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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The Woman Who Destroyed Us

那个毁了我们的女人
黄士芬 SL Huang

畅销书作家,毕业于麻省理工学院,擅长写古怪的数学超级英雄小说。她的处女作《零和游戏》( Zero Sum Game )即将于2018年9月出版。作品曾获评为2016年美国最佳科幻奇幻小说。她也是一名好莱坞特技演员和枪械专家。著作还包括《太空堡垒卡拉狄加》和《第一枪》。

我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们说她是个先驱,说她帮了大家。

就是那些过着普通生活的人说,她创造了人类革命的新纪元。

但你要知道,这全错了,你要知道,她是个——杀人犯。

她正在摧毁人们的意识,把他们的大脑塑造成她想要的样子。在那之后,无人抱怨,因为他们丧失了这种能力。他们的大脑被改造得很快乐,于是他们只会觉得开心。她把人类这个物种“清洗”成了无意识的机器人!

最重要的是,她杀了我儿子。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麦琪下定决心,开始她的计划。那是个完美的春日,天空晴亮,就是炎热窒闷的夏日来临之前的那种日子。麦琪本来是想出去拿邮件,却坐在走廊上听昆虫“讲话”,叽叽喳喳,微风吹拂着老房子的百叶窗。这一切景象让麦琪作呕。

自此,好日子都到头了。

麦琪闭上眼睛,沉思着生活对她的嘲弄。

首先,亨利的诊断显示,她确实还能去爱他,真心实意地爱他。她不只还能爱他,还渴望能继续爱他。这些年来,每一天,每一分钟,她都在挣扎中怀疑,他的改变是否值得。那时,每当她焦虑地和医生讨论时,每当她看着其他孩子玩耍时,每当她担忧地抓着亨利的手时,她的心就又碎了一点。家里的每一分钱都用在了他的治疗上。

她隐约地回忆起放弃工程事业时的痛苦。亨利的父亲离开了,但这也不能算作一种痛苦,而是一种时间与意志的磨炼。或许,与失去亨利相比,很久以前的痛苦已经不算什么了,每当回忆起失去亨利的那一天,她都如火焚身。

她的儿子,她真正的儿子,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一模一样的替代品。

如果她还能把他找回来,他会恨她的。

她有时会想,也许自己曾经是个自私的人。她一次次地告诉自己,她愿意做任何事,甚至牺牲一切,如果这能给他带来更好的生活,但这并不意味着要牺牲他。

麦琪从前总是告诉那些爱管闲事的陌生人,说亨利很好,当时他确实很好,像她曾经所期望的那样。但是那个女人,她已经看到了亨利的聪明才智——麦琪告诉过人们亨利是多么聪明,那女人也发现了,还在他面前许下天花乱坠的诺言,用她自以为是的想法来诱惑他,她自以为是地认为,每个改变过的人都会变得更加优秀。

那女人甚至不是一个真实的人,不是吗?所有杂志对此都毫不掩饰,甚至还颇为自豪地讲述,她是如何消灭所有神经通路,打造她心目中的理想人类的。看在上天的分上,他们一开始曾把她送上道德的审判台,可是后来,许多富人认为,深度脑刺激才是未来新生活的开始。

她正在摧毁社会,那个医生。麦琪想不明白,为什么很多人看不到这一点。在那个医生的留言板上,那个唯一有人清醒的地方,麦琪和一个女人交谈过,那个女人的女儿申请的每所大学都拒绝了她,现在哈佛大学的学生中有百分之十都有植入物,那个女人已经崩溃了。“她该怎么竞争?她来找我,抽搐着问我们是否能负担得起。我那健康、精力充沛、才华横溢的17岁女儿来找我,要求做脑部手术。”

留言板上的人鱼龙混杂,有些人坚定地认为,新技术正在藐视自然规律;还有些人认为,应当允许新技术去治疗已确诊的医疗需求。后者发表意见时,麦琪保持着沉默。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没有他们口中那种带有保险赔付的“医疗需求”,而且,他们也不知道其他更好的方式。

将来有一天,麦琪会鼓起勇气写一篇帖子,一篇很长的帖子,那是关于她自己的故事。她认为这应该被称为一项宣言,最起码长度上是足够的。宣言的最终目的总是号召人们开展某种行动,不是吗?她希望能想出某种方法来禁用所有的植入物,阻止世界上每一个替他人做深度脑刺激的人,挖掘出一条新的通道,让人类沿着一条不同的道路飞驰而过,完全绕过这个可怕的未来。

但即使她能做到……

亨利有时来看她,或是汉克,他叫自己汉克。他会向麦琪打招呼,叫她“妈妈”,笨拙地站在她面前,手插在口袋里,眼神像个陌生人。麦琪尽可能地不哭出来,尽力抵抗回忆袭来时的痛苦,亨利用力地抱住她,两个人差点都失去平衡。亨利发现了一些新的生活哲学,他收集了院子里的每一朵花,来装饰自己的房间。

亨利总会对她说他现在的成绩有多好,很快就能赚多少钱。可有个声音却在麦琪脑子里尖叫着,说她根本不在乎,她想要他的微笑回来。他对植物学的热爱,他记下图表,开心地背给她听;他的画,他的笑声,以及他向她挑战的方式,像是在为世界上最严峻的战争做准备。她想要亨利。

她想把植入物从他脑子里撕扯出来,可这注定是无用的,她能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亨利的眼睛里会充满被背叛的滋味和对她的仇恨,然后他会离开,把植入物重新放回去。

但在那个晴朗的春日,麦琪的身体在门廊上垂落着,如同骨骼失去了支撑的意志,她突然有了个主意。她救不了亨利,但可以向人们揭露那个女人,那个怪物,以及她所做的一切!她可以向所有的人揭露,他们所热爱的东西只不过是一种幻觉。

麦琪坐了起来,凉爽的空气突然使她感到精神振奋。我能做到的,她想。那个医生总是声称植入物并没有让你与众不同,只是让你成为一个更真实的自己。但她错了,麦琪可以证明这一点。因为医生也有植入物,没有它……

