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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七岁的时候

十六七岁的时候,我曾因病一时荒废了学业。如果没有这样的事,我就不会像今天这样,一直到老弄些闲文字,变成游惰之身。我或许会成为一家之主,成为父亲,度过普通人的一生。

我十六岁那年末,正是日中战争打得火热的时候,患流行性感冒,第二年整个新年都躺在一番町的家中。当时,我阅读了《太阳》杂志第一号,我记得上面登载着谁作的明治小说史和红叶山人的短篇小说《舵手》等。

到了二月,像原来一样进了神田的某所中学,不到一周就又变得不好,这次直躺到三月末尾。博文馆在“帝国文库”这个总名称下,开始复刻江户时代的稗史小说也是这个时候。我记得在病床上通读了《真书太阁记》,接着读了《水浒传》、《西游记》和《三国演义》等浩瀚的书籍。少年时代在病中读过的东西,似乎一生也忘不掉。中年以后,我想一旦有机会就重温过去读过的东西,可是至今没有遇到这样的机会。

大地震后,上海的演员在歌舞伎座演过孙悟空的戏,我观看时清楚地记起了原作《西游记》来。一提起《太平记》,我至今依然记得下海道的一节,能熟诵“踏碎落花如雪乱,遍野皆是赏樱人”这样的句子,使周围的人大吃一惊,而对自己正在写作的小说中的人物则有时忘了名称,有时张冠李戴。

莺声既老、樱花渐开之时,我好容易离开病褥,接受医生转地疗养的劝告,放弃了学年考试,决定随父亲去小田原城外的足柄医院。(在学校接受治疗时的医生是在神田神保町挂牌开办畅春医院的马岛永德医学士。畅春医院的庭内有池子,到了夏末开着红白莲花。那个时候市中人家的院里能见到水池,并非什么稀罕事)。

我有三个月没有外出了,从人力车上下来站到新桥车站上时,我生怕被人当成病人,所以很是难为情。乘上火车,帽子深深遮到眉梢,脸转向窗外,也不愿和父亲搭话儿。当时从国府津车站前已有开往箱根的电车(但还未使用“驿站”这个词),到了病院,被人领进二楼的一室,接受院长的诊察后,不久就到了吃午饭的时辰。父亲大概不愿吃病院的伙食,他带我到城内的梅园用餐。那时,小田原的城迹还残存着石垣和护城河。原来有天主台的地方建立了神社,其旁有围着苇墙的休闲茶屋,出租望远镜。我和父亲去的那家料理茶屋,位于护城河畔茂密的松荫里,是编结着风雅的柴门的茅草葺顶的房子。门内一片梅林,梅花已过了盛时,眼下正在纷然散落。我呆立着仰头观看正向脸上飘下的落梅,父亲回望着我,似乎很满足的样子。他口中吟诵古人的诗句给我听,可我不懂什么意思。到了后年,当我诵读大田南亩伴其子俶看到御药园的梅花时所作的联句,便想起于小田原城址观赏落梅那天的事来,感到一种不可言喻的兴味。

父亲回到病院后一会儿,当日趁着天色未晚就急忙赶回东京了。我虽说到十七岁,但那时的中学生和今日不同,除了当日往返的远足之外,很少有机会乘上一次火车。不用说,到小田原来那天也是头一回。离开家单独在病房里做梦也是第一次。回到东京的家是过了梅雨、庭树中可以听到蝉声的季节。因此,初次相逢的他乡的暮春和初夏的风景不能不教给病后的少年以幽愁的诗趣。

病院建在城外小山的山腹上,从病房的窗户里,躺卧着即使在阴雨天也可望见伊豆的山影,晴天里可以看见大岛的烟霭。连着庭院的后面的丘陵,有一片桔树园,在那前边山地上茂密的松林和竹丛中,终日能听到黄莺和颊白的鸣啭。最先一个月内,每天只许散步二三小时,所以我不爱去城里,大都在这山冈的松林间散步,坐在树根上看箱根双子山顶往来的云彩,以消磨时光。随着云朵的往来,山色的变化是罕见的景观。人躺卧在病室里,只能随便浏览一些从书铺里租来的小说。

