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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中的战乱荒年

一、击鼓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这首出自《邶风》。诗的本事,有好几种说法,一种是说,卫国的公子州吁,是卫庄公的儿子,从小喜欢打打杀杀,又不缺蛋白质,把身体练得壮壮的。他老爸卫庄公很喜欢,可是他心比天高,身为下贱,为什么?因为他是妾生的,连他的母亲叫什么名字,史官都忘了记,大概比《红楼梦》里赵姨娘的地位还低。不过和贾环不一样,他深受父亲喜欢,他哥哥贾宝玉,哦不,卫桓公继位后,看他不惯,赶他出国;他到了国外,勾结“境外势力”,又偷偷回国,把卫桓公杀了。这个卫桓公,就是我们上次课讲的《燕燕》那首诗中庄姜的养子,名字叫完的。州吁完结了他的性命,自立为君。但好景不长,很快他又被自己国家一个姓石的大臣,联合境外势力陈国,给干掉了。干掉的具体过程,可以参看《左传》。《左传》不好懂,可以看我的书《有风度才叫贵族》,里面有一篇,讲这个事很详细,也很幽默,很深刻。

那么这首诗是什么背景呢?前面我们说了,州吁这个人很喜欢打仗。贵族喜欢打仗,很好理解。贵族都是尚武的,英国贵族学校伊顿公学的学生,在一战中差不多死光了,就因为他们把打仗视为贵族的天职。但尚武,并不等于好勇斗狠。州吁就是这样,他当上国君不久,就和赫赫有名的反贼,郑庄公的弟弟段交上了朋友。段也深受母亲喜欢,母亲一直想把他立为太子,以取代自己的长子郑庄公,可惜没有办到。州吁是卫国的贾环,但段不是郑国的贾环,毕竟段也是嫡出的。但两人的理想都相同,所以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一拍即合。州吁后来能潜回国杀君自立,大概也有段的帮助。即位后,他没有忘掉老朋友,照会陈、宋、蔡三国,一起去攻打郑国,准备帮助段夺位,但没有成功。我们诗里的内容,据说就发生在他和陈、宋一起在外用兵的时候。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

镗,就是钟鼓声。古代表示钟鼓声音的象声词,多用主要元音开口比较大的字,也就是主要元音是a的字。我们发a这个音的时候,嘴巴张得很大,是不是?所以,这种象声词是纯粹的记音词,可以有多种写法。比如这个“镗”,也可以写成“鞺”,因为钟虽然是金属铸造的,但鼓却是用皮革蒙的;还可以写成“鼞”,《说文解字》里引这句诗的时候,就写成“鼞”。说到鼓,我们经常用一个象声词,叫作“彭”。《说文》:“彭,鼓声也。”从古文字来看,“彭”字的左边,像一个鼓的形状;右边的“彡”,一般认为是像鼓声震荡的样子。我们现在画漫画,画到一个东西在震荡,依旧是用几条短笔画来表示。“彭”现在的读音,主要元音好像不是a,但在上古时代,它的主要元音也是a。也就是说,彭在那时大概读为pang,或者bang,也是表示声音很大。

这两句诗说:敲击鼓的声音很响亮,我们在踊跃练兵,训练军事本领,好为祖国做贡献。

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这句没那么通俗了,主要因为两个名词被动用,土和城,本来指土地和城市,但这里当动词用,表示筑土和建城。国,现在指国家,古代也可以指城市。国的本义是一块围起来的土地,金文的“国”,从“囗”从“必”,后来“必”讹变为从“戈”,于是有了“用戈守卫之地”的意思,“或”“域”“国”三个字,乃是同源分化。所以,“土国城漕”的意思就是到处筑土,建设城邑。土国,筑土建城;城漕,就是在漕这个地方建城。漕的位置有争议,一般认为在河南滑县东面。

卫国的国都本来在河内的朝歌,后来屡次迁都,楚丘、帝丘、野王,迁来迁去,还是在河内一带。他们要去打郑国,就得南下。因为郑国的国都新郑,在黄河以南。所以,主人公抱怨:“他们在国内筑城,固然辛苦,我要独自南下上前线,更倒霉。”

