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一诞生,就有了需求。初生的婴儿需要保姆。假如母亲愿意尽职尽责,那就再好不过了。我可以写点儿东西指点她们,但这样也有不好的方面,它让其他人和孩子疏远了。不过,出于对孩子的利益考虑,也出于母亲对其他家庭成员的尊重,母亲会重视其他人的想法。要是一个母亲愿意照顾婴儿,她会比谁做得都好。但假如必须得找个保姆的话,就一定要好好地加以选择。
挑选保姆,可没有什么诀窍,大家都知道基本原则,不过我不太清楚对乳母的年龄和乳汁的质量有没有更多的要求。初乳是十分稀薄的,用来清洗婴儿肚子里的残留胎便,就像是一种轻泻剂。慢慢地,乳汁就会变得浓郁,把丰富的营养过渡给婴儿,此时的婴儿已经健壮得能够消化乳汁了。由此可见,在各种雌性动物中,大自然会按照吃奶小动物的年龄来调整乳汁的浓稠度,这不是毫无原因的。
所以,初生的婴儿需要一个才生过孩子不久的保姆。我知道,这样的保姆肯定有自己的困难,但是一旦跳出自然的秩序,为了生存下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困难,只不过通常人们解决问题的唯一方法就是把事情弄得更糟。
保姆应该是一个身心健康之人:情感的放浪,就像品性的暴躁一样,会影响乳汁的质量;或者,单单只有一副健硕的身体,那也只能事倍功半,可能乳汁好而品格不好。良好的体格和良好的品性,是缺一不可的。倘若找一个道德败坏的乳母,我不敢说她的乳汁也沾染了不好的品性,但我可以说将来孩子会因此而吃苦头的。她用乳汁哺育着他,难道不该温柔、体贴、耐心地看护他吗?难道不该把他弄得整整齐齐的吗?假如她既好吃懒做又形骸放浪,很快她的乳汁就会被破坏;假如她粗枝大叶,或者脾气火暴,那个还没有能力自保、又不会哭诉的可怜孩子,在她的照顾下,长大后会变成什么样呢?无论何种事,邪恶的人都不能胜任。
保姆的生活必须舒适,饮食上也必须丰富,不过她没必要完全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因为突然全盘改变,即便是从坏变好,对健康来说也是有危险的。况且,她惯用的生活方式已经给了她健硕的身体,所以为什么要她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呢?
我觉得没有必要改变乳母平日里的饮食习惯,只要食物丰富点儿,挑好一点儿的就行了。另外,你们也得改善一下烹饪的方法,别把食物烤焦了,也别用油炸;别煎炒牛油、盐和乳制品;水煮的蔬菜一定要冒着热气端上桌之后再放调料。素食不会使乳母便秘,反而会催生丰富而优质的乳汁。
对于孩子来说,空气的作用举足轻重,在生命的初期更为明显。空气侵入细嫩皮肤上的所有毛孔,带给那些成长中的身体巨大的影响,给它们留下不朽的印迹。因此,与其把一个农村的妇女从乡下叫到城里,关到房间里给孩子喂奶,还不如让孩子去乡下呼吸新鲜的空气,不要在城里呼吸肮脏的空气。他会过上一种全新的生活,住在乡下的房子里,父母也跟着他到乡下去。
人类繁衍的理由,可不是为了挤在一起虚度人生,而是要踏遍他所耕种的土地。人类聚集得越密,就会越腐化。过多的聚集只会让身体残疾,让心灵残缺。在所有动物中,人类是最不适宜群居的生物。要是人类像羊群一样挤在一起,用不了多久就会全部死亡。对同类来说,人的呼吸是最致命的危险,无论从现实或从笼统的角度来说,这一点都是对的。
生完孩子后,人们就会用温水给小孩洗澡,还在温水里加入一点儿酒。我认为,没有必要在水里加酒。因为自然没有生产任何酵素,我不相信人工酿造的酒对被自然创造出来的人类有什么益处。
