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猫。呃……一只还没起名字的猫。
在哪里出生?我始终也没有弄清楚。只有个大概的印象,在一个漆黑而又潮湿的地方,我小声地喵喵叫着。在那里,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了人这种生物。后来才知道,那个书生是人这种生物中最凶恶、最可怕的一类,据说他经常炖了我们来吃。当时我懵懵懂懂,也不知道什么是害怕,被那书生猛地一下子抓起放到了掌心,我便有些四脚发软,头脑竟然也变得迷迷糊糊。我晃晃头,定了下神儿,仔细地瞧了瞧那书生的脸,这应该算我与人类的首次相见吧。当时我只觉得那家伙像个怪物,许久以来这感觉一直留在我的脑海中。就说那本应该长有茸毛的脸上,竟然光滑油亮,像极了圆肚的水壶。我之后也遇到过很多猫,可没有一个长得像他那样有缺陷的。不仅如此,他那脸部中央高高凸起的两个黑洞洞里还常常喷出几股烟来,呛得我嗓子直发干,真是难受。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在抽烟呢。
我在那书生的手掌上舒舒服服地趴了一会儿,可没多久眼前就飞快地旋转起来,便觉得头昏脑涨,胸口闷得慌,还直犯恶心,晕晕乎乎地也搞不清是书生在动,还是我自己在转,心想:这下可要没命啦!“咚”的一声,摔得我两眼冒金星。我对那个时候的记忆,就只有这些了,那之后还有些什么事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突然回过神儿来,我发现那书生不见了,我的猫兄弟姐妹也不知哪里去了,就连我最亲爱的猫妈也不知去向。而且,这个地方和之前那地儿不一样,出奇的亮,让我几乎睁不开眼。“怎么回事?真是奇怪!”我试探着,慢慢地爬了几步,只觉得浑身疼得厉害。原来刚才我从稻草堆一下子被丢进了矮竹林里。
我一点一点地挪出了矮竹林,看了看周围,发现对面是一个大池塘。
我蹲在池塘边,思考着我接下来该怎么办,可想来想去也没个头绪。这么发了一会儿呆,我突然灵机一动,心生一计要是我哭几声,那书生或许会回来把我接走呢。“喵!喵!喵!”我抬起头叫了几声,也没见有人过来。池塘上一阵凉风吹过,顿时带来一股寒意,夕阳西沉,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我的肚子偏偏在这时咕咕地叫了起来,好饿呀,哭也哭不下去了。我必须得去找个有吃食的地方!我小心翼翼地沿着池塘边向左爬,浑身又酸又疼,眼看天就黑了,没办法也只能拼命地向前挪,最后总算爬到一个有人烟的地方。我趴在一家竹篱笆墙的外边,想着:要是进去的话,就能弄到吃食了。说着就从竹篱笆的窟窿处钻进了院子。缘分确实不可思议,如果这篱笆墙没有窟窿,我就只能饿死在篱笆墙外了。这可能就是所谓的前世因果带来的好报吧。如今这篱笆墙上的窟窿,又成了我约会邻居家猫妹妹的秘密通道。
回过头来,再说那个宅院,我钻了进去,却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这时,天已经黑了,我饿得头晕眼花,又冻得直哆嗦,偏偏天又下雨了,境况凄惨又紧急。被逼无奈的我只好朝着那看起来又明亮又暖和的地方挪过去。现在弄明白了,我当时爬到人家屋里去了。在那里,我有机会碰到了除那书生之外的人类。首先见到的是一个女佣,她比那个书生更加凶恶,一照面,我就被她一把抓住脖子,毫不犹豫地甩到门外。我的小命这下要没了!我闭上眼睛,等待命运决定我的生死。