对,他们都会明白的,手术之后,她已经成为另一个人,原来的她不复存在,别人也是这样。

一个邪恶的念头在麦琪脑海中回旋着,她在考虑谋杀?毕竟,她知道自己失去亨利的感觉。

但是没有。医生是一个程序化的人格,仅此而已。一个写在真实人类大脑中的“有机”AI。如果有的话,麦琪会挽救那个承载着AI的母体。

这是两年来第一次,麦琪的嘴唇蜷缩成一团,好似显露出一个微笑。毕竟她需要这份宣言。

她把我们卖给了一个奇迹。

“我不能下床。”那个女人告诉人们,她在所有杂志的简介中都提到了这句话。人人都知道她的故事,但不管怎么说,她告诉人们,那些如碎片般不停盘旋着的想法如何撞向她,束缚她,她无法摆脱恐惧,除非她紧紧抓着每一张糖果纸和断了的铅笔,哪怕被刮破了手掌,鲜血横流,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带她回到年少的时候。这样极具画面感的细节——我想知道,她是否为自己编写了一个可以刺激创造性语言的子程序。

当她经受深度脑刺激时,那些想法会在她脑海里盘旋几个月,她幻想着剃刀和绳索。她的父母为她尝试了所有传统的治疗方法,但都失败了。她说那感觉像是溺水,头脑一片空白。她将最后一丝希望寄托于新技术,希望能治好她的病。

我不知道我是否相信那个女人。她的父母现在已经去世了,他们非常喜爱的杂志。没人采访过他们,但如果我能和他们对话,他们会说些什么?也许他们不喜欢我。也许他们不再像曾经那样爱他们的女儿,当人们问起为什么他们的女儿不在学校时,他们尴尬地躲闪。也许他们在黑暗中窃窃私语,说着他们的秘密,说如果他们的女儿自杀了,生活会变得更容易。所以,当新技术给他们机会,让女儿杀死她自己,并称之为治疗的时候,他们就抓住了这个机会。

但亨利和我没有头脑发热,我告诉那个女人了。我告诉她这很难,那时候我们得到了机会,我们都很开心,我确实很开心,亨利对我说,他也很高兴。可我告诉她,亨利不需要修正,我们不需要奇迹,我不想冒任何不必要的风险,没有什么比我的孩子,我孩子的大脑更珍贵。

“这不会改变他,”她告诉我们,但她说的是错的,“只会让他变得更像他想成为的那个人。”

现在回想起来,她当然会这么说。这是她唯一能做的,去原谅她对自己做了什么,不是吗?

我还是差点拒绝。我告诉亨利,我很爱他,爱他本来的样子。我不希望他变得不同,变成另一个人。当你爱上一个人的全部时,连别人眼里的缺点你都爱。亨利的诊断有了进展,那是自亨利生病以来,我第一次略有心安。首先是多动症,接着是反复循环的焦虑症、双相情感障碍、边缘型人格障碍、狐独症,每一位新接手的医生都有可能宣称之前的诊断有误,增加新的治疗方式。但是很久之前,当第一个儿童心理学家跟我解释亨利在学校的举动不只是普通孩子的阶段性行为时,我感到震惊……我问自己,是否愿意把自己的孩子变换成一位医生所说的“正常人”。恐惧使我难以呼吸。

因为我知道那个人将不再是亨利。

我要让儿子知道这一切。我得确保他知道这一切,每一天都清楚,特别是他父亲离开后的日子。当我发现,他盯着大学或求职网站的时候,他的表情就像有人在他的胃里打了一拳。他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我告诉他,他不需要做脑部手术。对我来说,他不用,永远不用。

但他想要更多。作为一位母亲,我真傻,我没反对。

“别担心,妈妈,”他对我说,握紧我的手,我也握紧他的手,“我仍然是我。”

我几乎乞求他答应我这一点。

后来,他来了几次,表情木讷,毫无生气,他说:“我不知道它会改变我多少。”

他说这话时没有看我。

麦琪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把网上每一篇关于那个叫作劳拉·陈的女人的文章和杂志简介都读了一遍。麦琪还研究了DBS植入物的工作原理,搜索着那些门外汉很难读懂的研究论文,尽力去搞懂它们。她已经快把电气工程忘光了。在亨利做脑部手术之前,她也做过类似的研究,她读得越多,就对此越熟悉。

不过麦琪并没有试图了解任何复杂的神经系统编程。她只想知道,如何在不伤害身体的情况下关闭DBS植入物。关闭看起来很容易,带着DBS植入物的病人和带着起搏器的人一样多,麦琪相当肯定,尽管DBS植入物有屏蔽功能,但她依然可以用自制的电磁脉冲从闪光的电容中消除一个。但是,这个等式的相对简单就意味着,DBS植入物的单个频率的算法标准得到了坚实的支持。

尤其是那些植入复杂程序的人,比如劳拉。

深度脑刺激是通过植入大脑的电极进行的,这就产生了脑内电爆发,消灭不正常的神经元,大脑就会形成被编程后的样子。不过劳拉的研究远远超出了“不正常”的范畴。她在医学监督下接受了最初的植入手术,但在受到启发进入该领域后,她开始在大学里试验自己的神经通路,调整电脉冲以增加她的耐力、智力和决心。

DBS植入物没有任何定位精度——神经学家们仍然不确定为什么它能如此有效。劳拉是一位艺术家,后来她到海外去了。插入电极之后,劳拉就可以通过每个人的耳垂干扰神经细胞。麦琪也敢肯定,这段代码和劳拉的人格一样,得到了很好的保护。

麦琪需要想点办法再进一步。她不知道劳拉是否还会认得她这个骨瘦如柴的女人,她们两年前见过面,那时麦琪还是位和蔼可亲的母亲,但最好不要冒险。幸运的是,在一些杂志里,麦琪见到了劳拉和她妻子的合照。

麦琪浏览了上千个媒体平台,目前只找到这个,还有她妻子每周去练习瑜伽的工作室的名字。

不知道为什么,麦琪惊讶地发现,瑜伽工作室离这里只有半小时的路程。这不可能,麦琪曾以为劳拉是一位遥不可及的人物。他们搬回来之后,亨利每隔一天就会去上班,此刻劳拉可能正乘坐飞机赶往下一个工作地点,那个亨利的“替代品”正在为劳拉做研究助理。

麦琪深吸了一口气,点击鼠标,买了个瑜伽垫。

一直以来,除了必要的事,麦琪都闭门不出。她上课的第一天,就惊讶地发现,瑜伽馆竟然离她这么近。她订了些货,大部分都是她没吃过的方便面。在路上碰上了几位离开瑜伽馆的女人,麦琪不得不绞尽脑汁想一个礼貌性的回应。

麦琪报名参加了一堂公开课,她很幸运:当她赤脚走在光滑的木地板上时,就认出了那个女人——劳拉的妻子。她皮肤黝黑,个子比班上其他人都高,下巴紧实,黑色的波浪长发,这样的头发只在洗发水广告中出现过。她充满自信,风度极佳。麦琪心想,如果没有别的动机,她也会觉得自己被吸引住了。

