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周大力早早下河去收迷魂阵。
三月的乌鱼河,烟水蒙蒙。
周大力踩着水来到河中央,将固定迷魂阵的长竹桩一根根从河床中拔出。
《先朝异闻录·风物篇》记载,迷魂阵,水乡捕鱼工具,相传以八卦阵阵势在河中布局,设有栏网、八字网、倒须等,多个方位可进。阵中设有鱼饵,鱼遇到这种网阵,几乎控制不住本能的好奇心要去闯一闯。这阵入口宽,愈是往前行,愈是狭窄,最终游进一个有倒须的竹制渔篓,为渔人所获。
这种迷魂阵,可将一定范围内的鲤鱼、鲫鱼、草鱼、鲢鱼等引诱进阵,将其一网打尽。往日,周大力每次都可以在网中收得数十斤鱼。而今,每一道栏网和八字网都似被某种锋锐的器物割破了一个豁口,竹篓的倒须也被啃断,里面的鱼自然逃了个精光。周大力暗暗惊诧,定是那鱼已化为魔物在捣乱,这乌鱼河已不再太平。
他寻思着,既已开春,还是寻些别的营生干干。周大力年过三十,却因家贫一直娶妻不上。眼羡别家儿女成群,却因不事产业,仅靠捕鱼为生,又好酒,一点卖鱼钱全换作几杯“猫尿”灌进肚中。这个家全仗六十多岁的老娘苦苦支撑,才不曾破败。
那些栏网常年浸泡在水里,变得又脏又重。周大力虽然一身蛮力,早上空腹出门,在水中钻下浮上,待将固定栏网的数十根竹桩拔出,已累得气喘吁吁。
就在他拖动栏网时,突然,手上一轻。回头看时,却是施大勇之子施小六在帮忙拖拽。
这施小六是个十一岁少年,却也如同其父施大勇一般,膂力过人,年纪轻轻,在村中角力,很多大人已经不是对手。
周大力奇道:“小六,今天这么有闲?”
施小六指着岸边的白牛道:“白龙很乖,所以我很闲啊。”
周大力寻思,想必“白龙”是那头白毛牛犊的名字,又见一灰毛小狗蹲坐在牛边上,歪着狗头,好奇地观看两人搬运,不由得想起自己小时候。
周大力笑道:“你现在倒也是称心如意。小时候,我想养一条赶山狗,千难万难。我家老爷子总是说,养命不活,还养狗!”
施小六道:“先前我姐姐们也是这般说。而今发现,其实日子再紧,也不缺少狗的那一口。你给什么它都吃。一根没肉的骨头,一块焦黑的锅巴,一口冷粥,一块发霉的糕点,它都吃得很香,从不挑三拣四,还不闹肚子!”
周大力道:“这种赶山狗的命贱,却也最是忠诚。”又问道:“你父亲回来也有些日子,最近在忙些什么?怎的碰人不到?”
施小六道:“前几日赴青泥湾开荒去了,说那里沙洲甚是肥沃,都是无主的,只是毒虫甚多。”
周大力心中一动,暗想,正好无事,不如也去青泥湾开荒,路途虽远,也算是置了一份田产。
说话工夫,所有的栏网都从河里拽上了岸。周大力洗了手,谢过施小六,朝村中走去。
待得周大力身影消失,施小六对着乌鱼河拱手道:“余兄,土地公荆荼大人已借神谕告诫村民,三个月内,不会再有捕鱼行为。敬请转告河神大人,收回对周家的神罚吧!”
乌鱼河沉默地流淌着,似乎没有回应。
施小六急了,爬上一株斜探向河心的柳树,俯身喊道:“冠玉兄,如果听到,烦请给我一点讯息吧!”
突然,一尾红翅金鳞鲤鱼分水而出,在水面做了一个漂亮的鱼跃,足有三尺多高,入水时溅起水花无数。
“嘤嘤嘤……”水中响起一串笑声,像清风摇响寺庙屋檐下的铜铃。
施小六仅来得及护住脸,半身衣裳都被溅湿,却也不恼,躬身施了一礼,道:“那我就替周家谢谢河神大人了!”
那鱼浮出水面,将头点了点,一摆尾巴,消失在碧绿的水波中。
话说周大力收好迷魂阵网,全身湿漉漉地往回走。刚到村口,忽然路边有人叫道:“大力,我已等候多时,你怎的空着手回来了?”
周大力看时,却是本村猎户周海山,手里拿着个空木桶,似要买鱼,便道:“晦气!迷魂阵毁了,鱼逃光了。”
周海山怒道:“谁人敢在我荆湖村地盘捣乱?”
周大力道:“唉,一言难尽!”遂将遇到怪鱼破网以及土地庙求到揭帖之事一一道来。
周海山道:“我堂客近段奶水不足,小儿半夜哭得心烦,正想找你买几斤新鲜鲫鱼催奶,却听到这些奇闻。”
周大力道:“你我乡里乡亲,休提买字。若有时,只管拿将去。只是这三个月恐怕都难有鲜货了。”
周海山笑道:“你还真信这些?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等所居乃宝地,山珍河鲜,每日捕捞,不见其竭,几曾有禁渔禁猎一说?令堂偶染风寒,你情急心乱,也是有的,不必编出这番奇谈来哄我!”
