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邶风·击鼓》第四、五章)
契:合。
阔:离。
成说:誓约。
于(xū)嗟:吁嗟。
洵:信,果真如此。
信:申,践履誓约。
人生总难免生离死别,我早就对你发过誓言:我要一直牵着你的手,与你一起相守到永远。
可叹只得生离死别啊,让我无法活着归来啊!可叹果真不幸言中啊,让我无法践履誓约啊!
此诗共五章,这是最后二章。全诗写士兵出征,告别自己的妻子,重申新婚时的誓约,但是……
自从赵咏华《最浪漫的事》唱道:“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直到我们老得哪儿也去不了,/你还依然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宝。”几千年前《诗经》里的上述诗句,便如王子吻过的睡美人般悠然醒转,再一次深深打动了许多中国女人的心。一个女生在考卷里曾这样评论道:“几千年过去了,中国人对浪漫仍无更多的奢求。”
不过她还年轻,也许还不知道,不管古往今来,无论海内域外,这要求本身仍是一种“奢求”。
因为“誓言总是写在水上的”,男人的誓约尤其靠不住。如《邶风·谷风》里的男人,也曾对她说“及尔同死”,结果却是“反以我为仇”。《卫风·氓》里的“氓”,也曾经“信誓旦旦”,对她说“及尔偕老”,结果还是把她给抛弃了。那曾经的誓言,反而让她伤心,成了一个莫大的讽刺:“及尔偕老——老使我怨!”
还因为“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人生充满了各种变数。就像此诗中士兵出征,告别自己的妻子,重申新婚时的誓约;但是一旦上了战场,就随时可能丧命,那曾经的白头到老的誓约,就会成为一张永难兑现的空头支票。
Yes, there were lots of things you didn't do.
But you put up with me, and loved me, and protected me.
There were lots of things I wanted to make up to you
when you returned fromVietnam.
But you didn't.
是的,有许多许多的事你全都没有做
可是你容忍我、钟爱我、保护我
有许多许多的事我要回报你
当你从越南回来
可是你没有
这首诗的作者是一个普通的美国妇女,钟爱她的丈夫去了越南战场,从此再也没能回到她的身边,于是一切爱的誓约都成了镜花水月。这首诗前些年风靡全球,征服了无数的女性读者。可是许多人只关心诗的前几段(表现丈夫对她的容忍等等的往事),其实这里引的最后一段才是关键。这是美国版的因“死生契阔”而难以实现“与子偕老”誓约的悲剧。
《诗经》里说“与子偕老”的有许多处,除上文所引外,还有《鄘风·君子偕老》的“君子偕老”,《郑风·女曰鸡鸣》的“与子偕老”。看来这是当时诗人爱用的诗句。“与子偕老”的誓约之所以让人,尤其是让女人们感动不已,正是因为在这种誓约的背后,存在着无数背约的事实。背约的原因有人事,也有天数。它实在太难、太难实现了。
当然,对女人来说,“与子偕老”固然要紧,“执子之手”也很重要。“偕老”是目的,“执手”是“手段”。中国传统文学里一般不表现“kiss”(接吻),最浪漫的表现,无非是“执子之手”,也就是“拉手”“牵手”“携手”(台湾人即称爱人为“牵手”,就是要比“甜心”来得好)。《邶风·北风》里一再说:“惠而好我,携手同行。”“惠而好我,携手同归。”“惠而好我,携手同车。”执手的要求很强烈。《郑风·遵大路》里也说:“遵大路兮,掺执子之手兮。”这两句诗,如用现代摇滚或说唱来表现,那就会是:“沿着大路走啊,我拉着你的手啊。”是要崔健、臧天朔这样的歌手来演绎的。到了宋代,多情词人如柳永,也会说:“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雨霖铃》)周邦彦也会说:“执手霜风吹鬓影,去意徊徨,别语愁难听。”(《蝶恋花·早行》)
现代文学里虽引进了“kiss”,但现代诗人仍重视“执手”。“我可以不停地唱着忘倦的歌,/再给你,再给你手的温存!”(何其芳《预言》)“三次见你你给我你的手,/里面藏着个叶落的深秋。”(邵洵美《季候》)“我全身颤栗,当你的手轻轻地握着我的,/我忍不住啜泣,当你的眼泪滴在我的手背。/你愿这样握着我的手走向人生的长途么?/你敢这样握着我的手穿过蔑视的人群么?”(曾卓《有赠》)最后所引曾卓的诗句,不就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现代版吗?
张爱玲大概也喜欢这首诗,在《倾城之恋》中引了第四章。话说范柳原对白流苏真情假意,既想勾搭,又不想结婚,就引这首诗做借口:“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可是香港的陷落成全了白流苏,“死生契阔”反让范柳原“做得了主”,承担起了本不想承担的责任——张爱玲把这首诗作了精彩的反讽引用。只是不知是粗心还是故意,她把“与子成说”错引成了“与子相悦”。后来的“张迷”们不敢质疑,于是也纷纷“与子相悦”起来。
连瑞典汉学家马悦然写起“汉俳”来,也会来上这么一首:“天色渐暗了,/让我拉着你的手:/我们快到了。”(《俳句一百首》之三十五)据说是写来纪念他已故妻子的。深情的一“拉手”间,就通了中国文学传统的大道。
更有意思的是,2006年高考上海卷的作文试题,竟然是“我想握住你的手”!两三千年的岁月,就在这么一握手中,连成了一条河,什么都没有改变!出题老师在那决定性的瞬间,眼前一定是灵光一闪,浮现出了“执子之手”的诗句。
不管风生云起,直到天荒地老,男人可以忘掉一切,但不能忘了对女人说:让我牵着你的手,与你一起慢慢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