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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梅恰河的卡西扬

打猎回来的路上,我坐在一辆颠簸不已的小马车上。这样多云的夏日闷热无比(想必大家都清楚,这种天气通常比烈日骄阳的日子更难受,尤其是在不刮风的时候),我简直难以忍受,在车上无精打采地打着瞌睡,身体也随着车子的颠簸一摇一晃,还得愁眉苦脸地忍耐着,任凭干燥爆裂、吱呀作响的车辆碾压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扬起的白色灰尘直扑我的面门。突然,我注意到马车夫出现了惊恐不安的情绪和惊慌失措的动作。要知道,此前他的瞌睡打得比我还厉害。他连忙扯一扯马缰绳,接连吆喝着马匹,还不住地东张西望。我顺着他的目光也四处打量起来。我们正行进在一片广袤无边、刚刚翻耕过的平原上。几处不是很高的、同样翻耕过的小土丘,形成平缓的斜坡,在起伏之间伸向平原。一眼望去,可以看到五俄里开外空旷的田野。远方是一片片的白桦树林,那些圆圆的、锯齿状的树梢切断了几乎呈直线型的地平线。田野上纵横延伸着许多条小路,有些蜿蜒曲折爬上土丘,有些消失在洼地里,有一条则是在前方五百步的地方与我们的大路相交。此时,一队人马正走在这条小路上。令马车夫紧张不已的就是他们。

原来是出殡的队伍。队伍最前方是一辆慢慢走着的马车,由一匹马拉着。一位神父坐在这辆车上,一个教堂执事坐在他的旁边赶着车。马车后面跟着四个光头汉子,他们抬着一具覆盖有白布的棺材。两个女人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其中一个女人的尖细悲戚的哭声闯进我的耳际。我仔细倾听了一下,发现她在一边哭泣一边诉说。这两个女人的哭声单调抑扬、悲痛欲绝,回荡在这片空旷的原野之上,凄厉无比。我的马车夫挥舞着马鞭,催促马车加快步伐。他想赶在送葬队伍上大路之前离开这里。在路上碰到死人,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如他所愿,飞驰的马车顺利地在送葬队伍上大路之前驶过了交叉路口。可是,没等走出一百多步,我们的马车猛然一震,歪在了一边,差点翻倒在地。马车夫赶紧勒住正跑得起劲的马匹,挥一挥手,又朝地上啐了一口。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道。

马车夫没吱声,慢悠悠地从车上跳了下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车轴断了……磨断了。”他阴沉着脸答道,突然伸手恼怒似的整理一下马身上拉套的皮套。马儿被这股力道作用着往边上歪了几下,不过随即便站定了,抖擞一下身子,打了一个响鼻,悠然自得地低头用牙齿给前小腿挠着痒痒。

我也从车上跳下来,茫然地站在大路上,陷入一种不知所措的困惑状态。马车的右侧轮子几乎全部被压到了车底下,但似乎是带着无可奈何的绝望一般,将自己的轮毂直愣愣朝天竖着。

“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我还是发了话。

“就怪他们!”车夫恨恨地说,一手扬着马鞭指着送葬队伍。这些人已经上了大路,朝着我们这个方向慢慢走来。“我一直就很在意这种事,”他继续说道,“碰到死人,就是不祥之兆……看来是一点都没错。”

他说完话就去摆弄马匹。拉套的马大概是看出来他不耐烦的心情和不客气的态度,便也摆出岿然不动的架势,顶多就是偶尔摆一摆尾巴算是回应。我手足无措地来回踱了一会儿步后,又站到了车轮跟前。

此时送葬队伍已经赶了上来。他们快走到我们跟前时,慢腾腾地从大路上拐到了草地上,从我们身边绕了过去。我和马车夫一起脱帽致敬,又给车上的神父鞠了一躬,接着和抬棺的四个汉子对视了一眼。这四个汉子宽阔的肩膀一鼓一鼓的,很吃力地迈步走着。两个女人缓缓地跟在后面。其中一个上了年纪,面色惨白,她那呆滞、由于过于悲戚而变了相的脸庞依旧努力保持着庄严、肃穆的神情。老妇人一言不发地走着,偶尔抬起枯瘦的手掌揩拭一下干瘪、凹陷的嘴唇。另一个女人约莫二十五岁,泪眼婆娑,眼珠发红,整张脸则已经哭肿了。当走到我们身边时,这个年轻的女人停止了她刚才哭诉的动作,只是用袖子遮住了自己的脸……等走过我们之后,送葬队伍回到大路上,年轻女人撕心裂肺的哭诉声重新响起来。马车夫默默无语地目送这支送葬队伍有节奏地一摇一晃抬着棺材离开,回过头来看着我。

“死者是木匠马尔登,”他说,“就是利亚博沃的那个木匠。”

“你认识他们?”

“看到这俩女人,我就知道了。老的那个是他母亲,年轻的是他老婆。”

马车夫弯下身子,从马的缰绳下面爬过去,双手握住马轭。

“但是,”我问道,“咱们可怎么办才好?”

