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今年71岁,满头白发,浓眉大眼的样子和她年轻时没差多远。
算起来,我和她相处50年了。她20岁结婚,21岁生下我。
从上初中起,我和我妈就一直处得不好,几十年磕磕绊绊,如今,我已迈入半百之年,她老人家已是年过古稀。
曾经有很多年,我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异常痛苦。从我上初中时的偶有冲突、上高中时的冷战数年,到上大学时的冲突加冷战,再到我参加工作、结婚生孩子之后,仍然要时不时被许多和她有关的、或被她挑起的争端所搅扰。
上小学的时候,和我妈其实关系还好,只是比较怕她。和爸爸的慈祥相比,我妈是严厉的,不爱笑,对我和妹妹管教多,疼爱少。但是,很多家庭不都是这样吗?我看其他同学的妈妈也都差不多,所以,虽然和我妈不够亲近,但也没觉得有太多困扰。
上初中时,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我妈领养了一个儿子。而且,不是弟弟,是哥哥。
我妈做这个决定没有跟我和妹妹商量,说实话好像也没跟我爸商量,就自作主张把人领回来了。住在我们家,吃在我们家,管我妈叫妈,管我爸叫爸。我妈让我和妹妹叫人家哥哥。我心里有抵触,一直不愿意叫。
那年我刚过12岁,自从她的这个养子进入我家,我的人生就变了颜色,金色的童年一夜之间就进入灰暗的隧道。家里气氛很压抑,周围很多邻居在说闲话,我搞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这么做,也不敢问,再加上中考的压力,晚上常常做噩梦,突然对人生产生了很多消极的想法,有的时候还会冒出“其实死了也不错”的奇怪念头。
中考的结果让我大吃一惊,比预估的分数少了100多分。有些科目甚至出现了个位数的分数。虽然我的中考状态不佳,但滑坡成这样也是不可思议。后来,我妈去招生办请求复查分数,连着一个星期找人、求人,吃了不少苦。但我对这个成绩却没觉得有多难过,因为,中考填志愿时我就和我妈发生了冲突,她执意不让我报考任何一所高中,要求我报考中师或幼师。虽然我非常喜欢当老师,但我总觉得应该读完大学再考虑。再说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小学四年级上完就跳级上了初中,完全可以上一所好大学。
我拗不过我妈,填报了中等师范学校和幼儿师范学校,这在后来被称为“小中专”。这是刚刚长大的我第一次感到被剥夺权利的痛苦。我很难受,却无能为力。妈妈给出的理由是:“女孩子没必要那么辛苦地念大学,再说你身体不好,最好不要离开家到外地。”我不能说妈妈的决定不是出于爱,但我就是特别不舒服。
中考成绩的意外顶多是让我不能被那两所“小中专”录取,没啥失望的。但是,我妈一连几天冒着酷暑早出晚归,我看了也很心疼。后来,分数被复查出来,由于是手工计分、登录,有两门课的成绩被登错了。比如,化学87分,误抄为8分。复查结果出来时,中师和幼师两所学校都录取完了。我妈和招生办的人交涉时,那个老师说:“你家孩子这成绩是考大学的料,何必非要上个中专呢?”
于是,我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因为这个人为的错误,错过了中专,准备上高中、考大学。
由于我的中考志愿没有填报任何一所重点高中,所以,只能通过家里一个拐弯亲戚去了一所排名低、校风差的学校。这所学校的“传奇”在我多年后提起仍然能让听者震惊。
学生间打架滋事、校园霸凌就不用提了,下面的事足以证明那所学校学生的虎狼之勇和彪悍作风。我的同班同学,坐在我后排的一个男生,参加工作后成了毒杀幼童的凶手,被判了极刑;我的一个学弟,若干年后,因为抢劫、杀害多名出租车司机而被枪决。这两件事当时是我们那个城市的特大新闻,我自己供职的报社也做了详尽报道。当我无意中说出他们是我的校友,甚至有一个是同班同学时,我的记者同事都惊呆了:“你是从那样的学校出来的?那你是怎么考上大学的?”
