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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来年前，未溟之地的珍珠大商并不姓吴，吴老太爷也并不是太爷，而是一个在东家负责做活儿的普通小厮。
这东家姓江，是未溟之地只此一家的珍珠大商，因他家珍珠颗粒圆润，色泽明亮，是上好的拿来入药的药材，这江家主人宅心仁厚，每年开春都要挑选出颗粒最大的七十粒珍珠低价卖给药房，当然不赚什么钱，只是图个积善。
后来有一年开春，因药房先生来买珍珠儿的时候，和江家主人偶然提了一句，说是那珍珠都是要磨成粉才能入药，自己药房里的伙计儿偏偏只天天想着学岐黄之术，没那个心性去耐烦磨那珍珠粉。
本来药房先生也是偶然一提，不过是抱怨几句自家手下的伙计儿不勤苦没耐性，江家主人听了却上了心，专门从府中挑了两个小厮，在每年开春的前一月整日负责去磨那些珍珠粉儿。
吴老太爷就是那其中一个小厮。
转眼流云散了柳絮飘，燕子去了春回巢，来年开春，药房先生照例来了江府，一看见那摆得端端正正的扎在袋里的珍珠粉，顿时感动得一塌糊涂，拉着江家主人就连连道谢。
过了几日，江家主人去药房为自家夫人抓药的时候，随口问了句今年的珍珠儿药性怎么样，药房先生脸上古怪，捧着医书到底没说什么，只含糊道尚可。
从药房回来，不多几日江家主人便听到风言风语，说是药房先生近日来出了大价钱到处寻求珍珠儿，只是不来江家买，还令药房里伙计瞒着，不许把这件事让江家主人知道。
当天下午江家主人就去了药房儿，开门见山把听到的事情和药房先生提了。
旁边有伙计儿小心凑过来说道：“江东家别生气，我们先生也是没办法儿，实在是前几日从江府拿来的珍珠粉儿，不知道被什么人掺了一小半的白芷粉末，药性全乱了，先生知道江东家万万不是那种舍不得身外之物的人，定是府中小厮做了手脚，不过是怕江东家知道生气，才让我们瞒着去别家再买了。”
江家主人听了这话便即刻回府，当即唤了两位负责磨珍珠的小厮来问话，问了半响，终于查出来是当时的吴老太爷手脚不干净偷偷拿了十几粒珍珠，怕被发现就用白芷粉混进去充当珍珠粉儿。
江家主人大怒，当天便赶了吴老太爷出去，永不再收他进府做工。
吴老太爷被从江府赶出去，心里也并未在意儿，只当这家不行找下家，没防备那些个少东家都听闻了他私拿珍珠用白芷粉混的事儿，谁家都不肯用他，末了还受了乡里乡亲许多冷眼热嘲。
吴老太爷年轻时便是个混账，到老了他也曾心平气和地这么评价过自己，并不很以为这个词有多耻，相反在吴老太爷的心里，认为凡是个人，那都是混账的，若是有不混账的，那也只是装出来高风亮节，只是别人没发现罢了。
既是人人都混账，谁也不比谁高尚多少，然而自己竟然会被那江东家赶出去，还落得个没处找地方做活儿的下场，吴老太爷开始觉得那江东家不只是混账，简直连畜生也不如了。
至此，吴老太爷和江家的梁子算是结下了，只是江家主人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当初不过就是赶出去府中一个手脚不干净的小厮，怎么后来就落到了那般下场。
所以古人有训，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
吴老太爷前半生穷苦潦倒，到了后半生竟发起迹来，朝廷那边儿令县官划分水域，每个居民都可分得一块，吴老太爷分得的那块儿原本是个长满芦苇丛儿死寂寂的荒水地儿，谁知道时来运转，有一天让他发现水里竟然密密麻麻有着许多河蚌儿。
蚌壳掰开来，淡青色的大珍珠，一掰一个准儿。
吴老太爷从此得了意儿，那江家也就从此失了意。
一朝树倒猢狲散，人情冷暖哪堪说。
江莫这一生，自小生来便是江家的小公子，父母是养卖珍珠儿的生意人，从来商人地位低贱，即便父亲每年把那些个珍珠低价卖给药房做药材，在一些人眼里，商人也还是上不得台面的。
有时歧视就是这样，它无关乎被歧视的人品性是否良好，是否做错事，只关乎社会风气和人生来骨子里便有的刻薄劣根性。
都道是人前风光，谁人知晓背后苍凉。
江莫自幼起至渐渐长大，父母从不教他算账或是生意上儿的事情，只给他请了个教书先生，每日读着四书五经，好歹叫他肚子里有些墨水不必叫旁人笑话，再过几年，皇帝发布昭示，商人之子可准许参加科举殿试。
江莫便北上进京，得了个大学士的名号后满心欢喜赶回家中，却只见府中灵缟满素，只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家道中落，母亲积劳成疾，府邸易主，江莫愁眉锁眼，一日在木桥上汤面馆儿坐着的时候，旁边来了位面生公子哥儿咋咋呼呼坐他身旁点了面儿便吃起来，末了拿筷子搅着面，看着江莫便不耐烦道：“爷最烦人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活活扰了爷吃面的心情！”
这公子哥儿便是吴凌。
次日江莫进了吴府，做起了吴凌的教书先生，每月月钱给寡母买药绰绰有余，吴小少爷生性不喜读书，粗人一个，不知道怎么吟诗作对风花雪月，只是每每出去寻欢作乐，玩得尽兴了就赏给一众随从大把的银子。
江莫不好意思收下，吴小少爷瞪着他，“爷今儿高兴，旁人都收，偏偏你不要，存心惹爷不痛快？”
他还不知他是仇人之子。
可吴老太爷从外地做完买卖生意儿回来，一眼就知道了自家儿子带回来的这位教书先生是谁，吴老太爷破天荒对小少爷怒骂起来，“这穷书生留不得，眉眼看着生厌！”
从吴府被狼狈地赶出去，抿紧嘴，浑身被雨淋得湿透，隔着一道雨帘，吴凌站在府前，心里泛起一股很难言说的情绪，江莫别过脸，身影消失在滂沱大雨中。
吴老太爷早打好招呼，任何一家府邸都不能收他做伙计儿。
寡母病重，江莫进了客栈做活儿。
阿桑那姑娘是他在吴府做教书先生时，有一年龙舟节随着吴小少爷坐船出去游玩的时候认识的，自从离开了吴府，阿桑时常来客栈门口看他，他知道，只是皱眉。
吴小少爷每次来，他端过酒去，都会想起从前时候，吴小少爷是不爱喝酒的，说汤水儿比酒好喝。
……
“恨我么？”
“……母亲曾教导过，让我不必去恨仇人之子。”
“为何？”
“一人做事，不该与他人当。”
“……”
“作甚？”
“衣领歪了，帮你理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