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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尔和卡里内奇

从波尔霍夫县来到日兹德拉县的人,多半对于奥廖尔省人和卡卢加省人之间的差别有着很深刻的印象。要知道,他们的差别可是体现在外貌、气质、服饰等各个方面。奥廖尔省农人体量矮小,总是弯腰驼背,满脸愁容,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他们终日奔波着服劳役,没有做生意的本钱和能力,通常居住在山杨木搭建的小屋中,环境逼仄不堪,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的则是用树皮胡乱拼接的鞋子。相形之下,卡卢加省农人的条件要好很多。他们大多身材魁梧,脸庞洁净白皙,浑身上下散发着勇敢、快活的神情;时不时他们也会去做些小买卖,贩售奶油和松焦油,手头自然更为宽裕,于是有条件住在松木构筑的房子里,享受着宽敞和明亮,在逢年过节时,很多人还会套上长筒靴,一起庆祝节日。奥廖尔省的东部村庄被四周的耕田所包围,中间往往隔着冲沟。因为到处充斥着村民随意丢弃的垃圾,冲沟早已变成了臭气熏天的污水沟。放眼望去,我们只能看到三三两两的白桦树和几株弱不禁风的爆竹柳,除此之外,方圆一俄里 禁风的爆竹柳,除此之外,方内再无其他树木。奥廖尔省的房子分布错落杂乱,且覆在很多家屋顶上的麦秸秆早已腐烂变质,失去了遮风挡雨的能力。而卡卢加省就截然不同了,他们的村外遍植各种树木,村里的松木屋整齐排列,秩序井然,房顶大都覆盖着笔直的木板。各家各户阖门紧闭,后院的篱笆编排有序,没有一丝散乱,可以将邻家的猪狗等不速之客挡在外面。很显然,对于猎人来说,要是拿奥廖尔省和卡卢加省比较,后者自然是更好的选择。再过几年,奥廖尔省那些所剩不多的灌木丛林和沼泽草地也都会消失殆尽,而卡卢加省则要乐观很多,这里要么是绵延数百俄里的森林,要么是一连几十俄里的沼泽地,就连一向珍贵难觅的黑琴鸡也能偶现踪迹,更不要说温顺可人的沙锥鸟了。带着猎犬走在林间,不时会被扑啦一声惊起的山鹑吓到。当然,面对猎物,猎人和猎犬更多的还是兴奋不已。

一次,我去日兹德拉县的野外打猎,途中遇到一位来自卡卢加省的打猎爱好者。他名叫波鲁德金,其实是个小地主。因为他的友善,加之我们有共同的爱好,很快我们就熟识起来。当然,他身上也不乏一些缺点。他曾向省城里每一家富户的女儿求过婚,只可惜无一例外,遭到了拒绝。他伤心欲绝,便不厌其烦向身边的朋友们一遍遍讲述自己的不幸遭遇。与此同时,他仍不死心,照常给这些小姐的父母送去礼物。不过,他的礼物无非是些自家果园里产的酸涩桃子,又或是其他杂七杂八还没有成熟的果实。他特别喜欢逢人就讲笑话,每次都是讲同一个笑话,往往还没开口,他自己便先笑得前仰后合,倒是对方从头到尾不觉得有什么好笑。像阿基姆·纳西莫夫这样不入流的作家以及他不入流的作品,如小说《宾娜》,都被波鲁德金推崇备至。他说起话来有些结巴,腔调也有些土里土气,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给自己养的一条狗命名为“天文学家”。波鲁德金还特别喜欢在家里推行法式膳食方法。不过,据家里的厨子讲,他所谓的法式膳食方法就是彻底改变食材的天然味道。比如说,经过波鲁德金的处理,肉能吃出鱼的味道,鱼又有了蘑菇的味道,而通心粉居然有了火药的味道。再有,胡萝卜必须切成菱形或者梯形,才能放到汤里。总而言之,波鲁德金只有这么一些无伤大雅的缺点,丝毫不妨碍他成为一个好人。