这章“兵”和“行”押韵,现在读来还很押韵。但古音的韵母都是ang,如果简单地说,兵念bang,行念hang,依旧是押韵的。但这种巧合的情况不多,所以《诗经》很多地方今天读起来是不押韵的。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

第二章说明缘起,他们去南边干啥呢?原来是跟随公孙仲,去和陈、宋两国交好,这就叫“平陈与宋”。我们不要望文生义,认为“平”是“平定”的意思。在春秋时代,凡是国家和国家之间说“平”,都是指媾和;有时候也写成“成”,也就是说,在春秋时代,凡是出现国家和国家之间说“成”,也是指媾和。“平”和“成”的意思是相同的,很有意思的是,它们的韵母也相近,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它们是不是有同源关系?这个可能性恐怕不能排除。我们知道,日本有天皇,依旧采用年号纪年,现在的年号是“平成”,出自中国古代典籍《尚书》:“地平天成。”“平”和“成”是同义词,表示天地和谐,原来日本也想建成一个和谐社会。

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虽然貌似没有生命危险,但主人公依旧不高兴,他说:“不让我归家,我真是忧心忡忡。”前一句是宾语前置,就是“不以我归”。情绪很好理解,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谁也不愿意离开家乡啊。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

这章写征途的环境。这句话也见于《小雅·斯干》:“爰居爰处,爰笑爰语。”爰,连接词,表示承接关系,相当于现在说“于是”。意思是:于是居和处,于是丢了马。郑玄的解释则不同,他说这几句诗的意思是:“今天到哪里居处?如何丢了马?”好像把“爰”当成了疑问词,但是郑玄在解释《小雅》那个“爰居爰处”的时候,却没有当成疑问词来解释,可见他并不真正理解“爰”的意思。《尔雅》说:“爰,曰也。”是当语气词用,“曰”和“爰”古音很近,所以这么训。古汉语中的语气词,凡是读音相近的,一般是同源的。现代注释《诗经》的,基本上都是把这个字当成疑问词来看待,恐怕都是有问题的。

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于,往也。往以寻找,往林之下。“于”的意思为什么是“往”呢?我认为依旧是古音相近。“于”是古音学家所说的鱼部字,“往”是古音学家所说的阳部字,声母也接近,在古代,是有通假可能的。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契阔,《毛传》解释为“勤苦”,大概是有原因的。有的古代注释,则说是“约束”,大概是望文生义。因为“契”容易理解为“契约”;阔,他们说通“括”,而“括”也是“约束”的意思。括号,就是约束的符号;我们人体有一个肌肉,叫括约肌,就是控制大便滑脱的一块肌肉。所以,郑玄把这几句解释为:从军之士,和他的战友约定,死和生都处在勤苦之中,我和你成相悦相爱之意,在战场上,要互相救助。他有点首鼠两端,既说“约定”,又不放弃“勤苦”。但这样是不行的,语法上说不通。

除此之外,还有几种说法,比如宋代的朱熹,说“契阔”是隔得很远,“久别”的意思,估计是看见“阔”字,望文生义。马瑞辰认为“契”是“聚合”,“阔”是“分散”,死生契阔,就是“聚合分散”,和“死生”相反对应。闻一多认为“契阔”就是“会合”,“死生契阔”就是“生生死死永不分离”。钱锺书也认为“契阔”是“分开”,但理由为:“契”是“割开”(《诗经·大雅·绵》:“爰始爰谋,爰契我龟。”);“阔”是“阔别”,“死生契阔”就是“死生分开”。以上的说法,马瑞辰的说法勉强能讲通,闻一多和钱锺书的说法,训诂上则有问题,因为“阔”没有“会合”的意思,“契”没有分开的意思(只有“刻”的意思)。

那么,“契阔”到底什么意思呢?对付这种情况,我告诉大家,看到这样的词,第一反应就是要看组成这个词的两个字,古音有没有关系。如果有关系,很有可能是联绵词。而“契阔”正是联绵词,因为“契”“阔”在上古都是属于古音学家所说的月部字。我们知道,联绵词大多不能拆开来解释,也就是说,它们只是记一个音,至于记这个音的汉字,是写成“契阔”,还是“奇括”,甚至“揭锅”,是没有关系的。倘若汉语是用字母文字记录,我们看到的,大概是kiat-kuat这个词,就不会望文生义了。

