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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孩子终究是会长大的,只有一个例外。而且孩子们很快就会知道他们将要长大。温迪是这样知道的:两岁的时候,有一天,她在花园里玩,摘下一朵漂亮的花开心地朝妈妈跑去,样子十分讨人喜欢,妈妈把手按在胸口感叹道:“要是你永远都这么大该多好啊!”事情就是这样。打那之后,温迪就明白了,自己终归是要长大的。人一过两岁就会知道这一点。两岁,是结束,也是起点。
温迪一家住在十四号宅子里。在温迪出生之前,她的妈妈达林太太是家中的主要人物。达林太太很招人喜欢,她有一个爱幻想的脑袋瓜儿和一张甜甜的嘴巴。她那奇特的幻想就像来自神奇东方的魔盒,一个套着一个,不管打开了多少,里面总还藏着一个。她那张甜甜的嘴巴总是挂着一个温迪得不到的吻,那吻明明就挂在那儿,挂在右边的嘴角上。
当达林太太还是个女孩的时候,身边围了很多男孩,他们长大后,都不约而同地爱上了她,于是他们都跑着涌进她家,向她求婚。只有达林先生与众不同,他雇了一辆马车抢先赶到了她家。就这样,达林先生赢得了他的太太。达林先生得到了她的一切,除了那个魔盒和那个吻。那个魔盒他从来就不知道有过,那个吻他渐渐地也不想再去求得了。温迪心想,拿破仑本来是能得到那个吻的,她想象出拿破仑曾试图求吻来着,可是过后却怒气冲冲地甩门而去的情景。
达林先生常常向温迪吹嘘,她妈妈不光爱他,还敬重他。因为他是个学问高深的人,还懂得股票、红利及其他的事情。当然啦,这些事情谁也不懂,而达林先生像是挺懂行似的,“股票上涨了”“红利下跌了”之类的话整天挂在嘴边,而且还说得头头是道,所以就觉得随便哪个女人都得佩服他。
结婚之初,达林太太把家里的账记得清清楚楚,一丝不苟,连一个小菜芽都不漏记。她每天乐此不疲地记账,好像这是一个让人开心的游戏。可是渐渐地,整颗整颗的大菜花都被她漏记了,账本上多出了一些简单的婴儿画。她估摸着小娃娃快出生了,所以就在账本上把他们画了出来。
第一个出生的是温迪,接着是约翰,随后是迈克尔。
温迪出生后一两个星期,达林夫妇不知道能否养活得了她,因为又添了一张吃饭的嘴。虽然有了温迪达林先生非常得意,可他是一个很实际的人,此刻,他正坐在太太的床沿上,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笔地计算着开销。达林太太带着乞求的神情望着他,她想,不管怎么着也得把温迪抚养大。可达林先生却不这样想,他拿着一支铅笔和一张纸仔细算着。达林太太的意见搅乱了他的思绪,使得他不得不从头算起。
“好了,别插嘴了。”他央求说,“我这儿有一英镑 十七先令,办公室里还有两先令六便士。办公室的咖啡省掉后还能省下十先令,这样就有两英镑九先令六便士。加上你的十八先令三便士,总共是三英镑九先令七便士。我的存折上还有五英镑,总共是八英镑九先令七便士——是谁在那儿动?——八——九——七,小数点进位七——别说话,亲爱的——还有你借给找上门来的那个人的一英镑——安静点儿,小乖乖——小数点进位,乖乖——瞧,到底让你给搅乱了——我刚才说的是九英镑九先令七便士吗?对了,我说的是九英镑九先令七便士。问题是,我们靠这九英镑九先令七便士能对付一年吗?”“当然能,乔治。”达林太太嚷道。她当然是偏袒温迪的,可达林先生更强势。