马车夫用膝盖顶住马的肩部,摇晃两下马轭,调整好马鞍,然后从马的缰绳下爬了出来,伸手照着马脸推了一把,就向倒在地上的车轮走去。来到车轮旁边,他一边盯着车轮,一边慢慢悠悠从怀中找出一个鼻烟盒,慢慢悠悠揪住皮带打开盒盖,慢慢悠悠将两根粗手指头伸了进去(他这两根手指还是硬挤进去的),捏一捏烟丝,歪一歪鼻子,便开始嗅了起来,他每嗅一下,都会发出一阵拖着长调的呼哧呼哧声,然后他那双含着泪水的眼睛难受地眯一下眨一下,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嘿,到底该怎么样?”我终于又发问了。

马车夫小心翼翼地将鼻烟壶放回到口袋里原来的地方,也不用伸手,只是摇一摇脑袋,就把帽子抖到了眉毛上,然后胸有成竹地坐到了驭座上。

“你要上哪儿去?”我一脸困惑地问他。

“请您现在上车吧。”他坦然自若地回答,说话间已经抓起了缰绳。

“马车不是坏了吗?”

“没问题,可以走,您就放心好了。”

“但是车轴不是……”

“您就上车吧。”

“但是车轴不是坏了吗……”

“车轴是坏了,不过我们可以凑合着走到前面的村子……当然了,只能慢慢地走过去。您瞧,前面有一片树林,穿过树林往右拐,您能看到一个村子,那是尤金村。”

“咱们的车子这个样子还能往前走吗?”

马车夫没再回答我的问题。

“我看我还是步行才好。”我说。

“悉听尊便……”

马车夫扬起马鞭,马车出发了。

果然如车夫所说,车子真的就凑合着走到前面的村子。尽管右边的轮子眼看着就要掉下来了,而且走动起来车轮转动得十分奇特,但总算是到了。路上在经过一个小土丘时,这个轮子几乎就要脱落了,亏得马车夫愤怒地喊叫指挥马匹,才算是脱离险境,安然下了山包。

尤金村并不大,由六个矮小的农舍组成。看样子这些农舍刚建成不久,有几户院子的篱笆还没扎起来,但是这些农舍都已经歪歪扭扭了。刚进村的时候,我们没能遇到一个人。别说人了,连一只鸡,我们也没有遇到。就见到了一条狗,那是一条短尾巴的黑狗,只见它慌里慌张从干裂的洗衣槽里跳出来(它八成是渴急了跑进去找水喝的),当着我们的面一溜烟从大门底下钻出去,跑走了,甚至没来得及叫一声。来到第一座农舍旁,我推开过道的门,朝里面喊了几声,没人应我。我又喊了几声,只听到另一个房门传来几声饥饿的猫叫。我一脚将门踹开,一只闪着碧绿眼睛的瘦猫从暗处跑出来,从我脚边溜了出去。我探头看了一眼房间里的情形,里面黑咕隆咚的,烟气缭绕,空无一人。走到院子里,也没见到一个人影……一头小牛被关在牛栏里,哞哞地叫着;旁边是一只跛脚的灰鹅,步履蹒跚地走着。我从第一家农舍出来,拐进第二家。屋里照旧没有找到人,便又找到了院子里……

在这家院子里,有阳光照射的地方,一个人四脚朝天躺在地上,头上蒙着一件衣服;看这个身量,我估摸着应该是男孩子。离他不远的干草棚底下,停着一辆蹩脚的小马车,旁边拴着一匹瘦马,马具都已经破烂不堪。透过破旧的棚顶上多如繁星的窟窿眼,一束束阳光投射在瘦马蓬松的枣红色鬃毛上,映照出一小块一小块的明亮斑点。附近有一个搭在高处的椋鸟窝,窝里的椋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从它们的空中楼阁里带着怡然自得的好奇心鸟瞰下面的一切。走到地上躺着的这个人身边,我将他唤醒……他掀开衣服,看到我后便一骨碌爬了起来……“干什么?干什么?发生了什么事?”他睡眼惺忪地问我。

我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话,因为我被他的相貌吓到了。他居然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矮子,黝黑的小脸上布满了皱纹,尖尖的鼻子,一双褐色的眼睛小得几乎可以忽略掉,一头浓密卷曲的头发平铺在他的小脑袋上,就像一个蘑菇形的帽子。他整个人虚弱、瘦小,眼神奇特、怪异。总之,他的相貌超出了我所能用来形容的言语范围。

“你要干什么?”他又问了一遍。

我把我的情况讲给他听。他认真听着,那双小眼睛也一眨一眨,始终注视着我。

“我就是想让你帮忙给我找一个新的车轴。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们这个忙?”我最后补充道,“我可以给你钱。”

“那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是来这里打猎的吗?”他警惕地将我浑身上下打量一番后,问我。

“对,是来打猎的。”

“你们肯定要打天上飞翔的鸟儿……要打树林里奔跑的野兽吧?你们杀死上帝的鸟儿,让无辜的鲜血流淌,不觉得是一种罪过吗?”

这个另类的小老头儿拖着很长的声调说出上述这番话。令我感到惊异不已的还有他的音色。他的声音不仅没有一丝衰老的意思,相反格外甜美、轻盈,就像是一个女孩子在说话一样。

“我这里没有车轴,”沉默片刻之后,他终于开始回答我的问题,又说道,“这辆车的车轴肯定对你们来说不适合(他伸手指了指院子里的那辆小马车),你们的是辆大马车吧。”

“我们在这个村子能找到合适的车轴吗?”