可是,我又冷又饿,难以忍受,趁着那女佣一不注意,我溜进了厨房。不过转瞬间就被女佣扔了出来,我进去又被扔出来,经过几个回合,我当时就恨透了那个家伙,直到前不久我偷吃了她的秋刀鱼,才算是消了怨气,报了旧仇。当她最后一次打算把我扔出去的时候,这一家的主人从屋里走出来,一边抱怨着:“怎么回事?这么吵!”那女佣拎着我,对主人说:“野猫崽子,我扔出去好几次,它总是又钻进来,真是讨厌死了!”这主人用手顺着他鼻子下边的黑毛,上下左右把我认真打量了一番,说:“既然这样,就把它留下来吧!”就转身回屋了。我想着,这家主人是个不爱说话的人。那女佣愤愤地把我扔进厨房,于是我开始把这户人家当成了自己的家。
主人难得召见我,听说他是做老师的,每天从学校回到家,就钻进他的书房,不怎么出来了。家里人认为他是个好学勤奋的人,他也摆出认真做学问的架势,但其实他并不像家里人所想的那样好学上进。我常常悄悄地溜进书房偷瞧,见他时常白天趴在桌上睡觉,口水还会流到摊开的书页上。他的胃肠功能不好,皮肤有点发黄,看上去缺乏弹性,没有活力。但他这个人偏偏又喜大吃大喝,每次吃饱喝足之后,就要吃些助消化的药,然后摊开书看上几页就又流着口水睡着了,他每天都重复着这样“做学问”。我虽然只是一只猫,但也时常会想,教师这一行还真是惬意,如果来生我转生为人,我一定以教师为业!这种睡着觉就算工作了,我们猫儿们也能做。即使这样,听主人的口气,再没有比教师这一行更令人烦恼的工作了,每当有朋友来拜访他,他总要发一番牢骚。
回想我初次踏入这个家门的时候,这家里没有一个人欢迎我,当然主人还是比较待见我的。我走到哪儿,他们都把我踢到一边去,更别提有人理睬我了。我有多不招人待见,从我至今还没有名字这一点来看,就可以略知一二了。百无聊赖的我只得终日黏在主人身上。清晨,你会在看报纸的主人的膝头瞧见我的身影;日间,你也会在呼呼大睡,伴随着呼吸节奏的起伏的主人的背上,看见我岿然不动的身姿。看到这里,你可千万不要误会,我如此依恋我的主人,这不过是初来乍到的我实在无人可以叨扰,不得已出此下策罢了。渐渐地我习惯了在这里的生活,选择舒适的歇脚之地的经验也越来越丰富了,比如,早晨热乎乎的饭桶,晚间热气扑面的取暖炉,天气晴朗的日子里,正午暖阳下的走廊,都是再舒适不过的酣眠之地。要是让我选出最舒适的地方,莫过于夜里钻进孩子们的被窝,贴着她们温热的身子一起睡觉了。主人有两个女孩,一个五岁,一个三岁,她们共睡一个房间,两人挤在一张小床上。尽管本已如此拥挤,但是聪慧过人的我总能在她们中间觅得一个空儿,并使尽浑身解数钻进去。虽说我神通广大,但也有运气不好的时候,一旦把她们其中的一个小家伙弄醒了,我就大祸临头了。他们家那个小女儿,性子最刁蛮,脾气也火暴,从不会顾及什么深更半夜不深更半夜的,直接就扯着嗓子喊:“有猫!猫又钻被窝了!”不出所料,我那身染神经性消化疾病的主人必定会应声而起,接着怒气冲冲地从隔壁破门而入。这不,就在几天前,我还因此被他用尺子好好教训了一通呢。
俗语说“日久见人心”,这话说得真没错!我跟主人一家相处久了,耳闻目睹了很多事情,借由亲身经历总结出了一条真理:人类自私自利,没有一个好东西。在这里不得不提主人的女孩们,她们的所作所为,简直令人发指!她们一旦发作起来,要么倒提着我,晃荡着玩;要么用布口袋套在我的头上,把我当作球一般扔过来、扔过去,弄得我头晕目眩,四肢瘫软,有一次竟然把我扔进了灶膛,险些让我送了小命儿。对此,我还不能采取正当防卫,只能听之任之,因为倘若我稍作抵抗,他们便如临大敌,全家齐上阵,对我围追堵截,严加打击。如果不信,我随便就可以举出一大堆例子。前一阵儿,我也就是在客厅的榻榻米上蹭了蹭我的小爪子,女主人竟恼羞成怒,扬言再不许我踏进客厅半步,随后我只得在厨房冰冷的地板上蜷着身子瑟瑟发抖,他们全家竟然没有一个人对此表示些许怜悯。