当年,14岁的我走投无路来到这个学校,尽管不适应,难受,甚至有一点害怕,但也无可奈何。我有几次不知为什么被几个高年级女生截住,莫名其妙被撕扯羞辱一番才被放走。上课时,大家都在聊天、吃东西、玩扑克,只有我在前排坐得笔直认真听讲,后面的男同学看不顺眼就往我的头上丢废纸团,一节课下来,头发上总会挂着几个纸团,我都懒得往下拿,反正他们每节课都要丢。
这些,我都默默忍了下来,不愿意告诉爸妈给他们增添负担。忍到高二,在学校宣布不分文理科,只有理科不设文科时,我才终于忍不下去了。我的理想是学文科,将来可以做记者、律师、翻译,因着这些对未来的美好想象,我才能在备受煎熬的日子里没有灰心丧气、自暴自弃,而学校不设文科班的决定,把我对未来仅存的盼望之路都堵死了!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到崩溃。
从上高中起,我一直寄住在外婆家,一周回我父母家一次。因为我妈领养儿子的事,本来就和她不很亲近的我,和她更疏远了。学校宣布不设文科班的决定后,我不得不在周末回家时向我妈求助。没想到她轻描淡写地就一口拒绝了我,她对她十几岁的女儿挣扎了一周的苦楚毫无察觉,口气中也没有一丝体谅:“转学?想学文科?哪有那么容易?没法转,你就在这个学校好好地学理科,将来可以考医学院,当医生。”妈妈自己是医生,她觉得我也应该当医生,可我不仅晕血,去一趟医院还神经过敏地做噩梦呢,如何能当医生?可妈妈不听,就像她当年决定我的中考志愿时一样,完全不顾我的感受。她不想让我考大学,我就必须报中专;她想让我学医,我就不能学文科。
我低着头小声说:“我不想当医生,我就想学文科。”我妈故作轻松地说:“可以啊,想学文科,你可以自己学啊!没人拦着你。”其实,妈妈在这之前和之后都帮助好几个同事的孩子办理过转学或借读,她好像在一所不错的学校里有熟人,那个学校的文科很不错呢。
但她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帮我。也许是真心觉得做医生是最好的职业选择;也许是她懒得为我找关系求人;也许,看见桀骜不驯的我,她想杀杀我的锐气?当然,这些只是我的猜测,我其实一直都没想明白。
令我妈和周围很多人惊讶的是,在我妈毫不体谅毫不妥协毫无商量的态度下,我做出了人生中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抉择,决定在理科班里自己学文科。我在那一刻,清晰地明白了自己擅长什么、想要什么,以及为了自己的决定要付出什么,而且,让日后的我无比自豪的是,那个当年15岁的少女,再也没有为此和母亲开过口,也没有因为自己艰难的决定有过一丝抱怨和后悔。
全年级几百名同学都学理科,我自己一个人学文科。人家上物理化学课时,我在课堂上看地理历史书,人家上实验课,我拿着英语书到操场上背单词,有个慈祥的老体育老师,脸总是晒得黑黑的,一见我又拿着书到操场上来了,就笑着说:“孩子,学累了就玩会篮球啊!”现在想来还挺让人温暖。
我咬着牙不让自己分神,不让自己可怜自己,甚至也不让自己抱怨妈妈。只是,每到周末回家的时候,我的话变得特别少。爸爸左右为难,只好在吃饭时给我往碗里不停地夹菜。
高中几年,对我的锻炼特别大,可以说,我的坚毅性格就是那个时候养成的。自己规划学习时间,自己设定学习内容,特别考验自制力,也考验在学习上的总结和归纳能力。很多老师同情我,真的,我从他们眼里看到了,就是那种爱莫能助的同情。
幸运的是尽管过程坎坷,尽管我自学的地理历史生物三门课程的高考分数都不高,但我还是考上了省城最好的一所大学,而且是我心仪的新闻专业。靠着自学文科还能考上大学,这在我的高中母校,当年还被传为佳话。
上了大学之后,和我妈的关系仍然没有缓和。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对我有那么多不满意,我年年拿一等奖学金,大学毕业时文化课成绩全班第一,按现在的说法,简直就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可我妈对我就是不满意。