结识的第一天,他便邀请我去他家住一宿。

“这里距离我家还有五六俄里,”他说道,“咱们要是走着过去,距离有些远。要不先去趟霍尔家吧。”各位读者朋友,请别忘了他可是结结巴巴把这段话说出来的。

“霍尔是谁?”我问道。

“哦,是我的一个佃户……这儿离他家不远。”

我跟着波鲁德金朝他的这个佃户家走去。霍尔家位于林间的一片空地上,这片空地被精心平整过,收拾得很干净。霍尔的独家宅院由几座松木房屋组成,但相互之间有栅栏相连接。在院子的正前方,是用一根细长木柱撑起来的敞棚。我们俩迈步走了进去。一位二十岁上下的小伙子赶紧出来迎接我们。这个小伙子个子很高,长得也很俊俏。

“啊,菲佳!霍尔这会儿在家吗?”波鲁德金开口问道。

“不在家,霍尔进城了,”小伙子笑着答道,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老爷,您要用车吗?”

“对,伙计,我需要一辆车。另外,你去给我弄点儿格瓦斯来。”

说话间,我们进了屋子,并打量起房间的装饰。可以看出来,这个房间经过精心收拾,四面松木墙上没有张贴比较常见的版画,显得很是干净。松木之间的缝隙里和窗框上既没有爬来爬去的甲壳虫,也没有蛰伏着静默的蟑螂。房间的角落是一盏如豆的神灯,供奉着一尊银质衣饰的圣像。除此之外便是一张椴木桌子,桌面空空如也,倒也擦洗得干净。不大一会儿工夫,刚才见到的小伙子端着硕大的杯子进来了。不消说,用鼻子嗅一嗅,就知道杯子里盛着上好的格瓦斯。小伙子还端来一个小木盆,里面是一大块白面包和几根腌黄瓜。放下杯子和木盆,小伙子并不急着离开,只是斜倚着门框,笑吟吟地看着我俩。我俩也没客气,自顾自开吃起来。还没等我们解决掉这些吃的和喝的,外面已经传来马车停靠在台阶前的声响。我和波鲁德金放下手里的吃食,一同走出去看个究竟。只见一匹肥硕壮实的花斑公马拉着马车驻足门前,马车夫居然是个不过十五六岁、头发卷曲、两腮红润的小男孩。对他来说,勒住这个庞然大物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注意到,马车旁站着六个相貌相仿的年轻人。确切地说,他们都与菲佳相貌相仿,身高也是一样魁梧。“这都是霍尔的孩子!”波鲁德金不禁说道。“都是小霍尔。”随着我们走出来的菲佳接过话茬儿。他站在台阶上,继续向我们解释:“人还没到齐呢!波塔普这会儿正在林子里,西多尔跟着老爹进城了……要多加留神,瓦夏!”菲佳扭头叮嘱驾车的孩子:“注意跑快点儿,你这次送的可是老爷。不过,要是遇到难走的路段,就要慢下来。要不然容易弄坏车子,老爷的肚皮也经不住颠簸!”听到菲佳后面这句俏皮话,小霍尔们都嘿嘿笑出声来。“把我的‘天文学家’也抱上车!”波鲁德金又一本正经吩咐道。菲佳闻言赶忙兴冲冲抱起似乎也在笑着的小狗,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到车上。瓦夏看到我们都已经安顿好,便放开缰绳,打马上路。