“这也叫村子?……这儿的农户都没有你们要用的车轴……况且,现在没什么人在家,他们都去干农活了。你还是走吧。”他三言两语打发了我,说完就躺回到地面上。

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听我说一句,老人家,”我用手拍一拍他的肩膀,“劳驾,帮我们一个忙吧。”

“你赶紧走吧!我现在很乏,刚从城里赶回来。”他并不乐意我的央求,顺势把身上盖的衣服又往头上拉了拉。

“你就费费心,”我并不愿意就这么放弃,“我……我可以给你钱。”

“我不需要你的钱。”

“劳驾,你就帮我们这个忙吧,老人家……”

他终于爬起来,盘着干瘦的双腿坐好。

“我可以带你们去林垦地(林垦地是林中伐掉树木的地方),没准儿你们可以在那儿解决困难。商人买下了我们在那儿的树林,真是作孽,他们伐掉了那儿所有的树林,盖了一个事务所,真是太作孽了!你可以找他们给你做一个车轴,说不定还能找到现成的呢。”

“真是太好了!”我喜出望外,“真是太好了!……咱们这就出发吧。”

“橡木做的车轴用起来很不错。”他继续说道,但并没有起身。

“林垦地离这儿有多远?”

“有三俄里。”

“倒也不算太远!你的这辆马车可以搭载我们过去。”

“不行啊……”

“那咱们可以走着过去,”我说,“咱们这就走,老人家!我的马车夫还在外面等着我呢。”

老头子这才不情不愿地站起来,随我来到街面上。马车夫在给马饮水,不过他这会儿正兀自恼怒,因为井水少得可怜,味道也不好。在车夫们看来,做好饮马工作可是件头等大事……不过等他回过头来看到跟在我身后的老头儿,就扑哧笑了出来,点一点头,打着招呼:

“哎哟,是你呀,卡西扬!你好吗?”

“你好,耶罗非,正直的人!”老头儿很平淡地回应道。

我讲了一下这位被唤作卡西扬的老头儿提供的办法,耶罗非表示赞同,便把马车赶进了院子。耶罗非有条不紊地拆卸马车的时候,卡西扬靠着院门站着,一会儿瞧一瞧他,一会儿又回过头来看一看我,摆出一副不愉快的表情。他似乎还在那儿惶惑不安,看来对他来说,我们俩并不受欢迎。

“没想到你也给迁移过来了?”耶罗非一边卸着马轭,一边询问卡西扬。

“对,我也给迁来了。”

“唉!”耶罗非透过牙缝含含糊糊地说,“你还不知道吧,木匠马尔登……对了,你还记得利亚博沃的马尔登吧?”

“嗯,我知道这个人。”

“咳!他死啦。我们刚才遇到给他送葬的队伍了。”

卡西扬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死了?”他似乎不太相信,并低下了头。

“可不是死了嘛。你怎么没把他医好呢,哎?人们都说你懂医术的呀。”

显而易见,耶罗非是在拿马尔登的事打趣卡西扬,嘲笑他。

“怎么,这辆马车是你的吗?”耶罗非继续道,并用肩膀朝着院子里的车耸一耸。

“是我的车。”

“哎呀,车啊……车啊!”耶罗非翻来覆去说着,伸手抓住车辕,差一点儿就把车子给翻个底朝天,“车啊!……去林垦地要坐什么车才好呢?……这车辕太小了,我们的马肯定套不进去;我们的马很高大,这个可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我也不清楚,”卡西扬说道,“如果不坐这个马车,我也不知道你们怎么去林垦地?”他这样说着,叹了一口气。

“用这匹马?”耶罗非走到卡西扬的那匹劣马跟前,用右手指戳了一下马的脖子,带着鄙夷的语气问道。“你看,”他继续指责这匹马,“居然睡着了,真是不长进的东西!”

我催促耶罗非不要挑三拣四,赶紧把卡西扬的马车套上。因为听说林垦地有很多松鸡,我打算跟着卡西扬和耶罗非亲自去一趟。马车很快就套好了,我带着我的猎犬勉强挤上了这辆用树皮做的、很不平整的车。卡西扬还是那副闷闷不乐的表情,窝在前面的栏板上,紧紧缩成一团。此时,耶罗非神秘兮兮走到我跟前,悄悄地对我说道:

“老爷,您带着他去,路上不会烦闷的。这儿的人都知道这是个怪人,简直就是疯子,人们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作‘跳蚤’。我搞不明白您怎么会了解这个疯子……”

其实,我并不认同他的看法。在我看来,卡西扬是个明白事理的人。没等我讲出我的想法,我的马车夫继续絮絮叨叨:

“我看哪,老爷,您务必要多加小心,看他是不是真的会送您去林垦地。而且,到了林垦地,您一定记得自己挑选车轴,找一根结实的车轴来……嘿,‘跳蚤’,”他大声喊道,“给我找点儿面包来吃吧。”

“你自己去找吧,没准儿能找到一些。”卡西扬回答道,抖了一下缰绳,马车就启程了。

令我感到惊异的是,卡西扬的马车跑起来并不差。一路上,卡西扬还是爱搭不理,我找他说话,他也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着。很快,我们就到了林垦地,也找到了那个事务所。事务所孤零零地位于一条溪谷边上,溪谷经过一道堤坝的草草拦截,变成了一口池塘。在事务所,我遇到两个年轻办事员。他们明眸皓齿,嘴甜爽利,笑起来甜蜜而狡黠。从他们手里,我买到了一根车轴,便转身回到了林垦地。我本以为卡西扬会待在原地等我,谁知道看见我过来,他离开马车,径直朝我走过来。

“你接下来是要去猎鸟吗?”他问道,“嗯?”