周大力急道:“揭帖是真的!此刻放在金三爷那里,骗你是狗!”
周海山笑道:“我偏不信这邪,这就进山打几头野味给你嫂子补身子!”
周大力劝道:“海山,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先歇歇再说!”
周海山道:“娃儿等奶喝,当爹的自然要想法子,风里火里也要去。等你娶妻生子,自然会明白这肩上的责任。”
周海山言毕,提着空桶,径直回家,收拾干粮弓箭,带着赛虎、追风两条猎狗,直奔方台山而去。
周大力见劝不住,也不勉强。他大清早忙到现在,腹中早已饥饿,赶紧回家。人尚未进院,已看到青灰色的炊烟从屋脊升起,不由得心里一热,三步并作两步赶进院子,只见母亲周陈氏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笑吟吟地望着他。
“娘,你的病好了吗?怎的不卧床休息?”周大力埋怨道。
“瞎说,我啥时病了?”周陈氏似乎全然不记得昨天的事了。
这一夜,施小六陷入了梦魇。
梦中,一个幽深晦暗的洞穴,四壁皆是无尽寒意,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犬吠声,人惊慌的呼叫声,喑哑难听的声音在洞中回荡,一对巨大的黄色眼瞳死死地盯着他。
从地上坐起,施小六冷汗浸透布衫。
他看看窗外,天才蒙蒙亮。
此时,村东传来人喊犬吠,喧闹声一片。隐隐有女人的哭泣。
院子里,猎狗灰箭也加入到群犬吠叫。
隔壁厢房,江氏自丈夫出门开荒,心中挂念,最近寝食难安,听到喧闹,立时惊醒,过来唤小六前去打探。
施小六披衣出门,循声找去,发现周侠家门口立了好些村民。
原来,周侠的长兄海山出猎方台山,一日一夜未归。其妻何氏担心其出事,彻夜等候,不见丈夫回来。天明时分,有个声音在屋外呜咽,伴随着刨门声响。何氏掌灯看时,却是母赶山狗追风浑身浴血,只身跑了回来。何氏掌灯出门细看,却不见周海山和公狗赛虎的身影。
何氏心中着了慌,赶忙叫醒周侠,要他去村西请来海山的好友金保国,自己则去村东娘家找来大哥、二弟。原来何氏乃何波的亲姐姐,自幼与周海山指腹为婚,青梅竹马长大。
施小六赶到时,只听何氏哭诉道:“你等再不出发,海山的性命只怕不保……”
人群中,一个铁塔般的汉子喝道:“既然一天一夜未归,你为何早不过来报讯?”施小六看时,说话者是何波的大哥何岳峰。
何波的二哥何洛平是个精瘦的汉子,心思比大哥细密,赶紧道:“现在不是追究对错的时候。姐,你哭到现在也没说清,我姐夫究竟去了哪里?”
何氏定定神,道:“海山向来打猎都在鲜花庵,这次说方台山野味多,专程去了方台山。此山方圆百里,我哪里说得清他的位置!”
金保国突然想起一事,急道:“方台山吗?那就不妙了!”
何岳峰道:“往年我也常去那里猎些獐兔,有何不妙?”
金保国道:“近日风闻山间有魔物出没,周边村民养的鸡鸭不断失踪,有一家还丢了一头猪。”
何氏一听,哭道:“苦也,海山只怕遇到山妖了!大伙还愣着干吗?赶快去救啊!”
何岳峰喝道:“保国,太平盛世的,你怎的连这个也相信!定是镇上闲汉干下这偷盗营生,反编出这等虚妄之事来瞒天过海——”何洛平拽了拽兄长的衣袖,打断了他的话,却向人群外一白须老汉施了一礼,道:“秦爷,您老怎么看?”
何洛平口中的秦爷,乃周海山之师傅,年过七十,却精神矍铄,是村中人人敬重的老猎户。
众人将目光投向一直在查看追风伤势的秦爷。
秦爷沉吟半晌,道:“你们养过赶山狗,应该都知道,此狗极为忠诚,打猎时很少丢下主人逃命。上次它还斗败了一头大野猪。此番若非对手极为强大,不会回村求助。”
他指着追风腰腹的瘀血处道:“这里断了两根肋骨,显然是被巨力击打所致,腿脚却没有大碍。”
追风吠了一声,口中呕出一摊瘀血来,显是伤势沉重。
秦爷从贴身小袋里取出一小包药粉,吩咐何氏用清水化开,灌入追风口中。那狗极为驯服,知道主人此举乃施救,并不挣扎。
施小六暗想,不知是何凶兽,居然轻易击伤身手灵便的赶山狗追风。
秦爷拱手对乡邻道:“各位乡邻,请听我一言。海山自幼随我狩猎,曾踏遍方台山、天井山、墨山每一个山头。寻常兽类伤不了他一根指头,此番通宵不归,只怕遇到难缠的对头。事不宜迟,有愿意跟随我去救人的,便是看得起我秦老儿。若是不想蹚这浑水,请即刻归家。”
何氏也向乡邻深深万福道:“众位乡邻,若救得海山性命,便是周家世世代代的恩人!”
