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玛利亚悠然坐于庭院之中,心中似有所动,这几天,她不断感觉到腹中隐约的动静。望着庭前花草,新的生命在开放。她身下的圆凳宽大而厚实,她就喜欢坐在这个大木凳上看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木栅外一片秀密的林木,苍翠挺拔,一切都是生命充盈的气象。日日面对,她感觉自己也是一株草,一朵花,心里萌动创造新生命的渴望。忽一日,有客来访,是天使加百利,她双手抱肩,面露喜色,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个小小的庭院静谧而舒适,虽只显露出一角,却画得一丝不苟。一道木栅排列得整整齐齐,不高也不矮,如果有淘气的孩子经过,随时可以隔着木质院墙,瞧见院子里发生的一切。木栅外挤满了各种植被,郁郁葱葱,它们纷纷伸长脖子,探望庭中花草的模样。这些小花小草,正茂盛地生长,自得其乐,舒展的叶脉仿佛小鸟的羽翼,自古以来,还没有人会以如此质朴、平静的心情去描绘这些微不足道的生命。明代文学家归有光曾在《项脊轩志》中描写自家庭院的幽静,写道:“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有此一句,描写安吉里柯绘制的庭院再合适不过了。
这里的确静悄悄的,看不出一点神迹显现的样子,然而圣经中重要的一幕就在这个场景中开启。
这个园林的气质颇似日本园林中的枯山水,具有一种禅宗的味道,一院的小花小草,自在生长,木栅呵护,秀木陪伴,这样简洁、纯粹,意味深远,十分贴合东方禅宗的哲学意境,细察此壁画绘制及安放的地点——意大利佛罗伦萨圣马可修道院,竟与东方人修禅的地点如此般配。在这里,安吉里柯度过了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光,由一名修士做起,最后被推选为院长。整个修道院简直成了安吉里柯作品的专门展厅,除了在正堂和各楼层的过道处绘有大幅画作之外,在二层供修士们居住的一间间小禅房里,他还绘制了壁画,一共45幅,讲述了基督一生的经历,其中第一室至第十一室均由他独立完成。作画的过程即是参禅悟道。他每天面对的就是一堵粉墙,在一个小单间里,除却仅有的一扇小窗可望见外面,别无他物,没有人会来催问他工程的进展情况。相对于一百多年之后那个跟五百平方米大天顶“搏斗”的米开朗琪罗,他是幸福的,至少不用仰视画作,至少可以望见楼下中心庭院里倾心的花草。
望得久了,这满园的花草自然入眼入心,于是,画笔抖动之间,草呀花呀竟上了墙,与天国里的故事缠绵在一起,难分彼此。
一墙之隔的山林,乃出自安吉里柯心中的想象,却是前朝几百年画家所未曾创作过的风景意境。想当初,绘制圣像画的画家们只会以金色或群青装饰背景,难得有人想到添上一枝半朵的花草。风景,还无法成为画面中全然独立的一部分。直到乔托(1266—1336),才有了转机。五十年之后,安吉里柯(1387—1455)成为继承者,他顺乎天性,大胆创新,不知不觉之中开创了佛罗伦萨画派中的抒情风格。抒情即表达情思,这种情思是主观性的,在这幅壁画中,它是安吉里柯平静心绪之中流淌出的淡淡喜悦。这份喜悦需要借助一个外力才能自然而然地阐发。这个外力即是庭院的风景。于是,在神性的光泽之中孕育出诗意,正如王国维所说“一切景语皆情语”。
天使的领班加百利受主派遣,前来向玛利亚道喜。两个人中间正好隔了一根廊柱,挡住了观看者的视线,这是看似无意,实则有心的安排。廊柱即“隔”,一层窗纸,即将捅破。虽然隔开了观看者的视线,却在心里招惹起无尽的揣测:天使怎样张嘴说出这个“怀上神之子”的秘密呢?玛利亚该如何作答呢?