主人家斜对过住着的大白,是一位值得我敬重的猫。每次遇到她,她都会对我说:“人类的冷酷与无情,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听大白说,她的四只雪白可爱的小猫崽儿,在出生的第三日就被她家书生扔进了房后的池塘。大白讲起这个悲惨的经历,伤心地流下了眼泪,她最后总结说:“我们猫族如果想要过上快乐幸福的家庭生活,尽享天伦之乐,感受父母子女的感情,就一定要与人类战斗到底,直到把他们都统统消灭!”在我看来,大白的话真是字字珠玑,措辞严正,说得透彻极了。
不光大白一个人对人类充满痛恨,隔壁的花猫先生对人类不尊重所有权的行径也是嗤之以鼻。各位可能不知道,即便在我们猫族之中,也是有先来后到之说的,无论是沙丁鱼吃剩的鱼头,还是鲻鱼的肚肠,无不是先到者拥有所有权。如果谁胆敢藐视这猫族的规则,就各自凭本事说话,技高者得之。可是令人惋惜的是,在猫族天经地义的事情,人类却不当一回事儿,我们最先觅得的美味,往往被人类强行夺取。说到底他们不过是仗着自己体形和力量上的优势作威作福罢了,竟公然夺取人家的盘中餐。
大白的主人是一个军人,花猫先生生活在律师家里,唯独我是教师家的猫。比较而言,我的日子过得还算清闲自在,无论如何只要我有安生日子过就别无他求了。休管那人类现在如何猖狂,想必终有一日会衰落下去吧。吾辈等闲之人还是耐心等待猫族时代的降临吧!
这通牢骚,我不过是率性而为罢了,既然说到这里了不妨顺便谈一谈主人因率性而为惹下的祸端吧。我家这位主子,其人可以说毫无胜人之处,却又爱凡事都搅和一下。此前,他把自己作的俳句投给《杜鹃》,又曾把苦心创作的新体诗寄去《明星》,还曾写些纰漏满布的英文文章,时而迷恋上弯弓射箭,时而有模有样地唱起谣曲,时而煞有介事地把小提琴拉得还吱呀怪响。可惜,他的这些爱好都是虎头蛇尾,样样涉猎,却样样稀松。他这人对什么都三分钟热度,开始时全神贯注,一门心思钻进去,常常忘却了病身。哪怕蹲在茅厕里也勤学不辍,每每唱着谣曲,搅扰得左邻右舍送他一个“茅厕歌唱家”的诨号。对此,他难得如此襟怀坦荡,全不在意,依然故我,颠来倒去就是那一句:“当真系平家将宗盛 是也。”
尽管我在他家住了月余,仍旧摸不透主人的心意,有一次赶上他发薪水,只见他提着一个包兴冲冲地回来了。还没等我猜测出他包里买得什么好东西,他就煞有介事地一样一样取了出来,画水彩画的画具、画笔、纸张……不用再猜了,他必是要放下谣曲和俳句,拿起画笔开启绘画的新人生了。不出所料,第二天,他就潜心作画,从此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书房里再也见不到他白日酣睡的身影了。要说我的主人真是忙极了。但他如此忙碌的成果,恐怕无人能够推敲出究竟画的是何物。大概主人对自己的作品也没有多少信心吧,有一天某位研究美学的朋友来家里做客时,他便道出了自己的困惑:
“我看别人画画,感觉轻松得很,可我动起笔来,常常感到力不从心,绘画真是一门深奥的学问啊!”主人坦陈自己作画的心路历程,就这一点他对自己的评价还是非常公允的。
客人金丝眼镜后面的一双眼睛看着一筹莫展的主人,认真地道:“是啊,万事开头难,谁能第一次就画得那么好呀!尤其要紧的一点就是不能整日闷在房间里凭想象作画。意大利画家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Andreadel Sarto)就说过,“绘画的高层次境界就是描绘自然界的万事万物。仰望夜空有灿烂的星辰,俯视大地有晶莹剔透的露华;还有那些充满生命张力的飞禽走兽,在池塘中悠然快活的金鱼,枯木枝头栖宿的寒鸦……大自然本身不就是一幅美妙绝伦的画卷吗?”这话说得不错吧?因此,你想画出得意之作,就得走出家门,去画画写生呀。”
