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我的邻居没有一天是安静的,他家几乎夜夜笙歌。我看见各种各样的红男绿女们,不停地穿梭在他那美丽的泛着蓝色暗光的花园里。他们不停地嬉笑,喝着上等的香槟酒。夜色降临前他们就已经到达了,有的甚至在太阳尚未落山海水涨潮时就已经站在他家在木筏子上搭建的高台上了,他们三三两两地玩起了跳水,有的则躺在沙滩上享受下午的太阳浴。当两艘汽艇拖着滑水板快速地划向海湾,海水翻起成为一道白色的浪花墙,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激动的尖叫声。而一到周末,宾客更是蜂拥而至,派出去接客人的劳斯莱斯几乎成了公共汽车,从早到晚,不停地接送客人,一直工作到深夜。这还不够,他家的那辆黄色甲壳虫大旅行车也投入了主人的派对盛会中,它一批一批地从火车站接客人,宴会结束时又一批一批地将客人送回火车站。当这一切都结束时,已经是周一了,众客散尽,残局总得有人收拾,这时候往往是八个仆人外加一个园丁最忙碌的时间,他们不停地收拾杯盘,拖地,擦洗。很快,各种装饰各就各位,树木花草重新得到修剪。这些活儿够他们忙活一整天。
准备工作也是前一天就开始的。每个周五,整箱的水果被送过来,足足有五六箱,水果就两种,柠檬和橙子,都是从纽约的一家水果店里配送过来的。而这些水果就像变戏法似的,在周一就成了稀巴烂,胡乱地堆积在他家的后门那里,就像一个金灿灿的小山丘似的。这么多的水果也是需要有相当马力的机器来料理的,两百多个橙子在半个小时就变成了新鲜的果汁,而他家的管家只需要配合的就是不断地摁按钮。
大型的宴会每隔一周就会举办一次,而宴席的承办者都是来自城里。每每这个时候,盖茨比家那幽蓝的花园就会张灯结彩,星星点点的就像是一颗超大的圣诞树,那装点用的长长的帆布和数不清的彩灯都是他们从城里专程带来的。有一个酒吧位于大厅里,这可是用纯铜的杆子搭建起来的,这里有各种各样的酒品,例如烈性酒、松子酒和不怎么被人们关注的甘露酒,等等。来这里赴宴的很多女孩子都少不更事,对于酒的品种,她们是一概不知。再看自助餐桌上,简直让人眼花缭乱,食物摆放得琳琅满目,五花八门,冷盘、火腿和沙拉,还有更诱人的火鸡和乳猪,被烤得金黄金黄的,散发着无尽的香味。
大型的管弦乐队在七点整准时到达,不是那种几个人随意组成的小乐队,他们拥有全套的乐器,无论是大提琴和小提琴,还是双簧管和萨克斯管;不管是长号和短号,还是高音鼓和低音鼓,再加上长笛和短笛,应有尽有。
这里顿时变得门庭若市,沙滩上游玩的最后一批客人也已经惬意而归,当然,他们还要换好衣服准备下面的宴会;车道上差不多已经停满了来自城里的车辆,五辆排成一排;所有的房间都人影婆娑,女孩子们一个个多姿多彩的,她们的发饰和发型各有特色,那五颜六色的丝巾披在她们身上显得十分别致,恐怕连卡斯蒂利亚人都自叹弗如。最为热闹的地方要数酒吧,就连佣人们都数不清往花园里端了多少盘鸡尾酒,他们不停地交织在摇曳多姿的人群中。随着浓郁的酒香,空气都开始跳跃起来,到处都是欢声笑语。相逢何必曾相识,在这里,你可以随意地和别人开玩笑,可以不假思索地与人交谈,可以尽情地和感兴趣的女人亲密地搭讪。
阳光毫不留情地抛弃了大地,盖茨比家的灯光在黄昏时分显得尤为明亮。随时都能听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欢声笑语,哪怕是一句随意的玩笑话,也会引爆人群的笑点,哄堂大笑,一阵接一阵,显得毫不吝啬。伴随着管弦乐团声势浩大的演奏,浪漫而迷人的鸡尾酒乐曲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和音也提高了一个八度,跌宕回落。而人群也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随着客人的四处游荡,时而聚拢,时而散开。人群里不乏一些姿色相当的女孩,她们在人群里游刃有余,颇为自信,迅速就博得了众人的眼球。人群掀起了一阵又一阵高潮,心满意足的女孩们在快乐而热烈的人群里游来走去,她们的脸上净是骄傲的笑容。如魔方般变换的面孔,夹杂着跌宕起伏的声音,在变幻莫测的霓虹映照下,随处可见她们摇曳多姿的身影。
忽然,在这群看上去像是吉卜赛人的女孩中,有一个姑娘颇为胆大,浑身上下一股珠光宝气,只见她抓起一杯鸡尾酒一饮而尽,然后就像舞蹈皇后弗里斯科一样,在帆布舞池里挥舞着双手,尽情地开始独舞起来。有一瞬间全场鸦雀无声,就连乐团的指挥都根据她的舞步变换了另外一种节奏。人群中不禁窃窃私语,一片叽叽喳喳的声音,有人指认她就是“齐格菲歌舞团”里吉尔达·格雷的替身。