一旦养成洗澡的习惯,就不应该中间停止,应该一直持续下去。我非常重视这个习惯,不单是为了干净和身体的健康,而是把它视为增强体质的方法,它能让肌肉纤维更加柔软,这样在经历酷暑严寒时,肌肉就不会感觉吃力,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因而,我希望孩子能养成洗澡的习惯:偶尔洗个热水澡,并且经常在冷水中沐浴。因为水是一种密度很大的液体,我们受影响的部位比较多,作用也很大,所以只要能习惯各种温度的水,就能习惯空气的各种温度。
当婴儿脱离母体自己开始呼吸时,就不要把他裹在比子宫还紧的襁褓里了。别给他戴什么帽子,系什么带子,更不要包在襁褓里;就给他穿上宽松的衣服,让他四肢得到自由,不至于影响他的活动,也不会妨碍他感觉空气的流动。把他放进一个铺好的摇篮里,让他在其中自由自在地活动。当他茁壮成长时,就让他在屋子里随便爬行,让他自己玩,活动活动自己的四肢。慢慢地,你会看到他一天比一天强壮。你的孩子跟那些用襁褓裹得紧紧的同年龄的孩子相比,你会惊讶于他们之间的差别如此之大。
人类生来就有学习的能力,只是出生时懵懵懂懂,稀里糊涂。我们的心灵被禁锢在还没完善和成熟的器官里,就连它本身的存在也感觉不出来。刚出生的婴儿的行为和哭闹,完全出于机械,多半是出于身体的本能反应。
要是一个婴儿刚生下来就拥有大人的身体,他刚一出生就发育完毕不再成长,那么这个小大人会是一个彻底的傻瓜,一个机器人,一尊从不动弹也没有知觉的塑像。这样的孩子什么都看不到,也听不到,不认识任何人,更不知道转动眼球去看他想看的东西。他不仅看不到身体以外的任何东西,也感觉不到感官让他看的东西;眼睛不能分辨颜色,耳朵不能分辨声音,接触到任何东西也没有知觉,他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身体;手接触到什么,脑子里才会反应有什么;一切知觉都集中在一点上,他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我”的想法,他的所有知觉都符合这个想法。这个想法,说得更准确些,这种感觉可能就是他比一般的孩子多拥有的唯一的东西。
他因为一下就长大了,也不会用两只脚站立,所以他需要努力学习如何站得平稳。可能他连怎么试着站起来都不会,你们会看到,这个高大健硕的身体只会待着不动,就像一块石头,或者只会像小狗一样到处爬行。
身体的需要让他感到痛苦,可他又不知道自己到底需要什么,也想不到如何来满足自己的需要。他不知道胃和手臂之间的联系,所以即便四周堆满食物,他也完全不知道向前迈步或伸手去够。因为他的身体已经长成,四肢已经发达,不再像个婴儿一样好动,没准在他踏出脚步寻找食物之前,他就已经饿死。只要稍微回忆一下我们获得知识的步骤和顺序,我们就无法否认,在没有获取自己的经验和学会别人的经验之前,一个人天生的无知和愚蠢的原始状态就是这样。
大家都知道,或者说认识到,每一个人都应该从最开始做起,慢慢才能学会一切。可是,有谁知道终点在哪里呢?每一个人能进步多少,取决于他的天赋、兴趣、需求、才能、激情和他能抓住的机会。没有一个哲学家会大胆地预言:“一个人只能到此为止了,再也不会进步了。”我们可能不知道天性会让我们成为什么样的人,也没有人测量过人和人之间的差距。人的灵魂低贱到无法激起这样的思想,有的时候竟然不敢充满自信地对自己说:“我已经远远超过界限了!我还能攀上更高的山峰!为什么让跟我一样的人比我走得更远呢?”
