我都不想死。

“说起来,花儿虽然只是一只猫,您不仅为它请和尚为它诵经,替她超度,还取了法号,对花儿来说也没有遗憾了。”

“是呢,花儿作为猫,这福泽不小的。如果说哪里不如意的话,就是那些和尚超度时念的经有点短。”

“我也这样认为,还专程问了下月桂寺的和尚,他却说“这种效力刚刚合适。只是一只猫而已,这些阻够送它早登极乐了”。”

“唉,就这样吧……但那只野猫呢……”

我再三申明,虽然我至今仍然是只无名猫辈,可听到女仆一口一个“野猫、野猫”地叫着,心里对她也是厌恶透了!

“它罪行太过深重,多少经文也不能送它到西方极乐。”

她们两人说着这种无休无止的废话,也不知我的“野猫”名号又被提了多少回。后来我不想再听了,就滑下蒲团,从檐廊处腾空跃起时,我全身颤抖,浑身千万根毛发一起竖了起来。从那以后,我就再未踩过二弦琴师傅家周围的土地。现在,估摸是轮到师傅本人领受月桂寺和尚那虚与委蛇的诵经祈福了吧。

最近,我总是感觉对什么事都没有兴趣,甚至连出门的胆气都没了,已经变成和主人相似的宅猫了。主人始终苦闷地坐在书房里,大家都推断是失恋所致,我表示同意,这个说法甚是合理。

我至今仍没有抓到过一只老鼠。有段时间,以至于女仆对我发出驱逐令,但幸而主人知道我不是一只普通的猫,因此我才得以留下来,继续过逍遥自在的小日子。光冲这一点,我就该对主人感恩图报,并且,我也对他那灵敏的洞悉事物本质的能力深表敬仰。虽然女仆有眼不识泰山,还不时地摧残我,然而我却并不在意。就算是古代著名的雕刻家左甚五郎活过来,请求把我的画像雕刻在门楼的立柱上,或者被日本的斯坦伦将我的肖像涂鸦在画布上,才会让那些不识珠玑的人意识到自己的愚昧,并心怀愧疚吧。 /mR6zQv9IGvhip7gXeLvQy/328QaQhrqqlvWNZolIsQWR7mtMpFIuUup9ucREv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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