至此,华丽的晚会才正式开始。
这是我第一次去我的邻居盖茨比家,而且我也一直确信那天晚上,在那些客人中,我是接到邀请的为数不多的宾客之一。也就是说大多数人是在没有接到邀请的情况下自行前往他家的,开往长岛的汽车很多,他们不知不觉地就来到了盖茨比那大别墅的门口,只要来到这里,到处都是认识盖茨比的人,随便找人引荐一下,这里就像公共娱乐场所一样可以让他们随心所欲。很多时候,宴会自始至终,他们压根儿都见不到主人盖茨比。他们有一份赴宴的热情,这就足够了。
说到邀请函,我是实实在在收到了。那是礼拜六,一大早就有一个身着蓝色工作装的司机穿过我家的草坪送给我一张请柬。那是一份极为正式的邀请函,内容大致是,当晚他家要举办“小型宴会”,如果我能赏光参加,他将荣幸不已。他还说,之前他见过我几次,本想早早地登门拜访我,无奈总是碍于各种事由,一直都没能遂愿。请柬的最下面是杰伊·盖茨比的签名,看起来颇为庄严。
我在七点整来到了盖茨比先生家的草坪上,赴宴那天我穿着一套洁白的法兰绒套装。游荡在一群毫不相识的人中间,让我感到手足无措,偶尔也有几张似曾见过的面孔,那是在通勤火车上遇到的。很快我就发现了一个现象,人群中有一些穿着讲究的英国人,面容之中略显饥色,他们正在跟彰显富裕的美国人窃窃私语着,热情而急切,他们多半是推销保险、证券什么的,看起来一副焦急的样子。因为他们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机会就在眼前,只要他们把握好时机,说上几句恰如其分的话,那么钱就轻而易举地赚到手了。
一到那里,我就开始到处找寻主人,可是询问了好几个人,他们的反应都是一样的惊讶不已,都表示根本就不知道主人在哪里。我想溜之大吉,于是悄悄地来到了摆放着鸡尾酒的桌子边,也许只有在稍微寂静的花园里,我这样的独身男子才可以有片刻的逗留,而不至于看起来太过落寞和尴尬。
为了摆脱这无聊和空虚,我准备将自己灌醉。这时屋子里走出来了一个人,是乔丹·贝克,她微仰着身子站在顶端的大理石台阶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整个花园,眼神里充满了不屑一顾之意。
眼下我顾不了太多的面子之类的,哪怕我属于不受欢迎之列,我也要尽快地给自己找个朋友,这点很有必要,否则跟来来往往的客人随意献殷勤,这可是我极不愿意做的事情。
于是我就主动迎了上去,“嗨,你好!”我那异常响亮的打招呼声在寂静的花园里总让人觉得怪怪的。
“呃,你好哦!”乔丹的回答显得颇为漫不经心。
“你大概就住在隔壁吧,我有点儿印象。”她过来随意地跟我握了握手,不经意地又补充了一句。
然后他就跟我说过会再过来找我聊,接着就跑到两个着装一样的女孩跟前,凑着耳朵听她们聊天,她们都穿着黄色的套裙,刚刚在台阶下停下来。
“你好!乔丹!”她们几乎是同时在跟乔丹打招呼,“你居然输了,令我们很遗憾啊!”
我知道她们指的是上个星期的高尔夫决赛,乔丹输了。
“当然你并不熟悉我们两个,”有个女孩接着说道,“只是一个月前,同样也是在这里,我们看到过你。”
“不过后来你们变换发型了,染发了。”乔丹的这句话让我很是吃惊,然而对那两个女孩来说像是对牛弹琴,因为她们已经心不在焉地离开了,也许只有那轮袅袅升起的月亮能够听到乔丹的话了。毋庸置疑,在这样的情况下,这句话就和晚宴的举办者从篮子里随意拿出来的任何一个东西毫无区别。夜色中,乔丹那金黄色的胳膊显得很纤细,我们手挽着手一起走下台阶,随意地走在花园里。过了一会儿,我们坐在一张桌子边,上面摆放着一盘鸡尾酒。同样坐在这张桌子边的还有三个男人和那两个身着黄色套裙的女孩,他们说话总是含糊其辞,做个自我介绍都不清不楚的,让人听得云里雾里。
“这样的宴会你每次都会参加吗?”乔丹的目光转向了她身边的那个黄衣女孩。
“也不是啦!上一次来这里,也就是遇到你的那次。”那女孩显得聪颖而又充满自信。她又把头转向了和自己穿着同款衣服的同伴:“露西尔,你也和我一样的吧?”
那女孩肯定地点了点头。
“不过我还是很喜欢来这里的!”她接着又说道,“我其实并没有什么要求,因此玩得也很开心。上次参加宴会的时候,我不小心被一个椅子划破了礼服,他听说了这件事,马上跑过来询问我的姓名和住址。你们猜怎么着?不到一周我就收到了一个包裹,是克罗里公司寄来的,竟然是一套崭新的晚礼服。”
“那么你收了吗?”乔丹问道。
“那是当然啦!本来计划今天晚上穿的,但是礼服的领子有点儿大了,需要送到裁缝店里改改。淡蓝色的晚礼服,镶嵌着浅紫色的珠子,真是漂亮,这衣服标价可是两百六十五美元呢!”