“别忘了腮腺炎。”达林先生几乎用吓唬的口气警告她,接着又算下去,“腮腺炎先按一英镑算吧,不过我敢说,很有可能要花掉三十先令——别说话——麻疹得需要一英镑五先令,德国麻疹得需要半个基尼 ,加起来就是两英镑十五先令六便士——别摇手——百日咳,按十五先令算……”他如此这般算下去,每次算出的结果都不一样。还好,温迪总算熬了过来,腮腺炎减到了十二先令六便士,两种麻疹并作一次处理。
约翰生下来后同样折腾了一番,迈克尔的处境更危险。不过达林夫妇到底还是把三个小家伙都留下来养活了。很快,姐弟三个就在保姆的陪伴下排成一排到福尔萨姆小姐的幼儿园上学去了。
达林太太是个安于现状的人,可达林先生却喜欢事事都向左邻右舍看齐。所以,当看到邻居们都雇了保姆后他也请了一位保姆。由于孩子们要喝很多牛奶,而他们又很穷,所以,只能请一只大狗来当保姆。这是一只严肃庄重的纽芬兰大狗,名叫娜娜,之前没有固定的主人,达林一家在肯辛顿公园遇见了它。当时它闲来无事在公园里逛,还不时朝婴儿车里看,于是达林一家就把它领回了家。它果然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好保姆。给孩子洗澡时,它是那么的认真,一丝不苟。狗舍设在育儿室里,夜里,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有一个孩子轻轻地哭一声,它就会一跃而起。它是一个天才,知道什么样的咳嗽不要紧,什么样的咳嗽需要赶紧用药。它从来都只相信大黄叶之类的传统药物,对那些应对细菌的新名词嗤之以鼻。你若是看到它护送孩子们上幼儿园时的情景,肯定会大开眼界。当孩子们规规矩矩时,它就安静地走在孩子们身边;要是他们乱跑乱动,它就把他们推进队列,让他们重新走成一排。约翰踢足球时,它从不会忘带他的运动衫;天要下雨时,它绝对会把伞衔在嘴里。福尔萨姆小姐的幼儿园里有一间地下室,保姆们就在那里等候。她们都坐在长凳上,只有娜娜趴在地板上。她们没有把娜娜放在眼里,认为它比她们低贱,而娜娜也瞧不起她们那种无聊的闲聊呢。
它很讨厌达林太太的朋友们来育儿室看望孩子们,可要是她们真的来了,它会立刻扯下迈克尔的围裙,给他换上那件带蓝穗子的衣服,把温迪的衣裙抚平,匆匆梳理一下约翰的头发,把他们整理得干净利落。
没有一个保姆能把育儿室管理得如此井井有条,达林先生也知道这一点,不过他还是有些担心,生怕街坊邻居们背地里笑话他。
他不能不考虑他在城里的地位和身份。
还有一点使达林先生不安,那就是他有时觉得娜娜不大敬重他。
“你放心,乔治,娜娜可敬重你啦。”达林太太向他保证说,然后就示意孩子们要特别敬重父亲。接着,她就跳起了欢快的舞蹈。家中唯一的女仆莉莎有时也会一起跳舞。莉莎穿着长裙,戴着女仆帽,看上去那么矮小,虽然开始雇用她时她一口咬定自己已经超过十岁了。小家伙们玩得多快活呀!最快活的要数达林太太了,她踮起脚尖疯狂地旋转着,你能看到的只是她的那个吻。此时如果你扑上去,一定能得到那个吻。再也没有比这个家庭更单纯、更快乐的家庭了,直到来了彼得·潘。
达林太太第一次知道彼得,是在整理孩子们的心思的时候。凡是好妈妈都有一个习惯,就是在晚上孩子们睡着以后,整理他们的心思。这就跟整理抽屉差不多,把白天弄乱的东西放回原处,第二天早晨所有的东西就都井井有条了。假如你能醒着(不过你当然不能),我估摸你会看见你妈妈跪在那儿,兴致勃勃地查看抽屉里的东西,纳闷这些东西你是从哪儿捡来的。她会找到或可爱的或不那么可爱的东西,然后把可爱的东西像捧着一只可爱的小猫咪似的贴在脸上,把不可爱的东西赶快收起来,不让人看见。等你清早醒来时,临睡时揣着的那些顽皮念头和坏脾气都给叠得小小的,压在你心思的最底层,而上面则平平整整地摆着你的那些美好念头,等你去穿戴打扮起来。