《毛传》就没有望文生义,很伟大,它的解释是“勤苦也”。“勤苦”这两个字,和“契阔”两个字,从字面上看过去,意思毫不相关,说明《毛传》是把它当联绵词看待的,郑玄就差很多了。我告诉大家,碰到《诗经》的注释,《毛传》和《郑笺》如果互相不对付,最好首先选择相信毛,而不要相信郑。虽然金朝人元好问写过:“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把郑玄的《笺》看得很伟大,其实以我们现代语言学的目光来审视,郑玄的水平和他在当时的声誉配不上。至于周振甫、程俊英,一个解释为“契合疏阔”,一个解释为“不分离”,都是沿袭前人的观点。

而且,把“契阔”解释为勤苦,有其他的证据。《诗经·小雅·大东》:“契契寤叹,哀我惮人。”《毛传》:“契契,忧苦也。”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毛传》认为“契契”和“契阔”都是“忧愁”。为什么?因为“契契”是叠音词,古代很多联绵词,是由叠音词发展而来的。“契契”如果用罗马字母记音,是kiat-kiat,和kiat-kuat的读音,是很接近的。另外《楚辞》中,也有一例相同的用法,《楚辞·九叹》:“孰契契而委栋兮,日晻晻而下颓。”后来也有很多人用这个词,如南朝宋谢灵运《彭城宫中直感岁暮》诗:“草草眷徂物,契契矜岁殚。”至于“契阔”,在后世的诗词里,确实发展出了“阔别”的意思,比如曹操《短歌行》:“契阔谈宴,心念旧恩。”但那是另外一回事了,误读古文,经常会产生新的习惯用法。至少《诗经》时代,“契阔”不能解释为“阔别”或者“不分离”。

总之,死生契阔,就是说死生勤苦。生活很辛勤,很辛苦,我和你成立一个约定。《毛传》把“说”解释为“数”,数,就是计划。计划,也就是“约定”。这个约定很美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很美好,很美丽,很感人。我们第一课学过的《女曰鸡鸣》里也有这句:“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那么问题就来了,《女曰鸡鸣》里是夫妻,说“与子偕老”,情意绵绵,很正常;但《击鼓》这篇,按照古代儒生的说法,是讲同袍之情,也情意绵绵就有问题了。当然,我们大可以说,这首诗是中国最早的同性恋诗,但古人相对比较保守,同性恋不是没有,但做归做,不大可能到处歌颂。所以,第四章很可能是这个士兵喃喃自语,对家里老婆说的话。贫贱夫妻百事哀,所以也只能誓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了,其他目标他无能力达到。

我们这样理解,从第五章可以证明。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

是说真让人长叹啊,如今阔别,我不能与你会面。《毛传》把“活”解释为“活着”,意思是如今阔别,我实在不想活啊。马瑞辰把“活”读为“佸”(huó)。这个字有“相会”的意思。《诗经·王风·君子于役》:“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意思是君子在外服役,没日没夜的,啥时有相会之期。两种都能讲通。不过,我猜这个“活”,恐怕含有“急切”的意思,为什么,我们看下章。

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毛传》把“洵”解释为“远”,但你查一般的字典,是查不到“洵”有“远”的意思的。因为“洵”在这里是通假字,通“夐(xiòng)”。古书里,“夐”常训为“远”。这比较难记。但是它有个同源词很好记,就是“迥”,王勃《滕王阁序》里说:“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这个“迥”就是“远”的意思,也就是“夐”字,它们和“洵”的古音很近,可以互用。诗的意思是:道路好远啊,不能给我音信啊。但是,《毛传》把“信”训为“极”也。这是个很重要的训释,我最近正在研究相关问题,感觉像“信”这种读音的字,往往和“坚硬”“紧绷”的意思相关,比如“申”“伸”,和“信”的读音都是很近的,而“极”也有类似意思。因此,这两句可能是说:哎呀你的情绪宽缓,不以我这个人为急。因为“远”和“宽缓”的意思是相通的。