马车行至一座低矮的房子附近时,波鲁德金突然指着它,向我介绍道:“那是我的办事处。想不想进去看一看?”“我很乐意。”等瓦夏停稳马车,波鲁德金从车上下来,还一边给我做着补充:“如今我不在这儿办事了。不过我们今天来看一眼也无妨。”我注意到这个房子里面是两个房间。正说话间,一个独眼老头从后院跑了过来,他八成是波鲁德金嘴里说的负责看房子的人。“你好哇,米尼奇,”波鲁德金跟他打着招呼,“给我们俩弄点儿水过来。”这个被唤作米尼奇的独眼老头也不答话,转身折回房间。不大一会儿,他就拿着一瓶水和两个杯子又出来了。“你品一品,”波鲁德金向我推荐道,“这可是泉水,非常好喝的水。”等我们都喝完杯子里的水,便要起身离开。波鲁德金打着招呼:“好啦,米尼奇,我们走啦!”独眼老头向我们深深一躬身,照旧没说什么。上车过程中,波鲁德金接着说:“就在这个办事处,我曾和商人阿里鲁耶夫做了一笔四俄亩 的林地交易,我卖出了一个好价钱。”马车又飞驰了约莫半个小时后,我们终于抵达目的地——主人波鲁德金的宅院。

晚饭间,我抛出了自己的疑惑:“请问,波鲁德金先生,霍尔是单独居住,他怎么没有和您的其他佃户一起居住呢?”

“您不知道他可是个顶精明的庄稼汉!大概二十五年前,他的房子因为火灾被付之一炬。他便跑来找我的父亲,提出他的申请:‘尼古拉·库兹米奇老爷,我请求您能允许我搬到您林子里去住。我可以交租金,租金即便是贵一些也没有关系。’‘你为什么执意要搬到那儿去住呢?’‘我就是想这么做。不过,尼古拉·库兹米奇老爷,您一定要答应我不会再给我分派什么活儿,收多少租金,您只管自己定好了。’‘那你就一年交五十卢布吧。’‘没有问题。’‘记好了,要按时交上来租金,我可是不允许拖欠的。’‘我明白,您放心好了,我不会拖欠租金的。’就这样,他搬到林子里去住了。自打那天起,大家就给他起了霍尔这个外号。”

“哦。原来是这样。那么后来他发财了吗?”我接着问道。

“肯定是发财了。他现在的年租已经涨到一百卢布了。没准儿我还得给他加租呢。看他这样子,我已经三番五次催促他赎身。我说:‘霍尔,你赶紧赎身是正经。赎身吧。’这家伙愣是不听,每次都以没钱来搪塞我。哼!真够滑头的!我可知道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第二天,用完茶点后,我和波鲁德金赶紧带上行囊外出打猎。在路过村庄的时候,他让车夫在一个低矮的房子前停下来,并朝着房子喊道:“卡里内奇!”屋里传来回应:“来啦,来啦,老爷,我系上鞋子就出来。”于是,车夫便让马拉着车子慢悠悠地往前走。没等到我们出村子,一个四十来岁的人从后面追了上来。我猜想,这估计就是刚才波鲁德金喊的卡里内奇吧。这个家伙个子挺高,体形也有些偏瘦,脑袋瓜小小的,总是一副后仰的姿势。后来我得到确证,他确实是卡里内奇。卡里内奇几乎每天都要跟着主人波鲁德金四处打猎,他负责背负猎袋,有时候也要背着猎枪,还要到处侦查猎物的踪迹、取水、采摘草莓、搭帐篷、找马车。可以说,没他在,波鲁德金哪儿也去不了。卡里内奇是个积极乐观的人,脾气也很是温和,嘴里总在低吟着小曲,眨巴着无忧无虑的眼睛左顾右盼,他说话略带鼻音,微笑时会眯起他的淡蓝色双眼,时不时捋一捋他下巴上稀稀拉拉的山羊胡。他拄着一根细长的棍子,步子迈得很大,不过走得并不快。这天,他也同我说了几次话,服侍我的时候也全然没有低三下四的姿态,倒是照顾起他的东家波鲁德金,像是在照顾一个孩子一般。中午时分,酷暑难耐,我和波鲁德金急于找个能躲避烈日的地方。卡里内奇便引领着我们来到茂林深处,那儿是他的养蜂房。他打开一个房间,让我们俩进去休息,自己戴着留有网眼的罩子,拿起刀子、罐子和一根烧过的木头出去割蜜了。在这个挂满一束束干草的房间里,我们俩躺在新鲜的干草上,嗅着干草散发出来的清香。我和波鲁德金把割来的透明温和的蜂蜜和上泉水,喝下去,然后伴着周围嗡嗡的蜂鸣声和窸窸窣窣的草木声,我们很快睡着了……一阵阵轻风唤醒了我。我睁开眼来,看到房门半开着,卡里内奇坐在门槛上,正忙着用刀子雕琢一把木勺。他的脸庞像晚霞映照的天空,柔和而又明亮,我盯着他的脸欣赏了半天。过了一会儿,波鲁德金也醒了。我们都没有马上起身,要知道经过一番奔波以及之后的酣睡,慵懒地躺在干草上也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我们俩都觉得身体松松软软,脸颊上都浮着微微的热气,这种一动不动的状态让人舒服不已。好不容易,我们终于站了起来,一直在外面转悠到天黑。在吃晚饭的时候,我和波鲁德金聊起了霍尔和卡里内奇。波鲁德金跟我坦陈:“卡里内奇可是个老实善良的庄稼汉,从不偷懒,还很热心。他干的活儿都很妥帖,可惜,他干不成什么活儿,主要还是我总拖着他。卡里内奇每天都得陪着我去打猎,哪有工夫再去打理庄稼。您说是不是这么一回事?”我想想也是。饭后,我俩就睡觉了。