“这个人还真是奇怪,如此做事情,有点儿意思啊!”另一个黄衣女孩急切地接上话,“估计他想在每个人面前都做个好人吧!”
“他,谁啊?”我有点儿好奇地问道。
“那还用问啊!当然是盖茨比先生啦!听说……”
三个女人凑到了一起,神秘地窃窃私语。
“我听说,他曾经杀了一个人。”
在场的所有人都打了个激灵,同桌那三位素不相识的男人也都凑了过来,目光里充满了好奇,急切地想知道下文。
“我可不这么认为!”露西尔马上就反驳道,“我觉得他应该是战争时期德国的间谍,你们觉得像吗?”
其中有一位先生点头表示赞同。
“我有位朋友确实是这么跟我说的,那个朋友和他曾一起在德国呆过,清楚他的底细。”
他说得有板有眼的。
“啊!不会吧?”第一个黄衣女孩说道,“怎么可能呢!要知道战争的时候他还在美国服兵役呢!”她的话好像也有道理,她的身子向前倾了倾,兴致勃勃地继续说着,“你们要不相信的话,可以趁他不注意之时,仔细地观察一下他。我敢打包票,他绝对杀过人!”
她说完,闭上了眼睛,身体开始发颤,紧跟着露西尔也开始颤抖起来。我们回过头四处环顾,想搜寻到那个神秘的盖茨比的影子。虽然这也不能算是什么大不了的秘密,可是谈及这个话题,大家仍然是饶有兴趣,正好说明了他当时在人们心中激荡起了何等神秘而富有情调的幻想。
每次晚宴都会有两餐,第二顿是在午夜后,此刻第一餐已经上桌了。乔丹邀请我和她一起,坐在花园那边的一张桌子边,这桌都是她的朋友们。其中包括三对夫妻,另外还有一个年轻人,是乔丹的追求者。这个年轻人很自信,跟人交谈总喜欢拐弯抹角,而且他打心眼里认定乔丹总有一天会嫁给他的。这一桌人有些特别,都一本正经地端坐着,几乎没人四处闲逛攀谈,他们好像就是绅士的化身,端庄高雅的代表,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他们属于东卵村,能屈尊来到西卵村,那肯定需要时刻提高警惕,生怕一不小心被这里的花天酒地所诱惑。
“我们去别处吧!”在这里死气沉沉地浪费了半个钟头的时间后,乔丹在我耳边悄声说道,“我不喜欢这里的气氛,文绉绉的。”
于是我和乔丹站了起来,当然她有合适的理由,要带我去寻找主人。她跟他们说至今为止我还没有见过主人呢,她的话令我不自在。那位护花使者附和地点了点头,但又露出了疑惑的表情,还夹杂着一些失落。
乔丹从台阶上往下扫视了一遍,没有看到盖茨比的身影,又去了酒吧,到处都是人,可就是不见他。我们又来到阳台上,依然没有找到盖茨比。我们看到了一扇看起来很庄严的大门,就顺手推开走了进去,这里是一个哥特式风格的图书馆,颇为庄严,看样子像是从外国的某处名胜古迹整体搬运过来的,英式橡木雕花镶嵌在四周的墙壁上,看起来非常精致。
一张大桌子旁坐着一个醉醺醺的中年男人,体型粗壮,鼻子上架着一副猫头鹰式的大框眼镜,他的神情恍恍惚惚的,似乎在盯着书架上的那一本本书。当发觉我们进来后,他立马就转过头来,从头到脚将我们仔细地端详了一番,显得异常兴奋。
“喂!你感觉怎么样呢?”他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
“啊!什么怎么样?”
只见他蛮横地朝着那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书架指了指。
“就是那东西了!说心里话,你也没有必要浪费时间去辨认了,我敢保证,那都是真真切切的!”
“你,说的是那些书吗?”
他频频地点头。
“我之前都已经确认过了,肯定是真玩意儿。种类很齐全的,我一页页地都翻过了。之前我总认为那只不过就是些摆设用的美观的书架子罢了,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居然都是一些实实在在书籍,一本一本的。对了,你过来,看看这里!”
他自以为是地跑到了书架旁边,想着我们肯定不会相信的,于是拿出了一本书,是《斯托达德演说集》第一卷。
“看,没问题吧!”他沾沾自喜地大声说道,“要知道,这可是实打实的印刷珍品,我都感到震惊。这个家伙真是不可思议,简直就是贝拉斯科!简直太完美了,太逼真了,真是棒极了!还有,这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书页没有真正地裁开。你说你还期待什么?还想要些什么?”
说话间我手里的书已经被他夺走了,匆匆忙忙地被他摆回了书架上。他嘴里还嘟嘟囔囔的,说什么一丝一毫的东西也不能缺少的,否则会导致图书室整体垮塌的。
“你们是怎么进来的?谁引荐你们的?”他接着问道,“要不你们就是不请自来的,我可不是,我是跟着别人来的,这里的很多人都是这样的!”
乔丹并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机灵而温和地瞧着他。
“你们认识克劳德·罗斯福太太吗?”他自顾自地继续说着,“我就是她带领来的,昨天晚上我记着还碰见她了,忘了在什么地方了。你们知道的,我喝醉了,足足有一个礼拜呢!因此来到这里,我是想着图书馆里可能会让我的脑子清醒一些。”
“那么,你的脑子清醒了吗?”
