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林中隐有火光,无尘道长刚迈入林中,一股凉意逼得眉睫间生疼,立时警觉。他大喝一声:“后面闪开!”脚尖一点,连退数步,手中留情剑及时出鞘,挡住黑暗中飞来的一击。
圆通闪在一旁,口中高宣佛号:“阿弥陀佛!方台寺圆通问候道友金安。”
一个阴森森的声音传来:“谁是你的道友!你等手持凶器,半夜下山,侵我领地,扰我清修,想必不怀好意。”
圆通笑道:“佛家慈悲,不忍见生灵涂炭,还请道友不看僧面看佛面,放这两个小儿一马。”
施小六看时,只见周侠与何波满脸惧色,呆立林中,既不敢出声,也不敢迈步。追风等四条狗守在两人四周,尾巴瑟瑟发抖,却不肯退却。
那声音道:“这两个小儿不合在子夜闯入我修炼之所,正好做我的点心。我闻听佛家慈悲,割肉喂鹰,莫非圆通禅师也愿意用身上的香肉来交换这两个小儿性命?”
圆通方要回话,无尘喝道:“这两个小儿,还有此前一个猎户,都是我玄天道观的客人,谁也不能伤害。还请道友一并放还,失礼之处,日后无尘愿意向道友赔罪。”
那声音喋喋怪笑道:“如若不然,便会怎样?”
无尘看着手中的留情剑,月光自林间洒下,将剑锋染上一层跳跃的寒霜。他轻声叹息,劝道:“道友修行不易,何苦为了口腹之欲断了仙缘?”
那声音尖声叫道:“那猎户贪图我修炼的仙丹,掷出猎叉偷袭,伤我腹部。待伤口痊愈,我要将他细细烹来下酒,方解我心头之恨,岂能轻易饶他!”
圆通道:“阿弥陀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区区一个猎户,如何知晓道友身怀仙丹?想必另有隐情。请道友放出那猎户,我等一问便知。”
那声音道:“如此说来,你是信我不过?”
圆通道:“真亦是假,假亦是真。真真假假,谁能分辨?”
那山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以女子声音娇笑道:“圆通老和尚,知道瞒你不过。实话告诉你,那个猎户爱慕我的美貌,只想在这山中和我共结百年之好,不想回家了。”
无尘道:“你一会儿一个花样,让我等如何信服?”
山妖道:“也罢,我且带你们去见周郎。若是他不想随你等回去,又将如何?”
圆通叹了口气,道:“世人有痴念,固然不假,只是他的家人尚在寻他,须得让他亲口自陈,果真愿意待在山里,也得让我等做个见证,好打发村民回去。”
那山妖道:“好,就依你。你等且随我来。”
言讫,施小六只觉得眼前一花,只见一座楼阁凭空出现在林中,红墙碧瓦,屋宇重叠,灯火通明,庭院广阔,俨然是富贵人家。
一个俏丽的女子立在庭前,只见她上穿五彩缂(kè)丝红纱衫,下系一条石榴红撒花生绢裙,束一条蝴蝶结子长穗深红官绦,头上梳着飞星逐月髻,插着两支赤金掐丝暖玉火凤含珠钗。那女子笑吟吟看着众人,万福道:“红姑见过两位道友。”
圆通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
无尘拱手还礼。圆通见他左手抱右手,负阴抱阳,蕴含五行,内掐子午诀,外呈太极图,便知无尘仍把此妖当作道友,暗暗松了一口气。从刚才红姑瞬间变出楼阁庭院的幻境,他便知道,以二人之力,明显不敌此妖。