麦琪在指定位置上铺好了自己的瑜伽垫,紧张地对那个女人笑了笑:“嗨!我是麦琪。”

那个女人也对麦琪回以一个大方又友善的笑:“你好,我叫维多利亚。”

麦琪当然知道她的名字叫维多利亚,所有能在社交媒体里搜集到的关于她的信息,麦琪都知道。但麦琪还是只对她说“很高兴见到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我第一天来这儿。”

“哦!好吧,特伦斯是位很棒的老师,”维多利亚说,“他能带你找回自我,回到孩子的体式,放空自我。”

麦琪不知道孩子的体式是什么,但她还是对维多利亚说了声谢谢,接着假装专心抚平垫子。

麦琪确实在课上花了很多工夫练习孩子的体式,她躺下,折叠身体时感到肌肉的拉扯,疼痛时的汗水滴在工作室地板上。她想好了下课以后对维多利亚说些什么,但是当她转过身试着说出来的时候,却如鲠在喉。

“我……我刚搬到这里……”

“亲爱的,你还好吗?”维多利亚把一只手放在她肩上。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麦琪啜泣起来,没有否认。她注视着维多利亚,好像碰到了什么麻烦,这本不在她计划当中,但她继续说着:“我能请你喝杯咖啡吗?我刚搬来……也不一定非要今天,下次也行,什么时候都行……”

“哦,亲爱的,我现在有时间。拐角有家小店不错,那家既是咖啡店又是古董店,所以他家的桌子和椅子都是些有意思的老物件。你还可以在那儿买家具,我喜欢那家店里的氛围。”

她又把一只手放在麦琪的肩膀上,带着麦琪走出瑜伽馆,向特伦斯和其他学生告别。

麦琪满脑子想着更详细的脚本,可最后她还是放弃了。她抽泣着拿过一杯拿铁和一块极小的纯巧克力蛋糕。

“抱歉,我只是想念我的儿子。”麦琪轻声说道。

“哦,亲爱的。”维多利亚又说了一遍,明白了怎么回事。

“你真是个好人,”麦琪最后真诚地说,她把眼泪抹在咖啡杯下的餐巾纸上,也没有立刻把纸换掉,“我很抱歉,我想交些朋友。你能推荐——告诉我这附近都有什么,或者说些关于你的事情。”

“嗯,我是个艺术家,”维多利亚说,“做的多是复合媒材,我也喜欢绘画和雕塑。我妻子总是谈论些像分形维度那样难懂的话题。”

“就像分形,”麦琪下意识地说,“不是两个空间而是三个空间的东西。”就像人类大脑的表面一样,她这么想,但忍住没说。有如此多的皱纹和裂缝,又很复杂,不是平的,也不简单。

“是啊!没错。”维多利亚说,“你是数学家吗?”

“工程师。”麦琪说,“其实,我是……”

“我特别钦佩你们这样的人。我妻子很聪明,但我永远入不了门。我想,我只得到了创意方面的基因。”

“现在你能通过植入物得到这些能力。”麦琪说。好像正题进入得太快,但她也实在找不到更好的开场白了。

维多利亚犹豫了。“其实,我妻子是DBS植入物的研究员和神经程序设计师,有一次——我还是改天再说吧,我想你更想知道怎么走出房子,多认识些朋友。”

麦琪其实并不想认识朋友,但她确实这样说了。她提醒自己,自己只是在扮演一个角色,也不必在乎维多利亚是不是仅仅在同情她,是不是真的把她当成朋友,只要能达到目的就够了。

我听过所有关于DBS植入物的逻辑论证。植入DBS是人们自己的选择,不存在受害者,它能帮助很多人,而且对人体无害。我已经三十年没有信仰上帝了,所以我不是在说这是违背自然的罪行。

我认为,我们必须认真思考这意味着什么,我们还是自己吗?如若我们想改变一生的道路,一定要改变我们的神经吗?为了让一个人彻底变成另一个人,为了杀死那个原本的人,我们要改变多少神经元?

DBS植入物的宗教反对者有时称其为灵魂。我认为这是科学,但我同意他们的观点。

过不了多久,疾病的治疗,甚至包括大脑的衰竭,都将不会得到有效的医治,社会上也将不再提供相关医疗设施,他们只会告诉你:为什么不植入DBS?

有些人会说,我现在做的事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应该写书,写文章,发表演讲,而不是仅仅因为我不同意就攻击劳拉。

他们也许是对的,有时事实总比千言万语更有力。

劳拉不是这个国家里唯一的DBS植入物程序设计师,当然,这种手术太普遍了,很多人都通过一些DBS植入物的支持者接受了治疗。亨利在网上找到了她的名字,多亏了那些杂志上的文章,他甚至告诉麦琪,在研究成功之前他就给劳拉写了信。劳拉约他们出来见一面。

回想起来,麦琪当时本应该起疑心的。什么样的著名医生会想和一个16岁的孩子亲自见一面,除非她想偷东西——他的大脑。

麦琪无数次地回忆起和亨利第一次谈话时的场景,那就像个幽灵一般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她当时该听从心里那些不好的预感,但她还是放弃了自己的保留意见,并试图以开放的心态倾听儿子的意见。亨利曾教会她许多东西,毕竟,他阅读广泛,思想深邃,他不止一次地改变了她的想法。

长篇大论和旁征博引是亨利讲话的特点之一,麦琪爱他的一切,也包括这一点。

但是他从来没有和劳拉接触过……面对面地接触,所以那很可怕。麦琪清楚地记得那一刻:她正在做晚饭,她的手在拿出煎锅时突然停住,她还记得当时煎锅上棕褐色的交错划痕。

“妈妈,你听说过深度脑刺激吗?”

她当然听说过。新闻总喜欢追踪关于DBS植入物激增的每一个新节点。当她看到第一篇文章时,那念头就在她脑海里闪过,转瞬即逝,亨利会从中受益吗?但是,当时的技术仅限于强迫症、抑郁症和其他一些精神疾病的极端案例,这些病例都是明确的病例,而不是亨利这种多种问题交叠,让医生们争论不休难下结论的病例。

在开始的时候,DBS植入物的科学家们已经说了很多,说他们有着怎样的期望,甚至说这可能是治疗顽固性人格障碍或神经疾病的关键,而传统医学很难解决这些难题。但是没有人预测到DBS植入物的爆炸速度有多快。研究人员和医生们越是设法扩大它的规模,资金投入就越多,就有越来越多充满诱惑力的新闻标题出现在麦琪车前的仪表盘上。

好像有个充满善意的声音离麦琪越来越近:“你有没有考虑过为亨利植入DBS?”

