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在展厅为一位朋友讲解俄罗斯画家马科夫斯基创作的《看望穷人》,这是一幅十分耐看的作品。我极为详细地分析画面的构成,当我讲到画家把炉子安排得如此恰到好处时,这位朋友连声说:“你在挖坑。”他的意思我立刻明白了,他是在批评我“过分解读画面”。于是,我不得不停下讲解,开始与他争论画面右侧的炉子到底是不是画家的精心安排。他坚决反对我的说法,认为炉子本来就在那里,画家只不过照单全收罢了。
这位朋友的疑问正好涉及一个根本性的观画问题:如何欣赏一幅油画?也就是一幅油画的看点在哪里。为了说明这个事,暂且以写实主义作品为例,如果牵扯进抽象主义或更为“虚无混乱”的当代绘画,恐怕就不好一下子说清楚了。因为两者的评判标准全然不同。
看望穷人
[俄]弗拉基米尔·叶戈罗维奇·马科夫斯基
当这幅《看望穷人》一下子跳入观看者的视线时,什么最先触动人的神经,或者说什么最吸引眼球?应该是色彩。这幅画是明亮的,还是昏暗的?是简洁的,还是繁复的?由于色彩在视觉上的客观作用,一幅画留给人的第一印象首先定格于色彩,画中景物紧随其后。好比一盘菜端上来,吃饭的人一定先观察到菜的色相,几乎同时闻到菜香,再定睛认出是什么菜。短短几秒钟,视觉经历了由色到形的过程。由形过渡到下一个形,形与形的联结,是观众在脑海里琢磨意思的过程,努力找寻画中的情节和人物关系,这一切联结建立起来之后,就可以探究一个结果:这幅画在讲什么事?其实,到了这个地步,观画已从视觉享受坠入到文字游戏之中。人往往习惯于听故事或看电影,于是,观一幅画演变为看一本连环画了。即便看一本连环画,也要有看的标准和看下去的脉络,否则会越看越晕,彻底失去耐心。我们姑且把《看望穷人》当作连环画来解读,看看里面到底讲了什么。
一位衣着华贵的傲慢夫人走进穷人的寒舍,她的跟班轻蔑地打量着房间内的简陋布置。这一家人对不速之客的反应各异:穿着破烂的老妇人恭敬地望着来客,她的丈夫在帘子后面匆忙套上一件破旧外套,衣衫褴褛的小姑娘惊讶地瞪着客人,大女儿站在门口,一脸的失魂落魄。
好,画看明白了,剧情也讲清楚了,问题依然存在:画家创作这个场景需要构思吗?答案应该是肯定的。画家不可能作为亲历者目睹这个场景,画中的人物得自于他在社会生活中的观察与积累。他应该接触过这样的人,也许还画了大量的速写,以备创作之用。等到他开始创作了,首先需要安排人物在画面中的位置。这一步,称为结构。所有的人和景物通过组合、穿插,形成画中的关系,这样才能讲述事情,吸引观众深入去看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因此,一眼望去,纯粹凭借个人的视觉经验,因人而异,目光会落到不同的部位,对心理造成的影响也是千差万别。但无论如何,色彩总是最先撩起的视觉感受。等到第一眼的印象过去,观众开始细看,此时是在寻找关系,待关系清楚了,也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因此,观看的顺序是先色彩,再造型,最后结构。色彩和造型属于感性范畴,而结构由理性驾驭,并且隐身在色彩和造型之中,可以感受到,却常常忽略它的重要作用。从这个层面上讲,画家创作的顺序正好与观看的顺序相反。还是以写实画家为例,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以人物安排为先,即结构。专业人员经常把“绘画语言”这种术语挂在嘴边,结构即是其中最重要的“语言”之一。在诸多绘画因素中,一般都是结构先行,造型随后(包括透视和光影),色彩最后出场。当然画画不是解数学题,一、二、三,前后分明,所有的绘画语言均呈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态,几乎不可能分得一清二楚,特别是造型与色彩。色彩本来就是造型的一部分。无论如何,结构界定了画面上不同造型的活动空间,因而一幅画的由来注定从关系的组合说起。由此小结一下:观看之道,的确有法可依,在“感性的风暴”平息之后,我们应该细审结构,而画中的结构,来自于画家的构思。
到此,又转回刚一开始的争论:那个炉子本来就在那里吗,还是画家的有意安排,或者说这就是他的构思?构思实际上是一个取舍的过程。画家必须考虑清楚,现实中的景物,哪些可以照搬,哪些需要去掉,哪些需要加以改动。如果这一切都不用考虑,那么画家的工作就简单了,他只需像摄影师那样按动快门,画面就到手了。其实,这样讲也把摄影师的工作看简单了,面对真实影像,他们同样需要取舍。如果画家只是拷贝自然,画画就会演变成纯粹的体力活儿,一笔一笔地画下去好了,总会有出头之日。可是,有没有听说过安格尔画《泉》用了26年的真实故事?