“好像吧!不过我也不太清楚,我来了也没多长时间,也就个把小时。之前我有没有跟你们谈过这里的书呢?那些可都是实实在在……”
“我们已经听你说过了。”
然后我们郑重其事地和他握了握手,走出了图书馆。
步入花园,映入我们眼帘的是翩翩起舞的人群,在铺着帆布的地板上,人们的舞姿千姿百态,老男人搂着年轻的女子原地转圈,姿态多少有点粗俗。而朝气蓬勃的红男绿女则跳着时下比较流行的舞步,不停地变换着,可谓多姿多彩。当然也不乏单身女孩,她们跳着独舞,自娱自乐,还可以加入到气势浩大的管弦乐团中,敲敲架子鼓,弹弹琴。而这场盛大的宴会在午夜时分才进入高潮,大家尽情地狂欢,非常热闹。激情澎湃的意大利曲来自著名的男高音,而低低吟唱的女音爵士曲的演唱者名声却并不怎么样。这个时候大家都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还真有一些“绝技”,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又一阵开心而空乏的笑声,荡漾在夏天的夜空中。舞台上有一对“双胞胎”正在表演一出儿童话剧,我发现表演者正是前面见到的那两个黄衣女孩,她们换上了相应的行头。一杯接一杯的香槟被端上来,那杯子看着比洗手碗还要大一些。月亮在夜空越爬越高,海湾的上空漂荡着一个银色的星斗,像一个三角形的天平,伴随着班卓琴那干脆而明快的旋律,在海湾的上空一跃一跃轻轻地颤动着。
乔丹一直都和我坐在一起,和我们一桌的,有一个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的先生,还有一个总是叽叽喳喳的女孩子,特别爱笑,谁随便说一个啥事情都能引起她的开怀大笑。可能是因为乔丹一直在我身边,我也逐渐放松下来,开始试着去体验和享受其中的乐趣了。两个超大杯的迷人的香槟入喉后,这里的一切都变得神秘起来,但又让人感觉十分自在且回味无穷。
在那些诸多表演交替的空档时间,我看到有个男人一直在冲着我微笑。
“嗨!看你似曾相识啊!”他文质彬彬地问道,“冒昧地问下,战时你在第一师待过吗?”
“是啊,没错!我的确在一师,是步兵二十八连。”
“怪不得呢,我就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你。当时我在十六连,在那里我一直待到了一九一八年六月。”
我们两个人又随意闲谈了一会别的,比如聊到了法国阴暗而潮湿的小村落。很明显他应该也住在附近不远的地方,我这样猜想是因为他跟我说他刚刚才买了一架水上飞机,计划找个时间去试飞。
“老伙计,你愿意和我一起去试飞吗?也就在岸边,沿着海湾随意转悠几圈。”
“具体什么时间呢?”
“看你什么时候有空?”
在我正要详细询问面前这位先生姓名的时候,我看到乔丹转头冲我直笑。
“怎么样啊?开心吗?”她问我。
“现在好多了!”我又转回去跟眼前的这位新朋友说,“今天的这场宴会对我来说非常重要,不过截至目前我都还没和主人会面呢。我的家就在隔壁……”我抬手指了指远处那道并不在视线里的栅栏,“我说的主人是盖茨比先生,我收到了宴会的请柬,是他邀请的我!”
他怔了有几秒钟,好像对我说的话不太相信。
“你说的主人盖茨比,就是我!”他突然说道。
“啊,你说……”我几乎是在喊,“呃,刚才,抱歉,失敬失敬啊!”
“老伙计,你竟然都不认识我!看来我并不是一个称职的主人。”
他冲我轻轻笑了笑,我很少见过这样的笑容,那是一种会心的笑,让人在瞬间拥有一种安全感,这样的笑容相信每个人的一生当中也碰不到几回。这微笑在刹那间变得无比高大,全世界都展现在面前,凝聚成一种永恒,毫不吝惜地投注给你,那种私爱让你无法拒绝,更无力抗衡。它能读懂你,也刚好就是你想要的那种恰如其分的程度;它愿意相信你,就和你宁可相信自己那样;它给了你安全感,让你打消了所有的不安和防备,相信自己留给别人的印象就是自己的最好状态。我还正无边畅想的时候,他的笑容瞬间不见了,只有一个三十出头的壮年男子,言谈举止优雅,说话文绉绉的,又透着那么一点儿风趣。他下面应该是要向我介绍他自己了,我坚信他一定在脑子里仔细地斟酌词句,说出口的一定是最为恰当的措辞。
不过还没等到盖茨比先生开口,就被一个男管家打断了,他急匆匆地告诉盖茨比先生,说是有芝加哥那边打过来的电话。迫不得已,于是他挨个跟我们轻轻地鞠躬暂别。
“老伙计!千万别客气,有需要随时告诉我!”他一副诚心诚意的样子,“我要先离开一会,等会儿我们再继续,抱歉!”
等盖茨比刚刚离开,我就抓起乔丹的手,因为我急切地想让她知道,对于我的邻居,我是多么出乎意料,在我的想象中,他应该是一个生意人样的男人,春光满面,肚子微挺。
“他,到底是谁?”我问乔丹,“对此你清楚吗?”