她去邻居或同事家聊天,经常会吐槽我,怎么不听话,怎么不懂事,怎么和她离心离德,以至于那些叔叔阿姨见到我,时不时就话里有话地教育我一通,让我隐隐猜到了我妈在背后贬损我。后来,一些叔叔阿姨的孩子也会忍不住告诉我,我妈在他们家又数落我什么了。
说实话,我妈的这些举动让我和她的心离得更远了,我觉得和她在一起特别不安全,我必须保证不犯一点错,但也不知道怎样做才能让她满意,我只好用少回家、少见面来回避和她的冲突。
有一次,放暑假后我在校园待了一周才回家,我妈在饭桌上就哭了,说我没良心,不懂事,在外面学坏了。我被骂得万念俱灰,就忍不住顶了句嘴:“我怎么学坏了?我在学校多待一周就能给您抱回来个外孙吗?”我妈一下子又哭又闹,我爸只好把我拉开了。
早熟的我看清了一些真相,知道必须自己努力,才有美好的未来。所以,大学期间一直告诫自己不要分心,拒绝了好几个男生,坚决不谈恋爱。我认为自己的情况没资格谈恋爱,除了好好学习,其他的都是不务正业。当然,潜意识里也是害怕因为谈恋爱影响了学习,又会招来母亲的责骂。
大学空闲时间多,我经常陷入思索,对于妈妈为什么收养一个儿子,百思不得其解。也许,是因为对我不满意,也许是觉得我家只有我和妹妹两个女孩,将来没人给她养老?总之,我十分悲哀地感觉到自己特别没有价值,在妈妈心中特别没有地位。但又不想服输,便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绝不能输给任何男孩,我要比他们都强,我要让妈妈看到我的价值,看到她没有生错我。
这个执念后来既是让我不断进步、超越自己的动力,也是让我内心不堪重负的起源。认识到这点时,已经是我快40岁的时候了。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报社做记者,做了10年后,因为看到了职业瓶颈,我选择了辞职,不仅在先生的广告公司做总监,还成为一家新公司的负责人。当时的经济环境特别好,各行各业蒸蒸日上,我们的生意很快越做越大。
我给爸爸妈妈在市中心区域安排了新房子,帮妹妹在附近买了房,为的是让他们互相有个照应。我希望用自己的努力让家人过得更好,也希望妈妈能承认我的能力,看到我的孝心,给我我想要的认可和夸赞。
但是,就是做不到。
妈妈当医生,一直有稳定而不错的薪水,但我每月会给妈妈零花钱,当时相当于一个上班族的月薪,同时每个月还给她的养子一些钱,因为,我不愿看到妈妈因为他工资不高而整天忧心忡忡。我在好几年时间无怨无悔地给他们经济补助,没想到,有一天,我妈和我因为一件事的意见不同而发生了争执,她特别没来由地说:“别觉得你每个月都给我们钱你就有多了不起,你以为我和我儿子多想要你的钱?告诉你,我们不愿意,我们不高兴!”当时我的反应是有点被说蒙了,不知道她何出此言,我妈却越说越气,一股脑的指责劈头盖脸地打下来,把我说得越来越委屈,眼泪几次往上涌,但一直强忍着。最后,我妈骂累了,坐在沙发上哭着喘粗气,我不知如何劝慰她,又非常担心她由于情绪激动而血压升高,赶紧给她拿降压药,看着她吃了,才犯下大错般羞愧地离开。
若干年后回忆这一段,不由得很心疼当年的自己。不知道当时的自己怎么就那么 (sóng),为什么不敢立即给她怼回去:“不愿意要我的钱?好啊,下个月不给了!我这么辛苦地工作,在经济上帮助你们,为什么好像是我做了错事一样?为什么您作为母亲总让我歉疚、难受,好像我做什么都是在还欠您的债?”
我当时不仅没有勇气这么说,甚至连这么想都不敢。和我妈相处的过程中,我一直很 (sóng),很能忍,但内心已经被伤得千疮百孔,很多心理问题早就种下了病根。
有一段时间,每次从我妈家出来,坐到自己的车上,我总会一个人默默地待会儿才能心情平静,有的时候,一边开着车,听到电台里播放的某个伤感的歌曲,会突然失控地号啕大哭。眼泪模糊了双眼,只好把车停到路边,哭够了,缓好久才能继续上路。只要看到我眼睛红红的进家门,老公都会直接说:“又去你妈家了?”