安格尔,这位法国新古典主义的代表画家从1830年开始创作《泉》,直到26年之后,他已经76岁才完成此画。竟然为一幅画耗费如此漫长的岁月,我的老天爷,“安大师”究竟懂不懂啥叫“效率”啊!冷静,冷静,这还没有算上他构思这幅作品的时间。那是1820年的事了,他在意大利佛罗伦萨被大师们所画的维纳斯深深触动,开始琢磨创作一幅不朽的“维纳斯”。他马上画了一些草稿,可是不够单纯,于是他静下心来,用了10年时间去研究怎样才能符合自己心中对“维纳斯”单纯化的要求。
10年之后,他构思好了,便动工了。可是他并没有一挥而就,而是一边画一边继续琢磨,同时耐心等待颜料完全干透后再上另一遍颜料。这个思考的过程就叫构思。太可怕了吧?没有坚强的神经怎么受得了!其实,一位真正的画家,在创作的时候,比任何人都理性,他深深懂得自己探索的目标为何物,一步一步追随着心中那越来越清晰的形象。安格尔耗费36年的时间,终于为自己心中长期积聚的、抽象出来的古典美,找到了一个可以安放的生动载体——少女。他把两种美天衣无缝地结合到了一起。为了完成这个集所有女性美于一身的最终目标,构思起了关键的作用。
那么,是否还会有人反问:“那个扛着水罐的姑娘不就站在那儿吗,有必要想这么久才画吗?”是的,安格尔完全可以找个美丽的姑娘当模特,然后照着画下来。也许要画上一个月,就算画上一年,时间总够了吧?不够,“安大人”光画画就用了26年,活活把自己熬成了“安大爷”。假如那个姑娘肯奉陪到底,一定也变成“黄脸婆”了,还能照着画吗?实际情况是,安格尔从盛年开始创作这位少女,到了晚年,终于天遂人愿。他用36年走过了一段漫长的心路历程,了却了一桩美丽的心事,把自己心中那个完美的少女画了出来。这个少女不再是一个简单的美丽少女,而成为了美的结晶。
说到此,还记得本文一开始提到的那位朋友吧,他是一位很有艺术修养的人,眼界也很开阔,可是这一次,面对《看望穷人》里的炉子,他纠结了,他认为:炉子就在那里,还用构思吗,照着画下来就行了。而我的看法是,这个炉子就像安格尔《泉》中的少女,她就站在那儿,可是怎么表现出画家追求的纯洁劲儿,绝对不是照着画可以做到的。即便《看望穷人》中的那个炉子原本就在画面的右侧,画家也绝不会依葫芦画瓢,这里依然渗入了他宝贵的构思,闪现了他的创造灵光。为什么这样讲?且细看炉子的作用。
画中的炉子已不再是生活中的那个炉子,虽然长相也许一模一样,但是它所起的作用不再是烧火取暖,而是分割画面,组合人物关系。敦实的炉膛牢牢地占据了右侧的位置,形成了画面稳定的重心,长长的烟道在空中经过两个转折,从房门左上角出去,这个颇费周折的空中线路无疑出于取暖的需要。为了支撑悬空的烟道,屋顶专门吊下一根细铁丝,拉住管子中部。这一纤细的牵引,体现出两股力量的均衡,向下坠与向上提,使画面拥有了一种绷紧的张力,于不经意间营造出画面构成的一对矛盾关系。
更为重要的作用隐含在烟道的空中走向上面。正对画面的直角,有力、分明,将装模作样的贵妇人划分到了里面,她的跟班被分隔在了外面。一间屋子,本来只有一个场景,由于炉子及烟道的存在而被一分为二,形成新的画面空间分布。这一分布对现实生活不起任何作用,对视觉欣赏却具有不可忽视的影响。两组人物分别参与到微妙的、戏剧化的心理活动之中,并对观众的视线起到引导与强化的作用。