我不知道你是否见过一个人的心思地图。医生有时画你身体其他部分的地图,你会觉得特别有趣。如果你恰巧看到他们正在画一个孩子的心思地图,你就会看到,那个地图不但杂乱无章,而且总是绕着圈。那些曲曲折折的线条就像体温表格,这大概就是岛上的道路吧。因为永无岛就像是一个海岛,到处洒着一块块让人惊叹的颜色。海面上露着珊瑚礁,漂着海盗船样子的船只。岛上住着野蛮人,散落着荒凉的巢穴;有做裁缝的侏儒,有河流穿过的岩洞,有王子和他的六个哥哥,有一间快要坍塌的茅屋,还有一个长着鹰钩鼻子的老太婆。若是只有这些,这地图倒也不难画。但是还有第一天上学、宗教、父亲、圆水池、针线活、谋杀案、绞刑、与格动词、吃巧克力布丁的日子、穿背带裤、数到九十九、拔牙奖励的三便士,等等。总之,全都是杂乱无章的,尤其是没有一件东西是静止不动的。
当然,每个人的永无岛都是大不一样的。约翰的永无岛是一个湖泊,湖上飞着许多红鹤,约翰正拿箭射向它们。迈克尔呢,因为年纪很小,只有一只红鹤。约翰住在一只倒扣在沙滩上的船里,迈克尔住在棚屋里,温迪住在一间用树叶缝成的棚子里。约翰没有朋友,迈克尔在夜晚有朋友,温迪有一只被抛弃的小狼宝宝。不过总的来说,他们的永无岛就像一家人似的,相貌相像,如果摆成一排,你会发现它们的面貌非常相似。在这片神奇的海滩上,游戏的孩子们总是会驾着科拉科尔小艇 靠岸登陆。那地方,我们曾经也到过,耳畔至今还响着浪涛拍岸的声音,虽然我们再也不会登上永无岛了。
在所有令人愉快的海岛里,永无岛是最安逸、最紧凑的,它不太大,从一个奇遇到另一个奇遇,距离刚刚好,密集而十分得当。白天,你在岛上用椅子和桌布玩游戏时,一点儿也不吓人,可是,在你入梦前的两分钟,它就几乎变成真的了,所以夜里要点灯。
达林太太漫步在孩子们的心思里时,常常有些事情弄不明白,最令她感到莫名其妙的要属“彼得”这个名字了。她不认识什么彼得,可是约翰和迈克尔的心里充满这个名字,温迪的心里也涂满了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比别的字都粗大,达林太太仔细地打量着它,总觉得它有一种趾高气扬的样子。
当妈妈问温迪时,温迪遗憾地承认说:“是的,他是有那么点儿趾高气扬。”
“他是谁呀,宝贝?”
“彼得·潘。你知道的,妈妈。”
刚开始达林太太并不知道他,但当回忆起童年的时候,才想起来确实有这么个彼得·潘。据说,他和仙子们住在一起。关于他的故事多着呢,例如,孩子们死后,他会送他们一段,免得他们害怕。当时达林太太非常相信这些,可现在她结了婚,懂事了,就开始怀疑是不是真有这么个人。
“我想起来了。”她告诉温迪,“不过他现在应该已经长大了。”
“不,妈妈,他没有长大,”温迪十分肯定地告诉妈妈,“他跟我一样大。”她的意思是,彼得的心和身体都和自己一样大。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知道的,反正她知道。
达林太太去请教达林先生,达林先生听后只是微微一笑,说:“准是娜娜对他们胡说的,只有狗才会有这样的念头。别理它,让它随风去吧。”
可是没过多久,这个调皮捣蛋的男孩就让达林太太大吃一惊。
孩子们经常会遇到非常奇怪的事,可他们并不觉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比方说,有些事情发生了一个星期以后,他们才会突然想起来对大人说,如他们在树林里遇到了去世的父亲,并且和他一起玩。温迪就是这样的。一天早晨,她漫不经心地说在育儿室的地板上发现了几片树叶,达林太太觉得这事很蹊跷,因为头天晚上孩子们上床时地板上明明什么都没有。温迪对此却毫不在意,她笑着说:“肯定又是那个彼得干的。”
“什么意思,温迪?”