然而,透过两人对望的眼神,一切疑问顷刻化解,彼此的心思明澈无误了。双手抱在胸前的姿势本是神所赋予的特定动作,天使表达专程谒见之意,而玛利亚的动作,应视作回礼,可是细心观察,可以发现,她将双手交叉的部分略略下移,似乎护住了自己的小腹,这一细小的改动被加百利敏锐地觉察到了,看来玛利亚已感知到自己身体的变化。此时此刻,双方仅用一个常见的动作便做出了精彩的问答。已无须多言,彼此心领神会。
两位的脸颊上各有一小团红晕,显示了不同的心情 |
两位的脸颊上各有一小团红晕,显示了不同的心情。玛利亚有些害羞,令人想到她的处女之身。安吉里柯将普通女孩子的心事安放在玛利亚的心上,顿时消除了神与人的距离,让我们知道,这是神的故事,也是人的故事。
画家给玛利亚选用了与天使近似的上衣,略微偏黄,体现出一种成熟。衣料的质地柔和,极富触摸感。
报喜者一袭粉装,线条简洁,垂感强烈,与翅膀内侧有规律排列的图案形成鲜明的对比。圣母的上身同样以粉色示人,但比天使的粉色,在明度上稍微低一些。最迷人的是她那件从肩膀披到脚的宝蓝色长袍,由上等的群青铺染而成,把玛利亚衬托得更加柔和娴静。注意长袍的边缘微微掀动,难道有风从地面吹过?为何加百利的裙边依旧垂落?也许这个细节又是安吉里柯的精心设计,他想暗示我们,玛利亚心有所动。
草地的绿色上点缀了小白点,庭廊以粉色、土黄和淡棕色为主,左边冷色调与右边暖色调搭配妥帖,构成了柔和的画面气息。小花小草似乎也感受到了神谕的显现,于是舒展叶脉,散发出无尽喜悦。它们的茂盛生长暗示了“孕育”这一层含义。
安吉里柯在绘制这座精美的走廊拱门时充分地体现了他对透视法的娴熟运用。这几根柱子最大限度地分割了画面,形成了多个局部空间。面对草地的廊柱,依次退后,逐渐缩小,比例十分精准。利用柱子与柱子之间形成的拱顶,表现出光的明暗强弱。拱顶一个个过渡下去,上部呈现的几何图形不断变化着大小与组合关系。仅仅凝视这几根柱廊,以及顶部光线的变化,一种纯然的抽象意味便充溢其间。透视的技法至文艺复兴时期达到了完满,安吉里柯在前期的探索为达·芬奇等画家完善透视技法提供了重要参照。
视线越过玛利亚,可看到一间小室。安吉里柯只调低了里面那个象征墙壁的小长方形的明度,就营造了明晰的空间距离感。“画中有画”,小室的墙上开了扇小窗,更深一层的空间被展示出来。为突出这个局部的纵深性,窗户上打了黑色的窗棂,并以绿色点缀其外,既符合自然的状况,又吸引了观看者的视线。当我们注视小窗时,实际上是在注视圣母玛利亚。从水平线上看,她的头部与小窗户最为贴近。一切的安排都是如此缜密,滴水不漏。
除了透视对整体结构的主导作用,安吉里柯还利用不同质感的物象展现出画面的律动之美。加百利顺滑的裙袍上,裙褶循序渐进地排列,长而挺直的线条,于整齐之中透出一种有规律的律动美。另外,这裙摆上的竖线与木栅间隔的竖线不是正好形成呼应吗?别忘记了栅外那两棵“怪怪的”小松树,光光细细的树干把直线延伸到了更广的空间里。水平之线出现在这个廊柱的基座上,同样可接续到木栅底部与草地交界的那道线。除了线,画家并没有忘记方和圆。每个廊柱的底,形成一大一小两圆。面朝观众的三根柱子,其中间一根的顶部有一块凹进去的圆。天使和圣母头顶上的光环也是圆的。最可爱的圆出现在那个木凳子上,厚厚的边,露出两只敦实的脚,感觉玛利亚坐在上面极为踏实,绝不会因为听到自己怀孕的消息而惊得从椅子上掉下来。这个圆圆厚厚的大木凳透出一股笨拙质朴的劲头,使人遥想起人类诞生之初,开辟天地时所得到的家当。
好的作品经得起反复观看。这幅壁画连同修道院禅房里的其他壁画,由于“居住”在不同的房间里,会因房间的大小,窗户的朝向,获取阳光的多少,在一天之中的不同时间,呈现出不同的面貌。如果我们参观圣马可修道院,上到二层,在入口处便能看见这幅画。如果有机会在傍晚时分进入这里,你一定会有新的惊人发现。随着逐渐暗淡下来的日光,这幅画呈现出奇妙的景象。画中庭院里的白色小花犹如天上的星星,天色愈发黑暗,小花愈发明亮。庭院静寂,天光暗淡却柔和,两位仙女的会晤随即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安吉里柯,这位兢兢业业的修士,把岁月的静好,细细研磨,与颜料一起,一笔一笔地绘制到墙上。他怀着一颗虔敬的心,安安静静、从从容容地作画,偶尔会有小鸟落在窗台上向里张望几下。他在这里与哥哥及助手一起创作了50幅湿壁画,成为欧洲进入文艺复兴之前,神性与人性相融合的最好见证,如同黎明之光,启示着后世的画家。
安吉里柯并非他的原名,由于他一生只画宗教题材,为人谦逊,画技高超,人们都喜欢叫他“天使画师”,所以在他去世后都以“天使”一词称呼他。这个词的意大利发音译成中文便是“安吉里柯”。
|
安吉里柯 |
他是一个农人的儿子,出生在佛罗伦萨东北部的小村庄,他大概在这个尘世上生活了55年。大约在20岁时,他进入当地多明我会修道院。安吉里柯喜欢画画,便跟随一位老师学画宗教画,后向法布里亚诺学习壁画画法。当他有机会为经卷的手抄本绘制插图时,他便把喜欢的景物添置其中。渐渐地,他开始学着在修道院的墙壁上创作湿壁画,他像农民那样,怀着对主的虔诚,描绘着《圣经》中的故事。不久,安吉里柯成为整个托斯卡纳大区最为著名的祭坛画家。由于他出色工作、为人谦和,教皇想任命他担任主教一职,但被他婉拒,最终他又回到佛罗伦萨。对于他来说,一生中最杰出的作品就是圣马可教堂中的壁画。
最后的晚餐(The Last Supper)
[意大利]列奥纳多·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
尺寸:420 x 910 cm
年代:1494—1498年
材质:湿壁画
现收藏于:意大利米兰格雷契修道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