次日,波鲁德金进城去了,说是要和他的邻居比丘科夫打官司。据他说,比丘科夫耕了他的地,还在地里把他的一个农妇给打了。我便只身一人外出打猎。傍晚的时候,我拐到了霍尔家。在院门口站着一个秃顶老头,个子不高,不过肩膀很宽厚结实——这肯定就是霍尔本人了。我带着好奇心把霍尔周身认真打量了一番:他长着一副苏格拉底式脸型,额头高耸,疙疙瘩瘩,小眼睛,鼻孔朝上翘着。霍尔带我进了屋子,还是那个菲佳给我拿来一些牛奶和黑面包招待我。霍尔则是慢悠悠地捋着他卷曲的下巴胡,泰然自若地坐在长凳上和我攀谈。许是他觉得自己身份有些分量,言谈举止间总是从容不迫,不时还会从上嘴胡子下露出微笑。

我主动同他谈论种地、收成、农家生活之类的话题,不管我说些什么,他总是表现出赞同我的样子。直到后来,我才发觉自己说的其实似是而非,便不好意思起来。这个谈话的场景着实令人感到奇怪。霍尔估计是出于谨慎的缘故,说起话来有时候显得云山雾罩。下面举个我们谈话的例子:

“霍尔,我想知道,”我问道,“你怎么没去向你的东家赎身呢?”

“我干吗要赎身?现在我们关系处得很好,再者说我也交得起租金……东家可是个好人。”

“即便如此,有了自由身,岂不是更好。”我接着说。

霍尔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

“是这个道理。”他答道。

“那,你为什么不赎身呢?”

霍尔摇摇头。

“老爷,您叫我拿什么来赎身呢?”

“嗨,得了吧,你这个老头儿……”

“霍尔真要是成了自由人,”霍尔仿佛是自己喃喃道,“到时候,是个没蓄胡子的人都可以来管束霍尔了。”

“你也把胡子给剃掉呀!”

“胡子不算个事。就像草一样,说割也就割了。”

“那你还犹豫什么?”

“嗯,或许霍尔该去做商人;商人日子过得好,也留着胡子呢。”

“怎么,你不是也在做着小生意吗?”我又问道。

“也就是贩点儿奶油和焦油,算不得什么生意……老爷,怎么样,需要我给您套车吗?”