被分隔开的两组人物,对比鲜明。门口的姑娘沉闷不语,羞于见人的心理逼迫她一直低着头;跟班的趾高气扬,不仅流露在表情上,还表现在着装上:外翻的毛皮领子,大衣上的双排铜扣,捏在右手的大礼帽,衬托着微微昂起的头。面部表情是人物心理的晴雨表,而借助生动的肢体语言,可以更好地传达出来。
画家的眼睛像照相机,抓拍下不同人物的不同动作与表情,再合成在画布上,形成了一张彼此关联的人物网。如果只是画炉子,而不用考虑人物跟它的位置关系,愿意待哪儿就待哪儿,画面就散了,所有的戏剧张力荡然无存。这就是炉子所起的关键作用。
当画家安顿好人物在场景中的位置之后,下一步要力求造型的准确,这时,光影所起的作用便凸显出来。最左侧的男主人位于暗处,但他的表情却可以被观众真真切切地捕捉住,因为画家提亮了面部的光。与之呼应的是女主人的侧脸和兜帽,她深陷的眼眶中透露出谨慎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注视着来访的贵妇人。跟班与贵妇人中间是尴尬的姑娘。这一组面部表情几乎都处于同一条水平线上。观看者沿着这条视觉线路来回审视每个人的表情,从而窥视到人物彼此搅动的心理状态。
同样的例子出现在荷兰画家凡·高的《医院宿舍》之中。
前景中的炉子居中而立,长长的烟道经过四折伸出屋顶,看似是物体的自然状况,实则为画家的精心布局,不但分割左右,而且联通上下。同时,还可以作为人物聚合的中心点。如果去掉它,走道中间的五个人便失去了围坐在一起的理由。这又是一个看似再正常不过的场景,却因炉子的存在产生了富有生趣的情境。
因此,画家与普通人观看同一个场景,差异就体现在视觉注视点上。普通的炉子,在常人的眼中就是炉子,但在画家的眼中是可以被利用的道具,它的位置及画法,关系到所有人与物的匹配问题。一幅画的重要看点之一,即在于人与物被安放的趣味性。这种趣味性来自生活,又高于生活,是对生活场景的高度提纯,是上升到艺术层面的重要标志。
同样是构思,法国画家德加构想出一个更为有趣的画面,展露出“看”背后的多重空间关系。在这幅题为《在女帽商店》的作品中,画里画外所关注的对象只有一个——那个试戴帽子的女子。她注视着镜子,在判断效果。而在镜子一侧,另一女子手拿另一顶帽子,盯着试帽女子的反应。观众看不到她的脸,只有凭想象判定她目光的去向。画家明明可以露出她的面孔,却偏偏让镜子遮住,这样,我们只能把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到镜前女子身上。
一个极为普通的场景,经由画家独具创意的截取,导致画里画外的“观看”视点,全部统一在试帽女子的身上,而她的视线投向镜中,观众虽看不到,却可以通过她的表情和身体姿态进行猜测——她满意自己的形象吗?画里画外无形中产生了张力。如果不定格在这一时刻,如果不在构图上费尽心思,画家怎能从平凡的日常情景中挖掘出“观看”的趣味性!如果做不到这一步,画的味道就没有了。
医院宿舍
[荷]凡·高
转了一大圈,亲爱的读者可以给出判断,这一番论述是否足以说服与我意见相左的朋友,令他明白,在一幅出色的作品中,任何一个细节都有其存在的必要性和艺术上的合理性,这绝不是过分解读,而是符合画理的推断。