“他真淘气,玩完了也不打扫干净。”温迪叹气说。她可是个爱整洁的孩子。
她很认真地解释说,彼得有时夜里会来育儿室,坐在她的床脚边吹笛子给她听。可惜她从来没醒过,所以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知道的,反正就是知道。
“你胡说些什么,宝贝!不敲门谁也不能进屋里来。”
“他可能是从窗口进来的吧。”温迪说。
“亲爱的,这是三层楼啊!”
“可树叶不就在窗子下吗,妈妈?”
这倒是真的,树叶就是在窗子下发现的。
达林太太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因为在温迪看来,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你不能用“她在做梦”这句话就随随便便把她打发掉。
“宝贝,”达林太太喊道,“你为什么不早点儿把这件事告诉我?”
“我忘了。”温迪毫不在意地说道。她正急着去吃早饭。
啊,毫无疑问,她一定是在做梦。
可话又说回来了,树叶明明就摆在那儿呢。达林太太仔细观察了这些树叶,这是些枯叶,不过她敢肯定,那绝不是从英国本土的树上掉下来的叶子。她拿着蜡烛趴在地板上照来照去,想看看有没有生人的脚印。她又用火棍在烟囱里乱捅,在墙上敲来敲去。她从窗口放下一把卷尺,让它一直垂到下面的人行道上,以此量得窗子足足有三十英尺高,墙上连一个可供攀登的喷水口也没有。
温迪一定是在做梦。
可那并不是温迪做的梦,第二夜就得到了证明。那一夜可以说是孩子们最不平凡的经历的开始。
那天晚上,娜娜正好休假,达林太太给孩子们洗完了澡,又唱歌哄孩子们进入梦乡,她才一个个放开他们的手。
一切都是那么太平,那么舒适,达林太太不禁觉得自己的担心有些好笑,于是她静静地坐在火炉旁,缝起衣裳来。
这件衣裳是给迈克尔缝的,他过生日的时候要穿。炉火暖融融的,育儿室里点着三盏夜灯,照得屋里半明半暗。不多会儿,达林太太就有些困了,她垂着头,缝的衣服搭在她的腿上。她睡着了。瞧他们四个,温迪和迈克尔睡在那边,约翰睡在这边,达林太太睡在炉火旁。应该还有第四盏夜灯的。
达林太太睡着的时候做了一个梦,她梦见永无岛离得很近很近,一个陌生的男孩从那里钻了出来。她并没有感到惊讶,因为她感觉曾在一些没做母亲的女人的脸上见过他。也许在一些做母亲的女人的脸上,也可以看到他。但是在她的梦里,那个男孩撕裂了遮掩永无岛的一层薄幕,她看见温迪、约翰和迈克尔由那道缝向里窥望。
梦本身是一件小事,不值得一提,可关键就在于,她做梦的时候,育儿室的窗子忽然被打开了,果真有一个男孩落到了地板上,还有一团奇异的光。那光还没有拳头大,像一个活物在房间里窜来窜去。我想,一定是那团光把达林太太惊醒了。