“对啊,但愿能找到。”

“我想跟你一起去……可不可以?”

“没有问题,没有问题。”

我和卡西扬这就动身去猎鸟。砍伐掉树木的地方大概有一俄里的样子。实话实说,一路上,我关注我的猎犬的时间,还没有我观察卡西扬的时间长。也难怪大家给他起一个“跳蚤”的外号。他那个黑乎乎的、没有遮盖的小脑袋(他的蘑菇头完全可以替代任何样式的帽子)在灌木丛中时隐时现。卡西扬走起来路来也是特别灵巧麻利,就像是在蹦蹦跳跳一样,不时还会弯下腰,揪一把草,放在怀里,一边还嘴里有词,喃喃自语,不断地用一种刨根究底的探寻目光盯着我和猎犬看。几只灰色的鸟儿从低矮的灌木丛中飞出来,落在林垦地上,隔一会儿又飞到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卡西扬试着模仿鸟儿的叫声,发出尖利的呼啸,去和鸟儿们互动。一只小鹌鹑喳喳地叫着从他脚边飞了过去,卡西扬也赶忙用吱吱声给予应和。一只云雀俯冲下来,鼓着翅膀在卡西扬的头顶来回盘旋,唱着响亮的歌曲——卡西扬又跟着它开心地唱了起来。不过,卡西扬自始至终没和我搭话……

天气很好,相比之前,显然更好了,不过酷暑依旧。澄澈的天空中,飘着几朵高高的云朵,它们在静静地、慢慢地移动,像早春时节姗姗来迟的白雪白中泛黄,又像展开的风帆那般细细长长。云朵有着如蓬松轻柔的棉花一般的花边,时刻不停地在变幻着模样,每一个瞬间都有不同的形状;云彩渐渐地消融,以至于连影子都不再落下来。我和卡西扬在这片林垦地走了很长一段路程。一丛丛的嫩枝从已经发了黑的矮树墩处长出来,伸出纤细、光滑的枝条。可以用来熬制火绒的木瘤也从树墩里长了出来,呈现出带着灰色边儿的圆滚滚的海绵状,树墩上还布满了一簇一簇的蘑菇,草莓粉红色的卷须在其间蜿蜒伸展。被太阳烤得热烘烘的长条青草时不时会缠住我们的双脚,绊得我们迈不开步子。树上的嫩叶微微发红,在阳光的映衬下反射出耀眼的金属光芒,使人眼花缭乱。地上到处是一串串浅蓝色的野生豌豆、一朵朵金黄色的毛茛花萼、一片片半紫半黄的蝴蝶花瓣,色彩斑斓,赏心悦目。废弃的小路上曾经被车辆碾压出来的车辙上长出了一丛丛红色小草,标示出两条带状。有一些木柴堆砌在荒芜的路旁,久经风吹日晒,早已发黑霉变;日光下,这些木柴垛投射出一片片斜方形的阴影——除此之外,这里再没有其他阴影了。清风徐来,时而停歇;过一会儿又会朝着面门直扑过来,就像要卷起大风一样——四周都欢快地响了起来,前后摇摆,动荡不安,蕨类植物柔软的尖端也跟着袅袅娜娜左右晃动——你正自高兴间,感慨解暑的凉风总算是来了——哪晓得,风会骤然停止,一切归于死寂。只剩下蟋蟀被激怒了似的,声嘶力竭鸣叫起来——这种枯燥、单调、干巴巴、无休无止的叫声催人入睡。不过,这叫声倒是和这酷暑很般配,仿佛叫声来自酷暑,是酷暑将它从快被烤焦的大地里唤了出来。

我们运气很差,连一窝鸟都没遇到,便来到了另一片林垦地上。在那儿,刚刚被砍倒的山杨树一脸悲戚地横七竖八躺在地上,青草和小灌木也都被死死地压在了身下。其中几棵树上的叶子还是绿色的,不过都蔫了,无精打采地耷拉在树枝上,显然已经死了;其余的树上的叶子都已经干枯卷曲了。新鲜的、淡金的木片堆积在潮湿发亮的树墩旁,散发出特别的、有些好闻的苦味。远处,接近树林的地方,斧头一下又一下砍在树干上发出顿挫沉郁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一棵枝叶繁茂的参天大树鞠躬似的伸展着手臂,庄严、缓慢地倒了下来……

我始终没能找到任何猎物。终于,一只秧鸡从一大丛长满苦艾的橡树林中飞了出来。我举手便是一枪,秧鸡在空中翻了个身,便一头扎了下来。卡西扬听到枪响,赶紧用手捂住眼睛,一动也不动,直到我装好枪,捡起秧鸡才放手。我走开之后,他来到那只秧鸡刚才落地的地方,俯下身,看着草地上沾着的几滴血,摇一摇头,又惊恐万状地看我一眼……后来,我听到他小声在说:“罪过啊!……唉,真是罪过!”

