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游记》的八十一难里,有许许多多的险山恶水:比如黄风山、流沙河、火焰山、狮驼岭……也有形形色色的国度:比如车迟国、灭法国、朱紫国、祭赛国……
有很多朋友会问,这些山,这些河,到底是实际上真有的,还是《西游记》编出来的?
其实,这个问题很麻烦:既不能说是真有这些地方,也不能说《西游记》在完全地胡编乱造。只能说,它确实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在想象西天路上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历史上,玄奘法师取经的路线,是从长安(今天的陕西西安)出发,通过河西走廊,走甘肃、新疆,然后转而向南,经中亚地区,进入印度。从地图上看,是围着青藏高原兜了一个大圈子。
有朋友问,玄奘法师为什么不直接穿行青藏高原,从今天的尼泊尔、锡金一带进入印度呢?从地图上看,这可是一条直线。何必大兜圈子?
因为唐代的时候,青藏高原被吐蕃占领着,和中原政权时战时和,不便通行。又加上青藏高原气候太过恶劣,还要翻越喜马拉雅山脉,这在当时,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所以玄奘法师选择绕行西域。
《西游记》的各种故事,按道理来说,就发生在这条路线上。然而,《西游记》产生于明代的东南沿海。即便是到了明代,仍然没有火车,没有汽车,没有飞机。大多数人的生活,就是自己那一个小乡小县。当然也有些人出来做官、做买卖,但大多也仅限于汉族地区而已。
所以,在东南沿海写作《西游记》的文人们,很少知道这条通往中亚、南亚的道路,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不知道,那就编!
人对没有去过的地方,总会胡思乱想。比如东北有一条松花江,我小时候一直以为:黄山一定是金黄金黄的,湖南省会长沙一定是一片沙漠,松花江上一定漂满了松花蛋。天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种印象,大概小时候松花蛋吃多了!
然而编造故事的一大特点,就是以为陌生地方的事物,也会和自己生活中的事物一样。正如我小时候只知道生活中有松花蛋,而不知道“松花”其实是古女真族语“松瓦”的音变一样。
所以《西游记》里的国家、城市、村庄,无不是照着作者熟悉的地方写的——准确来说,是照着东南沿海一带的地方风光写的。比如下面这段:
竹篱密密,茅屋重重。参天野树迎门,曲水溪桥映户。道傍杨柳绿依依,园内花开香馥馥。此时那夕照沉西,处处山林喧鸟雀;晚烟出爨,条条道径转牛羊。又见那食饱鸡豚眠屋角,醉酣邻叟唱歌来。
这可是出了两界山,理论上,已经离开了大唐的边境。无论如何,应该是像新疆、甘肃那样的大漠、高山,甚至是草原。上哪儿找“竹篱密密”“曲水溪桥”?这分明是江南水乡的典型风光!
又比如不论西域哪个国家,国王都有“金銮殿”,下面都有“满朝文武”,甚至灭法国还有“五城兵马司”这样明代才有的官名,狮驼国还有“后宰门”这样明皇宫才有的地名,天竺国(就是实际的印度)皇帝叫“怡宗皇帝”,年号叫“靖宴”,这明明也是中国朝廷才有的习惯。不论哪个国家,举国上下都说汉语,写汉字,作汉语诗词……好像唐僧走了十几万里,还在中国转悠一样。
这实在不能怪《西游记》的作者没有还原历史真实,而是他们没有那个条件。另外,《西游记》在当时,只是一部通俗小说,老百姓只是听听看看,娱乐而已,作者更没有必要事事还原真相,否则这工钱谁给?