“哦?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还说过这番话,我好像没有印象呀。
不过你说得倒是在理,绘画还真是这么回事。”主人深以为然,却不曾察觉到金丝眼镜后那双狡黠的眼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哂笑。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在檐廊上睡个美美的午觉,主人果真走出了他的书房,在我身后忙活起来,也不知他在做什么。我渐渐从梦中醒来,想知道他在忙什么,就把眼睛睁开一条细缝一看,这一看不要紧,我差点忍不住笑出来,原来主人正故作姿态地根据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的建议作画。想不到他被朋友一番指点之后,竟然是首先拿我当写生的实验。此时,我已经睡得饱饱的,本身打个哈欠,舒展舒展筋骨,但又看到主人一副挥毫泼墨的架势,不忍打扰主人难得的绘画热情,就强忍着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他才渐渐勾勒出一个大概的猫的轮廓,别怀疑,他画的正是我,就急于给我的脸调色。其实吧,我的外表就是一只普通猫的样子,也没有那些名贵品种的血统,不管是背脊的线条、毛色的花样,还是五官搭配,都不敢自诩能艳压群猫。但是,即使我长得再怎么平凡,也不应该是主人画出的这副尊容。第一,颜色就大大的不妥,我的毛色是浅灰色,带了些许波斯猫的黄,还夹着黑色的斑纹。我认为,无论是谁都能一眼就将我的毛色看得分明。但我一看主人的上色,说黑吧,还有点黄,说黄吧更像灰,说灰还透着点褐色,反正是难看之极,也并非是中和了上述颜色的综合颜色。只能勉强算得一种颜色吧,还是那种难以言表的颜色。更匪夷所思的是,眼睛居然没有画!虽然这是我的睡姿写生,眼睛可以画得写意一点,但是在脸上却遍寻不着眼睛,这就无法鉴定是瞎猫还是睡猫了。我在心里愤愤不平:主人对于绘画可以说毫无天分,即使有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的指导,即使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有什么长进了!但是,中肯地说,我对他的一腔热情还是敬佩不已的。
我打心眼里真的想保持一个姿势一动不动,但尿意从开始的一点儿,逐渐积累到忍无可忍的状态。我的肌肉已经绷得不能再紧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情急之下,我只能对不住主人了,脖子朝下一伸,两腿朝前用力一蹬,深深地打了一个大哈欠。我这番粗鲁的举动,彻底破坏了刚才温良恭顺的高雅之态。可想而知,主人本不多的灵感,经过这番硬生生的打扰,必定是无法再接续画下去了。索性,我就到房后去小解一下去吧!我这边踩着猫步走了出去,那边就响起了主人的怒吼声,充满了失望与愤怒:“这个混蛋!”
我的主人骂人最爱用这个词,那就是“混蛋”,这是因为他对其他骂人的话知之甚少,他自己对此也无可奈何。但是,他竟然这样责骂人家,丝毫也不体恤人家为了配合他保持姿态所付出的艰辛和纠结的情绪,真是太不尊重我了。而且,如果每次当我爬到他背上时,他能对我态度稍微温柔一点儿,我也能对他的责骂毫无怨言,毕竟谁都有生气的时候嘛。即便是平时,他对我小解的事情也从来没有给过好脸色,这次更是过分,竟然对我忍不住要去小解也横加侮辱!人类啊,真是个狂妄自大的种族,他们总是对自己的能力盲目自大,傲慢起来,目中无人,不可一世。真不知道如果这世界上再不出现一种比人类更强大的物种,他们会肆意妄为到什么境地!
