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五月十七日回到家以后,就不写日记,一直到戊戌十一月,这才又从廿六日写起,到己亥年的六月,成为日记第二卷。在这没有写的期间,却不是没有事情可记,而且还是颇为重大的,至少在家族里这影响很是不少。这便是四弟的病殁,和鲁迅的回家来考“县考”。
日记虽然不写,然而大事情还有记录,十一月中记有初六日县试,予与大哥均去,初七日记四弟病甚重,初八日记四弟以患喘逝世,时方辰时。
前一天的初七日,我还独坐小船,赶到小皋埠的大舅父家里去,请他来看四弟的病,因为他是懂得中医的,但是他来看了之后,并不开方,却自回去了,他不是行时的“名医”,知道这无可救,所以不肯用了鲜芦根之类来骗人的。四弟的病大概是急性肺炎吧,当时的病象只是气喘,这在现时是可以有救的,有青霉素等药存在,但是在六十余年前这有什么办法呢。
母亲的悲伤是可以想像得来的,住房无可掉换,她把板壁移动,改住在朝北的套房里,桌椅摆设也都变更了位置。她叫我去找那画神像的人,给他凭空画一个小照,说得出的特征只是白白胖胖的,很可爱的样子,顶上留着三仙发。
感谢那画师叶雨香,他居然画了这样的一个,母亲看了非常喜欢,虽然老实说我是觉得没有什么像。这画得很特别,是一张小中堂,一棵树底下有一块圆扁的大石头,前面站着一个小孩,头上有三仙发,穿着藕色斜领的衣服,手里拈着一朵兰花,如不说明是小影,当作画看也无不可,只是没有一点题记和署名。
这小照的事是我一手包办的,在己亥年日记的二月里,记有下列三项:
“十一日,雨。同方叔访叶雨香画师,不值。”
“十二日,雨。重访叶雨香,适在,托画四弟小影。”
“十三日,晴。往狮子街取小影,所画‘头子’尚可用,使绘秋景。”
其后装裱,也是我在大庆桥文聚斋所办的,可是在日记却找不到了。母亲拿这画挂在她的卧房里,前后足足有四十五年,在她老人家八十七岁时撒手西归之后,我把这幅画卷起,连同她所常常玩耍,也还是祖母所传下来的一副骨牌,拿了回来,一直放在箱子里,不曾打开来过。这画是我亲手去托画裱好了拿来的,现在又回到我的手里来,我应当怎么办呢?我想最好有一天把它火化了吧,因为流传下去它也已没有什么意义,现在世上认识他的人原来就只有我一个人了。但是转侧一想,它却有最适当的一个地方,便由我的儿子拿去献给了文化部,现在它又挂在鲁老太太的卧房门口了。
四弟名椿寿,因为他的小名是“春”,在祖父接到家信的那天,又不晓得遇着了姓春的京官,或者也是一个满人,这也是说不定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