我心里想着:“你这家伙可真狡猾,说的话都是滴水不漏。”

不过我嘴上却说道:“噢,不,不用给我套车。我打算明天再在这附近转一转,当然前提是你会同意。我想,要不就让我在你的干草棚里住一宿吧。”

“我当然欢迎啊。不过,我想您睡在干草棚里怕是不怎么舒服。我这就吩咐娘儿们给您铺个被褥,放个枕头。嘿,娘儿们!”他从长凳上站起来,嚷嚷道,“娘儿们,过来!……菲佳,还是你带老爷过去吧。娘儿们都蠢。”

约莫一刻钟后,菲佳打着灯笼带我来到干草棚。我躺倒在芳香四溢的干草上,脚边则蜷缩着一只狗儿。将我安顿好,菲佳便与我道了晚安,转身吱呀一声拉上房门。躺在这儿,我久久无法入眠。门外一头母牛朝干草棚走了过来,只听它在门口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狗儿立马抖擞精神,向门外狂吠起来。接着,一头猪又哼哼着从门口路过。一匹马不知在附近哪个地方,正津津有味嚼着干草,不时还会打出响鼻来……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沉沉睡去。

天亮的时候,菲佳把我叫了起来。这个年轻人活泼、愉快的性格,很对我的脾气。而且,据我观察,老霍尔显然也很喜欢他。这对父子还总爱彼此打趣逗乐。这时,霍尔出来跟我打了个招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在他们家留宿了一晚的缘故,他今天待我的亲热程度明显要超过昨天。

“茶水已经给您烧好了,”霍尔微笑着邀请我,“咱们去喝茶吧。”

我们俩在桌边坐定。一个健壮的妇人端来一罐子牛奶,我猜她应该是霍尔几个儿媳妇中的一个。

“你可是人丁兴旺啊。”我恭维道。

“您说得没错,”霍尔嘴里咬着一小块方糖,说道,“对这,我和我家老婆子没什么好抱怨的。”

“你们现在还都是住在一起吗?”

“嗯,住在一起。既然他们愿意和我们住一块儿,那就住一块儿了。”

“都成家了吗?”

“就差这个调皮鬼还没娶亲,”手指着照着上次那个姿势斜靠在门框上的菲佳,霍尔答复道,“还有就是瓦夏,不过他还小,现在也不着急。”

“我干吗要成家呀?”菲佳做出不乐意的架势,“我现在就挺好的。娶老婆干吗?娶来是为了吵架吗?”

“嘿,你个小东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就是个风流哥儿……一天到晚就想着和老爷家的丫头片子们鬼混……‘臭不要脸的,真讨厌!’”霍尔居然还惟妙惟肖地模仿着丫头们说话的口吻,“我最清楚你的小九九了。你这个懒家伙!”

“娶老婆有什么好处呢?”

“老婆是劳动力,”霍尔一本正经道,“她们是用来伺候男人的。”

“劳动力对我来说有什么用?”

“得了吧,你还不是只想着自个儿享乐。我最清楚你在想些什么了。”

“行行行,既然这样,你就赶紧给我张罗娶老婆吧。哎?咋了?你怎么又不言语了?”

“唉,算了,算了,你这个小鬼头。你看看,咱们把老爷给吵烦了。我会记挂着给你娶老婆的,你放心好了……老爷,请您不要介意,这孩子年纪还小,一直没规没矩的。”

菲佳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霍尔这会儿在家吗?”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卡里内奇捧着一束野草莓走了进来,说是专门采摘送给老伙计霍尔的。霍尔赶紧热情地上前迎接卡里内奇。我目瞪口呆地盯着卡里内奇,压根儿想不到一个庄稼汉居然会有这样的“温情”。