再重申一次:人的教育在他出生时就已经开始了,在他能够说话和听懂别人说话之前,他已经在接受教育了。经验出现在教育之前,在他认识自己的乳母时,他就已经获得了许多的经验。假如我们回想一下,粗俗的人从出生到长大的过程,我们就会惊奇于他也有着渊博的常识。要是我们把人类的知识分为两类,一类是人类共有的常识,另一类是学者拥有的知识。跟前一类相比,后一类就显得过于渺小了。不过,我们不太重视自己获得的常识,因为这是我们在没到成熟的年龄前悄无声息就获得了的;而学问之所以被重视,是因为它们都很特殊,就好像代数方程式里的分子一样。
孩子最开始的感觉完全是感性的,他们只能感觉出高兴和痛苦。因为他们既不会走路,也不会拿东西,他们需要很久才可能触景生情;当各种形状和大小的物体时不时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感性会屈从于他们养成的习惯。我们看到,他们的眼睛一直追着阳光,假如阳光是从旁边射进来的,他们会不自觉地把眼睛转到旁边,所以我们应该想方设法让他们的脸背对阳光,免得他们养成斜视或侧视的习惯。他们应该尽早地适应黑暗,要不然一看到黑暗他们就会哭泣。过于严厉地规定饮食和睡眠时间,会让他们觉得每隔一段时间后,就必须得进食或者睡觉,久而久之,他们想吃饭和睡觉,并不是出于需要,而是因为形成惯性。或者这么说,惯性让他们除了身体的需要外又增加了新的需求,这必须提前预防。
孩子不要形成任何惯性:不要用固定的一只胳膊抱他们;不要让他们惯于伸某只手,或者只用某只手;不要固定某个时间让他们吃饭、睡觉和活动;不要不留给他们独自发呆的时间。让他们尽可能早地掌握自己的身体和自由,让他们养成顺其自然的习惯,让他们能自己约束自己,只要他们想做什么,就应该随他们去。
在生命的初期,由于记忆力和想象力处于静止的状态,孩子只能留意影响他们感官感受的东西。他们的知觉是知识的来源,所以得按照一定的顺序让他们产生知觉,这就需要培养记忆力。记忆力可以在今后的某天复制同样的东西给他们;但是,小孩子只在意他们自己的感觉,这个时候只要指出这些感觉和产生这些感觉的东西之间的联系就可以了。孩子想摸一摸所有的东西,碰一碰奇怪的东西。他们动来动去的时候,你不要出声阻止,他们是在进行必要的学习。这样一来,孩子才能学会使用观察、触摸和倾听的方法,特别是把观察和触摸做一个比较,以及用眼睛来测量、用手指来触摸——学会用这些方法来了解物体的轻重、冷热和软硬,以此来判断物体的大小、形状和能够感知的各种性状。
只有通过动手,我们才知道物体是否跟我们的性质相同;只有通过动手,我们才能感知远近。孩子没有远近的观念,所以不管物体是在身边还是在远处,他们都会伸手去够。他们会费力地伸手出来,看上去就像在指挥你,命令你把东西拿到他们身边,或者拿到他们那里。其实不然,这只是因为一开始只在他们脑子里的东西突然出现在眼前,所以他们认为这东西就在手边;他们只能想象出自己伸手触到的距离。所以,应该带他们多多走动,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让他们感觉到地方的变化,从而让他们学会如何判断距离。当他们能够分得清远近时,需要改变方法,不要再随便带他们去哪里了,也不要由着他们的喜好去哪里,因为此时他们的行动都带有目的性。这种目的性是值得注意的,需要家长进行一番探究。
孩子习惯于在别人的帮助下来满足自己的需要,这种需要会产生不舒服的感觉,这个时候,孩子就用一种信号表达出来。他们啼哭正是出于此;他们啼哭的时候很多,这是必然的。他们的感觉是感性的,因此他们舒服的时候,会悄无声息地享受;痛苦的时候,他们就会用语言表达出来,提醒别人帮助他们结束痛苦。只要他们还清醒,就分分秒秒都有感觉;除非他们睡过去,否则一直都有感觉。
我们的一切语言都是艺术。许多年以来,人类就在探索是否有一种人类共通的自然语言。这是肯定的,这样的语言就是婴儿没说话之前的语言。这种语言不是清晰地发出音节,而是嘹亮的抑扬顿挫,是可以理解的。我们使用大人的语言,忽视婴儿的语言,甚至把这种语言都忘掉了。通过对孩子的观察,我们也能重新学会这种语言。乳母就是教这种语言的老师。她理解自己哺育的婴儿所说的话,她还能做出回答,孩子与她互相都能知道对方的意思。虽然她说一些话,但这些话是完全没用的。婴儿能明白的,并不是话的意思,而是她说话时的声调。