“他就是一个男人,名字叫盖茨比。”
“这个我已经知道了。我指的是,他到底是做什么的?还有,是从哪里来的?”
“你也开始关心这个了!”她莫名地笑了笑,对此好像已经没什么兴趣了。
“呃,以前曾经听他说过,他上过牛津大学。”
对于盖茨比,我的脑海里似乎有了一个逐渐成形的模糊的轮廓,不过听了乔丹接下来的话,脑海里又成一片空白了。
“他那样说,但是,我并不相信他说的话。”
“你为什么不相信呢?”
“我也说不上来原因,”她看来还比较执着,“不管怎么样,对于他上牛津大学这个话题,我还是不能相信。”
乔丹坚持的话题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就如同之前那个黄衣女孩的话“我敢打包票他肯定杀过人”一样让人遐想连连。打个比方,盖茨比来自纽约的贫民窟,或者是路易斯安那州的沼泽地区,对此我并不怀疑,谁都可以想得通的。然而,像他那么年轻,不可能如此厉害,也许是我的阅历太浅,至少在我看来,一个年轻人,不可能——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从天而降,随便就在长岛的海湾买了一座别墅,像宫殿一般华丽的别墅。
“哎哟,无论我怎么认为,那实实在在的,此刻在人家家里举办大型的盛会呢!想那么多干吗!”乔丹跟大部分的城里人一样,并不想纠结在具体的小细节上,她说道,“这样的宴会,大家聚在一起热热闹闹的,我就喜欢这样。不像那种小聚会,连一点私人空间都没有。”
夜空里突然响起了乐团指挥的声音,低音鼓轰轰隆隆地作响,花园上空的喧闹声顿时被遮住了。
“亲爱的先生们,女士们,大家晚上好!”他的声音很洪亮,“在此,应盖茨比先生的盛情邀请,今晚将为大家带来一部最新的作品,它出自著名的弗拉基米尔·托斯托夫先生之手。想必很多人都知道,在今年五月这部作品‘引爆’了卡内基音乐厅,关注度极高,大家如果有经常翻阅报纸的习惯的话,便会知道当时它有多么火热!简直是——”他以一副居高临下且喜不自胜的神情,微笑着说道,“空前盛况!”他的语气在人群中引发了一阵笑声。
“言归正传,那么这首乐曲,”最后他以更洪亮的嗓门说道,“名字即为‘弗拉基米尔·托斯托夫先生创作的爵士音乐世界史’。”
托斯托夫的名曲并没有激发我的兴致,因为乐曲刚奏响,我的注意力就转移到了盖茨比身上,淡淡的夜色映出了大理石台阶上盖茨比的身影,他的目光落在了眼前的这一大群人身上,看得出他是心满意足的。他那黝黑而又充满弹性的脸庞,健康地散发着魅力,头发短短的,似乎每天都要精心地修剪。从他身上我看不出丝毫凶险的痕迹。我一直都在思考,会不会是因为不喝酒的原因,在人群中他才显得如此别致。而且我还发觉,大家越是放纵和嘈杂,他却越是显得端庄和冷静。乐曲演奏刚一结束,有的女孩会有意向后仰,靠在男人的怀里,脸上笑嘻嘻的;有的女孩将头靠在男人的肩头,像小狗一般温顺;有的甚至直接倒向后面的人群里,因为她们知道,一定会有人伸手接住的。然而,没有哪个女孩能让盖茨比先生拥其入怀,盖茨比先生的肩膀更不会触碰哪个女孩的法式短发,当然也不会有任何的合唱团邀请他参与。
“冒昧打扰了。”
突出又冒出了盖茨比的管家。
“你是贝克小姐吧!”他似乎只是想证实一下的语气,“是这样,盖茨比先生邀请你过去,他想和你单独聊会。”
“没搞错吧,是和我吗?”她满脸疑虑地问道。
“没错!贝克小姐。”
于是贝克小姐朝我耸了耸肩膀,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眉毛向上扬了扬,依然一脸诧异的表情瞧了瞧我,然后就跟在管家后面走了。刚好我观察了下乔丹,她迈着轻巧的步伐,就好像她走路的样子也是在高尔夫球场上学会的,而且是在那鸟语花香的清晨。贝克其实是穿着一件挺漂亮的晚礼服的,但给人的感觉,所有的衣服在她身上都是运动服的效果。
这个时候差不多快两点了,我又成了孤单单的一个人。有好些时候,有一种混乱不已但又让人充满好奇的声音从阳台上传了出来,应该是从那个有很多窗子的长房间里发出的。那个大学生,也就是乔丹的护花使者,此刻正在和两位合唱团的女孩聊关于妇科的助产术之类的话题,看得出来他期待着我的参与,可我却若无其事地迈进了房间里。
这个有着很多窗子的房间里人满为患,有弹有唱的颇为热闹。弹钢琴的是一个黄衣女孩,站在她旁边唱歌的是一个红头发女郎,大高个,她是一个名气挺大的歌唱团的一名歌手,她高亢的歌声中夹杂着低声的抽泣声,估计是喝了很多酒,才会把自己这种悲伤的情绪带到演唱中去,显然很不和谐,但她已经控制不了自己了,甚至在乐曲的间隙里,只能听到她哼哼唧唧的啜泣声,接着继续演唱时,她的声音已经在不住地颤抖了。泪水在她的眼眶里不停地打转,不过要流出来却不容易,因为她的眼睫毛画得太重了,泪水一碰到这里,汇合了睫毛膏的浓黑颜料才会继续慢慢地流下来,如同一条黑色的小溪在流淌。这时人群里有人提议说,让她把黑色小溪的旋律演唱出来。听到这样的玩笑话,她胡乱地挥舞两下胳膊,醉醺醺地跌倒在了椅子里,像死猪一般死死地沉睡了去,甚至发出了微微的鼾声。
“听说,她才跟人打了一架,那人说是她的丈夫。”旁边有一个女孩低声说道。
还真是奇怪,我环顾了下周围的人们,那个女孩说的这种情况眼前比比皆是,一对一对的都在吵架。不管是年轻的小情侣,还是老夫老妻,都在闹腾着,就连和乔丹一起来自东卵村的那几对夫妇,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也都分道扬镳了。男人们也并不示弱,有一个东卵村的男人还不识时务地攀上了一位当红的年轻女演员,交谈得甚为热切,而他的妻子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和面子,起初还置之一笑,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可人的内心忍耐度也是有限的,最后她终于忍无可忍了,彻底爆发了,但方式还是要讲究的,她从侧面进行迂回攻击,冷不防地就出现在她男人的面前,那架势就像是一条受到挑衅的毒蛇,吐着火红的信子在他耳边发出嘶嘶的威胁声,“别忘了你说过的话,你可是答应得好好的!”