那么多年,我一直拼全力想争取让母亲认可我、夸奖我,我一直以为,她不喜欢我一定是我不够好,不够优秀,不够懂事,只要我再努努力,再加把劲,她一定会看到我的好,她一定会满意,一定会夸我。
可是,这一天似乎直到现在也没有来到,我好像是在往一个无底洞里填东西,怎么填都填不满,但我又不甘心,不肯停手,只怪自己能力弱,力气小,在无望中坚持着。就这样,一年又一年,把自己累成了狗,也没有换来妈妈的半句夸奖。
过了38岁生日之后,眼看就要进入不惑之年,我对自己未来的人生进行了展望,结果特别不乐观,那时的我,不仅胖得有点刹不住车,而且一直深受情绪问题的困扰。公司生意虽然高歌猛进,但消除不了我内心的无力感和倦怠感,焦虑、失眠、疑病症,都让我常常处于内心煎熬的状态。2006年初开始减肥后,似乎一直进展不顺,我觉得根本没有能力去做想做的事,不想做的事却又无法摆脱。
40岁就要来临,我不仅没有不惑,而且,疑惑、迷惑、困惑的浪头把我拍得昏头涨脑。在一次次痛定思痛后,有一天,我坐在家里阳台的沙发上,想象自己过了40岁,会怎样看之前的人生—我问自己:“你前40年的人生有什么缺憾?”我回答自己:“我最大的缺憾就是陷在和母亲关系的泥潭里,没有很好地做自己。还有就是过于放任自己的形象,以至于年纪轻轻就容颜衰老、身材走样。”这个回答让我有一种洞见之后的觉察,我知道,解决问题的时候到了。
那么多年都在经历纠缠和痛苦,我和我妈之间的有些事情颇像国产电视剧的剧情一样狗血,我却一直没有想到主动去寻求帮助,听任自己困顿于忍受、无奈、抱怨、苦毒的消极状态,临近40岁时的思考,让我决定开始行动。我要寻找专业人士,帮助我厘清和母亲的关系,告诉我该怎么做才能从这种不健康的纠缠中走出。
我首先找到我的好朋友王小屋,她当时就职于中国最专业的心理杂志《心理月刊》,她的专业素养和人品都是我非常佩服的。之所以第一个找她,是因为我信任她,在进行更严格的心理治疗之前,我需要找一个专业的“自己人”。
严格地说,这不是一次心理咨询,只是一次比较深入的心理对话。对话的地点是在北京使馆区附近的一家西餐厅。这次谈话对我的人生意义之重大,超越了我当时的预期。
听我一桩桩一件件把我妈对我做的事说完之后,小屋非常冷静,她声音低低,语调缓缓,“可能,你要试着接受一件事,那就是你的母亲也许没有那么爱你。”
就这么一句简单的话,小屋的声音轻得像耳语,我在听懂了之后,愣了几秒,然后,大脑就“嗡”的一下空白了。旁边那几桌刚才还欢声笑语好像在为谁庆祝生日的老外们突然安静了下来,确切地说,是我突然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我的耳膜里充斥的是我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胸腔甚至感觉到一阵阵的疼痛。紧接着,从胃里涌出一股热浪一般的冲动,像酒后或晕车时要呕吐前的感觉,那种难以遏制的翻江倒海般往上涌的浪头。但我知道,我不是要呕吐,而是要哭,号啕大哭的那种力度。我在大脑空白、耳朵幻听、胸腔阵痛中,仍然知道,周围有许多人,这里不能号啕大哭。于是,我像努力在公共汽车上控制呕吐的感觉一样,用全部意念对自己说话:“别哭!别哭!千万别哭!千万别哭!”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人说话的声音渐渐恢复了,盘子里的意大利面早已经被我用餐刀切成一小段一小段。我缓缓抬起头,慢慢地对小屋说:“我知道你说的是对的,我也不是没这样想过,只不过当我第一次听见别人告诉我这个事实,我还是觉得有点接受不了。”让我非常感激的是,小屋没再多说一句煽情的话,否则,我一定会当场崩溃、失态。
若干年后,回味这一段,我觉得自己那段表述听起来很有歧义,很像是一个女人觉察自己老公有外遇,某一天,闺蜜意外撞见了狗男女当街亲热,忍不住实话相告,女人心有不甘地承认:“我也不是没起疑心,只不过不敢相信是真的,你突然告诉我亲眼看见他和那个狐狸精在一起,我还是有点接受不了。”后来,我慢慢地意识到,我妈给我的痛来自和这类女人类似的感受—被至亲至爱的人背叛。
小屋接下来的话对我特别有启发,她说:“你妈妈没有那么爱你,不是她不想,而是她没有这个能力。既然你们之间的相处给你带来这么大的困扰,你可以试着和你妈妈拉开一点距离,不要靠得那么近,这样,你们之间的张力就会变小。等你慢慢变得强大之后,你可以到你妈妈的心理隧道里去看看,也许,你也能帮助妈妈走出那个黑暗的地方。”
后来在工作中,我了解到很多母女都有着类似的爱恨情仇,她们相爱相杀,互相折磨,历经十几年、几十年,双方都伤痕累累。那些因为“重男轻女”而对女儿挑剔、嫌弃、利用、折磨的母亲,特别有中国特色,所以,我把这类母女称为“中国式母女”。
中国式母女的亲情大战几乎每天都在上演,热播剧《欢乐颂》里樊胜美的奇葩老妈让很多观众领教了这类母亲的厉害,从剧中我们看到了樊胜美对于男性物质条件的过分在意实则有着难言的苦衷。把女儿当资源,为了偏心传宗接代的儿子、孙子,无所不用其极地敲诈式、掠夺式地使用,是这类母亲的共性,也是让樊胜美们最难受、最挫败、最寒心的地方。
那种痛,我体验过,只是没想到,它对我的性格特征、心理状态,甚至身材胖瘦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