起初,她礼貌性地解释说,亨利还不能接受治疗。随着时间的流逝,亨利的问题变得越来越严重,发病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但她还能用简单的事实说服自己,去拒绝这种没有人性的礼貌善意。她庆幸自己还坚持得住。

但亨利不这么想。“亲爱的,如果你想……它还不是万能的,你的情况很复杂。他们不能……”

“我知道,我知道,”他说,这是亨利一贯的说话方式,“如果只看DBS植入物的官方治疗方法,我的确还不能从中获益。但我一直在和国内的一位研究人员联系,就是劳拉医生。在上一代人中,她是DBS治疗的先驱。在她开始推动这项研究之前,这个领域还处于初期阶段,比现在不稳定得多。最棒的是,她就像一个自我完善的AI,因为她从本质上重新编程了自己的大脑,使她能够更好地重新规划人们的大脑神经。她……”

“最棒的?”麦琪忍不住咕哝了一声。

“这是对人类生来就是天才的证明,”亨利说,完全忽略麦琪的反问,“这是一种逐次循环的美,不仅仅是科学,而是一件艺术品。”

“我知道劳拉医生是谁,亲爱的。”麦琪说。她想知道如果劳拉知道了,她总会明白,亨利刚才把她比作一件艺术品只是一种恭维。

“我给她发了邮件,”亨利继续说,几乎没有停顿,“她是个真正的天才,她不屈服于别人口中现实的极限,我觉得她很可能是人类下一个阶段进化的先兆,能让我们的物种变得更好。”

“人类不需要变得更好。”麦琪试图争辩。

“是的,的确如此,”亨利说,麦琪很喜欢他的那种强烈的、莫名的严肃,即便她看到别人对此的回避,她也很喜欢,“当然是这样。那你认为整个医学领域是什么?疫苗、癌症治疗、药理学——它们都是人类对进化问题进行修正的证据。自然选择只不过是一场旷日持久的猜谜游戏,最终导致了一种有缺陷的产品。DBS植入物可能是真正的智能设计的开始,一个由科学设计的产品。很酷,不是吗?”

在麦琪面前,亨利总占着逻辑上风,在辩论中把她拍倒在沙滩上,麦琪试着去做出反应,即使她知道她想说什么,可是完全失败了。麦琪也很聪明,她知道自己也很聪明——她曾经是一名工程师,但是亨利总是把自己的想法当作无懈可击的论点,她需要时间来厘清她对一切的看法。

不过,赌注从来没有这么高过。

“劳拉医生认为她或许能帮我,”亨利继续说,回想起来,那时他完全摆脱了麦琪的控制,“她说我们应该出来见见她,她有各种各样的测试想要在我脑子里运行。她说我可以成为她的测试对象。”他微笑着,“看看我的大脑在数字层面上是如何运行的,会很有意思,如果我大脑中的算法可以被重写,那我再也不会有什么缺陷了。”

平底锅掉在餐具柜上,麦琪小心地把它放好。“你没有缺陷,”她说,“人类的大脑不是计算机程序。”

“为什么不是?”亨利说着,面露笑容,“我们都是非常复杂的有机机器。妈妈,假设你一直在研究AI,你建立了一种与人类不同但相当复杂的智力体系,你会毫不犹豫地完善自己的项目,不是吗?医学研究人员希望能够做同样的事情,只是他们还无法了解一个自己没创造过的复杂机器。”

“亨利,别说了,好吗?你想得太超前了,我们还不知道那个女人是不是真的会帮你。”

“哦,是,现在从数据层面来看,她的确还不能帮我,她自己也跟我说过,但是获取更多的数据总没有坏处,很有可能会成功。”亨利伸手从饼干罐里拿出一块姜饼,咬了一口。

那天麦琪没同意,她不是那么容易受人摆布。她自己做研究,每天熬夜,根本睡不着,整理出的信息却让她更加无法承受。她让亨利给她看劳拉发的电子邮件,然后开始给她发邮件。麦琪的问题很多,劳拉一直回复得很及时,内容详细又睿智,既没有过分承诺,也没有丝毫看轻。

都是亨利,他就像帽贝吸附着岩石一样紧抓着这事不放,张口闭口提的都是DBS植入物,每次吃饭时都滔滔不绝地向麦琪讲述关于DBS植入物的最新研究,劳拉给他的新想法,用不容置疑的逻辑解释着每一种让他的大脑接受扫描的方式。

然而,麦琪还是不同意。有一天,亨利的声音变得平静了,他说:“妈妈,求求你了,我想做这个。”

对麦琪来说,做父母并不仅仅意味着无条件地爱自己的孩子,也意味着必须尊重他。因为他已经长大了,她总是告诉他,在他的治疗上他有话语权和选择权。她对自己说,她必须做到这一点。他是对的,不是吗?获取更多的信息并没有什么坏处。

选择性植入DBS比治疗性植入DBS更有争议,例如在整形外科手术中,修复腭裂或身体创伤的人,在手术后不会受到任何非议,但那些选择重塑鼻子或乳房的人,别人总会对他们指指点点。

立法者的观点是禁止选择性植入DBS,不管成功与否,都因为同一个原因:恐惧。在这个社会中,对重新编写大脑的恐惧已成为常态,而不是例外,或者,它会加剧有些人的贪婪或掠夺性。选择性植入DBS的支持者在他们面前据理力争,他们的观点通常都是关于自由意志和自决的,认为这和通过冥想、治疗或努力工作来改变自己的大脑没有什么不同,这些行为的结果都可以被认为是“思想上的转变”。

但我认为,劳拉洞察了他们所有人的真实想法,在那篇有些病态的新闻评论中,她“澄清”了所有的指责。她受到质疑,大家担心她的倡导和研究将把整个世界变成一个全是改造大脑的社会,所有人都在改变自己的大脑,成为他们想成为的人。

“这个世界会有什么问题?”她说。

我们这些反对的人都不害怕新技术,只是害怕未来的模样。

“我把这篇文章称为‘超人类主义’。”维多利亚说。

四个月之后,她和麦琪的瑜伽课程结束了。她们喝了很多次咖啡,谈到电影、博物馆和海滩旅行。在麦琪完成越来越希望渺茫的目标之前,她担心会意外撞见劳拉,被她认出来。但劳拉工作很忙,只能参加几次聚会,那几次麦琪假装生病就好。