于是我想,“于嗟阔兮,不我活兮”,大概也是类似的意思。因为如果把“活”读为“佸”,训为“会面”,则诗的意思是,哎呀隔得太远啊,不能会面啊。句子是能说通,但显不出急切,相当于一句废话,隔得远当然没法见面。但如果解释为:哎呀你太宽缓(心大)了,一点都不着急我,这抱怨得有深度了。那么“活”没有“急”的意思怎么办?我觉得可以读为“蹶”,“蹶”有“急”的意思。“活”和“蹶”古音很近,有通假的例子。

这首诗,也有认为是卫国士兵远戍陈、宋,离家太久,思乡情切的。后两章都是士卒的喃喃自语,这大概是中国最早的反战诗了。有一种说法,说不是反战的战争片,不是好战争片,我个人是同意的。战争,对普通人来说就是噩梦。多读读这类诗,可以得到直观感受。只是因为《诗经》语言太古,不好理解,不如“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那么生动,但当时的人,读这首诗得到的感受,和我们读上面唐诗的感受是一样的。

二、鱼藻之什·苕之华

苕之华,芸其黄矣。心之忧矣,维其伤矣。

苕之华,其叶青青。知我如此,不如无生。

牂羊坟首,三星在罶(liǔ)。人可以食,鲜可以饱。

《苕之华》出自《小雅》,《小雅》是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的。这首诗就是其中之一。苕,凌霄花,分布于中国中部,性喜温暖湿润、有阳光的环境,稍耐阴。

湖北方言里把红薯称为“苕”,但《毛传》把“苕”解释为“陵苕”,其实就是“凌霄”。因为“陵”和“凌”,“霄”和“苕”的读音都很近,在古代经常通假。陵苕花色彩鲜红带橙,和古代妇女在脸部涂的化妆品很相近,看上去很红嫩。《史记·赵世家》说:“王梦见处女鼓琴而歌诗曰:‘美人荧荧兮,颜若苕之荣。’”后来很多诗人都用苕花来形容美女的脸蛋。比如王粲《七释》:“红颜照耀,晔若苕荣。”总之,苕花是很美丽的一种花,但因为是藤蔓类植物,所以也显得很柔弱。有个女诗人叫舒婷,她有一首诗叫《致橡树》,起句就是:“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那时不知道凌霄花是什么,后来才知道就是《诗经》里的“苕之华”,要不然,我可能会喜欢上舒婷的这首诗。

苕之华,芸其黄矣。心之忧矣,维其伤矣。

芸,读为陨落的“陨”,或者至少和“陨”是同源词。苕华陨落时,显出枯黄的颜色。看到这种美好的东西凋落,心里怎么能不悲伤?“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在古典诗词中,花落向来都是惆怅失意的象征。后世诗词说到落花,大多是伤春,而这首诗不仅仅是伤春那么简单,仿佛那柔弱的苕华掉落,生命就失去了似的。总之,充满着绝望气息。

苕之华,其叶青青。知我如此,不如无生。

第二章说凌霄花的叶子是青色的,但是看见它的结局,想起了自己的人生,也是不美好的,于是不由得起悲怆之思:早知道人生是这样,还不如没有生下来。

这让我们慨叹,我们几乎每个人都怕死,其实认真想想,如果我们从来没有出生,该有多好,就不会有这么多痛苦了。除了那些王侯将相的后代,我想绝大多数人,如果在他们尚是液体的时候,能给他们一道选择题,他们都会选择不出生。可惜,那些液体没有思考能力,它们盲动,一往无前往前游,看见一个圆圆的东西,就一头扎进去,殊不知在那一刻,悲剧就此诞生。