除了语言,还有身势语,后者达到的效果并不比前者差。然而,身势语并不体现在孩子的手上,而是他们的脸上。这些还稚嫩的小脸有各种表情,这是让人诧异的:他们的脸以惊人的速度变化着,你可以从中看到微笑、欲望和恐惧,如闪电般出现,又如闪电般消失。这让你恍惚地觉得,你看到的好像是另外一个人。他们面部的肌肉比大人还灵活。不过,他们的眼睛非常迟钝,没什么表情。在年纪尚小且有需要时,他们就这样表达:感觉表达在脸上,感情则表达在眼神里。
人类最开始的时候是处于艰难无助的困境中,所以婴儿都是伴随啼哭和悲伤降生的。当有所需求,可自己又满足不了时,他就会大声啼哭,求得别人的帮助;当饥渴时,他也啼哭;当太热或者太冷时,他也会啼哭;当他想活动活动,而大人非要他休息时,他也会啼哭;当他想睡觉,可大人不让他睡时,他还是啼哭。他不能控制自己的生活,就常常要求大人帮助他控制。他只有一种语言,究其原因,还是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因为他的身体尚未发育成熟,他还不能分辨各个器官的不同感受,当事情不尽如他意时,他就会产生不舒服的感觉。
大人不关心孩子的哭声,从中就产生了人和他身边的环境的第一个关系。这也是构成社会秩序的长锁链的第一环。
孩子哭泣时,他觉得很不舒服,不能满足自己的某种需求。此时,我们应该仔细观察一下,看看他到底需要什么,找出他的需求点并满足他。如果我们看不出他需要什么,或者没有满足他,他就会一直哭泣,让我们感到厌烦。然后,我们就去哄他,企图让他安静一些,或者摇一摇他,或者唱首儿歌让他入睡。他继续哭的话,我们就失去了耐心,开始吓唬他,粗鲁的保姆甚至还会打他。在他开始生活的时候,他所受的教育就是这么奇怪。
在那些讨厌的不断哭泣的孩子中,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自己就见过一个因为哭泣而被保姆打的。被打后,那个孩子立马就停止了哭泣,我觉得他是被吓住了。我心里想,他将来可能是一个软弱的人,只要一严厉对他,他就屈服了。可是我想错了,这个挨了打的孩子,满腔怒火,连呼吸也停止了。我看见他的脸都变青了。不一会儿,他就又哭了,而且比刚才声音还大。这个年龄的孩子,只要一感到愤怒、委屈和失望,就会用高亢的哭声来表达。我真怕他哭得晕死过去。如果说,我曾经怀疑人类是不是天生就有正义感或非正义感,这一个例子就足够消除我的怀疑了。我暗自想,如果有一块烧得正红的炭掉到这孩子手上,可能都比不上别人侮辱性的轻打一下痛呢。必须小心地对待孩子这种容易激动和愤怒的性格。波尔哈维 认为,小孩子的病多半都是痉挛性的,因为从比例上来说,他们的头比大人的重,神经系统比大人更敏感纤细,而神经质的人最容易受刺激了。如果孩子只是在物质上受到阻碍,而不是意志上,他们不会表示愤怒和反抗,且能保持身体健康。这就是自由的孩子与时时刻刻被操控的孩子相比,不仅不虚弱反而更加结实的原因所在。但是,必须一直留心,因为顺从他们的意志和反对他们的意志,会有天壤之别。
最开始,孩子的哭是一种请求,如果你不加以提防,哭就会变成一种命令。可以说,他们的哭泣,是以请求别人帮助开始的,以命令别人结束的。因为他们本身的娇弱,他们最开始想依赖别人,然后才是控制和命令别人。不过,之所以产生这种想法,不是因为他们的需求,而是因为我们的服侍。从中我慢慢发现,孩子的这种转变并非是受天性产生的道德的影响,所以我们在孩子出生后的头一年就要分辨他们每个表情、每声啼哭产生的原因。
当孩子不说话使劲伸手时,多半由于他不能估测他和想要的东西之间的距离,他以为自己能够着。他当然想错了。可是,如果他边哭边闹还同时伸手时,这就不是他估计错了距离,而是命令东西过来,或者命令你去拿那个东西。在第一种情况下,你可以慢慢地抱着他接近那个东西;若是第二种情况,你就得假装没听到,他越哭,你越不理他。必须尽早养成他不对人发号施令的习惯,因为别人不是他的奴仆。也要让他知道不能命令东西,因为东西不听他的命令。因此,当一个孩子想要某个东西时,应该把他抱到东西那里,而不是把东西拿过来给他。这样做,他才能明白其中的意义。这种方法适用于他的年龄,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方法能让他明白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