还有一点,中国的小说、戏曲,有一个不同于西方文学的典型特点:写意性。它只追求故事的紧张精彩,并不在意细节是否真实。就像京剧戏台上,千军万马只是四个龙套扮演,在舞台上走几步就表示千里旅行,无论演商朝的、汉朝的、唐朝的,抑或宋朝的故事,人物的衣服永远是那一套。并不是表演商纣王就得穿一身兽皮、拿着甲骨文出来。
所以,《西游记》不像今天的小说,还原历史、地理的真实,并不是它的任务。
不过即便如此,《西游记》还是保留了许多真实的历史地理的影子。因为它毕竟源于玄奘法师的西行经历,有些历史真实,是经过了几百年也不曾抹去的,尽管它经过层层叠叠的加工,早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比如,沙和尚的流沙河,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西游记》里,是这样写流沙河的:
东连沙碛,西抵诸番;南达乌戈,北通鞑靼。径过有八百里遥,上下有千万里远。水流一似地翻身,浪滚却如山耸背。洋洋浩浩,漠漠茫茫,十里遥闻万丈洪。仙槎难到此,莲叶莫能浮。衰草斜阳流曲浦,黄云影日暗长堤。那里得客商来往,何曾有渔叟依栖?平沙无雁落,远岸有猿啼。只是红蓼花蘩知景色,白苹香细任依依。
这一段,就是典型的历史真实和想象虚构混合起来了。
说它有一定的真实性,在于它的位置,写得不算太离谱。“沙碛”,就是中国西北常见的沙漠。“乌戈”,应是“乌弋”。《汉书·西域传》有“乌弋山离国”,在今阿富汗附近,后世常误写作“乌戈”。 “鞑靼”,又写作“达达”,原是突厥统治下的一个部落。宋代以后,泛称蒙古及中国北方诸少数民族为鞑靼。不管怎样,起码这几个地名没有跑得太远。
那么,历史上有流沙河吗?有的。这就是位于今天新疆哈密市东南、甘肃敦煌以西的哈顺戈壁。
这片戈壁沙漠,在唐代叫“莫贺延碛”,“碛”,就是沙漠的意思。它还有两个名字,叫“沙河”或“流沙”。并不是说这里有一条带沙子的大河,而是说这里的沙丘总是被风吹着流动,像河流一样,所以叫沙河。
当年玄奘法师经过这里,遇到了极大的危险:他把水袋不小心打翻了,四天五夜没有水喝。据他说,快要渴死的时候,夜里梦到一位神仙,催他快走,第二天就找到了水源。
在不久以后的玄奘法师取经故事中,这个神仙被说成是佛教的“深沙神”(深沙神和沙漠本来也没有什么关系,是民间传说将他们拉扯到一起了),是专门来保护玄奘的。这就是《西游记》里沙和尚的原型。
玄奘法师经过的本来是一片沙漠,沙和尚也是沙漠里的神,为什么在《西游记》里变成了一条大河了呢?这还是和作者有关。《西游记》的成型、加工,主要在汉族地区的东南沿海:南京、杭州、福建一带。这一带的人们,既没有见过沙漠,也想象不出来流动的沙丘是个什么样子。看见名字里有个“河”字,就想当然地把它写成一条大河了。
所以书中写“衰草斜阳流曲浦,黄云影日暗长堤”,“只是红蓼花蘩知景色,白苹香细任依依”。这仍然是江南人对“沙河”的想象。茫茫沙漠里,上哪儿找“曲浦”“长堤”“红蓼”“白苹”去?
然而作者大概对“沙河”是个什么东西,毕竟有点儿概念,觉得真把它写成一条大河也不太妥当,于是又说流沙河旁边有一块石碑,上写:
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鹅毛飘不起,芦花定底沉。
也就是说,作者为了让它更像一条河流,给流沙河又起了个名字——弱水。
“弱水”在历史上也是有的,但不是一条具体的河流名。但凡是在古代叫“弱水”的河流,基本上都在我国西北。
为什么叫“弱水”呢?因为这种河流,一般水道很浅,或当地人民不习惯造船,只用皮筏子过河。中原人看见,以为是水“弱”,浮不起船来,所以叫“弱水”。《西游记》干脆说“鹅毛飘不起,芦花定底沉”。
历史上最著名的“弱水”,莫过于流经今天甘肃张掖的黑河。这条河从祁连山发源,流入内蒙古境内后,称额济纳河,离“流沙”也不算远。这条河我去过,非常壮观。当地人认为,它就是流沙河的原型之一。沿河一带还流传着许多唐僧取经的传说。《西游记》的作者没到过中国西部,干脆把“流沙”“弱水”混为一谈了。
西天路上,还有一座“火焰山”,这也是有实际地理根据的,然而也不止一个来源。