《诗经》的作者早就看到了人生无常,众生悲苦。

牂羊坟首,三星在罶。人可以食,鲜可以饱。

第三章,没有循环往复,而是另发新声。说公羊的脑壳非常大,天上三星正照射在罶上。“牂”这个词很怪,《毛传》说是母羊,写《说文解字》的许慎却说是公羊。古代的训诂,这种截然相反的情况很多,不好分辨。但不管公羊母羊,都是说这个羊脑壳很大。一般来说,动物的脑壳和身体都是成比例的。当然,如果特别胖,脑壳就显得小,我家的小猫咖喱已经有这个趋势,吃得太好了。特别瘦,脑壳就显得大,比如非洲饥民的照片,脑袋就显得很大。 牂羊坟首, 这句话大概是说,这羊真瘦。三星,据《绸缪》诗,讲“三星在天”。《毛传》解释,指参星。“三”和“参”古音很近,是通用字。郑玄的解释则是心星。“参”和“心”都是二十八宿之一,参宿有七颗星,心宿则是三颗星。到底是指哪个星宿,不好判断。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三、参、心三个字,古代读音都很相近,有可能是纯粹的“音训”。反正都是指星星,说这些星星照在鱼篓子上。罶,鱼篓。这种鱼篓子,一般是放在堤堰下,堤堰上有孔,水流过孔,鱼就被罶挡住,跑不掉了,是当时很普遍的捕鱼办法,省时省力。《毛传》在这里有一句感慨:“牂羊坟首,言无是道也;三星在罶,言不可久也,治日少而乱日多。”据程千帆回忆,当年他在中央大学听黄侃讲课,黄侃讲《诗经》到这句,重重念了几遍,表情非常沉痛。当时正是抗战前夕,家国骚动,他非常忧虑,于是在课堂上忧叹起国事来。 人可以食,鲜可以饱。 这两句说:人可以吃饭,但是很少能吃饱。其实已经不错了,至少没饿死,还不算太差。古书上人相食的记载,不晓得多少。可见春秋时期,因为地广人稀,人再穷,也没有后世残酷。

这首诗很有名,是因为它的感伤气氛,很能迎合小资产阶级、小地主阶级自怜自爱的精神需要,他们动辄感时伤生,从颓废中获取快感。王国维有个词集,就叫《苕华词》,里面的词,几乎没有一首充满乐观主义精神,很显然,他是把这首诗当成自己作品的情绪基调的。他的词话叫《人间词话》,词集却叫《苕华词》,词也经常写这样的想法,比如《采桑子》:“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比如《浣溪沙》:“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都是这种悲观颓废基调。

最后说一句,这首诗的主旨,《诗序》里说是:“大夫闵时也。幽王之时,西戎东夷交侵中国,师旅并起,因之以饥馑。君子闵周室之将亡,伤己逢之,故作是诗也。”恐怕都是深层解读,不过王国维显然相信这点,他害怕清室灭亡,所以把词集从《人间词》改成了《苕华词》。最后清朝果然亡了,他也干脆跳了昆明湖。

三、荡之什·崧高

崧高维岳,骏极于天。维岳降神,生甫及申。

维申及甫,维周之翰。四国于蕃,四方于宣。

亹(wěi)亹申伯,王缵(zuǎn)之事。于邑于谢,南国是式。

王命召伯,定申伯之宅。登是南邦,世执其功。

王命申伯,式是南邦。因是谢人,以作尔庸。

王命召伯,彻申伯土田。王命傅御,迁其私人。

申伯之功,召伯是营。有俶其城,寝庙既成。

既成藐藐,王锡申伯。四牡蹻蹻,钩膺濯濯。

王遣申伯,路车乘马。我图尔居,莫如南土。

锡尔介圭,以作尔宝。往 (jì)王舅,南土是保。

申伯信迈,王饯于郿。申伯还南,谢于诚归。

王命召伯,彻申伯土疆。以峙其粻,式遄其行。

申伯番番,既入于谢,徒御啴啴。周邦咸喜,戎有良翰。

不显申伯,王之元舅,文武是宪。

申伯之德,柔惠且直。揉此万邦,闻于四国。

吉甫作诵,其诗孔硕;其风肆好,以赠申伯。

这首诗很长,但写得气势磅礴。它出自《大雅》,《大雅》和《小雅》不同,《小雅》一般基调比较悲观,充满了忧世伤生之情,多写末世景象;《大雅》当然也有愤懑忧虑的,但有不少也充满了乐观主义精神,让人读了很向往。

这首诗,一般认为是周宣王时期,大臣尹吉甫赞美宣王的诗歌。西周自周厉王后,元气大伤。周厉王不许百姓批评他,他在位时,老百姓敢怒不敢言,道路以目。百姓忍无可忍,发起暴动,把他赶到外地,从此一辈子都没能回国。国人甚至要干掉周厉王的儿子静,静逃到大臣召穆公家,召穆公不得已,把自己儿子交出去冒充,才救了静一命,这大概是最早的《赵氏孤儿》一类故事。十五年后,周厉王死,大臣拥立周宣王,改弦易辙,一时繁荣,称为宣王中兴。