红姑拿一双俏目盯着施小六道:“这位想必就是击败乌鱼河少主的施如坤公子,欢迎一并来寒舍做客。”
施小六好生诧异。那沼泽一战,除了那些神灵精怪,不曾有外人在场,不知这位红姑何以知晓。
红姑自然知道施小六的心思,也不解释,娇笑道:“道友请随我来。”转身进入庭中。
圆通、无尘并不知乌鱼河少主是谁,疑惑地看着施小六,悄声商量道:“我等且随她进去,见机行事。”
施小六见那女子容颜俏丽,眉目间却透着一股邪气,又见周侠、何波不能动弹,心中不安,便道:“我不能进去,我要守着他们。”
圆通看着那四条忠诚的赶山狗道:“有这四个朋友守着,山里寻常野兽伤不着他俩。何况,那个猎户不认识我们,须得你去做个见证。”又指着背上的降魔杵道:“放心,有这个法宝在,危急时还可一战。”
施小六见圆通说得有理,便对守护周侠的灰箭道:“灰箭,你要用心守护,我去去就来。”
那灰箭似通人性,看着施小六,尾巴摇一摇,并不离开周侠半步。施小六还在犹豫,无尘已抱着留情剑昂首而入。那圆通不耐烦,一把拉过施小六,迈步跨进院门。
那庭院内,迎面是一堵照壁。绕过照壁,只见满庭花团锦簇,香气浓郁。有大朵大朵的浅绿绣球花,有粉艳艳的桃花,还有雪一样随风洒落的梨花。施小六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白天来过这里,除了一处开败的桃林,不曾见过屋舍,也没有这些美丽的花。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用手摸那花瓣时,分明是活生生的。
红姑引三人来得厅堂,分宾主坐毕。红姑伸出纤纤玉指,以手一招,一壶花茶、三个茶盏从内室飞出,停在三人面前。
施小六之前见识过荆荼、双鞭尉迟、余化龙、瓦大人等一干神仙手段,他们俱是身怀绝技,然而个个谦逊隐忍,轻易不会出手。此刻见到红姑频频卖弄手段,将生活琐事化繁为简,不觉怦然心动,心想,农事劳苦,若学得这番本事,亦可令镰刀锄头自行劳作,谷物自行入仓,坐享其成,岂不快哉!忽然想起母亲平素教诲之言,觉得亲自劳作也是一种修炼,便熄了这些念头。
无尘道长见那茶壶釉色清雅,图案中隐有风雨霜雪,透出夜明珠一样的荧光,吃了一惊,道:“钧瓷无对,窑变无双。这壶莫不是君子瓷?”
红姑笑道:“道友果然有眼光,居然识得君子瓷!此物出自梁山古墓,辗转民间,我用两个精妙的法术才换到手。”
圆通闻言,大吃一惊。施小六却懵懵懂懂,心道:“一把茶壶,有啥可惊奇的?”
施小六不知,那君子瓷乃人间至宝。《先朝异闻录·异宝篇》记载,君子瓷出现于先朝天授元年,南方浮梁有官吏进献精美绝伦的瓷器车马一套。该瓷每到春秋和暖月夜,便会莹莹有光,如谦谦君子,善藏其拙。女主大悦,命君子瓷为其专用瓷器,民间禁用。女主驾崩,君子瓷的制作工艺随之消失。相传常用此瓷沏茶,有健体益寿之功效。
红姑道:“三位贵客登门,无以为敬,且饮一杯小女子亲手沏的花茶。”
那茶香气扑鼻,施小六奔波半夜,口早就渴了,端起茶盏要喝,却被无尘阻住。
无尘道:“道友无须客套,男女有别,深夜叨扰,颇为失礼,还请道友唤周家猎户一见!”
圆通知道此女子口蜜腹剑,擅长使毒,也点头道:“待见了人,再喝不迟。”
红姑讪讪笑道:“俗语说,茶要趁热喝,人要用心交。你们连小女子精心烹制的茶也不肯喝,如何求人办事?况山间夜寒,好瓷好茶,喝一杯吧!”