酷暑逼得我们终于走进了树林。我转到一丛高耸的榛树下,有一株新生的、挺拔的槭树在树丛上面翩然舒展着自己轻盈的树枝。卡西扬在一株已经砍倒的白桦树粗的那头坐了下来。我盯着他看。高处的树叶轻轻晃动,哗哗作响。树叶透射下来的淡绿色阴影在卡西扬胡乱裹着深色上衣的瘦弱的身上和他那张瘦小的脸上来回移动。他低着头。他的沉默寡言让我顿觉无趣。我扬眉躺倒在地上,欣赏头顶纷乱的树叶在明亮的高空交错变幻。在树林里仰卧远眺,真是一件令人惬意的事情。你会觉得,辽阔的大海在你的下面,你此时正在望着这片深不见底的大海。四周的树木像是一些巨大的植物的根茎,不再是往上生长,而是往大海里挂着,垂直地落在这玻璃一般明亮的碧波之中;树上的叶子有时像绿宝石一样透明,有时又变得浓重,呈现金黄色的墨绿。在远处某个地方,有一片单独的叶子长在细枝的梢头,在这个湛蓝的天空中一动不动,而旁边的一片叶子则摇头摆尾,就像一条游走的金鱼,就像是自己在摆动,不是风吹的结果。朵朵白云徐徐地飘过来,又徐徐地飘过去,有如水下仙岛。忽然之间,这片大海,这个明亮的天空,这些沐浴着日光的树枝和树叶,全部摆动起来,闪光一般颤抖着,接着就有清新的、颤动的簌簌声传入我的耳际,又像是突然涌来的波浪无休无止撞击在礁石上,发出细碎的哗哗声。你则一动不动,保持着眺望的姿势,内心无比喜悦,无比满足,无比平静,什么语言此时也无法形容你的感受。你就这么望着,深沉而清澈的天空会在你的嘴角勾起一撇微笑,这个微笑和天空一样纯净湛蓝。于是乎,幸福的回忆呼啸而来,在你的心头一串串地驶过,就像天空的云朵,又像跟随着云朵一起在天空自由漫步;你只会觉得你的目光变得越发深邃,拉着你一同坠入静谧、光明的无底深渊中,而你无法摆脱这高处、这深处……

“老爷,老爷啊!”卡西扬洪亮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我惊奇地欠起身。要知道,之前我几次三番找他说话,他都爱搭不理,谁能想到他会主动找我说话。

“怎么了?”我说。

“嗯……你干吗要打死这只鸟儿?”他直勾勾盯着我问道。

“什么叫干吗?……秧鸡嘛——这可是野味,我可以用来吃呀。”

“老爷,你打死它可不是为了吃,你才不会吃这东西!将它打死,你纯粹就是为了取乐。”

“你不也吃鹅啊鸡啊之类的东西吗?”

“那些东西都是上帝派来,让人吃的。但是,秧鸡是树林自由自在的鸟儿。不单单秧鸡,还包括其他的动物,所有树林里的,田野里和河里的,沼地里的和草地上的,高处的和低处的,这一切动物,打死都是罪过。我们要让它们自由地活到寿终正寝……人有人吃的东西;人另外有自己吃的东西和喝的东西:粮食——这是上帝的恩赐——和上天降下来的水,还有老祖宗留给我们的家禽和牲畜。”

我诧异地望着卡西扬。他口齿伶俐地说出这段话来;他说话时丝毫没有停顿,还带着一股沉静而又兴奋、严肃而又温和的劲儿,时不时还会闭上眼睛。

“照你这么说,捕鱼也是一种罪过了?”我问他。“鱼是冷血动物,”他信心十足地答道,“鱼不会发出声音。它们不知道畏惧,不懂得快乐,是不会讲话的动物。鱼也没有知觉,它们身体内的血液不是活的……”略微顿了一下,他继续道,“血!血是神圣无比的东西!血不能见光,不能见到太阳……把血暴露在太阳底下,是一种罪大恶极的事情,是一件极其恐怖的罪行……唉,天哪,这真是天大的罪孽!”

卡西扬重重叹了口气,垂下头来。老实说,看着这个刚才发表了一篇宏论的老头儿,我感到无比惊诧。一个普通的庄稼人可说不出这样的话来;他说出的话一般人都说不出来,能说会道的人恐怕也说不出。这显然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说出来的严肃、奇特的话……在此之前看,我从未听到过类似的话。

“我想请问,卡西扬,”我目不转睛盯着他稍稍泛红的脸庞,问道,“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卡西扬并没有立即回答我的问题,他的那双小眼睛骨碌碌地转了几圈。

“我过日子的方式都是在上帝的旨意下进行的。”他终于想好了答案,“至于你要问我是干什么的——不,我不从事任何工作。我这人没什么能力和见识,打小我就这样;适合干点儿什么了,我就去干点儿什么,我没什么本领……我怎么会是个能干的人呢?我没有好的体力,笨手笨脚的。你比如说,春天的时候,我就去抓夜莺……”

“抓夜莺?……你刚才不还跟我说,无论是树林里的,还是田野上的,不管是什么地方的活物,人们都不该碰吗?”

“你说得对,人们不应该打死它们,至于说它们活够了,要死了,就让它们自然死去。就拿木匠马尔登来说,道理也是一样的。他本来活得好好的,现在还没怎么活就死了。他死了,老婆要为他伤心,为他留下的孩子伤心……不管是谁,不管是什么野物,或早或晚最后都会死。死神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而任何一个人都没法逃出死亡的命运。不过,不应该帮忙实现死亡……我不会杀死夜莺,绝对不会打死它!我抓来夜莺,不是为了让它受罪,不是要夺去它的性命,而是为了让人们高兴,让人们可以作乐。”

“你是在库尔斯克抓夜莺吗?”

