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有关北京明十三陵的文章,非常好读。亲历亲行,纪实散文,带入感很强。我在这里只是提醒,究竟帝王,在人文系统中,在人类学、社会学的观照中,是什么?果然只是不堪吗?
从法国大革命的意识形态看来,帝王是个瘤子,随着人本意识的崛起(欧洲中世纪文艺复兴算一次,启蒙运动又算一次),帝王是毒瘤了,是癌。影响所及,苏维埃俄国革命,中国辛亥革命,至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以及全世界近代以来的诸多革命,都是革除毒瘤的革命,包括法国大革命的推动者,资产阶级,也成了毒瘤。革命,是权力的转换,这层意思不必我说(鲁迅先生说得最简明,他说一个皇帝没有了,多个皇帝出现了)。我只是对“亚细亚生产方式”中,具体说是中国,帝王在农耕文明中的长久存在,有何值得我们再观照的内容。
中国起码两千多年来,是帝王统治的农耕文明。农耕文明,意思是说,社会的基础是农业中产阶级。所谓的中国文化,由这层丰厚的土壤滋生出来。农耕技术,读书人,官僚,直至帝王,都是由这层土壤产生。一般说来,没有了这层土壤,中国文化也就无由再产生了,剩下的,苛刻说来,只可称为中国文化知识。再者,农业中产阶级并不是因为体力上比农业无产阶级强,才成为中产阶级,而是由于管理的才能,当然还有勤劳,管理也是辛苦的。没了这个阶级,农耕社会就丧失了积累和组织再生产的能力。帝王呢,是总理者,依靠官僚系统,监视整个农业中产阶级,限制其中的崛起者。一个家族成为豪强,意味着一地的中小地主破产,破产的中小地主多了,意味着天下要乱。帝王有一个明白的功能,就是依据最高权力,抑制豪强,维持中小地主的生态(所谓天下)平衡。铲除豪强,抄家没籍,《红楼梦》里明明白白地抄检大观园,四大家族,平了一个,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其实不是,是许多中小地主又有发展的资源了。大观园,是豪强的文雅包装,建成之后,元春省亲,她是替皇帝探虚实啊。二十四史,到明朝,再加一史,到清朝,不绝如缕。中国历来的“重农抑商”,根本是商业积累远快于农业积累,它对农耕社会的生态平衡,最终对帝王的权力,是威胁。
中国文化的源头是血亲、宗法,当朝帝王,是这个代表。他在生前死后的生活形态,生活在血亲宗法文化中的子民,未必作我们现在的如是观。帝王当然不是个个自觉得像战士,但观照下来,有人文的规律在里面。多一点观照,十三陵是很丰富的。
《华夏人文地理》200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