挑事的可不仅仅是花花肠子的先生,还有胡乱折腾的太太。只见大厅里坐着的两个无比清醒的男人,神情可悲而落寞,而那两个女人呢,气势汹汹的,扯着大嗓门,两人同病相怜,相互倾诉着自己男人的不是。
“唉,你都不知道,每次我玩得尽兴的时候,他就提出要回去,真是扫兴!”
“可不是吗?我都没见过像他如此只顾自己的男人。”
“往日参加宴会,基本都是早早就回家了。”
“没错啊!谁说不是这样呢。”
“没想到,今天的宴会我们会是最后离开的!唉!”我听到了一个男人充满顾虑的声音,“就连乐团,都撤离了大约有半个小时了,还不回家。”
其实两位太太对于这种险恶的语言,连自己都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但矛盾总有了结的时候,挣扎了一会便不再吵闹了。不过在被男人强硬抱起来的时候,她们在各自先生的怀里仍是胡踢乱打,尽管如此,他们的身影在夜色中还是逐渐地消失了。
我的帽子丢了,此刻正等着侍者帮我找回来。这时,那个高大的图书室的门缓缓地开了,只见盖茨比和乔丹并排走了出来。看样子他在向她说着最后的告别话,当有另外的人走上前和他握手道别的时候,他之前的那副殷切的神情瞬间就收回了,马上换成了平静而严肃的表情。
来自东卵村的那帮人不断地喊乔丹,看着已经很不耐烦了,可是乔丹依然拖延了一小会儿时间,过来跟我告别。
“喂,我刚在里面大概待了有多长时间?”她压低了声音,悄悄地说道,“你猜我听到了什么?简直不可思议呢!”
“应该有一个小时吧,发生什么事情了?”
“真的不太好说……总之,让人匪夷所思啊!”她絮絮叨叨地重复着相同的话,“不过,我是发过誓的,不跟任何人说这个的,你看,你的好奇心一会儿又被我激起了。”当着我的面,她打了个哈欠,她可能觉得自己的哈欠都打得那么高雅。
“你过来,看看这个……是电话本……对,那是在西戈尼·霍华德太太的名下,……是我姨妈……跟你说……”她吞吞吐吐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然后伸出那金黄的胳膊,和我握手道别,便急匆匆地跑开了,一会儿便和门廊处的那堆人融为一体了。
此时盖茨比依然被人群包围着,这算是最后一拨客人了,而我也是其中一员,第一次受邀参加宴会就这么晚,我感到很难为情,于是就想找机会向他解释,比如我一来就开始找他;还有,在花园里他主动来找我,我竟然没有认出来他,我也想为此而道歉。
他好像什么都明白似的,还诚恳地安慰我:“老伙计!没关系的哦!什么都别想了!”我很喜欢他的这个称呼,让人倍感亲切。还有,他用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这同样也是一双让人放心的手。“对了,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哦!明早九点,我们一起试飞!”他说。
从他身后又传来了管家的声音:“先生,有来自费城的电话。”
“知道了,一会儿就过去。你先告诉他我很快就来接听。晚安!老伙计!”
“嗯!晚安!”
“好,晚安!”他轻轻地报以一笑。我的难为情荡然无存,瞬间发现,此刻的心情很愉悦,待到这么晚也并不是什么坏事情,相反还很有意义,看得出来,这也是他所期望的。
“晚安……老伙计!”