这一天我出门打猎的时间已经比往常晚了三四个小时。接下来的三天,我一直住在霍尔的家里。和这两位新朋友的相识激起了我的兴味。说不准是我什么地方获取了他们的信任,他们如今和我是无话不谈。我很开心地和他们攀谈聊天,并注意留心观察他们。我发现,这两个朋友身上并没有相似之处。霍尔是一个办事认真、很现实的人,他的头脑适于经营管理,算得上纯粹的理性主义者;而卡里内奇则恰恰相反,满脑子都是浪漫、理想的东西,大概可以归于好好先生、空想主义一类人。霍尔更显得务实,努力造房子,积极攒钱,有意识地和主人以及其他有权势的人处好关系;而卡里内奇不善营生,日子过得紧巴巴,脚上还踩着一双破旧的树皮鞋。霍尔是子孙满堂,全家也和睦相处,都唯霍尔马首是瞻;而卡里内奇只是曾经有过老婆,并且还很惧怕这个老婆,这个老婆也没为他生个一男半女。波鲁德金为人如何,霍尔看得很透彻;而卡里内奇谈起主人,就是一脸的崇敬。霍尔乐意和卡里内奇交往,总爱照顾袒护这个朋友;卡里内奇同样如此,对于霍尔他保持着敬意。霍尔话不多,顶多是笑一笑,真正的想法都藏在肚子里。相比之下,卡里内奇就是个话痨,不过他可不是伶牙俐齿的人。卡里内奇倒是有一些特长,就连霍尔也佩服不已。比如说,他会念咒语,可以用来止血、治疗惊风和疯病,还能灭虫;他擅长养蜂,手气也很好。霍尔是个怀疑论者,相信眼见为实,而卡里内奇则很单纯。我看到,霍尔让卡里内奇把一匹刚刚买来的马牵进马厩,卡里内奇不假思索就照做了。卡里内奇接近自然纯朴,霍尔则更近于世俗与社会。卡里内奇很轻易地接受一切,而不会心生怀疑;霍尔则精于算计,自视甚高,经常会用嘲讽的心态看待外界。霍尔阅历丰富,见多识广。从他的讲述中,我学到很多前所未有的知识。比如说,经他介绍,我才知道每年夏天割草季到来前,村子里会出现一辆样式很别致的四轮马车。一个身着长衣的人,向村民兜售他的镰刀。要是给他现钱,一把镰刀的价格是一卢布二十五戈比至一个半卢布的纸币;如果想赊账,价格就会贵一些,需要三卢布纸币至一个银卢布。不用问,这里的村民都得赊账才行。两三周之后,他会返回来收账。到时候,村民已经收割完燕麦,手头有了付账的现金。通常情况下,村民们会和小贩一同去酒店里,选择在那里结账。一些本地的地主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商机,便以现金把镰刀买下来,然后企图用同样的条件赊售给村民。可是村民们并不买他们的账,甚至会有些不情不愿。因为在村民看来,和外来的商贩交易过程中,他们可以拿指头弹一弹镰刀,听一听刀身发出的声音,再翻来覆去把玩几遍,不停地追问精明的商贩:“喂,哥们儿,你这个镰刀看着可不咋地啊!”而从地主手里买镰刀的话,村民可就失去了这仅有的乐趣。小镰刀的交易模式也类似,不同的是出场的还有农妇们。她们叽叽喳喳围着商贩,不胜其扰的商贩有时候几乎要动手打她们。商贩们真要是动了手,农妇们的目的也就差不多达到了。不过说起来,让农妇们吃了苦头的还不是这个。为了获取原材料,造纸厂的原料采办人员会委托一类很特别的人来到乡间收购破布烂麻。这类在县城里被称作“鹰”的人从原料采办人手里领了二三百的卢布纸币后,便会在乡下四散捕食。与真正的鹰的捕食方式截然不同,他们可不会公开、大胆地飞扑捕获猎物,而是依靠阴谋诡计的卑劣手段。“鹰”事先把自己的车子停在村外不显眼的树林角落,然后装作过路人或是无事游荡的人,在村民房子的后院或后门口来回晃悠。农妇们靠着直觉能感知到“鹰”的到来,便趁着人不注意,鬼鬼祟祟出门,匆匆跟“鹰”完成交易。就为了几个铜板,农妇们除了会处理掉家里的破布,有时候连男人的小褂和自己的裙子居然都敢出售。这一段时间,农妇们发现把家里的东西偷出去卖更划算,便开始卖家里的大麻以及大麻布。这样一来,可就大大扩展了“鹰”的收购范围。不过,庄稼汉可没闲着,在家里一发现不对头,听到“鹰”要进村的消息,就会加强戒备防范。说起来,可真够窝囊的!卖大麻是男人的事儿,从来可都是他们在操作这事。他们不会选择去城里卖,那还要他们负责运送,而是直接卖给来村庄收购的小贩。这些狡猾的小贩声称没有带秤,规定四十把就是一普特 。各位读者朋友,你们应该知道,一把是什么概念?俄罗斯人的手掌有多大,更别说两只手都特别“卖力”的时候。