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红姑道:“今日一战,若论单打独斗,你二人都不是我的对手,是也不是?”
圆通道:“这个自然。道友手下留情,圆通感激不尽。”
无尘没料到圆通这么快就认了输,心中暗想,若不是仗着留情剑能克制那金剑,别说“五岳来朝”,便是“十岳来朝”,只怕也是不济,嘴上却道:“道友法术高强,我等自是不敌。若论剑法,方台剑法未必不如阁下。”言下之意,是不肯承认自己剑招落了下风。
红姑哈哈一笑,道:“你的意思是方台剑法更高明?”
无尘鼻孔里哼了一声,也不言语。
红姑笑道:“你可知这方台剑法的由来?”
无尘傲然道:“乃本观第一任观主清虚道长所创。”
红姑道:“未必。”
无尘怒道:“你——”
红姑随口念道:“勤守中,莫放逸,外不入,内不出。”
无尘惊愕道:“这段剑诀,你……你如何知晓?”
红姑将那两柄金剑化为两支金钗,插回发中,以手一招,腰带重又飞回,将施小六放开,对无尘道:“方台剑法,乃我三百年前于方台峰顶观月之晦明时所创,共三十六式。百年前传与玄天道观的清虚,令他不必说出师承。难得你练得如此圆熟,关键时刻,懂得守中抱一,总算没有辱没这套剑法。”
无尘听得,有如晴天响了个霹雷,震得说不出话来。他当初修习这套剑法时,师傅曾道,此剑法乃本山神仙梦中授予祖师爷清虚,剑法练成,可降妖伏魔。而今听得红姑口中说出真相,不由得瞠目结舌。他一向视红姑为妖物,以为凭借方台剑法便可降伏,却不料剑法竟是红姑亲手创制。那降妖伏魔,岂不是镜花水月一场?
然红姑之言,无尘不得不信。因那“五岳来朝”的剑招确实还有个不公开的名字,叫“守中抱一”。还有一句剑诀:勤守中,莫放逸,外不入,内不出。
施小六与圆通听得这等奇事,也是大眼瞪小眼。圆通素闻方台剑法乃玄天道观的镇观三宝之一,另两件为留情剑和炼丹炉。没想到方台剑法竟是眼前这红姑所创,这叫他输得更加服气。
红姑知道此刻无尘很难接受她这个祖师爷,她也懒得理会人世间此等虚名,便道:“你可知这柄留情剑为何能镇妖邪,甚至连我的金剑也不敢触碰?”
无尘不禁问道:“为何?”
红姑笑道:“只因这留情剑是我用过的第一柄剑,当年一并赠与清虚道长。剑上封印了我的法力,所以三剑相遇,惺惺相惜,故而不愿触碰。”
红姑说着,右手一招,那留情剑竟自无尘的剑鞘中飞出,落入手中,随即使出“五岳来朝”那招,虽是同样的剑,同样的剑招,红姑施演,却显出一代宗师气派。只见一团剑影裹住红姑身形,霎时间室内寒光闪闪,剑气纵横,虽是守势,却叫对手心生寒意,不敢进击。
红姑一声长啸,那剑又飞回无尘的剑鞘内。无尘这才明白,为何之前红姑总是拿眼睛瞅着这柄剑。他以为是妖物忌惮这柄剑的厉害,却不知是重见旧物。此刻见识到“五岳来朝”的真正实力,他内心钦服,热血沸腾,当即拜倒在地,道:“师祖在上,原谅无尘有眼无珠!”
红姑道:“起来吧。”
无尘立起,瞧着留情剑,心中突然豪情满怀。
红姑又道:“这位施公子,倒是个有趣的人,居然能破解我苦心修炼三十载的剑术‘十八相送’!”
施小六深施一礼,道:“红姑前辈——”
红姑道:“我还是喜欢你称我为姐姐。叫我前辈……我有那么老吗?”
施小六道:“看姐姐形貌,和我家中三姐年龄相若,只是比我家五个姐姐都要貌美。”
红姑笑得花枝乱颤,道:“还是施公子有眼光!我以为这山中的男人,都害了眼盲症。”
施小六见红姑不再生气,鼓起勇气道:“不知红姑姐姐可否放回我海山大哥?”
一听此言,红姑顿时变色,道:“此人不合三月射猎山中。我数次示警,他居然还射死怀胎母獐一只,犯下杀孽。我现出本相向他问罪,他居然用猎叉将我刺伤。区区凡人,猖狂如斯,岂可轻饶!”
施小六道:“我闻何家姐姐奶水不足,海山大哥想是为了这个缘故,这才犯下杀孽。”
红姑冷笑道:“他家娘子缺奶,便有理由杀生吗?为何不在集市购置鸡鸭肉蛋补养?还是家中没有饲养?哼!周海山猎户出身,自恃有些手段,怎会舍得用银子购买禽类?怎会亲自饲养鸡鸭?要孵化,要喂食,要看护,病了还得请兽医,劳心费神,不如直接在山中捕无主的野物更实在!那山间野物,饿了不给一箪食,渴了不给一瓢饮,隆冬无须垒其窝,染病无须寻良医,待其肥壮,便箭射网捕,巧取豪夺。这个如意算盘打得妙极!”
无尘、圆通不知其中隐情,蹚了这浑水。两人更不曾想到,眼前这妖物竟也有菩萨心肠。
圆通叹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无尘也道:“师祖,若是周家猎户果真犯下这杀孽,可否交由官家处罚?”
红姑冷笑道:“人间的法律,徇私妄为,太过儿戏!我乃方台山之巡山使,任何犯我山规者,都得接受山规的惩戒。”
三人到此时方知红姑的身份。
无尘、圆通连忙谢罪道:“不知红姑乃山神座下,我等多有得罪!”