如果人类这一种族的任意妄为能到此为止,我们猫族也就忍了。可是,我却听说,人类干的各种坏事儿,还有更多甚于此,并残忍无数倍的事。
主人家房后有一个面积不大的小茶园,约莫有十平方米大小,我很喜欢这里的清雅秀丽、阳光明媚。每次,当家里的小孩子吵得我无法安然睡午觉时,或者内心苦闷百无聊赖时,我就习惯来这里放松身心、凝神静气。
春光明媚的一天,午后两点多,阳光暖洋洋的,我吃过午餐,睡过午觉,精神抖擞,就闲庭信步,走到了茶园。我慢慢走着,一棵棵茶树嗅着,走到了茶园西侧的杉树篱笆旁,看见一只大猫正趴在苦菊上睡得无比香甜。我悄悄走近他,他正打着呼噜,呼吸深沉,好像对我的接近没有察觉,也许是已经察觉了却不在意吧。像他这样在别人家的院子里毫无顾忌地酣睡,这份胆量真让我惊诧不已。午后的阳光洒在他乌黑油亮的身躯上,看上去好似燃烧着让人难以看清的火焰。他的个头足足大我一倍,看这体魄似乎可以称得上猫中之王了。我好奇地站在他面前仔细打量,浑然不觉自己已沉浸其中,心中暗暗赞叹。此时,意外发生了。篱笆墙上的梧桐枝丫,在阳春的微风中轻轻摇动,摇落的叶儿恰巧飘落在茂密的苦菊丛中,猫大王蓦然睁开了双目,真可谓不怒自威……我至今都还记得当时的情景,琥珀般绚丽的眼睛缓缓睁开,射出如电的目光,炯炯有神,聚集在我头上,身躯稳稳地站定,喝道:“什么玩意儿?!你这家伙是干吗的!”
他的话语虽然有些粗俗,但充满气势,令我不自然地有些畏惧,甚至觉得就算狗面对他也要被他的威势所震慑,退避三舍。我的心不争气地跳得越来越快,心里快速地想着对策,得赶紧应付一下才好,不然这样僵持着怕是危险了,因此故作镇定地回答:“我乃一只猫,暂未有名号。”
他以藐视众生的语调回应道:“就你?也算是只猫?真是令人惊诧。
你从哪儿来的?”
“我就是住在这个教师家里。”
“我猜也是,这小身板儿,怕是连二两肉都没有。”他语带嚣张。我揣测着他的言谈和语气,怎么都觉得他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好猫。但看他肥嘟嘟的身形,应该也是每天美味佳肴,生活轻松闲适。
我壮着胆子反问他:“听你的口气,想必出身不凡了?”
他昂首挺胸,答道:“车夫家的大黑,正是区区在下!”
车夫家的大黑在这一地区赫赫有名,嚣张跋扈得很。但也因为他出身车夫之家,空有蛮力却举止粗鲁,所以附近的猫联合起来孤立他。我乍一听他的名号,登时不禁有点替他觉得尴尬,愚昧无知的家伙啊,他不知道别人有多么不待见他。我暗自想着,倒要看一看这家伙有多粗鲁浅薄,于是问他:
“你说说,车夫和教师,到底谁更优秀一些呢?”
“那还用说,肯定车夫更优秀啊!瞧瞧你的主人,啧啧,长得一点福相也没有,就是个皮包骨头呀!”
“看你长得如此强壮,车夫家的伙食想必很好吧!”
“笑话!我大黑无论走到哪里,何曾为吃喝发过愁。我劝你别在这巴掌大的小茶园里打发时间了,跟着我四处转转,不用一个月,保证让你肥得连你家主人都认不出来。”
“这些事儿咱们回头再说。说起房子,教师的家比车夫的家要宽敞很多呀!”