她惊叫一声跳了起来。看见那个男孩,不知怎么的,她一下子明白过来,他就是彼得·潘。要是你或我或温迪在那儿,我们会觉得,他很像达林太太的那个吻。他是一个很可爱的男孩,穿着用树叶做的衣裳。他身上最迷人的地方是那一口乳牙。见达林太太是个大人,他就对她龇起了满口珍珠般的小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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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林太太尖叫了一声。紧跟着,房门就被打开了,娜娜冲了进来,它晚上出游刚回来。它汪汪叫着扑向那个男孩,那男孩轻快地跳出窗子。达林太太又尖叫了一声,因为她以为男孩摔死了。她忙跑到街上去找他的尸体,可什么也没找到。她抬头张望,黑夜里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点儿亮光划过夜空,她以为那是一颗流星。
达林太太回到育儿室,看见娜娜嘴里衔着一样东西,原来是男孩的影子。男孩跳出窗子的时候,他的影子没来得及逃脱,窗子就砰的一声关上了。娜娜飞快地跑过去,把他的影子扯了下来。
毫无疑问,达林太太当然得仔仔细细查看这个影子了,可这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影子罢了。
娜娜很清楚该怎么处理这个影子。它把影子挂在了窗子外面,意思是:那孩子肯定会回来取的,所以我们把它放在男孩容易拿到又不惊动孩子们的地方。
但是达林太太不同意把影子挂在窗外,因为那看起来很像晾着一件衣裳,会有损这所宅子的格调。她想把影子拿给达林先生看,征求他的意见,可是达林先生正在计算给约翰和迈克尔购置冬大衣的花费。为保持头脑清醒,他把一条湿毛巾裹在头上,这时候去打搅他确实有些不太合适。而且,她基本上也知道他的回答:“全怪用狗当保姆。”
达林太太决定先把影子卷成一卷,小心地收藏在抽屉里,等找个适当的机会再告诉他。
说来也巧,一个星期后,机会果然来了,那是在一个永远不能忘记的星期五。
“遇到星期五我应该格外小心才对。”她后来常对丈夫说。这时候娜娜也许就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
“不,不,”达林先生总是说,“全是我的责任。都是我乔治·达林干的。我的错,我的错。”
就这样,他们一夜一夜地坐着,回忆着那个不祥的星期五,直到所有的细节都印进他们的脑子,并且从另一面透过来,跟一枚铸坏了的硬币一样。
“要是那天我不去赴二十七号宅子的晚宴就好了。”达林太太说。
“要是那天我没把药倒在娜娜的碗里就好了。”达林先生说。
“要是那天我假装爱喝药水就好了。”娜娜湿漉漉的泪眼应该是这个意思。
“都怪我太爱参加晚宴了,乔治。”
“都怪我那与生俱来的倒霉的幽默感,亲爱的。”
“都怪我太爱斤斤计较了,亲爱的主人。”
接着他们一个接一个放声痛哭起来。娜娜心想:“没错,没错,你们不该用一只狗当保姆。”达林先生不断地用手帕给娜娜擦眼泪。
“那是个恶魔!”达林先生大喊道。娜娜吠叫着回应他。不过达林太太从来没有责怪过彼得。
他们坐在空荡荡的育儿室里,回忆着那个可怕的夜里发生的每个细节。那天晚上,刚开始并没有什么不同,就像以前千万个晚上一样,娜娜给迈克尔倒好洗澡水,然后驮着他过去。
“我不要睡觉。”迈克尔大喊,就像他有最终决定权似的,“我不,我不。娜娜,现在还不到六点呢。噢,天哪,我再也不爱你了,娜娜。我告诉你我不要洗澡,我不洗,不洗!”