博文馆的《文艺俱乐部》和这年新年的《太阳》同时刊出了第一号。我曾经阅读过的但今日留在记忆中的已经一无所有。“帝国文库”的《京传 杰作集》和一九 的《徒步旅行记》,还有圆朝 的《牡丹灯笼》、《盐原多助》等,从书铺老板手中借来的时候,看看里头的插图,比起文章记得更为鲜明。

当时发行的杂志中最高尚最难得最尊贵的是《国民之友》 《栅草纸》 和《文学界》 三种。还在未生病的时候,我和同班同学一道曾去位于神保町角落里的中西屋书店购买过这些杂志。我记得只买过这些书刊,至于记事类则一点也没有印象了。中西屋店头上摆着当时武藏屋发行的近松的净瑠璃 、西鹤的好色本 ,但只看过封面,没有买过。我十六七岁时读书的趣味是极为低下的。

在小田原病院住了四个月,其间读的书可以说只限于讲谈笔记 和马琴 的小说。后来看戏,才发现阅读讲谈笔记时所记住的故事情节非常有用。

从东京家中送来了当做教科书使用的兰姆的《莎翁故事》、阿宾努的《写生手册》,所以也经常一面查字典一面阅读这些书籍。

今天的中学里教英语使用什么书我一无所知。中学学英语有害无益这一说法似乎渐渐盛行起来。我想起我们三四十年前在中学读过的英语书目,现举出一些也还有点意思。当时,英语是小学三四年级添加的课目,教科书是美国出版的《国语读本》。进入中学一二年级,使用的是当时文部省新编的英语读本,书名现在不记得了。这个读本是英国人教师为纠正学生发音使用的,译读时日本人教师使用的是另外的书。现在还记得其中有麦考利 的《库勒弗传》,帕莱的《万国史》,富兰克林的《自叙传》,哥尔斯密 的《威克菲特牧师》。此外还有萨·罗杰斯·德可巴利,巴黎亭子间学者的英译本等。我记得还曾读过中村敬宇 先生译成汉文的《西国立志篇》的原文。

初中毕业,准备投考高中时,以及后来上了神田锦町的英语学校之后,我们开始阅读狄更斯的小说。

话题回到前头,我七月初回到东京的家,不久学校照例放暑假,便和家人一起到逗子的别墅住到九月才去上学。这回没能和过去几年间同班同学在一起,而成了留级生,不像以前那般对功课感兴趣了。下课的时候,我独自呆在操场的一角里,一心学习写作当时刚刚接触的汉诗和俳句。

根岸派新俳句开始流行正是那时候的事。我把《日本新闻》连载的子规的《俳谐大要》的剪报贴在笔记本里,反复阅读,学习写俳句。

汉诗的作法最初是跟父亲学的。其后拿着父亲的信进入岩溪裳川先生之门,每个星期日听讲《三体诗》。裳川先生那时是文部省的官吏,住在市谷见附四番町的后街,从门口到走廊高高堆放着古书,壁龛里是高约二尺的孔子坐像,此外还有两尊相同的木像。这些我至今都没有忘记。

我在裳川先生讲诗的座席上初次结识了亡友井上哑哑君。

那时所作的汉诗和俳句的稿本,有昭和四年秋的感怀,连同成人后所作的各种原稿一起,都被我从永代桥悉数扔到水里,现在一点也记不得了。

我曾被杂志的记者问起少年时代的事,后来将这些事加以回忆写了这篇记事文章。然而讲述过去,如同醒后追寻前夜的梦境并向人叙说,两者是一样的。

鸥外先生曾在题为《我十四五岁的时候》的一篇文章中这样写道:

过去的生活就像吃过的饭。饭消化了变成生命的汁水,变成未来生活的基础。同样,过去的生活变成了现在的生活之本,也将变成未来的生活之本。然而,生活着的人,尤其是身体健康而生活着的人,谁也不会再考虑吃过的饭这样的事的。

确乎如此。如今,从现在的生活的角度,正确回顾一下已变成其基础的过去的生活,并加以无误的记述,这也不是容易的事。分析粪尿可以测知饮食为何物,至于说出进食时刹那的香味并能使人垂涎三尺,却只有巧舌如簧的人才能办到。而我没有这样的辩舌。

乙亥正月记 uj3h6x6zYxOw9uvtBLSrjxyxyKn9sCMaJdN1kEOduWNOE24Z+KRIeMdTBsWEHUs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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