尹吉甫,在《诗经》中多次出现,一般叫吉甫。尹是他的官称。最近有一件铜器,大约和这个人有关,这个铜器叫兮甲盘。宋代出土。铭文一百三十三字。记述兮甲(即尹吉甫)随从周宣王征伐 狁,对南淮夷征收赋贡之事,2014年在中国(湖北)文化艺术品博览会上拍卖,以2.1275亿元人民币成交,创造了古董艺术品在中国拍卖的记录。

崧高维岳,骏极于天。

我们回到诗本身来。起句就意境不凡。说嵩山之高,仿佛触到了天顶。骏,就是峻,高峻。山高叫峻,马高叫骏,人高叫俊。骏马,就是高大健壮的马,俊人,就是高大健壮的人,也就是吉士。矮子,在古代是不会被人看成俊的。极,到了极限。

维岳降神,生甫及申。

是说山岳降下神迹,才诞生了两个牛人,一个叫甫伯,一个叫申伯。这个甫,又写成吕。因为“吕”和“甫”古音很近,可以通假。吕、申是周代两个很有名的诸侯。下面说:“维申及甫,维周之翰。”就是说这两位诸侯,是周朝的股肱。有个翻译家,名叫杨周翰的,名字就出自这两句诗。

四国于蕃,四方于宣。

指四面八方的国家,都靠他们藩护,四面八方的人们,都靠他们做墙垣,抵御外面的欺负。宣,和“垣”读音很近。

亹亹申伯,王缵之事。

亹亹,现在一般写成“娓娓”。因为“亹亹”和“娓娓”古音很近。都是表示“勤勉”的意思。申伯很勤勉,所以 王缵之事 。缵,《毛传》没有训释,郑玄注为“继续”。“缵”在古代常常当“继续”的意思来用,但是“王缵之事”,解释为周王继续他的事,好像不大通。大概是使动用法,指周王使申伯继续祖先的事业。

于邑于谢,南国是式。

前一个“于”,可以训为“往”,前面我们讲的“于以求之”,那个“于”也训为“往”。往邑于谢,指去谢那个地方,再次建立城邑,成为南方各个诸侯国的榜样。式,就是榜样。我们现在还说“样式”,就是榜样、标准。申国,在汉代是南阳的宛县,但不是那个帮助犬戎攻打周幽王的申国,那叫西申。在《水经注》时代,宛县附近还有谢城。前688年,这个申国被楚文王灭了。

王命召伯,定申伯之宅。登是南邦,世执其功。

周王又命令召伯:“麻烦您老人家去南方,给申伯划定疆域。”登,就是成立。我们说五谷丰登,就是指五谷都成了。“登是南邦”,就是说成立南国,世世代代掌握政权。

王命申伯,式是南邦。

第三章和第二章意思差别不大,重申其意。意思是王命令申伯,一定要做南国的榜样,成为周朝的样板间国家,成为中原文明插入长江流域的橱窗国家。

因是谢人,以作尔庸。

是说倚靠本地土著,建立你的城墙。

王命召伯,彻申伯土田。

是说王又命令召伯,治理好田地,为以后打粮食做准备。古代以食物为天,这是最重要的规划。

王命傅御,迁其私人。

王又命令申伯的股肱,立刻行动起来,把申伯的人马迁徙过去,尽快建立对南方的殖民区。“傅”和“御”都有“旁侧”的隐含词义,也因此有“辅佐”的意思。这种辅佐,都是指侯王的股肱之臣,相当于后世诸侯的家宰。金文中说到“辅佐”这个意思,经常用“夹辅”“夹绍”“会绍”“仇匹”“仇次”等词,都是“辅佐”的意思。