麦琪仍然不知道劳拉的大脑数据在哪里做备份。毕竟,闲聊中谈工作是一件很难的事。但是,和维多利亚待在一起挺开心的。麦琪有时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像这样的真正的朋友,她们可以因电视节目中的女演员争论,或是在生日那天出去喝杯玛格丽特酒。一点都不复杂。

真希望这是真的。

麦琪一直在问维多利亚的艺术作品。人们总是喜欢谈论自己,特别是那些默默无闻的先锋艺术家。她告诉维多利亚,她想去维多利亚的下一个展览,维多利亚看起来很惊讶,但很满足。

现在她们站在一幅画前,这幅画挂在展厅西南角,一个抽象的人体躯干雕塑,有着飘逸的头发,后面是蓝色和绿色的阴影,当麦琪走近时,她发现了闪着银光的鱼。

“超人类主义”,维多利亚说过。

“这不是我理想中的名字,”麦琪说,她喜欢这幅画,但不喜欢这个名字,“我想它可以叫‘美人鱼’。”

维多利亚笑了:“人们对‘超人类主义’的看法很狭隘。比如,他们会画半机械手和机械手,你可以把一个喷火器拧在上面。”

“我们现在有机械的眼睛,”麦琪说,“我觉得没人会认为那些人是半机器人。”这已经是一种公认的医学技术,是下一代的假肢。麦琪不想反对,以免让维多利亚觉得有用的医疗技术会带领人类走向深渊。

“哦,我知道。我只是觉得——一切都是这样的,不是吗?如今,我们即将步入新的时代,它不是火焰喷射器和铬头骨,它是……人性的自然延伸,是我们从未想象过的维度与我们的日常生活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就像没有人能够预测智能手机和社交媒体将会成为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不是那些我们每天讨论的高等科技。”她又笑了起来,“上次,一位艺术家试图阐释我的艺术。我知道我应该做得更好。”

“不,这已经很好了。”麦琪说,“你妻子的工作,我知道,应该对你影响很大。”

“是的……她对我影响很大,在很多方面。她所面临的道德和技术问题是我艺术作品的主要灵感之一。”

“前几天我看到她在你的留言墙上贴了一篇关于DBS植入物的帖子。”她们已经是好朋友了,这不算侵犯隐私。“你说她在工作中面临了问题?我是说,我看过一些关于她的文章,她看起来总是那么自信。”

“那是她的公众形象。”维多利亚说,“虽然很艰难,但她做了一些决定。其实,我下一部作品是关于其中一个决定的。”

“哦,我的天啊!”麦琪说,在那幅画前,她忍不住退了一步,“对不起!只是……它吓到我了。”

“我必须承认,这也是我的反应。”维多利亚说。

麦琪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那幅画。一个抽象的人影在里面——一个男人在画布上作画,他无声的尖叫直冲入虚空。麦琪觉得她能听到黑色的血液从他脑壳里流出的奇怪的声音。这幅画的混合介质是在顶部,一种压碎的金属云,眼前的景象上下颠倒,让麦琪想要呕吐。

“他是谁?”麦琪问。

“他叫安德鲁,”维多利亚说,“他的事……只是我们知道就够了,好吧?劳拉不希望这种事在网上传开。”

“我发誓。”麦琪保证道。

“他是个喜欢猥亵儿童的连环杀人犯,犯了很多起案子。我甚至无法启齿告诉你他对那些孩子做了什么——”她的脸颤抖了一会儿,紧咬住嘴唇。“他真的很可恶,警察抓住他的时候,他绑架了一个小男孩,他嘲弄警察,说孩子还活着,但他们永远找不到。”

“警察要你妻子……”

“是的。那时劳拉是唯一一个做此类研究的人,正是他们需要的。大多数DBS植入物的研究人员并没有涉及……这样的事情……但是,如果能以精神错乱为由,让他接受劳拉的DBS植入物实验作为治疗,那么DBS植入物提供的追踪信息要比他交待的丰富得多。”

“我猜他会拒绝。”麦琪的视线无法从画中安德鲁的身上移开。

“他确实拒绝了。他本来可以从监狱里逃出来的,也有可能被判无罪,但他都拒绝了。他嘲笑那些人,说如果他要下地狱,就带着那个小男孩一起。检察官得到了法庭的命令,可以给他植入一个植入物。检察官把他送给劳拉,说已经得到了实验的全部权限。”

麦琪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很多关于DBS植入物的噩梦,每一种可能都通向我们不想面对的结局,但听到这个事实……这一切都让她觉得太不舒服了,她想要挑战的未来已经到来,正在她周围四散开来,她如同站在洪水的中央,大喊着自己可以为阻止海啸添一份力。

她很想知道为什么她没听说过这件事,可能是那些阻塞言论的当权者隐藏了权力的丑陋。

“我不能说我对这样的法庭感到满意。”她说。麦琪想说这是政治手段,但却没说出口:“不过幸好,他们救了那个男孩。”

维多利亚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他们没有,劳拉拒绝这么做。”

“什么?”麦琪说。那个深信植入物能让人类大脑变得完美的女人,竟然拒绝了?那,那个小男孩怎么办?

之前麦琪只是在精神上谴责法庭的作为,这样随手处置一个人的大脑,自作主张地让人坠入深渊,但是现在,她发现自己开始莫名地愤怒,因为另一个原因:劳拉是什么人?她凭什么能决定别人的生死?