红姑道:“你们视我为妖物,也没有错。一百年来,我行事手段暴烈,与本山山神并不融洽。皆因这帮山外的愚民,他们口称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专事掠夺,从不付出。他们以为野物无主,我若不猎必为他人所猎,我若不食必为他人所食,于是设罗网、下毒饵、布陷坑、置药弩、捅巢探卵,甚至连鸟兽的繁殖期也不放过。此等愚民,何其自私!然则,山中野物果无主乎?我等神职,便是山中之主。犯我山规,虽远必究。若我等护山不力,听凭山中鸟兽灭绝,此山便成死山,我等自领天条责罚不说,累得后世再也见不到山中珍奇,则悔之晚矣。”
红姑一番话,说得众人连连点头。
红姑指着头上金钗问无尘道:“你可知这两柄金剑叫什么?”
无尘摇头道:“恕我眼拙,不能识得。”
红姑道:“这对金剑,一雄一雌,雄剑曰无情,雌剑曰别离。一百年前,我放弃那柄留情剑时,也放弃了心中对人类的情感。一百年来,我专心练此双剑,立誓对无端制造别离的猎户,一律以无情剑斩之。不用毒辣手段,教人如何肯守这山中规矩?”
听了红姑一番话,施小六明白了很多事理,他感慨道:“过去一直以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乃至理,却从未想过为家乡山水做点什么。请问红姑姐姐,我等若要向山林湖泊取食,该拿什么作为交换?”
红姑赞道:“谁道孩童无知,孩童的心远比成人纯净。若是人人都如施公子这般想,这世界自会富足繁盛。人类若想从山河索取,必须先行付出。疏通河道,治理污染,建立堤坝蓄水,可令水族繁盛;广种果木,封山育林,为鸟兽提供繁衍生息之地。秋冬时节,可适当捕捞狩猎。”
圆通默默聆听,佛门中人,一向视众生平等,故而红姑之言极对他的胃口,只是有一事不解,如鲠在喉,于是问:“道友菩萨心肠,令圆通十分钦佩。贫僧斗胆,敢问道友,既然决定惩戒猎户,何以又用假猎户来蒙骗我等?”
红姑沉吟良久,说道:“众生平等,为守护本山,我本想借这周姓猎户杀一儆百。我骗你们,也是情非得已。那猎户原本为我所拘,但此刻已不在本山。我与地妖演这一出戏,只为让村民死心。对何氏来说,情愿让她知道丈夫变心,神隐于山中,也比知晓真相要好。”
施小六问道:“真相是什么?海山大哥现在何处?”
红姑笑道:“不是被你亲手摔扁了吗?”
施小六大窘,道:“我问真的海山大哥。”
红姑道:“已被柳条河河神差人领回,想必羁押在河神庙中。”
施小六道:“这么说,海山大哥还在人世?”
红姑怒道:“那也难说。那何氏梦中知晓猎户被我所拘,多番上土地庙、河神庙哀告,许下三重愿心。那土地公荆荼是个好管闲事之人,居然说动河神索要此人。我偏偏欠那河神一个人情,只得连人带狗转交——不过此人命犯太岁,居然捕捞烹食了河神麾下的巡河小将,只怕也活不过今日。你等回去,或许还能救回那条狗吧。”
施小六得知海山下落,刚松了一口气,闻听此言,心又悬到了嗓子眼,只想快点离去,赶回河神庙救人。
此时东方微明,金鸡报晓。红姑道:“鸡鸣三遍,这桃花幻境便会消失。你等速速离去。传我神谕,凡触犯本山山规者,红姑决不轻饶。”
施小六、无尘、圆通赶紧告辞。
刚行到照壁外,第三遍鸡鸣响起,三人回头望去,那片屋舍在身后烟消云散。四周落英缤纷,原来三人正立在一片桃花林中。
施小六仓皇四顾,哪里还找得到半点屋舍的影子。昨晚种种,恍如一个不真切的梦。他看见无尘道长在周围折了几根桃枝,奇怪地问:“道长,这花都谢了,折下何用?”
只有圆通禅师明白无尘道长心思,笑道:“他这是做标记好再来寻个究竟。依我看,这桃花幻境如同镜花水月,不是你我轻易能进入的。”
无尘道:“大师修的密宗和本门迥异,大师自然不知我的烦恼。本门道法玄妙深奥,即使皓首穷经、焚膏继晷(guǐ)也无法穷尽其妙。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我等凡人寿命有限,往往初窥门庭,大限便到了,实在是令人遗憾。这红姑既然是我师祖,我自然要常来候教。大师若是有这么一个师祖,想必也会和我一样。”
圆通叹道:“烦恼即菩提。诸法空相,哪里分得清什么烦恼与菩提呢?道兄思慕长生,本无不可,但盲目追随山间妖物修法,只怕会误入歧途,堕入魔道。”
无尘道:“红姑乃山神座下巡山使,既有神职在身,岂可视为寻常妖物?”
圆通正待反驳,突然,一道黑影快速蹿到施小六的脚边,撕咬住他的裤腿,把三人吓了一跳。
小六低头看时,原来是猎狗灰箭。灰箭引路,很快把三人带到一棵巨大的枫杨树下,只见那周侠和何波各抱着一条猎狗,蜷缩在枫杨树的大树洞里,睡得正香。
见到施小六等出现,那两条猎狗挣脱小主人的怀抱,也来相迎。周侠和何波立时从睡梦中醒来,只觉得饥肠辘辘,手脚困乏无力,看到无尘道长和圆通禅师过来,赶忙见礼。
周侠问:“小六,可曾找到我大哥?”
施小六摇头道:“一言难尽。我等速回道观,通知秦爷他们。”
周侠见施小六神色紧张,不敢耽搁,拉着何波,朝道观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