达林太太穿着她的白色晚礼服走了进来。她早早就换好了,因为温迪喜欢看妈妈穿上白色的晚礼服,脖子上戴着乔治送给她的项链,手腕上戴着温迪的手镯——那是她向温迪借的。温迪也喜欢把自己的手镯借给妈妈戴。
达林太太看见温迪和约翰正在玩游戏,温迪假扮达林太太,约翰假扮达林先生,他们正在表演温迪出生那天的情景。
约翰说:“我很高兴地告诉你,达林太太,你现在是位母亲了。”那口气像极了达林先生。
温迪欢快地跳起舞来,那样子也像极了达林太太。
随后约翰出生了,“达林先生”格外神气,因为他认为生了个男孩就应该这样。后来,迈克尔洗完澡进来,也要求生下他,可是“达林先生”粗暴地说,他们不想再生了。
迈克尔差点儿哭出来:“没有人要我。”
达林太太坐不住了,忙说:“我要,我要,我可想要第三个孩子啦。”
“男孩还是女孩?”迈克尔还是不放心。
“男孩。”
于是,他钻进妈妈的怀里。达林先生、达林太太和娜娜现在回想起来,这不过是一件小事,但如果想到这件事发生在迈克尔在育儿室的最后一夜,那就不是小事了。
他们继续回忆着。
“就在那时候,我像一阵旋风似的冲了进来,是不是?”达林先生自嘲地说,他当时确实是像一阵旋风。
也许他是情有可原的。他当时正在穿赴宴的衣服,开始还顺顺当当的,直到打领结的时候,麻烦来了。说也奇怪,达林先生虽然懂得股票和红利,却对付不了他的领结。有的时候这玩意儿倒也服服帖帖听他的摆布,可是碰到某些场合却不行。如果他能克制住他的骄傲,戴上一个现成的领结,那全家也就太平无事了。
这回就正好碰上这么个场合。达林先生手里捏着一团领结冲进育儿室。
“怎么啦,出什么事啦,亲爱的?”
“什么事!”他狂吼——他确实是在狂吼,“这个领结系不上了!”他的声音变得又高又尖,“在床柱上能系上,在脖子上就系不上!可不是嘛,我在床柱上系了二十次都行,可是一到脖子上就不行!噢,天哪,饶了我吧!”
他觉得达林太太没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就接着严厉地说道:“我警告你,要是我系不上这个领结,我今晚就不去赴宴了;要是我今晚不去赴宴,我就再也不去上班;要是我再也不去上班,你我就会饿死,我们的孩子就会流落街头。”
即便这样,达林太太还是十分平静:“让我来试试,亲爱的。”其实,达林先生就是这个意思。达林太太用她那双灵巧的手给他系上了领结。孩子们都站在旁边,静候着对他们命运的决定。达林太太这么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好了领结,有些男人也许会很不高兴,可是达林先生对这个并不在意。他随口道了声谢,马上就怒气全消,然后背着迈克尔在房间里手舞足蹈起来。
达林太太现在回想起来说:“我们耍闹得多起劲啊!”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耍闹!”达林先生叹息着说。
“啊,乔治,你记不记得迈克尔忽然问我,你是怎么认识我的。”
“我记得。”
“他们非常可爱,是不是,乔治?”
“他们是我们的,可现在他们都走了。”
耍闹随着娜娜的进来而停止了。非常不幸的是,达林先生撞在了娜娜身上,裤子上沾满了狗毛。这不仅是一条新裤子,而且还是达林先生第一次穿的背带裤,所以他心疼得不得了,他咬着嘴唇才没让眼泪掉下来。后来,达林太太把裤子上的毛刷掉了,不过,达林先生又开始絮叨不该请一只狗当保姆。
“乔治,娜娜可是个宝啊。”
“这个我从来没怀疑过,不过我心里有些不安,觉得它把咱们的孩子当小狗看待了。”
“啊不,亲爱的,我敢肯定它知道他们是有灵魂的。”
“很难说,”达林先生沉思着说,“很难说。”
达林太太觉得这是一个机会,就把彼得·潘的事告诉了他。起初他对这件事不以为意,一笑置之,后来达林太太拿出影子给他看,他才沉思起来。
“我不认识他,”他仔细端详着那个影子,“不过他看起来的确像个坏人。”
“你记得吗?我们正在讨论的时候,娜娜带着迈克尔的药进来了。”达林先生回忆说,“我对它说:‘以后你再也不要把药瓶衔在嘴里了,娜娜。’这全是我的错呀。”
虽然他是个强壮的人,但毫无疑问在迈克尔吃药这件事上做得有点儿愚蠢。要说他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他以为自己从来都不怵吃药。所以,当迈克尔把头摇来摇去躲避娜娜嘴里衔着的药匙时,他责备道:“要像个男子汉一样,迈克尔。”
“我不要,不要。”迈克尔淘气地大喊。达林太太离开房间去拿巧克力给迈克尔,达林先生认为,这是意志不坚定的表现。
“孩子他妈,别娇惯他。”他冲着达林太太的后背大声喊道,“迈克尔,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吃药一声也不吭,我只是说:‘谢谢你们,我慈爱的父亲母亲,谢谢你们给我药吃,让我的病快点儿好起来。’”
他认为自己说的是真的,已经穿上睡衣的温迪也相信这是真话,为了鼓励迈克尔,她说:“爸爸,你吃的那种药比迈克尔吃的这种还要难吃,是吧?”
