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论于我是极难的事。例如近来许多人在议论创作自由,我却糊涂了多时。我在公开发表文字之前,也写点儿东西给自己,极少,却没有谁来干涉,自由自在,连爱人都不大理会。我想,任何人私下写点儿东西,恐怕不受干涉的程度都不会低于我,何以突然极其感奋于创作自由?尤其在宪法修改之后,他人不得随意抄检别人私人物品的今天。但若以此立论,我必遭抨击无疑。幸亏仔细再想,大家感奋的创作自由,实际可能是发表自由,但将两者混为一谈。人有许多习惯,其中之一是若得到珍宝,或有所创作,便要示人,从其中得到满足,雅一点的说法是知音。我在未发表文字前,上面所说的习惯很弱,认为自由写的东西若能满足自己这个世界,足够了,没有绝对的必要大事张扬。后来发表文字了,定的标准是若承认自己有要发表的自由,就要承认别人有发不发表的自由,不好只强调单方面的自由,否则容易霸道,当然更没有只许别人说好的自由。那么,除了质量低劣的文字之外,有什么不可发表的呢?其中大约有例如题材方面的原因。那么发表自由是不是应该具体为例如题材自由?我私下想到一些题材,自己的回答就是否定的,不大会有发表的自由。若自己在家写写玩儿,或留或弃,创作上是自由的,不必求发表,因此问题总要具体地去想,限制明确了,才不会有无边的热情,或称之为妄。我初学写作,发表不多,对创作自由尚不知深浅,没有什么发言权,作如上说,只因为我是一个习惯限制的人,不大习惯自由。我的父亲在政治上变故之后,家中经济情况不好,于是在用钱上非常注意不买的限制,连花五角钱的梦也做不出。父亲的日记被抄去,于是小小年纪便改掉了写日记的坏习惯。现在政通人和,可惜已养不成写日记的习惯。所幸后来慢慢悟到限制的乐趣,明白限制即自由。例如做文章,总要找到限制,文章才会做好,否则连风格都区别不开。鲁迅是极好的例子。《庄子·徐无鬼》中讲到一个故事,说有一个善用斧的人能削去另外一个人鼻上的白粉而不伤其鼻,技术很是高超。后来宋元君听说了,便找来使斧的人请他表演一下。善使斧的人叹说不行,因为鼻上涂粉的那个人死了。使斧的人的自由,建立在鼻上涂粉的人的限制之中。《庄子》中庖丁解牛的故事,更是说明庖丁因为清楚牛解剖上的限制,才达到解的自由。老子讲无为而无不为,其中无为就包含限制的意思,懂得了无为,才会无不为,才有自由。父母花了钱送小孩子去学校,就是要他们先去学许多限制,大了才会有创造。有人钟情于艺术,或学舞蹈,或学音乐,或学美术,或学电影。正因为艺术有其门类艺术语言的限制,才有各种门类,不可互相代替,比如若能用文字写出一幅画,使文字的限制代替画的限制,那画便没有存在的理由。世界的丰富令我们欣喜,实在应该感谢因为有各种限制。
最近又常听说,我国的文学,在二十世纪末将达到世界文学先进水平。这种预测以近年中国文学现状为根据,我也许悲观了,总觉得有些根据不足。我的悲观根据是中国文学尚没有建立在一个广泛深厚的文化开掘之中。没有一个强大的、独特的文化限制,大约是不好达到文学先进水平这种自由的,同样也是与世界文化对不起话的。听朋友讲,洋人把中国人的小说拿去,主要是作为社会学的材料,而不作为小说。是不是这样当然待考,但我们的文学常常只包含社会学的内容却是明显的。社会学当然是小说应该观照的层面,但社会学不能涵盖文化,相反文化却能涵盖社会学以及其他。又例如人性,是我国文学正深掘的领域。人类的欲望相同,人性也大致相同,那么独掘人性,深下去文学自然达到世界水平。道理是讲得通的,我却怀疑。用世界语写人性,应该是多快好省的捷径,可偏偏各语种都在讲自己的语言的妙处。语言是什么?当然是文化。英语以其使用地域来说,超种族,超国家,但应用在文学中仍然是在传达不同的文化。常听有作者说,在语言上学海明威,学福克纳,我不免怀疑。仔细去读这些作者的作品,发现他们学的是海明威、福克纳作品的中文译者的语言。好的翻译家其实是文豪,傅雷先生讲过翻译的苦处。我想,苦就苦在语言已是文化,极难转达,非要创造一下,才有些像。这种像,我总认为是此文字所传达的彼文化的幻觉。那么,这里就有了极险的前提:假如海明威作品的中文译者的译笔不那么妙怎么办?即使妙,能说那是海明威的语言吗?我常常替别人捏一把汗。再说到人性,文学中的人性,表达上已经受到文字这种文化积淀的限制,更受到由文化而形成的心态的规定。同为性欲,英人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与笑笑生的《金瓶梅》即心态大不相同;同为食欲,巴尔扎克的邦斯与陆文夫的美食家也心态大不同。若只认同人类生物意义上的性质,生物教科书足矣,要文学何干?鲁迅与老舍笔下的人性,因为文化形成与其他民族不一样,套用经典说法,才会成为世界文化中人性的“这一个”。