在和他做了最后的道别后,我走了出去,可是下了台阶,才知道我并不是最后离开的客人。在距离大门有十来米之处,乱哄哄一片,在十几盏车前灯的映照下,场面混乱而又令人感觉怪怪的,只见路边的水沟里侧翻着一辆全新的小轿车,车的一只轮子已经没有了,估计是被什么东西碰掉了。当然,这车从盖茨比家开出来也就一两分钟而已,离奇的是,竟然是墙上突出的一部分撞掉了车轮,前面有好几个好奇心强的司机围着查看情况。可是后面车的司机不断地摁喇叭,那声音叫一个刺耳,因为前面的车挡路了,就这样不停地摁,不断地传出尖锐的噪音,更是加剧了这狼狈不堪的混乱局面。
这时,被撞翻的车里出来了一个风衣男子,跌跌撞撞地站在路中间,他的目光从车子转向轮子,然后落到了围观的人们身上,一副温和之状,但看起来又充满了困惑之意。
“啊,看看!”他似乎在跟大家解释,“原来是车子掉到水沟里了。”
他对于这个事实感到很震惊。他的这种震惊总让我感觉怪怪的。再看了他一眼,我发现,他就是之前我和乔丹在盖茨比图书馆里偶遇的那位猫头鹰男人。
“天啊,怎么会这样呢?”
他无奈地耸了耸肩膀。
“对于这些机械的东西我可是两眼一抹黑。”他说得很干脆。
“可你这是怎么回事呢?是不是撞墙了呢?”
“我什么都不知道,”猫头鹰男人说道,也许他是竭力想撇清自己的责任,“我几乎没开过车,可以说是一窍不通。然后车子就这样了,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
“开玩笑,你对车子全然不懂,竟然还在晚上试着开!”
“我没有试!”他看来生气了,反复地解释,“我没有试!”
人群一片寂静,人们的眼里只有迷惑。
“那么,你是想用这种方式结束自己吗?”
“还好只是撞掉了一个车轮,不会开车却不先试一下,唉!”
“你们搞错了,不是我!”这个“肇事者”在作最后的辩解,“那车子根本就不是我驾驶的,还有一个人在车里呢。”
听到这句话,人们更是诧异不已,发出了一阵阵“啊……”的感叹声。就在大家惊诧之际,撞坏的车子的门缓缓地开了,聚集的人群越来越多了,都情不自禁地朝后退着。车门敞开的一瞬间,四周一片死寂。接着,缓缓地,一个踉跄而苍白的影子从被严重撞毁的车里一点一点地挤了出来,地面上轻轻地落下了一只穿着大舞鞋的脚。
明亮的车前灯照得这个幽灵般的家伙不停地揉眼睛,又被接二连三的喇叭声吵得摸不着头脑,他原地摇晃了半天,才找着那个猫头鹰男人。
“出什么问题了?”他若无其事地问道,“是不是我们的车子没油了?”
“你自己好好看看啊!”
数根手指齐刷刷指向路边那被撞掉的轮子。只见他看了看轮子,接着又向上瞧了瞧,似乎在怀疑这车轮是不是从天而降。
“你这车轮已经掉了。”有人向他解释道。
他若有所思地点下头。
“哦,起初我都没感觉到车子不走了。”
过了一会儿,他来了个深呼吸,挺直了腰板,语气坚定地说道:“有谁知道附近的加油站在哪里吗?”
然后不断地有人跟他解释,车子开不成了,车轮和车身已经彻底分家了。就连几个脑子也处在混沌状态的人也意识到了这种情况。
“好吧,那就倒车吧!”稍顿片刻,他建议道,“然后再把车子摆正。”
“你先搞清楚,一只轮子没了,怎么倒车?”
他似乎迟疑了片刻。
“不过,总可以试试吧!”
尖利的喇叭声此起彼伏,我想回家了。在穿过草坪的中途我还回头看了看,夜色中,盖茨比的别墅被一轮明月映照着,夜晚如此美好,如同往日那般,花园里依然灯红酒绿,曲终人散,欢声笑语却已荡然无存。主人依然保持着一种挥手道别的姿态,从他身后高大的门和窗户里涌出一股猝不及防的空虚,使得站在门廊上的他的身影显得尤为形单影只。
再次读到我的文章,可能会给读者这样的感觉,那就是隔三岔五的晚上发生的各种状况,已经令我陶醉了。事实相反,这只不过是忙碌的夏日里偶然发生的几件小事情而已,在很长时间后,我对它们的关注程度远不及自己的私事。
几乎所有的时间我都在忙于工作。每个早上,我都沿着晨曦投在纽约南部摩天大楼间的白色空隙,急匆匆地赶到正诚信托公司去上班,阳光下我的影子是朝西的。我在公司人缘不错,和年轻的债券推销员以及其他的职员们打得火热,我们吃午餐的食堂阴暗而狭小,有小香肠、土豆泥……少不了的当然是咖啡了。甚至,我还有过一段匆匆的恋情,是和财务部一个来自泽西城的女孩。可是我忍受不了他哥哥看我时的那副藐视的眼神,因此借着她去避暑的空当,我决然而平静地和她分手了。
也说不清为什么,一天之中让我最厌烦的事情,竟然是每天下班后去耶鲁俱乐部吃晚饭,匆匆吃完就去楼上的图书馆,认真地学习一个小时,阅读和钻研证券和投资方面的资料。就算有几个喜欢喧闹的人,但不妨碍我,因为他们不会去图书馆的,因此我发现,在这里工作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工作完,我还可以悠然漫步在麦迪孙大街上,欣赏纽约那迷人的夜色,信步经过历史悠久的默里山餐厅,再从三十三号街经过,就到达了宾夕法尼亚车站。我就这样一天天地重复着自己的生活。