“难吃得多,”达林先生一本正经地说,“要是我没有把药瓶弄丢的话,迈克尔,我现在就喝给你看。”
其实,达林先生并没有把药瓶弄丢,而是在深夜的时候把它藏在了柜顶上。可他万万没想到,忠实的女仆莉莎找到了那只药瓶,把它放回了梳洗台上。
“爸爸,我知道药瓶在哪儿,”温迪喊道,她总是乐于帮忙,“我去拿。”达林先生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就跑了出去。达林先生一下子就泄气了。
“约翰,”达林先生打了个寒战,“那东西非常难吃,黏黏的,还甜得要命。”
“吃下去一会儿就没事了,爸爸。”约翰给爸爸鼓气。这时温迪拿着药瓶跑了进来。
“我已经用了最快的速度。”她喘着气说。
“你真是快得出奇,”达林先生口气中带有恶意的客气,“迈克尔先吃。”他固执地说。
“爸爸先吃。”迈克尔生性多疑。
“我要作呕的,你知道吗?”达林先生吓唬他说。
“你就喝吧,爸爸。”约翰在一旁说。
“你闭嘴,约翰。”达林先生厉声说道。
温迪完全糊涂了:“我以为你会很容易就喝下去的,爸爸。”
“问题不在这儿,”达林先生反驳说,“问题是,我杯子里的药比迈克尔匙子里的药多得多。”他那颗高傲的心几乎要气炸了,“这不公平。哪怕剩最后一口气,我也要说,这不公平。”
“爸爸,我等着你呢。”迈克尔冷冷地说。
“你说得倒好。你等着我,我也等着你呢。”
“爸爸是个没骨气的胆小鬼。”
“你也是个没骨气的胆小鬼。”
“我才不怕。”
“我也不怕。”
“那好吧,你喝下去。”
“那好吧,你喝下去。”
温迪想到一条妙计:“干吗不两个人同时喝呢?”
“当然可以。”达林先生说,“你准备好了吗,迈克尔?”
温迪数着:“一,二,三!”迈克尔喝下了他的药,可是达林先生却迅速把自己的药藏到了背后。
迈克尔怒吼一声:“噢,爸爸!”
“‘噢,爸爸。’这是什么意思?”达林先生质问道,“别嚷嚷,迈克尔,我本来是要喝的,可是我……我没喝成。”
孩子们望着达林先生的那种眼神,感觉那眼神怪可怕的,就像他们不敬佩他似的。“你们都来瞧,”娜娜刚走进浴室,达林先生就说,“我刚想到一个绝妙的玩笑,我把我的药倒进娜娜的饭碗里,它以为那是牛奶,会把它喝下去。”
颜色倒是像牛奶,不过孩子们并不赞同爸爸的这个玩笑,他们用责怪的眼光看着他把药倒进娜娜的饭碗里。“多好玩啊。”达林先生讪讪地说。当达林太太和娜娜回到房里时,孩子们也不敢拆穿爸爸的把戏。
“娜娜,好狗,”达林先生拍拍它的脑袋说,“我在你的饭碗里倒了一点儿牛奶,去喝吧。”
娜娜摇着尾巴跑过去,把“牛奶”舔干净,然后望了达林先生一眼,眼神里没有愤怒,一滴又大又红的眼泪流了出来。看到忠厚的狗流出这样的眼泪,我们总是为它难过。娜娜爬进了狗舍。
达林先生心里很内疚,可是他偏不肯认错。在可怕的沉寂中,达林太太闻了闻那个碗。“噢,乔治,”她说,“这里是你的药啊!”