“你真傻!要那么大的房子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
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抖着两只尖细机敏的猫耳朵,肆无忌惮地站起来走了。从此我就和大黑成了好兄弟。
之后,我时不时就遇到大黑。每次相遇,他就喜欢吹嘘他家的主人车夫。上次我说的“人类干的缺德事儿”,不瞒你说,还是大黑告诉我的。
有一天,我和大黑与往日一样,卧在阳光温煦的茶园里,海阔天空地闲聊。大黑就开始晒他的过往经历,当成“光荣历史”讲来讲去,得意地不得了。然后又问我:
“说说,你这家伙一共逮过几只老鼠?”
谈起知识,大黑当然不如我,但若说到力气和勇气,我就要甘拜下风了。这一点我有自知之明,但被他当面问起来,还是难免有点尴尬。不过呢,我也知道,这就是事实,我也是个实事求是的猫,没有必要骗他:
“其实,我是一直有这方面的计划,但还没有真正开始呢。”大黑一听,顿时大笑起来,笑得卷翘的胡须上下抖动。
实际上,大黑虽然傲慢,也有一些小毛病,但你只要在他耍威风时表现出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并且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表示你在认真听的样子,就能讨得他的欢心。总之只要你顺着他的脾气,他就会任你摆布。我从开始和他接触,就摸准了他的脾气。话说到这分儿上,我如果强行为自己辩解,估计情况马上就会急转直下,这就得不偿失了,不如就让他吹嘘自己的辉煌历史,我先捧他几句。想到这里,我顺着他的话题奉承道:“大黑哥,看你经历这么丰富,肯定收获颇丰吧?”
果然,一听这话,大黑就对着墙豁处吼起来,颇为自负地说,“也不是太多,也就三四十只吧!”接着又眉飞色舞地说,“我大黑逮个一二百只老鼠,如探囊取物。但是,有一点我可提醒你,要是遇到黄鼠狼你可得多留点心眼儿!我和黄鼠狼交过手,那战况真是相当激烈呀!”
“噢?想不到黄鼠狼这么难对付呀?”我不失时机地接茬道。
大黑瞪着铜铃一般的眼睛,回忆道:“去年大扫除,我家主人提着一袋石灰走进仓库,正在跨过仓库门槛的工夫,还来不及反应,就见一只硕大的黄鼠狼“嗖”的一声从里面蹿了出来。他的样子既狼狈又惊慌。”
“啊呀!太惊险了”我配合着话做出十分夸张的表情。
“要说这黄鼠狼,其实个头也不算大,可能只比耗子大一点儿。当时,说时迟那时快,我立即上前大吼一声:“孽畜休逃!”一路追赶过去,把他逼到了臭水沟里。”
“大黑哥真是厉害!”我大声助威。
“结果,你万万想不到,正当我撵得那东西在地上乱窜的时候,他竟然使出了十分阴损的一招:放臭屁!那臭气简直是……反正我是被它熏得摔了个大跟头。打那以后,我瞅见黄鼠狼胃里就翻腾,直犯恶心。”正说的空当,他还用前爪挠了挠鼻子,就好像去年的臭气还在他鼻子里似的。
我见他情绪有点低落,就想鼓励一下士气:
“这都不算事儿,换作是老鼠,大哥哪用得着费这般工夫,只要眉毛一竖,眼一瞪,他们就完蛋了。您的本事在捕鼠界那可是一绝。您是不是常吃老鼠,才如此身材健硕、精神焕发的?”
我这本来是奉承大黑的话,没想到,却弄巧成拙。他慨然长叹,道:“唉,细想起来,也是无趣得很。再怎么卖力地逮老鼠,也没有几个能像人一样吃得油光满面的猫呀。人类把我逮住的老鼠都抢走了,交给警察了。警察也不管是谁抓的,交一只老鼠,就给五分钱。我家主人靠着我抓的老鼠,都赚了差不多一块五毛钱了,最可恶的是,他连像样的食物都舍不得给我。人啊,全都是装模作样的小偷啊!”