生活里的一切,即便是物品,也没有一模一样的。比如两个杯子,生产出来的时候,的确一模一样,可是这两个杯子不能永远处在真空状态,它们必须在使用中获得存在的理由。一个杯子里泡了茶叶,另一个杯子放了白开水,两只相同的杯子在真实的生活情景中以独立的面貌呈现,成为独一无二的两个杯子。同样,在《看望穷人》这幅画中,那个画中的炉子即便与生活中真实的炉子一模一样,也只是在外形上完全一致。当生活中的炉子形象被画家摄入画中,其周围的物品或物品安放的位置不会再与实际生活中完全一致。从视觉观看的第一步开始,就不可能与对象保持完全的一致。
在女帽商店
[法]埃德加·德加
写实性绘画语言,从产生的那一刻起,就是人的一种创造,而不是像照镜子一样的“反映”。画家以炉子为构图的核心点,围绕这个点安排周边的人物。对于刻画的结果,我们常常用“惟妙惟肖”来形容。如果用专业术语讲,称为写实性绘画的“描述性”特点。在这个层面之下,画家以更为丰富与深入的手段(一般通过线条、透视、明暗、光影)展开了一个更加丰富微妙的画中世界。这个世界,在我们各自不同的目光注视之下,画中更多的视点被发现了。《看望穷人》中每一个人的视点都不一样,这正是这幅作品的一个重要看点。用心地刻画,不仅体现出人物之间的关系,更是画家宣泄自我情感的一种方式。打动自己才有可能打动观众。
在这个深层次的天地里,线条在舞动,色彩在对话,依靠它们之间的组织关系,表现出一些复杂的、并不等同于情节描述性的内容。驾驭着写实性绘画语言的大师们,从来没有一个人把形与色的功能局限在“描述性”狭窄的小天地里。纵然画面物象与自然物象之间具有相似性,但只要进一步处理好形与色的关系,就有可能创造出极为广阔的绘画空间,存在着多种选择和组合的余地。画家安排物象的位置、形与色的选择,经过重新组合,创造出非真实生活所拥有的画中天地。到了这一步,绘画具备了“表现性”的特点,即从外在情节转移到内在的思维。《看望穷人》侧重于“描述性”,而凡·高的那幅作品则注重“表现性”。它借助于形的夸张、笔触的独立性、色彩的情绪化,与前者拉开了相当大的距离。
面对一幅写实性绘画,观众看到的情景或接收到的信息,因人而异,如同翻开一本书的封面,其中丰富的内容,由每一个人去体会,得到的趣味也不尽相同。但是,由结构入手,对画面进行分析,是一条切实可行的赏画途径,它使观众由感性发现过渡到理性思考,实现审美知觉和自我意识的自由转换,欣赏的兴致会大大地提高,所谓“驻足良久,不忍离去”大概是这深层原因的外在表现。当然,绘画艺术不可等同于科学,即便是写实性画家也不会以讲清楚一件事作为绘画的目的,他们更在乎具体绘画过程中一个个笔触的表现,一层层色彩的渲染,一重重光影的变化。
创作一幅画,必定从整体出发,欣赏也是如此,而“从整体出发”就是“从关系出发”。创作过程中对于整体感的追求,主要是通过调整关系实现的,而欣赏者一旦从作品中寻找到关系构成的奥秘,那么这幅作品的走向也就豁然知晓了。欣赏一幅画,能否从宏观的角度一下子抓住全画的神韵,就在于有没有这样一种纵览整体的能力。
因此,从结构出发,以透视为标尺,依据造型的特点,结合色彩,创造出一幅真正意义上的写实主义作品,这些都是缺一不可的基本因素,赏画的奥秘正在于把握这一核心。
世间万物都有法,绘画亦是如此,而“法”的前提是“理”,只有“明画理”才可做到有法可依,即由结构到造型,再过渡到色彩,循环往复,深入品读。经常到博物馆大量观看绘画原作,经过长期实践,一定能摸索出一套实用的赏画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