“有时候会去库尔斯克,不过有时候要去更远的地方,得看具体的情形。我经常一个人在沼泽地里、在树林里过夜,在农田里、在旷野上过夜。万籁俱寂的时候,我可以倾听山鹬的啁啾,兔子的吱吱声,野鸭的呱呱声……晚上仔细观察着,早晨用心聆听着,天蒙蒙亮时在树枝上撒下捕鸟用的网……有些夜莺鸣唱出悲伤的语调,让人沉醉不已……真是让人感到悲伤的鸣唱!”

“你抓来的夜莺是要出售吗?”

“都会卖给好心人。”

“那除了抓夜莺,你还干吗?”

“什么干吗?”

“你还做些什么活儿呢?”

卡西扬又是好一阵沉默无语。

“我什么也不做……我没那个能力。可是,我认识字。”

“你认识字?”

“是的,我认识字。这得感谢上帝和一些好心人。”

“你成家了吗?有没有家小?”

“没什么家小。”

“怎么回事?……是都死了吗?”

“不是的,就是从来都没有。我这辈子没那么好的命。上帝安排好了一切,我们只需要按照上帝的旨意做事就可以了。不过,人必须保持正直——这一点最是关键了。总之,要合乎上帝的心意。”

“你有什么亲戚吗?”

“嗯,有的……但是……那个……”

老头儿闭上了嘴巴。

“我很想知道,”我开始一个新的话题,“我的车夫之前问你的没有给马尔登治病的原因是什么?你真是懂医术吗?”

“你的车夫他是个正直的人,”卡西扬思虑重重地答道,“不过可不能说他没有罪过。他说我会治病……我怎么可能会治病?……谁又能治病呢?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尽管有一些……花啊草啊,会对缓解病痛有些效果。你拿鬼针草来说吧,它就是一种对人有益处的草;车前草也是一样的。谈论这些草,绝对不可耻,因为这些草都是纯洁无瑕的草,它们是上帝的草。不过,还有一些草就不一样了。它们也会有灵验的地方,却是带着与生俱来的罪恶;仅仅是嘴里提到这些草,都是罪恶,除非同时做着祷告……嗯,当然有这样的祷告词……这样说吧,信则灵。”他压低了声音,又说了这么一句。

“你在马尔登身上什么药也没用吗?”我问道。

“等我知道时,已经太晚了,”卡西扬答道,“可是又有什么区别呢?死生有命,不可更易。木匠马尔登本就不是长寿的人,他命里就不会活得太久,事实看来确实如此。你想啊,命里不能长寿的人,就连太阳也不会让他有和别人一样的温暖,不管他吃什么也都于事无补——应该是命中注定了要赶往他乡了吧……愿上帝保佑他的灵魂早日安息!”

“你们很久之前就前来这儿了吗?”又是一阵沉默之后,我问道。

“哦,不是,我们大概是四年前迁过来的。我们在原来的地方一直住到老东家去世。后来,你看,监护人把我们迁了过来。我们的老东家是个宅心仁厚的人,心肠特别好,为人和善,愿他早升天堂!嗯,监护人呢,做出迁移的决策也不错;看来,他应该是不得已而为之。”

“你们原来住在哪里?”

“我们住在美人梅恰河畔。”

“离这儿有多远?”

“一百俄里的样子。”

“噢,那儿好吗?”

“那儿比这儿好……比这儿要好一些。美人梅恰河畔地方辽阔,河湖密布,那是我们的故土家园。这儿地方窄小,缺水干旱……搬到这儿以后,我们变得孤苦伶仃。在我们的老家,在美人梅恰河畔,你爬上小山冈,放眼望去:我的老天爷,这是什么啊?嗳?……有河流,有草地,有树林;这边是教堂,那边过去是草地。极目远眺,可以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你这么观赏啊,观赏啊,哎呀,真是美不胜收!这儿呢,土壤说实话确实要好一些,按庄稼人的说法,都是壤土,很好的壤土,而且我种的庄稼长势很是喜人。”

“说说吧,老人家,你发自内心地说,是不是还想回老家看看?”

“想啊,怎么会不想呢?要是真有机会回去该有多好啊。不过,在哪儿也都一样。我没有家室,到处转悠也挺自在。不是吗?整天窝在家里能有什么意思?倒不如出去走走。出去走走,”他的声调提高了一些,继续说道,“确实更舒服。阳光暖暖地照着你,心情会无比舒畅,唱出来的小曲也更动听。打眼一看,这是什么草,你就瞅准了,采上一把。那边有潺潺流水,好比说,就是叮咚的泉水,说它是仙水也成,你就尽情地喝个够吧——天空翱翔的鸟儿在自由地歌唱……跨过库尔斯克是一片草原,一片迷人的大草原。它让人惊诧,让人喜悦,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啊,真是上帝给我们的恩赐!据说,那片草原的茫茫尽头就是温暖的大海,那里有鸣叫悦耳的鸟儿叫作‘格马芸’,春夏秋冬,四季交替,树叶都不会落下来,金苹果长在银枝头上,每个人都过着富足、公平的日子……我梦想自己有一天可以到那儿去生活……我的足迹踏遍了千山万水!我去过罗姆内,去过美丽的辛比尔斯克城,也光顾过到处是金色圆顶教堂的莫斯科;我到过‘乳母奥卡河’,也到过‘亲爱的茨纳河’,也到过‘母亲伏尔加河’;我见识过不同的人,很多是善良的好人,到过很不错的城市……唉,我要是能去那儿就好了……并且……真想……不只我一个人……多少人都是穿着破旧的树皮鞋,沿途乞讨要饭,只为了找到真理……是啊!……否则,干坐在家里多没意思啊!人间哪有什么公道可言,说来说去,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儿……”