他背毛竖起,满脸怒气,看起来,这些道理连没有文化的车夫家大黑都知道,我感到有点不舒服,随便应付了几句糊弄一下,就各自回家了。
从那时起,我就暗下决心,绝不逮老鼠,但也不会跟随大黑,更不去逮老鼠以外的东西。我想,珍馐美味,还不如安然入睡痛快呢。看来作为教师家里的猫,也学了教师的脾性,真得注意点儿,要不然得了胃病就得不偿失了。
既然说到我家主人就不得不说一说他的近况了,他最近有所醒悟,认识到自己在绘画上不会有什么进展了。在十二月一日的日记中,他写道:
今日学校开会,我遇到了××,这是第一次见他。我听说他是个纨绔子弟,为人风流倜傥,常常混迹于风月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有人说他因为会讨女人欢心才如此风流浪荡的,我倒觉得他恰恰相反。听旁人说他的妻子曾是艺伎,着实令人艳羡啊。这样想来,那些出言责骂他人浪荡子的人,大抵是一群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人。还有那些自诩风流的人,多半也是配不上风流二字的,偏偏非要蹚风流这摊浑水。这不正像我对水彩画的痴迷一样的道理吗?只要亲身体验过,知道其中的滋味也便可以放下了,而不是固执己见地非要说自己是天生的画家。假如连在小酒馆里吃吃酒,找几个艺伎在茶馆里寻寻开心,都可以算作风月老手的话,那么我岂不是也算得上一位绘画界的巨匠了。还好我有自知之明,果断封笔不画了。同理,做个半吊子风月老手,并不比刚从深山里初次踏入城市的土包子更风雅。
对于主人的这番言论,就连我这只猫都难以苟同。退一步讲,像羡慕别人的妻子是艺伎什么的糊涂话,就一名教师而言,是不应该公开宣扬的,但他对水彩画的自我评价,我却觉得很是准确。纵然主人有这般自知之明的,终究难以打消作为文人的孤傲与清高。他在十二月四日的日记中,他又写道:
昨天晚上,我忽然做了个梦,在梦中看自到自己的水彩画仍没有长进,索性把画丢到一边去了。但不知道谁又把那幅画捡回来,还镶在雅致的相框里,挂在了窗户上。看着相框里的水彩画,我突然感觉画得真好。我高兴极了,这画儿真是不错!我悠闲地欣赏,不知不觉,已经天亮了,张开眼睛一看,那幅画还是那样的丑陋,阳光之下,真相大白,那么清晰,避无可避。
主人即使在梦中都对水彩画这么痴迷,但是他的资质不足,别说是水彩画画家,就连所谓的风月行家,就他的资质也是不够的。
主人做梦的第二天,那位很久没来的金边眼镜美学家又来拜访主人。
他刚坐下,就迫不及待地问:“你的画画得怎么样了?”
主人慢条斯理地说:“您建议我的绘画应朝写生靠近,我也觉得颇为有理,正在这方面下功夫。但是,写生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我以前很少留意物品的形状、色彩搭配上的细微变化,此刻都无比清晰,犹如在眼前一般。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不愧是大家呀,说得太透彻了!纵观西方的绘画史,正是由于重视写生,才有今日的辉煌啊。”主人居然没有向客人透露他的梦,只是再三赞颂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的伟大与智慧。
这时,金边眼镜讪讪地笑着,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说道:“哎,不瞒您说,那个人是我杜撰出来的,其实并没有那样一位大人物。”
“抱歉,你说什么?”我那可怜又迟钝的的主人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被朋友捉弄了。
“什么?你一直崇拜的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那番说辞,是我随口胡说的,你竟然听从还认真去做了。哈哈哈哈……”金边眼镜语调中充满嘲讽。
我在檐廊下听到他们的对话,心里揣测着主人今天要写的日记内容。
金边眼镜美学家总是口若悬河,以戏弄别人为乐事。他一点也不在乎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这件事会给主人带来什么影响。这不,他又故技重施地开始了:
“如果有人把玩笑当真的话,真是能产生一种滑稽的美感,特别有意思。前几天,我跟一个学生说:“尼古拉斯·尼克尔贝劝爱德华·吉本不要用法语写他的巨著《法国革命史》,因为要用英文出版。”那个学生记忆力特别好,竟然在日本文学会上一字不差地认真复述了我说的话,真是太有趣了。当时一百多听众竟然还都聚精会神地听。
“还有更有趣的,前些天,在一个文学家聚会上,大家说起了弗雷德里克·哈里森的历史小说《狄奥法诺》,我的评价是:“这部小说是历史小说中的优秀之作,特别是女主人公临终的描写,真是阴森至极啊。”我对面的自称“全知”的一位先生马上回应道:“的确是这样的!那段描写真是荡气回肠啊。”我马上就明白了,原来那位跟我一样,压根没读过这部小说。”
主人按着患有神经性胃炎的胃,眼睛惊讶地瞪着,说:“你这样没有根据地胡说,如果那人真读过了,你怎么办?”这番推心置腹的话,意思是:“你欺骗别人也没什么,但如果被戳穿,岂不是很尴尬?”