我开始有点儿喜欢这个城市了,喜欢那种充满放纵、激进、情调的夜晚,喜欢络绎不绝的绅士淑女,喜欢熙熙攘攘给人以眼花缭乱之感。我时常幻想站在车水马龙的第五大道上,挑出柔情蜜意的浪漫女子,片刻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她们的私生活,而且还不会有人反对。甚至有时,我会遐想着她们会把我带到那位置偏僻的街巷小公寓,突然回头冲我迷人一笑,然后关上了门,顿时消失在温暖的漆黑之中。在大都市那充满诱惑的夜色里,有时会给人一种无从发泄的落寞感。其实很多人都一样,都有如我一样的状况。那些年轻职员不禁让人怜惜,他们孤单地徘徊和游荡于橱窗前,最终一个人去吃晚餐。这是人生中令人心酸的岁月,只有幻想的夜晚,竟如此这般地虚度着。
又迎来了这个时刻——晚上八点,出租车队停放在那不知多少号街的幽暗的巷子里,一排五辆,整装待发,目的地都是剧院。一股深深的失落感直击我的内心。出租车里的人们相拥在一起,他们尽情地开着玩笑,声音飘出了窗口,车里充满了欢声笑语,香烟在燃烧着,盘升起了一团一团的烟圈,浑浊而迷离。梦幻中,我也加入了他们,匆匆地赶去享受生活,他们内心的那份兴致和愉悦也传递给了我,因此我情不自禁地深深地祝福他们。
我和乔丹好长时间都没有见面了,在夏天最热的时候我们才再次相遇。能陪着她到处游逛,有一段时间我感觉自己挺幸运的,当然是因为她高尔夫球冠军的光环,可后来的接触证明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个。确切地说,我并没有彻底地爱上她,但对于她,我总感到一种淡淡的温柔,还夹杂着那么一丝好奇。她总想让全世界都看到她的冷傲和不屑一顾,可这种高姿态后面似乎有些什么东西隐藏着,就如同,大猩猩的做作一样,总会隐藏一些东西在里面,尽管一开始并不是这样的。终于有一天我找到谜底了。有一次,我们一起去参加一个家庭聚会,是在沃威克,她的车是借来的,当时下着大雨,她就把车子停在雨里,没有拉上车篷,这件事最终以她的撒谎而告终。还有那个晚上在黛西家,我一直都没有想起关于她的那件事,在一次她参加的大型的高尔夫球锦标赛上,闹出了丑闻,差点上了头条,这可是她运动生涯参加的第一次大型赛事,有人举报她作假,私自挪动了对她不利的球,不过还好,官方总算是平息了这件事。举报人和球童都收回了当初的话,承认当时也没有看得很清楚。不过,对于这个风波和当事人的名字我并没有遗忘。
现在我明白了,遇到洞察力很强的男人,乔丹·贝克会本能地躲开,正是因为她觉得只有在那种一成不变的环境里才会有安全感。她到处撒谎,已经无法自拔了。她一旦处于不利的位置,就会让她感到无法承受,我想因为这种争强好胜的性格,恐怕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玩弄一些手段,为的就是始终在世人面前以那副冷傲而不屑的面孔出现,同样这对于她的运动生涯和健康的身体,也并无坏处。
对此,其实我并没有太多的指责和反感。或许对于女人的撒谎和不诚实,很多情况下我都不会去刨根问底,过后烟消云散也就忘了,最多也就是会留稍许的遗憾而已。同样也是在那次沃威克的家庭聚会中,对于开车这个话题,我们还曾进行过一段蛮好玩儿的对话。事情的起因是她开车的时候,刚好旁边有几个工人,车子一擦而过之时,车的挡泥板将一个工人上衣的一颗纽扣蹭掉了。
“不行,你的开车水平太差了,”我建议她,“或者当心,或者放弃开车。”
“我是很当心呢!”
“胡说,你压根儿就不当心!”
“随你怎么说吧,总之别人当心就好了。”她一副无关紧要的语气。
“别人当心?这跟你开车有关系吗?”
“当然,这样他们就会主动避开我的,”她毫不让步,“两个同时都不当心的人才会发生碰撞的。”
“那假如你遇到的人也和你一样大意呢?”
“但愿不会,永远!”她回应道,“我喜欢你,因为你不是一个大意的人!”
阳光下,她眯起了那双灰色的眼睛,目光一直注视着远方,可是无意间,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被她改变了,因此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这就是爱。然而我并不是一个放得开的人,而且反应迟钝,我的欲望及时止步不前是因为我的墨守成规。我明白,我不能再纠结于家乡的那段感情了,必须要彻底地解脱出来。于是每周我会寄出一封信,信末署上“爱你的——尼克”,能留在我记忆里的,那个女孩在打网球之时,总会有胡须一般的细细的汗珠,渗出她的上唇。然而我们交往中的确还是有一些默契感,虽然都没有说出来,这个需要时间,也需要时机,才能慢慢地化解掉,从而重新获得彻底的自由。
也许每个人都至少要具备一项做人的基本美德,而诚实便是我的美德。其实诚实的人我认识的也并没有几个,很荣幸,我便是其中的那几个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