最后的几句话,卡西扬说得飞快,我几乎没听清楚。后面他又说了两句话,我就完全没听懂。再加上他那奇特的面部表情,我不由得想到了耶罗非说他是“疯子”的评价。说完这一大段话,卡西扬低下了头,咳嗽几声,清一清喉咙,好像这才恢复了神志。

“多么美好的太阳啊!”他呢喃道,“感谢上帝给我们的恩赐!在这片树林里多么温暖呀!”

他又耸了耸肩膀,沉默一阵,漫不经心看看四周,开始低声吟唱起来。他拖着长音唱着歌曲,我没办法听清楚大部分的歌词,只记得中间有这么两句:

“我的名字叫作卡西扬,人们送我外号‘跳蚤’……”

“啊!”我不禁感叹,“他唱的歌曲居然都是自己编的……”突然,他浑身哆嗦一下,随即闭了嘴,不再唱歌,眼睛注视着树林深处。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原来是一个七八岁的农家小姑娘。她穿着一件蓝色小褂,头上包着一条格子头巾,一条太阳晒黑的、光溜溜的手臂里挽着一个篮子。小姑娘估计也没料到在这里会遇到我们,应该说她真是“撞上”了我们,因此她站在青葱茂密的树林丛中阴湿的草地上,一动不动,只是眨巴着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惊恐不安地看着我们。没等我把她看清楚,她迅速躲到了一棵大树的后面。

“安努史卡!安努史卡!别怕,过来吧。”卡西扬亲切地呼唤她。

“我害怕。”小姑娘尖细的嗓音从树后传了过来。

“不用害怕,不用害怕,过来我这儿。”

安努史卡这才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她的藏身之地,轻手轻脚地绕了一个圈子——她那双小脚丫子走在这片繁茂的草地上几乎悄无声息——从卡西扬身旁的林丛中钻了出来。我这才发现,她大概有十三四岁了,而不是我刚才猜测的七八岁。她的身量很瘦小,不过长得很是匀称,也显得很机灵。尤其让我吃惊的是,她那张俊俏的小脸蛋居然和卡西扬十分相似,尽管卡西扬本人的长相并不怎么样。都是一样的尖脸盘,一样的奇特眼神,淘气而又真挚,沉静而又锐敏,举手投足都很相似……卡西扬瞧了她一眼,她便站到了身边。

“你是来采蘑菇吗?”卡西扬问。

“嗯,来这儿采蘑菇。”小姑娘害羞地一笑,答道。

“今天收获不小吧?”

“采到了很多。”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是一笑。

“有白蘑菇吗?”

“有。”

“拿给我看看,给我看看……”小姑娘放下臂弯里的篮子,将盖在蘑菇上的宽大的牛蒡叶子掀开大半。“啊!”卡西扬低头看了篮子一眼,赞叹道,“真是漂亮的蘑菇!安努史卡,你真棒!”

“卡西扬,这是你的女儿吗?”我问道。安努史卡的脸颊一下子泛起了绯红。

“哦,不是,不是,是我一个亲戚。”卡西扬努力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说道,“行了,安努史卡,你回去吧,你回去吧。注意路上要小心……”

“为什么非要让她走着回去呢?”我打断卡西扬的话,说道,“让她坐咱们的车一起回去不是挺好的吗?……”

安努史卡双手紧紧握着篮子上的绳子,脸上像罂粟花一般红了,惊慌失措地看着卡西扬。

“不,让她自己走回去,”卡西扬继续保持着淡漠、慵懒的语调说道,“她自己能走……就这样走回去……你走吧。”

安努史卡没再犹豫,钻进树林里离开了。卡西扬望了一眼她的背影,便低下了脑袋,兀自一笑。这个长长的微笑,在他和安努史卡说的几句话里,在他和安努史卡谈话所流露出的语调中,我分明能感受到一种无可言表的炽热的慈爱和温柔。他再次朝着安努史卡离开的方向瞧了一眼,又不禁笑了一笑,揉搓一下自己的脸庞,点了几下头。

“你干吗这么快就把她打发走了?”我问道,“我还打算买她篮子里的蘑菇呢。”

“您真要买的话,过一会儿到了家里再买也不迟。”他答道。我注意到,这是他第一次跟我用“您”这个敬语。

“你的这个小姑娘真是太可爱了。”

“没……没有的事……哪儿的话。”他看样子不太喜欢和我谈这个话题,说完就恢复了之前的沉默。

我能看出来,不管我再怎么努力,他也不会再开口和我交谈,只好作罢,起身朝林垦地走去。这会儿,炎热已经消退了不少。可是,我这次出猎很失败,或者说这次太晦气吧,最后只能带着一只秧鸡和一根新买的车轴回到村子里。快进卡西扬家的院子时,他突然回过头来跟我说话:

“老爷啊,老爷,”他一脸歉意地说,“我真的是对不起你,是我用咒语让所有的野物都躲开了。”

“你怎么可能让野物躲开?”