那三盏花茶,透出一股异香。三人闻见,越发觉得口渴。
“好瓷好茶,喝一杯吧!”那红姑笑语盈盈,声音愈来愈柔和,愈来愈缥缈,半是娇嗔的央求,半是身份至尊者的命令,又透着教人骨头酥软的蛊惑,令人难以抗拒。
圆通情知不好,忙收敛心神,默诵经文相抗。然那声音无孔不入,入耳之时,说不出的受用,圆通不能闭目塞听,一时间满面潮红,额头却冷汗涔涔,神志昏沉,伸手抄起茶盏,应道:“好瓷好茶,且喝一杯!”
无尘则贪婪地盯着那柄君子瓷茶壶,将茶盏端到唇边,道:“说得是,喝一杯吧。”
红姑脸上露出阴狠的笑容。
突然,一个声音响起:“这茶不能喝!”童声清脆,说话的正是施小六。
那女子吃了一惊,这才注意到那个击败乌鱼河少主的少年端坐原位,似乎不受魔音控制。
无尘、圆通二人举杯正待要喝之时,施小六想起先前所遇女童之言,又听到茶壶中隐隐有窸窣之声,心中生疑,故而出声相阻。
无尘顿时清醒,突然拔剑斩向那柄茶壶。
当的一声,那柄价值不菲的茶壶顿时碎作一地。
红姑怒道:“不喝便罢,为何毁我宝物?”
圆通立时从魔音的控制中清醒,正待发问,只见那碎瓷片中爬出一条两寸长的艳红蜈蚣,很快钻入茶几木板缝隙,消失不见。
无尘道:“这茶不曾煮沸,连蜈蚣都未烫死。我等若是喝了,只怕得找个郎中医肚子。”
圆通紧紧盯着蜈蚣身影,叹道:“阿弥陀佛。道友这是何意?”
红姑见阴谋败露,却也不恼,笑嘻嘻说道:“道友不识山中奇珍,这小虫子泡茶泡酒倒是上好补品。你等不饮便罢,别毁这上好的瓷器。”
说着,红姑将手一挥,也不知使用了何等手段,那一堆碎瓷片竟然在房间四处旋舞起来,一片片飞回原位,重新拼成一个茶壶,和原来一般模样,釉面竟然不见一丝裂纹。
无尘道长精通岐黄之术,知道人体可倚仗多种草药精妙的配合力量来修复。而对无生命之物使用修复术,此前闻所未闻。见到红姑有如此手段,无尘心中暗暗叫苦。原以为约上圆通,凭借两件强大的法器,足以震慑妖邪,不料此妖已修炼到如此高的境界。
施小六隐隐感觉到细瓷之中有股熟悉的力量。他苦思冥想,终于想起在地宫中初见风娘娘神像时的一幕。当时荆荼从神像基座上取下一个古朴的陶罐,自罐中倒出一把金灿灿的细砂,曾告诉他一个陌生的名字——息壤!
是的,茶壶碎片中有息壤活动的迹象。这个叫红姑的女子竟有荆荼先生的本事,能驱动陶瓷中的息壤来修复这柄茶壶。
见到三人震撼的表情,红姑笑道:“你们可别小觑了这泥土的力量。这脚下的泥土,看似微贱,实则蓄满生之力量。”
圆通细细品味红姑之言,觉得充满禅机,赞道:“道友高见!”
红姑道:“刚才所言,乃近日红姑所作《泥土赋》中开篇几句,还请道友指教。”
随口吟道:“土生五色,彼此拥抱,聚成大地。不择贫富,不拒善恶,虚怀以纳天地万物。性情黏韧之土,浴火涅槃,变作陶,变作瓷;性情刚硬之土,与金结合,聚为岩,聚为石;性情柔和之土,与水结缘,化为淤,化为泥;性情温润之土,含化种子,立为草,立为木。慕风之土,碎为沙尘,四处迁徙;慕人之土,甘为砖瓦,百年庇护;慕雨之土,融入洪流,奔突八荒;慕火之土,化作烟霾,袅袅直上……”
红姑将一篇《泥土赋》信口道出,施小六本是土灵之体,听到这篇道家修炼心得,福至心灵。那一刻,他对御土之术有了全新的领悟。
无尘稽首道:“道友见解高妙,我等自愧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