“这件事毁了她。”维多利亚温柔地说,眼睛盯着她的艺术作品,“不睡觉,不吃饭,每时每刻都在纠结这个决定。检察官试图找到某种方法来强迫她,但她没有犯罪,她只是说她不能对一个没有说同意的人动手术。但这件事不断地折磨着她,每天晚上她都近乎崩溃。最后,她改变了主意,可他们找到了那个小男孩的尸体。”

维多利亚似乎还没说完,麦琪继续等待着,眼神空洞。

“这件事还没完结。这个小男孩的家人不知道劳拉是谁,但她却像着了魔一样,时时查看关于他们的视频,她知道自己本来是可以救他们的儿子的。与此同时,案子进入了审判阶段,情况本来对安德鲁不利,他会被判死刑,这是毋庸置疑的。但当审判进行到一半时,他的律师转向以精神错乱为由进行辩护,竟然……奏效了。他被送入一家医疗机构,接受他们认为必要的任何治疗。而在这个时候,DBS植入物的研究已经取得了很大的进展,而劳拉并不是唯一一个可以做这种手术的人……法院最终还是把植入物强加给了他。”

“哦,天啊!”麦琪说,她的话已经不足以表达她的惊讶,“是吗?我知道那东西会一直工作……”

维多利亚点了点头,“是的,他们这样对他,修理他的大脑……我不是医生,但……我不知道。他们能给他的大脑植入同情心、懊悔……”她的喉咙有些凝噎,“他写信给劳拉,他还被关在医疗机构里,可能永远都是这样。我不知道法律上的原因,我猜是他们不愿意冒风险让他出来,害怕他脑袋里的植入物出故障或是他自己把那东西拿掉。但他写信给劳拉,信被毁了。他像是在乞求她,尽管这件事已经结束了。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怎么能让我又害死一个人……他说,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只要能让那个男孩回来,让那些因他而死的孩子们回来。”

“他的确变了个人,”麦琪说,她不得不相信,“就是因为植入物改变了他的想法……”

“不,DBS植入物达不到那种程度,”维多利亚坚定地说,“植入前后都是同一个人。这就是劳拉崩溃的原因。她说,这就像时间旅行——试图了解人们的想法会如何改变,以及真正的想法是什么。在生理疾病的治疗中,病人有可能因为不清醒而拒绝治疗,但你也不能这么说,因为这就是在说,病人没资格做出自己的选择……”

麦琪从来没想过,劳拉在这些问题上花了这么多时间。

维多利亚误解了她的表情,有点难为情地笑笑,“实在抱歉,这事耗费了劳拉很多心神,我想,我也是。”她的目光望向远方,“劳拉想了个办法,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她想试着重新编写她的愧疚。她说她忍受不了了,所以想通过技术把这件事从她的脑子里删除。我告诉她,不行,绝对不行,她必须照常工作。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对的。痛苦能使人获得些什么吗?”

麦琪想到了过去的两年。她不会让自己的痛苦瞬间消失,因为这些痛苦与她对亨利的爱相伴而生。她不能让爱减少,也就不能让痛苦减少。“这让痛苦变得很重要,”她对维多利亚说,“我们需要知道,有些东西值得珍视。”

“我不知道痛苦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维多利亚说,“有时,痛苦只是痛苦。”

我敢肯定,DBS植入物的暴力行径已经在这一切之后慢慢开始了。法庭想让我们置若罔闻,人们在修改大脑时没有任何内疚,越来越多的医生有能力植入这样的植入物。有没有人真的相信,在一个我们管酷刑叫“强化审讯”的时代,我们不会以危害国家安全的名义在关塔那摩监狱进行脑部手术?

这个手术已经成为合法监护人可以为孩子选择的东西。有多少次,一个孩子或一个成年人被迫接受这种“治疗”,即使他们不想自己的大脑被毁掉。政府和保险公司需要多久才能开始重视这些。

但你可能会说,这是可以逆转的。是的,但当我们回到这里时,还是个死循环。一旦一个人接受了植入物,他们就不会希望被逆转。因为原来的他们已经死了。

凌晨两点刚过,麦琪的电话响了。麦琪在半睡半醒间迷迷糊糊地摸到电话,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睡了一天。

“麦琪?”维多利亚的声音很容易辨认,但她好像遇到了什么事,语气紧张,“麦琪,抱歉,我遇到了紧急情况……”

“怎么了?”麦琪设法了解全部。

“是劳拉。她的植入物出了问题。她在医院里,他们叫我去——找医生,劳拉的备份,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你是电脑工程师,对吧?能帮帮我吗?”

听见这些,麦琪在想,为什么维多利亚会选择打电话给她。毫无疑问,劳拉的同事们会抓住这个机会,向他们提供援助。但也许他们只是劳拉的朋友,而不是维多利亚的。也许,为了这个亲密的人,维多利亚想要拜托一个她熟识的人,一个她可以信任的人。

麦琪告诉维多利亚,她正在路上。她挣扎着套上了宽毛衣和牛仔裤。出门时,她停在餐桌旁。

麦琪从来没有问过维多利亚住在哪里。自从亨利离开后,这所房子就开始凌乱不堪,而现在麦琪自制的电磁脉冲就在桌子上,她可以用这个口袋大小的设备来入侵劳拉的DBS植入装置。实际上,她几个月前就可以完成了。但她告诉自己,她在等待,还有劳拉的备份,她不着急。毕竟,谁知道做了这件事之后会发生什么,她还得完成她的宣言……

那宣言,她几个月来没有再写一句话。

劳拉的备份,这可能是她的机会,她最好的机会。

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想法没让麦琪感到快乐,恰恰相反,只给了她空洞的寒意。

因为她喜欢维多利亚,这就是原因。可即便是劳拉的爱人也不得不明白,她们都必须明白,不是吗?

麦琪整理好毛衣,把电磁脉冲放在桌子上,匆匆出了门。

维多利亚在家门口见到麦琪,那是间老式褐石屋,维多利亚连妆也没化:“进来吧,很抱歉把你吵醒,真是抱歉,我甚至都没问,你早上有事吗?”

在过去的半年里,麦琪只和维多利亚出过门。麦琪认为自己会漂泊一生,利用前夫的赡养费来支付房租,负债累累,直到她死去,或因谋杀劳拉而入狱。

“我今天早上没事。”麦琪回答。

维多利亚太过不知所措,无法说出全部的事情,就像她画的抽象画一样,“他们想要……他们让我从她的服务器上下载一些具体的文件,但我不知道……我把事情都搞砸了。”

维多利亚拿出一张纸,上面字迹潦草,还粘着些金属屑和涂片,像是维多利亚的眼影,“我早该多加注意。我知道有一天会这样——我应该记住那些劳拉让我记住的事情。”

麦琪接过那张纸,她的手在颤抖,一半的笔记对她来说也没多大意义,但一旦她看到了服务器……

“劳拉的电脑,”维多利亚说,“在这里,她给了我密码,在下面……”

麦琪小心地把纸拿在手里,好像它可能会被折断似的,来到劳拉的电脑前。

找出系统里的结果并不难,可维多利亚一直在她身后徘徊,不停地问问题。麦琪确定她把文件正确地转移到外部驱动器上,还能再次检查……麦琪有点惊讶,维多利亚从来没有想过要拍她的肩膀,也许是因为她很有耐心,让一个惊慌失措的朋友松了口气。