像这样的奇闻怪谈,对我这个涉世不深、没有在乡间“滚过泥巴”(用我们奥廖尔人的话说)的人而言,真是叫人大开眼界。不过,霍尔也不是只让我听他讲,他也会让我给他讲一些我的见闻。当得知我有国外经历时,他的好奇心便上来了。当然,卡里内奇的好奇心一点儿也不比他差。他们两个人感兴趣的角度不一样,比如说卡里内奇更喜欢我给他讲美丽的自然风光、奇异的都市建筑,而霍尔则倾向于了解国外的行政体制和国家治理之类的情况。他不单是听,更愿意逐一将我讲述的与我们身处的环境比较,不时询问道:“他们那边和咱们这边一样吗?有哪些不一样的地方?……老爷,请您讲一讲,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卡里内奇不像霍尔那般刨根究底,无非就是动不动说一些感慨的话:“哎呀,天哪!居然有这样的事!”霍尔除了发问之外,基本就是缄默不语,顶多就是插上一嘴:“这事放在咱们这儿可行不通。咱们这儿的做法才合理。”诸位读者朋友,请原谅我无法一一转述他所有的发问和评论,况且也没这个必要。不过,通过谈话,我从霍尔身上感受到一种强烈的信念,这个信念恐怕不是诸位读者朋友能预料到的。霍尔传达出来的信念是这样的:彼得大帝表现出了纯粹俄罗斯人的主要气质,毫不守旧,敢于革新。他自信于自己的力量和刚强,因此也不惮去做任何改变。他勇敢地迎接未来,而不会沉浸在过去不能自拔。只要是好的东西,他就不会拒绝;只要是合理的,他都会欣然接受,至于这东西出自何处,在所不问。他拥有一颗聪慧的头脑,总爱嘲笑德国人枯燥的理性思维。但是,用霍尔的话来说,德国人并非一无是处,反倒很有些意思,他本人都愿意去向德国人学习。基于身份的特殊以及事实上不受拘束的地位,霍尔同我讲了很多别人不会讲的话。借用一些庄稼汉的说法,这净是些用棍子撬也撬不出来、用石碾磨也磨不出来的话。看样子,霍尔确实很了解自己的处境与地位。就是和霍尔交谈,我才第一次了解到一个睿智纯朴的俄罗斯农夫的语言风格。同样是庄稼人,不像卡里内奇,霍尔是文盲,斗大的字不认得一个,但是丝毫不影响他见识广博。“这个家伙能识字,”霍尔讲道,“他养的蜜蜂可好了,从没死过多少。”“你让你家的孩子们读书了吗?”霍尔没有立即答话,隔了会儿才说:“菲佳能认些字。”“其他的孩子呢?”“其他的都不认字。”“为什么呢?”我追问道。霍尔赶紧转向了其他话题,没有再就我的问题说下去。由此可见,尽管他聪明绝顶,可脑子里依然存着执拗的偏见。就如,他从骨子里瞧不上女人,心情好的时候总爱捉弄嘲讽女人。霍尔的妻子是个絮絮叨叨的老太婆,终日围着炕头在打转转,嘴里总是嘟嘟囔囔,逮谁骂谁。霍尔的儿子们都不爱搭理她,而霍尔的儿媳妇们却又怕她怕得要死。看到这个场景,我也不难理解俄罗斯民谣里用婆婆的口吻唱的那样:“你若不打你的老婆,不打你的新婚妻子,还怎么成家立业,还怎么算是我的儿子……”有一次,我想给这几个儿媳妇帮帮腔,唤起霍尔的同情心。哪知霍尔反过来做我的工作:“您怎么要管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呢?让这些娘儿们去吵吧……真要是不让她们吵,说不定还坏事了呢。再说,她们吵一吵,天也不会塌下来。”有时候,穷凶极恶的老太婆一骨碌从炕上下来,朝着过道的看门狗嚷嚷道:“狗儿,给我过来!给我过来!”然后抓起拨火棍狠狠敲打瘦弱的看门狗。要么,老太婆会站在敞棚下,朝着每一个过路人——用霍尔的原话讲——“骂大街”。不过,这个老女人终究是怕自己的男人,只要霍尔招呼一声,她就会乖乖回到炕上。最有意思当属目睹霍尔和卡里内奇的争辩,特别是在谈论波鲁德金的话题时。卡里内奇每次都会说:“霍尔,你不要当着我的面说他坏话。”霍尔毫不理会道:“他要真对你好,那怎么连双靴子都不给你提供?”“唉,瞧你说的,我一个庄稼人,要什么靴子啊?”“庄稼人怎么了?你瞧,我也是庄稼人……”说着话,霍尔抬起脚,给卡里内奇看他的皮靴。这双皮靴看样子是毛象皮做的。卡里内奇嘴上还是不服:“喂,谁能跟你比?”“没有靴子,他怎么着也得出钱让你买树皮鞋吧。照你这么每天跑前跑后跟着他打猎,一天恐怕就得报废一双树皮鞋。”“他确实给我买树皮鞋的钱。”“嗯,是给过你,还是去年赏你的那十个戈比。”卡里内奇顿时哑口无言,无比沮丧地转过头,不再搭理霍尔。霍尔瞧着卡里内奇哈哈大笑起来,两个小眼睛都快眯成了一条缝。