金边眼镜美学家毫不在意地说:“那有什么,如果这样,我就说记混了,随便找什么借口都能蒙混过去。”说完了,他哈哈大笑。这位美学家戴着眼镜,看起来斯文有礼,但脾性却和车夫家的大黑有异曲同工之妙。
主人默然不语,朝日牌香烟的烟圈在头上缭绕着,脸上的表情是:“我可是没有这种信口雌黄的勇气。”
而那位美学家用“你这点儿出息,就是因为这个,才会连画也画不明白”的眼神看着主人,说:“不开玩笑了,说实在的,绘画不是件容易的事。我曾听说莱奥纳多·达·芬奇就让他的学生画过寺庙墙上的污迹。这可是真事。如果在类似厕所这样的地方聚精会神地盯着漏雨的墙壁看,你自然就能画出绝佳的画作呢!你可以试着画一幅呀,说不定能画出有趣的画作来。”
“你不会又在设计骗我吧?”
“怎么会呢,这次我说得可是真的。实际上,这种奇思妙想的说法,简直就是精辟的言论啊!达·芬奇都这样说呢。”
“好像有些道理。”主人显然又着了朋友的道,只是还没有蠢到跑去厕所里作画。
后来,车夫家的大黑成了瘸腿猫。那绸缎般的皮毛也日渐黯淡,并且开始脱落了,那一双比琥珀还绚烂的双眸也沾满了眼屎。让我诧异的还不止如此,他最近精神不振,体弱多病。最后一次在茶园里遇到大黑,我问他最近怎么样,他说:“黄鼠狼的臭屁和鱼贩的扁担,可让我吃尽了苦头。”
碧玉般的翠色松树和几排鲜艳的红色枫树相映衬,凋零的霜叶好似昨夜的梦境一般在天亮前便黯然逝去。我来到蹲踞 跟前,想寻一寻山茶花的香踪,却发现昔日的红白相间的山茶花已是凋零残败。在朝南的檐廊下,寒风几乎日日光顾,冬日的暖阳一不留神就急匆匆地西去了。我的午睡时间在无形中也被剥夺了许多。
教师主人每天从学校回来后,就钻进书房足不出户。偶有来客,他依然故我地跟人家发发牢骚:“老师的工作真无聊啊,无聊极了……”先前热衷的水彩画也被他抛诸脑后,帮助消化的高淀粉酶因为作用不明显也不吃了。两个小主人近日的表现倒是可圈可点,每天按时都去幼儿园,在家里时,常常唱起新学的歌谣,调皮劲儿倒是一点没变,所以你还是能看到我优雅的尾巴上常常挂着扎人的刺球。
我既没有夜草可以充饥,更没有享受美味珍馐的福气,因此身材一直保持得不错,这也算是额外的福利吧。所幸,我身体还蛮不错的,也没有像走背运的大黑一样瘸腿,日子虽然平淡,但是过得也算平安悠闲。关于逮老鼠,我还是坚持自己的原则。主人家的女仆还是那副令人生厌的德行。我也是想开了,这家人即使再清闲,也没有人想起来给我取个名字。强扭的瓜不甜,取名这件事我还是忘了比较好。欲望是个无底洞,而我的追求并不高,能像现在这样在教师家里做只衣食无忧的无名猫辈,这样终此一生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