申伯之功,召伯是营。

是说申伯的建国成功,是召伯帮他经营。

有俶其城,寝庙既成。既成藐藐,王锡申伯。

是说城邑很快就开工了,最后寝宫祖庙都落成了,都很美好,王就把城邑赐给了申伯。俶,开始。藐藐,美好。

四牡蹻蹻,钩膺濯濯。

是说驷马高大健美,马身上的佩具,也光明亮洁。我们以前说过,从“乔”声的字,多有“高大健壮”的意思,“蹻”也不例外。钩膺,马颔及胸上的革带及下垂缨饰。“濯”的本义是洗涤,洗涤当然很干净,所以引申为干净的样子,但也可以引申为光秃秃的样子,干净,就是光秃秃嘛。所以有一句话叫“濯濯童山”。第一次课我们说过,管子向齐桓公建议砍掉树枝,老百姓没处躲,就只好干活,为祖国做贡献。《管子》的原文把砍树枝称为“沐涂树之枝”,字面的意思,是给树洗头,其实是砍树枝。树被洗了头,当然光秃秃的。

王遣申伯,路车乘马。我图尔居,莫如南土。

王派遣申伯去就职,赐给他路车和乘马。古代把车称为“路”,又写成“辂”,一般指豪车,破车是不能叫“辂”的。王说,我帮你规划建国的地方,没有比南方更好的。

锡尔介圭,以作尔宝。往 王舅,南土是保。

我赐给你大圭,当成你们的宝贝。去吧,我亲爱的舅舅,好好依靠南土,做一番事业。圭,是一种礼器,上朝的时候拿的。保,是依靠的意思。 ,语气词。

申伯信迈,王饯于郿。

申伯确定出发。信,确实。迈,远行。其实南方那时环境很差,谁也不愿去,但没办法。王很高兴,在郿地为他送行。

申伯还南,谢于诚归。

申伯回去南方,决心去谢那个地方。“谢于诚归”,即诚归于谢。

王命召伯,彻申伯土疆。

王又命令召伯,把申伯的疆域治理好。

以峙其粻,式遄其行。

把沿途的粮食储存好,以方便申伯快快出发。

申伯番番,既入于谢。

是说申伯的人马很勇壮,进入了谢邑。

徒御啴啴。周邦咸喜,戎有良翰。

跟随的车马都很高兴,但“啴”也有“勇壮”的意思,解释为勇壮也通,这些车马进了城,全城的人因此很快乐,很高兴。要注意,这个周,不是国名,而是形容词,表示全部,我们现在还说“周全”,就是同义词连用。全城的人奔走相告:“你们有好国君了。”戎,你。古音戎、若、汝、而,都可以解释为“你”,古音都很近。翰,就是国宝。

不显申伯,王之元舅,文武是宪。

申伯是王的大舅舅,文武百官的榜样。宪,榜样。我们今天说宪法,就是指一国的根本、标准、榜样。

申伯之德,柔惠且直。

是说申伯的德行,是刚柔并济。直,刚。

揉此万邦,闻于四国。

像揉面条似的,揉和各个诸侯,使南土安定,以此天下闻名。

吉甫作诵,其诗孔硕。

是说我尹吉甫为此作诗,我的诗写得很硕大。我们说过,硕,就是美的意思。

其风肆好,以赠申伯。

是说我的诗非常好,赠给申伯。孔和肆,都是非常、极其的意思。古代讽、诵连文,意思相近。诵就是讽,都是指吟诗。也有理解为弹奏音乐的,也能讲通。

这首诗虽然写的是西周末年,周王朝向南方殖民的事情,其气势比之西周刚建国的全盛时期,已经差得远了,但仍可窥见西周先民不屈不挠的进取精神,以及当时诗歌音乐的盛大华丽繁美。从诗里面周王不停催促申伯去南方的情况来看,已经显示周王对南方的混乱状况颇为忧虑,暗示着西周王朝已然衰落。周宣王末年,连续对南国用兵,都不顺利;一百多年后,这首诗里周王敦促新建的申国,就被楚国纳入自己的版图,居民都为楚国政府纳税,成了楚国进击北方的桥头堡。对比这首诗中申伯建国的热闹景象,让人觉得恍若天上人间。读诗,如果知道其背景,会看到背后的沧桑,产生无尽的感慨。 7q+wrkRB5sDrUUHR2jaIoR3cRbnQAqq/Z11G6sb7NqMPLqiA+4ySlGAvY2iDZlK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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