卡里内奇很会唱歌,还弹奏了一会儿三弦琴。霍尔本来只是在听着,忽然脑袋一歪,也扯开嗓门唱了起来。《我的命运啊,命运!》是霍尔最喜欢唱的歌曲。菲佳可不会放过嘲弄他老子的机会:“我说老人家,你怎么郁郁寡欢了呢?”霍尔不答话,双手托着腮帮子,兀自闭着眼睛,哭诉自己悲惨不堪的命运……不过,在其他时间,霍尔总是闲不住,双手不停地忙碌着,一会儿在修理马车,一会儿又开始整修篱笆。可他并不怎么喜欢保持干净。有一次,我给他指了出来,他不以为然地说:“房子里总该有人住着的味道才行。”

“你瞧,”我反驳道,“卡里内奇的蜂房可就干净多了。”

“老爷,蜂房里干净,蜜蜂才能待得住啊。”霍尔不禁叹了口气答道。

又有一次,霍尔问我:“老爷,您是不是也有自己的领地?”“嗯,有。”“距离这儿有多远?”“一百俄里的样子吧。”“那么,老爷,您自己住在领地上吗?”“是的。”“您通常是用打猎来消遣吧?”“说实话,确实如此。”“这就好,老爷,您只管打您的松鸡,村长倒是得隔段时间换一换。”

我住在霍尔家第四天的傍晚,波鲁德金差人来接我回去。分别时,我与霍尔全家依依不舍。卡里内奇和我一道坐车离开。“再见,霍尔,希望你保持健康,”我说道,“菲佳,再见。”“再见,老爷,不要忘了我们。”我们便启程了。

西边的晚霞刚泛出红晕。“明天保管是个好天气。”我抬眼望着晴朗的天空不禁猜测。“哪儿啊,明天有雨。”卡里内奇并不认同我的意见,“您看,鸭子正用劲儿拨水。青草现在也散发着浓浓的气味。”马车驶进了茂盛的树林里,卡里内奇坐在驾车位子上,摇晃着身体,嘴里哼着小曲,眼睛还在注视着余晖……

第二天,我跟好客的波鲁德金道别后离开了。 fqHZ6ujWWGMwLlLm4hCm//VdI4ANNUVYgfpI7VFmHWgCscQ51geA8b9eAIDyvL/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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