金保国道:“我和秦爷做个伴!海山是我至交和大哥,大哥有难,我岂能坐视?”
何岳峰见金家独苗有这份豪气,不甘示弱道:“秦爷,我们和周家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您就直接吩咐吧!”
周侠平时和大哥海山关系最亲密,当下也道:“我也去!”
何波抢在二哥何洛平的前面嚷道:“算我一个!”
施小六见此情形,也脱口而出:“算我一个!”
周侠感激地握住两位好友的手,一时说不出话来。
何洛平笑道:“瞧这群小娃,居然抢我的话!”对何波道:“我看你就别去帮倒忙了,在家陪陪姐得了。”
何波不服气道:“秦爷说过,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长百岁。你们能去,凭什么我不能去?”
众人不由得笑了起来。
何洛平沉着脸道:“凭什么?你举得动钢叉吗?你撒得开罗网吗?你跑得过猎狗吗?你也不看看追风的伤,它可是咬败山林呆霸王的狗。此番不是游山玩水,是去和伤到姐夫的豺狼虎豹搏命!”
何波道:“我不怕!”
何岳峰知道这个弟弟平时被父亲溺爱,不知天高地厚,此番前去,恐有凶险,得让这几个孩子知难而退。想到这里,他将粗壮的胳膊挥了挥,道:“这样吧,你们三个,要是角力赢过我,就让你们去。一个一个来也行,三个一起上也行。”
何波道:“是不是任何一个赢了你,都算我们赢?”
何岳峰道:“那是当然!”
金保国看见施小六在一旁摩拳擦掌,忙道:“何兄,只怕不妥!”
何岳峰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咧开大嘴笑道:“保国,你放心,我不会伤到他们的!”
金保国苦笑道:“还不知谁会伤到谁呢!”想起那次说施小六神力如何如何村民对他的嘲笑,便退到一边,等着看何岳峰的笑话。
周侠和何波道:“施大侠,就看你的了!”
施小六点点头,对何岳峰道:“岳峰哥,我来试试!”
何岳峰奇道:“你们不一起上吗?”
何波摇头道:“杀鸡焉用牛刀!”
何岳峰怒道:“会不会说话?谁是鸡?”
众人忍俊不禁。
金保国早已用树枝在地上画出两个圈。按照角力规则,两人站在相邻的圈内握住对方一只手掌,或拖或推,谁能将对方请出圈外,就算谁胜。
施小六站到圈中,伸出右掌道:“岳峰哥,请了!”
何岳峰哼了一声,站到圈中,一把握住施小六的右手。众人看到一个孩童和一个铁塔似的汉子较劲,不亚于小黄狗与大牯牛对抗,个个摇头叹息。只有金保国在一旁为施小六助威。
何岳峰心里突然涌起一阵奇异的感觉。施小六渊渟(tíng)岳峙的气度,实在与他的年龄不相称。那只小手掌擒在掌中,绵中带刚,他觉得有些不对头。
施小六双膝微屈,道:“请了!”
何岳峰信手一拖,喝道:“出来!”哪知这一下却没有拽动。
何岳峰红了脸,使出七分力气,道:“小心!”说罢,用力向身后一拖。施小六右腿弓左腿直,将右手主动送出。何岳峰以为施小六会运劲对抗,不料却拖了个空,一时重心不稳,脚步飘摇。施小六猛力回拉,何岳峰只觉一股巨力涌来,身形左倾,险些摔倒,连忙抢前一步支撑,却发现众人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低头一看,原来左脚已经踏出圈外。
周侠和何波击掌相庆,雀跃不已。
金保国哈哈大笑,道:“前番你们不信我,这次总算信了吧!”
何岳峰道了声:“奇怪!”却也不赖账,含笑摸着施小六的头道:“好小子!和你爹一样厉害,算你赢了。你们一同去就是。不过,你须得征求你母亲的意见。”
施小六道:“好,你们等我!”
施小六回到家,将事情一一禀告母亲。江氏沉吟道:“若是你父亲在家,一定也会相帮。你且去,帮忙打个火把也好。不过,你须得听从秦爷指挥,不可乱跑。”又道:“白龙交给你五姐放,你把灰箭带在身边。”
施小六在伙伴面前许诺,只怕母亲阻挠,此刻见母亲放行,觉得母亲是世上最懂自己的人。他带上灰箭,辞别母亲出了门。
施小六赶到集合地时,村民已备好猎具和担架,带了些干粮、金疮药和松明火把,一行十二人,正待出发。
秦爷见施小六到了,便道:“出发!”
何岳峰抱着追风领头,后面跟着秦爷、何洛平、金保国,还有周大力等村民,三个孩子紧随其后。除了灰箭,何氏兄弟还带上了家中两条赶山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