麦琪很有耐心,她的罪恶感已经在悄然蔓延。这太容易了,把数据从云端下载下来,格式化和覆盖数据,麦琪缓慢地做着这一切,得到备份只需要几次按键。维多利亚甚至不知道麦琪在做什么。

麦琪为之奋斗了这么久的东西,如今就在她指尖上。

麦琪成功地将备份储存下来。太阳升了起来,阳光绕过百叶窗,屋子里不再需要灯。一分钟后,维多利亚将前往医院,给医生们他们需要的东西。

麦琪和维多利亚做了几个月的朋友,这真是个绝好的机会。如果她现在继续,备份会留在外部驱动器上;麦琪还有时间考虑一下。如果她没做……她可能再也找不到这样的机会了。

这就是你想要的,不是吗?你筹谋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这个吗?赶快动手。

她的手在键盘上游走,浑身冒着虚汗,格式化,覆盖……快成功了。

下一个提示还没有出现,系统还在运行,需要一分钟……

“谢谢你。”维多利亚说。她的手蜷缩在一起,挤压着,直到指关节变得苍白:“劳拉改变了我的生活。如果没有她,我会变成另一个人。真的,我的意思是……”

麦琪抬起头。

“什么?你也植入了DBS?”她从未注意到维多利亚植入物的肿块,可能是被头发盖住了。

“不,”维多利亚低下头,“我想要它,我特别想要,我想它能解决——可能你从第一次看到我的时候就知道我是变性人。”她停顿了一下,屏住呼吸。麦琪并不惊讶,维多利亚不想谈论她变成了女人之后,为了被他人接受而面临的委屈。麦琪在社交媒体上搜集资料时,早就看过她写过的几篇关于这个话题的文章了,可维多利亚从没提过有关DBS的字眼。

“我和劳拉就是这样认识的,”维多利亚继续说着,声音很小,几乎听不到,“差不多30年前,那时候劳拉在做实验,愿意尝试各种可能,我找到她,我从没告诉过别人这件事,我恳求她给我做手术。我想重新规划我的大脑,去除烦躁。我声嘶力竭地争辩——没什么比大脑难以接受身体的物理转变更痛苦的了……我告诉她,她没有权利去评判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你想要植入,但她拒绝了?”麦琪问。

“她说这当然是我的选择,但她不会做这个手术,这是她的选择。我直呼她的名字,骂了她一顿,说她是在扮演上帝的角色,决定谁来改造他们的大脑,但谁不是这样?她说我把她当成一个手术自动贩卖机,手术贩卖机,这就是她说的。我们在她办公室里吵得很凶,声音大到很多人跑过来看她是否安然无恙。”

复杂的情绪交织汹涌着,直穿过麦琪的身体。有震惊,震惊劳拉拒绝了一个想进入她美丽新世界的人。也有愤怒,劳拉见过维多利亚完好的样子,正常的样子,没被改变的样子,但她拒绝了。而亨利呢,好像大脑里有什么必须要修理一样。这一切的背后,好像没什么具体的规则,这些情绪穿过麦琪的身体,她开始怀疑自己的想法。

“要不是劳拉……我就不再是我了,”维多利亚说,“要不然……我就不是我自己了。我想无论如何我都能找到一条路,但这就像薛定谔的猫,对吧?生与死并存,但我还活着,虽然劳拉做了植入手术,可她就是现在活着的这个她,我们都是活着的猫。我知道我说了些没意义的话,我,我很抱歉,我很抱歉。”

她说得太多了。量子的活动,麦琪的想法,在如今的情绪崩溃之前都不是真实的。安德鲁曾与植入他体内的每一根邪恶骨头的植入物进行过斗争,但新的安德鲁希望植入物早早被强加于他身上。维多利亚曾经恳求过劳拉,如果她如愿以偿,可能不会后悔,但是维多利亚现在十分感谢,无须改变大脑,她还是一个女人。

而亨利呢?他再也回不去了,但如果他事先就知道他会改变多少,他会接受吗?

就像时间旅行一样,维多利亚说过。你会听从谁的选择?原本的自己,还是假想中的自己?

如果两个自我意见不同怎么办?

不。麦琪回过神来。不能玩这种猜谜游戏,你不可能带着不确定性重写某人的大脑。她不能迷失在这这扭曲的逻辑里。

“我们很幸福,”维多利亚温柔地说,“我对现在的我很满意,现在,劳拉有一个植入物,但她还活着,她是她,她很快乐,难道我们就不能仅仅享受这份幸福吗?”

她抬起眼睛,恳求麦琪。

麦琪瞥了一眼屏幕,提示出现了。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电脑里的备份就删除了。她手里握着劳拉的全部数据。

难道我们就不能仅仅享受这份幸福吗?维多利亚这样说。

麦琪伸出手,把手搭在维多利亚的身上,“你可以,和……”她哽咽着,“我不会妨碍你的。”

维多利亚的表情困惑而又充满感激,麦琪的大脑有了激烈的回应,可她丝毫没注意到,这是她多年来第一次感到轻松与自由。

麦琪一时陷入了沉思:她回家后会把自制的电磁脉冲扔进了垃圾桶,然后她会优雅地离开维多利亚和劳拉的生活。离开她们,离开亨利,现在是汉克了,就像她总是带着失去他的痛苦一样。

劳拉很快会意识到,她的备份都不见了,但她会重新下载,一切会回到应有的样子。维多利亚会留下美好的回忆,她的好朋友会去观看她的艺术展,和她讨论哲学,在半夜她哭泣时成为她的依靠。

前门“砰”地一声被撞开了。

“维多利亚?我刚收到你的留言,很抱歉,我已经尽快赶来了,你在这里是吗?门是开着的——妈妈?”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着,麦琪坐在椅子上,身体忽然一僵,亨利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甚至来不及反应。

“亨利,没关系,进来吧。”维多利亚的眼睛在亨利和麦琪之间来回穿梭,她惊讶的脸映在玻璃上:“她是你的……什么?”

“你在这儿干什么?”亨利对麦琪喊道,“天啊,是你?你对劳拉做了什么吗?”

“不!”麦琪哭着说,尽管那是她的真实意图,但她依然觉得委屈,“她遇到麻烦,我只是来帮忙的……”

“一直以来,”维多利亚打断她,“亨利告诉了我们关于他妈妈的事,你知道我和劳拉结婚了,你……”她整个身体已经开始随着愤怒而颤动,“滚出我的房子!”