“我有这个法子。虽然你的猎犬又机灵又聪明,遇到这种情况也毫无办法。你想,人啊,说起来好像很了不起,不是吗?可是,这会儿又不能拿野物们怎么样,对吧?”

我并不认为是卡西扬念了什么咒语,就让所有的野物都躲开了,不过转念一想,跟他说了,他也不会信,况且也没什么用处,因此我就没说什么。此时,卡西扬驾着车,一个拐弯就进了院子。

安努史卡此时不在家里。不过,很显然她已经回来了,因为屋里放着她的那篮蘑菇。拿着新买的车轴,耶罗非先是吹毛求疵地给了好一番极差的评价,才去安装。一个小时以后,我们要离开了。临行前,我塞给卡西扬一些钱,他刚开始还不愿收,可是后来想了想,放在手里攥了一会儿,便揣进了衣兜。在这一个小时里,卡西扬几乎未发一言;他依旧倚着门框,听凭耶罗非喋喋不休地抱怨,跟我道别时也极为冷漠。

我刚进院子,就注意到耶罗非的情绪非常糟糕……的确如此!他翻遍了整个村子,也没能找到任何吃食,饮马的场地也不如他意。我们这就上路了。

耶罗非带着一腔怒火气鼓鼓地坐在驭座上,似乎连他的后脑勺都要忍不住张嘴述说自己遭遇的不公。看样子,他有十分强烈的跟我倾诉的欲望,不过想让我先开口发问,因此他压抑着一肚子的不满,只是嘴里不住地嘟嘟囔囔,一会儿教训马儿不听话,一会儿又要骂上两句。“什么破村子?”他嘟囔着说,“这也算个村子!我想来点儿格瓦斯,可是连格瓦斯都找不到……哎呀,老天!水呢,真是糟糕透顶了!(他奋力地啐上一口。)这里居然连黄瓜、格瓦斯都找不到。”“哼,你呀,”他大声呵斥右边拉套的马匹道,“你这个懒鬼!别跟我耍什么滑头。(耶罗非照着这匹马抽了一鞭。)现在的马都变得狡猾了,以前哪有这样的事……哎呀,哎呀,你还敢回头!……”

“耶罗非,你告诉我,”我终于开口了,“这个卡西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耶罗非并没有马上接话,他向来都是一个深思熟虑、从容不迫的人。不过,我敢肯定,我的问话让他快慰不已。

“‘跳蚤’这个人吗?”他抖了一把缰绳,说了起来,“他就是个怪人,绝对是个疯子。像他这样怪模怪样的人,谁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他跟谁呢……喏,就跟我们这匹黄灰色马一样,不服指令……我的意思是说,都不肯好好干活儿。不过呢,当然了,他干活不行也是有原因的——他的身子骨太弱了……可是,他总是不好……他打小就是这个样子。刚开始,他跟着他的叔叔当搬运工——他的叔叔们都是赶大车的——可是,后来他大概是干腻了,就甩手不干了。在家里待了一段时间,又闲不住,他就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跟个跳蚤差不多。还好他遇到的东家是个好心肠,就这么由着他。自那以来,他就闲来逛去,像一只缺乏管束的山羊。这个人满脑子都是稀奇古怪的东西,行为举止也极为乖张,有时跟个木桩似的,总是一言不发,有时突然开口说话,净说些荒诞不经的话。正常人会这样吗?没人会像他这样。说他是个糊涂人,一点儿都不过分。不过,他很擅长唱歌,唱起歌来确实很好听……嗯,不错,不错。”

“他是真的会治病吗?”

“治什么病啊?……他也能治病?他这个人哪!哎,不过呢,我的瘰疬病还让他给治好了……”沉默了一会儿,耶罗非又说道,“他哪里会治病啊?这人是个十足的白痴。”

“你认识他很久了吧?”

“嗯,早就认识了。当初在美人梅恰河畔的塞乔夫村时,我们俩比邻而居。”

“哦,是这样啊。今天在树林里,我们碰到了一个叫作安努史卡的小姑娘,这是卡西扬的什么人?”

耶罗非扭头朝我笑了笑,露出满口的牙齿。

“嘿!……嗯,算是他的亲属。安努史卡是个孤儿,没有母亲,而且没人能说出来她的母亲是谁。哦,应该就是他的亲属,长得太像他了……因此呢,她就住在了他的家里。安努史卡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孩子,真是没话说!对这个好姑娘,老头子宠爱得不得了。她可真是个好姑娘。而且,您大概都不太相信,卡西扬认识几个字,他还想教安努史卡认字呢。我看会的,会的,卡西扬就是这么一个怪人。再者说,他可是个不知道天高地厚、没有常性的人……吁——吁——吁!”耶罗非突然刹住自己的话,勒住了马,嗅一嗅气味,“应该是焦味儿吧?没错,就是这个味儿。看来新车轴真不行……我记得我已经给它涂过很多油了啊……现在只能浇点儿水了,正好这儿有一口池塘。”

耶罗非慢悠悠从车上跳下来,解下水桶,去池塘边打回来一桶水。听到受了水的轮毂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不禁高兴起来……车子走了十俄里的路程,他一共在灼热的轮毂上浇了六七次水。等我们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378Wnr++MM4ySnDbQn7CBGoaFVRRuZ/+obViEIhfDPL4pUFRLjZ48Gcu7DK51t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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