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铃木禅师的弟子而言,这本书就是铃木禅师的心,但不是他的一般心或是人格心,而是他的禅心。这心是他师父玉润祖温大和尚的心,是道元禅师 的心,也是自佛陀以降全部真实或虚构的祖师、和尚,以及居士的心。它也是佛陀本人的心,是禅修的心。
但是,对大部分读者而言,这本书则是一位禅师如何讲禅和教禅的榜样。这是一部指导人们如何修行的书,其中也说明了何谓禅生活,以及禅修是以何种态度和了解为前提的。它鼓励读者去实现自己的真实本性、自己的禅心。
禅心是禅门老师常用的谜样字眼之一,他们用这字眼来提醒弟子们跳出文字障碍,刺激弟子对自己的心和自身的存在产生惊奇。这也是所有禅训练的目的——让你产生惊奇,迫使你用你本性最深邃的表现来回应此一惊奇。
本书扉页上“如来”二字为铃木禅师亲笔所写。如来是佛陀的十种名号之一,意思是说,“他已完成佛道,从真如 而来,就是真如、如实、实相、空性,完全的悟道者”。真如(或者“空性”)乃是一个佛可以示现的基本凭借。真如就是禅心。当铃木禅师用笔尖已磨损、分叉的毛笔写下这两个字时,他说:“我要用它来表现‘如来’是整个世界的身体。”
禅修的心应该始终是一颗初心(初学者的心)。那个质朴无知的第一探问(“我是谁?”)有必要贯彻整个禅修的历程。初学者的心是空空如也的,不像老手的心那样饱受各种习性的羁绊。它随时准备好去接受、去怀疑,并对所有的可能性敞开。只有这样的心才能如实看待万物的本然面貌,一步接着一步前进,然后在一闪念中证悟到万物的原初本性。
这种禅心的修行全书遍处可见。这本书的每一章节都直接或间接地碰触到这个问题——如何才能在修行生活和日常生活中保持初心。这是一种古老的教学法,利用的中介是最简单的语言和日常生活的情境。它的精神是,学禅的人应该自己教育自己。
初心是道元禅师爱用的词语。本书扉页及书眉上随处可见的两个毛笔字——“初心”,也是出自铃木禅师的手笔。书法的禅道注重坦率简朴,较不在意技巧或美观。写书法时应该像个初学者那样,全神贯注去写,俨如是第一次发现你所要写的东西那般。如此一来,你的全部性情就会表现在书法里。禅修之道也是如此。
出版这本书的构想源自铃木禅师的入室弟子——玛丽安·德比(Marian Derby),她是洛斯拉图斯(Los Altos)禅修团的负责人。铃木禅师固定一或两个星期参加该团的坐禅一次。禅师坐禅后会讲讲话,为学员们加油打气,帮助他们解决各种疑难杂症,玛丽安就把这些对话录了下来。
不久之后,她就意识到这些对话具有连贯性和系统性,值得整理成书,也可借此为禅师非凡的精神和教诲留下一个弥足珍贵的记录。于是,玛丽安花了几年时间,把录音带的内容整理出来,也就成为本书的第一份初稿。
接着,负责加工这份初稿的人是铃木禅师另一位入室弟子——楚蒂·狄克逊(Trudy Dixon)。她的编辑经验很丰富,一直以来都负责禅修中心刊物《风铃》(Wind Bell)的编辑。她要把初稿整理和组织成为可以出版的形式。但要编这样的一本书并不容易,我们在这里把这些“不容易”的理由一一说明,有助于读者对这本书能有更好的理解。
铃木禅师谈佛法时,采取的是最困难但也最有说服力的方式——从人们的日常生活情境切入。他还试图以一些极简单的语句(例如“喝茶去吧!”)来传达佛教的整个精神。因此,编辑必须十分警觉,才不会为求文字的清晰或文法的通顺而删掉这些别具深意的语句。
另外,如果不是对禅师很熟悉或是曾与他共事过的人,也很容易误删掉一些可以表现禅师人格、精力或意志的背景性说明。再来还有重复的部分、一些看似晦涩的语句以及所引用的诗句,编辑一不小心,就会把这些能加深读者印象的成分给删掉。事实上,读者若能仔细阅读那些看似晦涩或多余的语句,反而会发现它们其实充满了启发性。
让编辑在整理稿件的工作上更为困难的是,英语的基本假设完全是二元性的,不像日语历经了几百年,而发展出一套可以表现佛教非二元性观念的语汇。铃木禅师讲话的时候,时而使用日文的思考方式,时而使用英文的思考方式,两种文化的语汇交替运用,随心所欲。在他的禅语之中,这两种语言带着诗意和哲学气息而融合在一起了。
然而在转写的过程中,停顿、节奏和语气的强调,这种种可带给他的话语更深意涵和整合性的语言手段,却都很容易流失。为此,楚蒂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去跟禅师讨论,以求尽可能保留一些原来的用字和味道,与此同时又兼顾到英文书稿的可读性。
楚蒂依重点的不同而把本书划分为三部分:“身与心的修行”“在修行的道路上”,以及“用心理解”。这样的区分,分别大致对应于身体、感觉与心灵的部分。她还为每一章节的谈话选择一个标题,并附以一两句引言(通常都是引自该节的讲话内容)。楚蒂的选择多少有点武断,但她这样做,却可以在标题、引言和谈话内容间制造出一种张力,鞭策读者更深入地思索话语的内容。
书中的谈话唯一不是在洛斯拉图斯禅修团发表的,是“后记”部分,这部分是禅修中心搬入旧金山现址时,禅师两次讲话内容的浓缩版。