“我没有……”麦琪的眼泪涌了出来,“我很抱歉,我不认识你,我不知道,我想让劳拉明白她在做什么……”

争吵引发的荒谬掠过她的脑海,仿佛自己就是那个维多利亚所描述的,被她自己所给予的力量撕碎的女人,她如此深切地担忧自己的选择。在麦琪微小的苦涩中可以发现任何新鲜的东西。

“我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你,”亨利的声音很冷,“你可以重新认识我,而你却在密谋报复救了我一命的医生?”

“她不是……”

“你不该不接受我的缺失,”亨利平静地说,“它们是我的一部分,仍然是,你期望我还和之前是同一个人,但是所有的零件都被切除了,我的大脑不再像原来那样工作了。”

麦琪的眼泪落在膝盖上,她用那件宽大毛衣的袖子擦了擦脸颊,她想立刻消失。站起来想走,但膝盖却如灌铅般沉重。

一只手轻轻碰着麦琪的肩膀,开始时还有些犹豫不定。然后,维多利亚跪在麦琪的椅子旁边,她的手紧按着麦琪,更加温柔地在麦琪的背上抚摸着。“亨利仍然爱你,”她轻声说,“你伤透了他的心,你像把他关在门外一样。我们把他当作我们家的一员,现在,麦琪,我妈妈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她的声音颤抖着,“我和她……我们又找回了对方。这花了很长时间。但我的父亲仍然不愿意,我妈妈最终和他离婚了,他不会叫我的名字,不会邀请我参加任何家庭活动,不会……但是我的妈妈,她说,她说这很难,但是……她不得不承认,当我们的孩子长大了,有时他们并不像我们期望的那样,我们必须放弃这种期望。”

“但这不是……”麦琪尝试反驳。如果亨利成长起来的方式不同,没有那些困难,他会成长为现在的亨利吗?是否能慢慢地,让她有足够的时间去适应,去了解他每一次的新变化?

维多利亚紧按着她的肩膀:“我现在得去找劳拉了。”

“等等,”亨利说,“让我检查一下驱动器。”他从麦琪身边挤过去时,怀疑地望了她一眼。

麦琪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口。亨利和维多利亚俯身在电脑前,没有拦她。

亨利马上就会知道她做了什么。他已经是一位优秀的神经系统程序员了,毫无疑问,他对劳拉系统的了解绝不比麦琪差。

麦琪不仅没有成功地毁掉劳拉,反而毁掉了再次认识亨利的机会。失去亨利的痛苦再次充斥了她的全身。她又一次失去了儿子,这一次,是她自己造成的。

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好像忘了刚才的一切,只想回家。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夜晚的寒意慢慢消散,空气变得温暖,但是麦琪已经筋疲力尽了,连把钥匙从口袋里拿出来的力气都没有。她瘫倒在台阶上,朝向门廊,头挨在膝盖上,在这些悲伤的日子里,她第一次发觉自己的愚蠢。

某个时刻,麦琪忽然动了动,天色模糊,即将入夜,劳拉在那里找到了她。

“嗨,”劳拉说,和曾经的唐突如出一辙,“我可以坐下来吗?”

麦琪用湿透了的袖子摆了摆手,劳拉坐在了她旁边的台阶上。

你来这儿干什么?麦琪想问,奇怪的是,她还想说些别的话,你没事吧,我是不是差点杀了你,对不起。

可她什么都没说出口。

“我担心,”过了好一会儿,劳拉才开口,“你是对的。”

你怎么会知道我在想什么。当然,亨利会说的。改造前后的亨利都一样熟悉麦琪。

“我喜欢植入DBS之后的我。”劳拉接着说,“我不喜欢原来的我,对我来说,那个自己既疏离又苍白,多年来我一直在努力做出正确的选择,但技术有时并没有正确的答案。我不相信有什么东西是命中注定的。”

麦琪也这么认为。

“对DBS植入物来说,还有更显而易见的,甚至可能是灾难性的危险。”劳拉说,“从理论上讲,它可能被黑客攻击,或者用来让某人瘫痪,而不是施展帮助。会有人想用它来消除像我这样的人:如果同性恋女权主义者拒绝坐下来,安静地妥协,如果能找到一个愿意实施手术的医生,她们的父母可能会滥用技术。你可以想象出我每天的噩梦,无论其他人如何使用DBS植入物,我都有一定的责任。”

“但你仍然相信它。”麦琪说。

“是的,我相信,”劳拉说,“但并不意味着难题就会消失。”

“亨利怎么样了……”

“他说他不想再和你说话。”劳拉说,“在亨利发现你在我的系统上做了什么之后,维多利亚也是这样。亨利在我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就把它修好了,我很好。对了,我有一些简单的硬件退化,已经更换和升级了。不过,维多利亚还是非常生气,她告诉我要考虑对你提出指控。但我不会,因为……我明白了。我不能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每个人都想知道,如果生命走了另一条路,他们会变成谁。我想明白了,我想告诉你。”

劳拉站起来。

“对不起。”麦琪低声说。

“情况不太好,”劳拉说,“很复杂。如果你愿意,我觉得你可以给亨利写封信,即使他不会回应你。只要他还待在这片土地上,迟早有一天他会意识到,世上的事本没有什么对错。也许他会改变主意的。”

改变主意。因为是亨利自己想去改变的,是他自己编写了他想要的大脑,他当时想要的,就是他现在的样子。

麦琪点了点头。

“如果你不介意,我再说些自作主张的建议。”劳拉温和地补充道,“我希望你能和别人谈谈,改变想法有很多种方法。”

亲爱的亨利:

劳拉建议我给你写信,我不知道你会不会读,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希望你读。

我很抱歉。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能听起来不像是在找借口或是说谎。我正在努力地理解你,而不是假装了解你,了解你任何时候的想法。我正在思考着所有我不曾知道的答案。

我打算搬家。我想回东边去,努力重建自己的生活,提升技能,找个工作,走出房子,可能还会试着交一些朋友。有时候我很乐观,相信我能做到,有时候我还是觉得难过。

我的心理医生说没关系。

哦,我在看心理医生,在我搬家之后还会继续。他们开始让我服用抗抑郁药物,我觉得有帮助。正如劳拉所说,我正在重新规划我的大脑……成为我想成为的人。

我花了好久才想明白,对不起。

也许有一天我会改变你,让你愿意给我一次机会。 KObl8mLo7+2tzoviWifZ/JCI+al6or9Dj8lwcYhWceMikx8qX3dUg/kSqzwZnCU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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