“这不过是一个玩笑。”达林先生咆哮道。达林太太抚慰着两个男孩,温迪过去搂着娜娜。“好得很,”达林先生恨恨地说,“我累死累活,为的就是让全家开心。”
温迪还在搂着娜娜。“好,”达林先生大声喊道,“你们都宠着它吧!怎么没有人宠我?没有啊!我只不过是给你们挣饭吃的,为什么要宠我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乔治,”达林太太恳求道,“别那么大声,仆人们会听到的。”不知怎的,他们有一个习惯,管莉莎叫“仆人们”。
“让她们听见好啦,”达林先生不管不顾地回答,“让全世界的人都听见才好。我再也不能容忍一只狗在育儿室里主宰一切了,一刻也不能。”
孩子们哭了,娜娜跑到达林先生面前求情,他挥手将它赶走了。此刻,他又觉得自己是个坚强的男子汉了。“没有用,没有用,”他喊道,“你的位置在院子里,赶紧到院子里去,我马上就把你拴起来。”
“乔治,乔治,”达林太太悄声说,“别忘了我跟你说过的那个男孩的事。”
达林先生不听。他倒是要看看究竟谁是这个家的主人。既然命令不能把娜娜赶出去,那就用甜言蜜语引诱它,然后粗暴地抓住它,硬把它拖出育儿室。他觉得有一丝惭愧,可他还是那么做了。这些都是因为他太看重感情,他渴望得到孩子们的尊敬。等他把娜娜拴在院子之后,这位生气的父亲就坐在过道里,双手掩住眼睛。
与此同时,达林太太在异样的寂静中把孩子们哄上了床,点燃了夜灯。他们听得见娜娜的吠叫声,约翰呜咽着说:“都是因为爸爸把它拴在了院子里。”
温迪更聪明:“这不是娜娜不高兴的吠叫声,”她似乎猜到了将要发生什么事,“这是它闻到危险气息的吠叫声。”
危险!
“你确定吗,温迪?”
“哦,当然。”
达林太太有些发抖,她走到窗前。窗子关得严严实实的。她向外望去,夜空中撒满了星星。星星密密麻麻地围着这座房子,像是很好奇这里将要发生什么事。可是达林太太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有一两颗小星星正冲着她挤眼睛。“噢,我多希望今晚不去参加晚宴呀!”
已进入半睡眠状态的迈克尔知道妈妈放心不下,便问:“妈妈,夜灯已经点着了,还会有什么东西来伤害我们吗?”
“没有,宝贝,”达林太太说,“夜灯是妈妈留下来保护孩子们的眼睛。”
达林太太走到一张张床前,给他们唱着动听的歌,迈克尔张开双臂搂着妈妈的脖子。“妈妈,”他叫道,“我爱你。”这是她很久以前听到的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二十七号宅子距离达林家只有几码远,不过因为下了一点儿小雪,所以达林夫妇必须小心地挑着路走,免得弄脏了他们的鞋。街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满天的星星都窥望着他们。星星很美,可是它们什么事情都不能参与,永远只能冷眼旁观。据说这是对它们的一种惩罚,因为它们很久以前做过错事。至于是什么错事,由于时间太久了,已经没一颗星星能知道。上了年纪的星星变得目光呆滞,而且很少说话(星星眨眼睛就是在说话),年轻的星星们还在纳着闷。它们对彼得并不是真正友好,因为他总喜欢溜到它们背后,把它们吹跑。不过,它们太爱玩了,所以今晚都站在彼得这一边,巴不得把大人支开。在达林夫妇走进二十七号宅子以后,门刚一关上,天空里就立刻起了一阵骚动,银河里最小的那颗星星高声喊了起来:“来吧,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