结束这本书的编辑工作没多久,楚蒂就死于癌症,当时她年仅30岁,留下了丈夫迈克和两个小孩(安妮和威尔)。迈克是位画家,本书扉页上的苍蝇就是他画的。迈克学禅多年,当他应邀为本书画些什么时,他说:“我画不出一幅禅画。除了这幅画以外,我想不出能画点什么。我更绝对画不出蒲团或莲花或诸如此类的图画,但我却想到‘苍蝇’这个点子。”
在迈克的画作上,常可见到一只现实主义笔触的苍蝇。铃木禅师对青蛙一向赞誉有加,因为青蛙坐着的时候,安静得好像睡着了一样,但它实际上充满了警觉性,不让任何一只从它面前飞过的昆虫跑掉。说不定迈克的“苍蝇”就是在等待这只“青蛙”。
在编排《禅者的初心》这本书的整个过程,楚蒂全程与我共事,她要求我把最后的整理工作完成,并负责安排及监督印刷和出版事宜。我考虑过几家出版商,最后选定Weatherhill出版公司,它的设计、排版完全符合这本书应有的样子。稿子付梓前曾经过水野弘元教授过目,他是驹泽大学佛教学部部长,同时也是印度佛教的知名学者。他慨然帮助我们把一些梵文和日文的佛教术语给翻译出来。
铃木禅师只会偶一在讲话中谈起他的过去,以下是我尽己所能,为他的生平组织起来的一份个人简介。他是玉润祖温大和尚的弟子,但另外还有一些师父,最著名的一位就是岸泽惟安禅师。岸泽禅师是道元佛学思想的研究权威,一向强调学佛者对道元思想、禅公案(特别是《碧岩录》 ),以及佛经,均应有深入仔细的理解。
铃木禅师从12岁那年,即开始跟着父亲的一名弟子(也就是玉润祖温禅师),展开了禅修的学徒生涯。与师父一起生活若干年后,他先后在驹泽佛教大学和曹洞宗的两个专修道场(永平寺和总持寺)继续进行修行和研究。他也在一位临济宗 禅师座下短期学习过一段时间。
玉润禅师在铃木禅师30岁那年入寂。因此,铃木禅师尽管年轻,仍必须同时照管两座寺院,一座是师父的林宗院,另一座是父亲的禅寺(他的父亲在玉润禅师入寂后不久也去世了)。林宗院是一座小禅寺,也是为数约两百座小寺的总寺。铃木禅师担任林宗院住持任内,其中一个主要任务就是要遵照师父遗愿,依传统方式将林宗院加以改建。
在20世纪30和40年代,禅师在林宗院带领一些讨论小组,对日本政府的军国主义作风和行动提出质疑,这在当时相当罕见。大战前夕,禅师就有去美国弘法的念头,当时因为师父坚不应允,他就只好放弃。但在1956年和1958年,一位朋友(日本曹洞宗的领导人)两次力邀他到旧金山,带领一个当地的日本曹洞宗团体。力邀第三次时,铃木禅师终于答应前往。
1959年时,55岁的铃木禅师来到了美国。经过好几次的延后归程,最后,他决定留在美国弘法。禅师会留下来是因为他发现,美国人都怀有一颗“初心”,对禅很少有既定的成见,相当愿意对禅敞开,相信禅能为他们的人生带来帮助。此外,禅师也发现,美国人问问题的方式可以为禅注入新的生命。
在禅师抵达美国不久,就有好些人围聚在他身边,请求跟从他学禅。禅师的回答是:“我每天大清早都会坐禅,如果你们有兴趣,不妨来与我同坐。”自此,追随铃木禅师的人与日俱增,至今在加州已有六个据点。
当时他最常待的地方是旧金山市佩奇街(Page Street)300号的禅修中心(共有60名弟子住在那里,固定来坐禅的人数就更多了),以及位于卡梅尔谷(Carmel Valley)上方的塔撒加拉泉(Tassajara Springs)的禅山禅修中心。后者是美国的第一座禅寺,固定会有为数大约60名的学员,从事为期三个月或更长时间的修行。
楚蒂认为,如果能让读者明白弟子们对铃木禅师有何感受,将比任何事情都更能帮助读者理解禅师在这本书里的谈话。这位师父所给予弟子们的,其实就是这些谈话内容的一个活生生的例证——证明他所倡导的那些看似不可能实现的目标,真的可以在这一生中体现。
各位若修行得愈深,就愈能明了师父的心,并且终究会明白,自己的心和师父的心都是佛心。各位还将会明白,坐禅乃是各位真实本性最完美的表现。以下是楚蒂对禅师的两段赞辞,很能说明禅师与徒弟之间的关系:
一位禅师就是实现了完全自由的人,而这种完全自由是所有人类的潜能。他无拘无束地生活在他整个存在的丰盈里。他的意识之流不是我们一般自我中心意识那种固定的重复模式,而是会依实际的当下环境自然地生发出来。结果就是,他的人格表现出各种不凡的素质:轻快、活力充沛、坦率、简朴、谦卑、真诚、喜气洋洋、无比善悟与深不可测的慈悲。他的整个人见证了何谓“活在当下”的真实之中。
但到头来,让众弟子感到困惑、入迷和被深化的,并不是老师的不平凡,而是他的无比平凡。因为他只是他自己,所以得以成为众弟子的一面镜子。与他在一起时,我们意识到了自己的优点和缺点,但与此同时又不会感受到他有一丝赞美或责难。在他面前,我们看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也看到了他的各种不平凡只是我们自己的真实本性。当我们学会把本性释放出来,师徒之间的界线就会消失,消失在佛心展开而成的一道存在与欢愉的深流里。
理查德·贝克
京都,1970年
(编按:本文中所提的内容编排构想与呈现方式,与中译本略有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