火焰山,早在宋代的取经故事《大唐三藏取经诗话》里就出现了。但那个时候还不叫“火焰山”,而是叫“火类坳”,一个很奇怪的名字。而且,描写也只有寥寥几个字:“又忽遇一道野火连天,大生烟焰,行去不得。”
如果你到过新疆,会发现那里有一种奇特的现象:煤田自燃,也就是煤田自己烧起来。新疆地下煤层,属于侏罗纪含煤地层,埋藏浅,含硫量高,特别容易自燃。例如新疆鄯善县煤田的自燃,已经烧了好几百年。
这种现象,在中原地区是绝对见不到的。所以凡是听说、到过的人,都觉得很新鲜。中原人士也管这种地方叫“火焰山”,例如明代陈诚写有《火焰山》诗:
一片青烟一片红,炎炎气焰欲烧空。春光未半浑如夏,谁道西方有祝融。
然而这种煤田,毕竟不是山。新疆另有一个著名的地方,也叫火焰山,在今天的吐鲁番盆地之北,山体由赤红色砂岩组成,远望去熊熊如火,所以叫火焰山。这里寸草不生,盛夏时阳光照射,地表温度高达70摄氏度,气流翻滚,衬着红色山体,好似烈焰熊熊。《西游记》的火焰山,大概是把煤田自燃、红色大山等类似的原型混合到一起了。
写取经之路,当然也要写到异域风情。明代的《西游记》作者也懂一些,比如唐僧在镇海寺遇到的和尚:
头戴左笄绒锦帽,一对铜圈坠耳根。身着颇罗毛线服,一双白眼亮如银。手中摇着播郎鼓,口念番经听不真。三藏原来不认得,这是西方路上喇嘛僧。
那喇嘛和尚走出门来,看见三藏眉清目秀,额阔顶平,耳垂肩,手过膝,好似罗汉临凡,十分俊雅。他走上前扯住,满面笑唏唏的与他捻手捻脚,摸他鼻子,揪他耳朵,以示亲近之意。
这段第一个有趣之处在于:它活脱脱写出一个藏传佛教的老僧形象。“左笄绒锦帽”,即藏传佛教僧人所戴的帽子。也叫“左髻”“卓孜玛”,俗称“鸡冠帽”,顶上有绒穗。“颇罗毛线服”,也是西藏人常穿的羊毛制品。“播郎鼓”,就是藏传佛教的手鼓,又叫“嘎巴拉鼓”。而且“口念番经”,藏语的佛经,唐僧当然听不懂了。
这段第二个有趣之处在于:历史上的玄奘法师,并没有经过西藏。然而《西游记》里竟然有许多西藏风情的描写,比如猪八戒是“乌斯藏国高老庄人氏”,这个“乌斯藏”,是明代对西藏地区的统称。
又如师徒四人取经途中,路过一座高山。师徒对这高山讨论了一番:
三藏扬鞭指道:“悟空,那座山也不知有多少高,可便似接着青天,透冲碧汉。”行者道:“古诗不云‘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但言山之极高,无可与他比并,岂有接天之理!”八戒道:“若不接天,如何把昆仑山号为‘天柱’?”
而在这高山旁边,就是黄眉老佛盘踞的“小西天”。
明清时期,确实有个地方叫“小西天”,这就是“哲孟雄”,即今天的锡金邦,居民都是虔诚的佛教徒,当时人就称之为“佛国”,认为不比“大西天”即印度差。而离它不远之处,就是世界最高峰珠穆朗玛峰所在地。说珠峰是“天柱”,并不过誉。
而当时确实有一条道路,可以通过青藏高原进入哲孟雄,再进入印度。也就是说,在明代作者的心目中,玄奘法师要去印度,理所当然地应当从长安出发,走直线穿过青藏高原就到了,而不必跑到新疆绕一个大圈子。
这也不稀奇,因为在明代以后,青藏高原与中原的交往日益密切,藏传佛教在东南沿海地区迅速传播;而通过青藏高原,翻越喜马拉雅山去印度,也不再是一件难事,许多文人都留下了游记。
《西游记》里,还写了许多异域饮食,不过有趣的是,这些饮食仍然是东南沿海人民的习惯。我喜欢吃的新疆羊肉串、烤馕、印度咖喱鸡块,一个也没有出现。
比如唐僧师徒都是僧人,自然要吃素,然而《西游记》里常吃的素菜,无非是下面这样的:
那八戒那管好歹,放开肚子,只情吃起。也不管甚么玉屑米饭、蒸饼、糖糕、蘑菇、香蕈、笋芽、木耳、黄花菜、石花菜、紫菜、蔓菁、芋头、萝菔、山药、黄精,一骨辣噇了个罄尽,喝了五七杯酒。
最常见的,无非就是蘑菇、竹笋、木耳、豆腐、面筋这几样。这些东西,都是东南沿海常吃的素菜。否则茫茫大漠,凛凛高原,上哪儿找这些玩意儿去?
而且,在已经接近雷音寺的灭法国:
那妇人越发欢喜,跑下去教:“莫宰,莫宰!取些木耳、闽笋、豆腐、面筋,园里拔些青菜,做粉汤,发面蒸卷子,再煮白米饭,烧香茶。”
除了常见的素菜之外,吃笋居然特意指定,要“闽笋”,闽笋是福建武夷山区的特产,然而是怎么千里迢迢运到印度的,那就不是作者能回答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