由此,文化是一个绝大的命题。文学不认真对待这个高于自己的命题,不会有出息。我们这个民族是个多灾多难的民族,我们的文化也是这样。本质的东西常被歪曲,哲学上的产生常在产生之后面目全非。尤其是在近世,西方文明无情地暴露着我们的民生。戊戌变法、辛亥革命、五四运动,无一不由民族生存而起,但所借之力,又无一不是借助西方文化。中西方文化的发生与发展,极不相同,某种意义上是不能互相指导的。哲学上,中国哲学是直觉性的,西方哲学是逻辑实证的。东方认同自然,人不过是自然的一种生命形式;西方认同人本,与自然对立。东方艺术是状心之自然流露,所写所画,痕迹而已;西方艺术状物,所写所画,逻辑为本。譬如绘画,中国讲书画同源,就是认为书与画都是心态的流露痕迹,题材甚至不重要,画了几百年的竹,竹也就不重要了,无非是个媒介,以托笔墨,也就是心态在笔墨的限制下的自然流露。这样,西方绘画的素描、透视、构图、色彩,若来批判中国绘画,风马牛不相及。五四运动在社会变革中有着不容否定的进步意义,但它较全面地对民族文化的虚无主义态度,加上中国社会一直动荡不安,使民族文化的断裂,延续至今。“文化大革命”更其彻底,把民族文化判给阶级文化,横扫一遍,我们差点连遮羞布也没有了。胡适先生扫了旧文化之后,又去整理国故,但因带了西方的逻辑实证态度,不但在“红学”上陷入烦琐,而且在禅宗的研究上栽了跟头。逻辑实证的方法确是科学的方法,但方法成为本体,自然不能明白研究客体的本体,而失去科学的意义。我们对自己文化的研究所缺正多,角度又有限,难免形成瞎子摸象,局部都对,但都不是象。譬如禅宗,自从印度佛学被中国道家改造而成中国禅宗之后,已是非常高级的文化,但我们对中国文学与绘画的研究,缺少这种文化与哲学的研究,于是王维的田园诗便多避世意义,画论中的“意在笔先”也嚼成俗套。又譬如中国的性文化,至汉唐已极其发达,反而是我们现在谈虎色变,很不文明,羞羞答答地出一些小册子,只知结构,不成文化状态。再譬如易经的空间结构及其表述的语言,超出我们目前对时空的了解,例如光速的可超。这些,都是因了中国哲学与文化中含有的自然的本质。对中国文化的批判,虽可借用西方的方法论,破除例如封闭的现状,但方法不是本体,否则风马牛不相及。须知,就其封闭来说,世界文化便封闭在地球这个星体上,中国文化不过是整体中的部分。人类创造了文化,文化反过来又制约着人类。闭关锁国倒还在其次,重要的是心态的封闭习惯意识。人类的封闭意识是普遍的,只是中国文化须与世界文化封闭到一起,才是我们所要求的先进水平。常说的知识结构的更新,对中国文化的重新认识应该是重要的一部分。
若将创作自由限定为首先是作者自身意识的自由,那就不能想象一个对本民族文化和世界文化认识肤浅的人能获得多大自由。即使例如题材无限制,也如百米跑道对所有人开放,瘸子万难跑在前列。文化的事,是民族的事,是国家的事,是几代人的事,想要达到先进水平,早烧火早吃饭,不烧火不吃饭。古今中外,不少人已在认真做中国文化的研究,文学家若只攀在社会学这根藤上,其后果可想而知,即使写改革,没有深广的文化背景,也只是头痛写头,痛点转移到脚,写头痛的就不如写脚痛的,文学安在?老一辈的作家,多以否定的角度表现中国文化心理,年轻的作家,开始有肯定的角度表现中国文化心理,陕西作家贾平凹的《商州初录》,出来又进去,返身观照,很是成功,虽然至今未得到重视。湖南作家韩少功的《文学的根》一文,既是对例如汪曾祺先生等前辈对地域文化心理开掘的作品的承认,又是对例如贾平凹、李杭育等新一辈的作品的肯定,从而显示出中国文学将建立在对中国文化的批判继承与发展之中的端倪。这当然令我乐观,但又与前面的悲观成为矛盾。我说过,立论于我是极难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