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有点长

我们已经处于新的世纪里，这多少有点可笑。从何时起算为新世纪，完全是我们自己的规定，任何日子的明天，不妨都可以说它是新世纪。这就有点像一个幼儿园，小朋友们认真地指派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你当爸爸，我当妈妈，呶，小布娃娃躺在摇篮里，快睡快睡快睡，还是先喝点水吧，你不张开嘴我就把你扔到床底下，任意之极。

我们脚下的地球，对不起，你很可能站在刚装修好的地板上，但是我说地球你还是会有概念的，这个地球已经有过45亿年，再过60亿年，将会被逐渐膨胀的太阳蒸发掉。所以我们规定了“年”、“世纪”这样的单位，也有好处，可以明确知道我们死期何夕。

不过对60亿年这样的概念，我们却几乎不能体会，我们只是非常非常模糊地觉得它长得对我们几乎没有意义。所以有个地质学家将过去了的时间列了一个地质时间表：定过去的46亿年为1年（你看我们又碰到了规定），大约3月的时候有了岩石；5月或更早一点，海洋中有了生物；11月底出现了植物与动物；12月中恐龙横霸世界，之后在12月25日（也许你是基督教徒而纪念这一天）消失；类似人的动物出现在12月31日晚；罗马帝国在这天晚上11点59分45秒到11点59分50秒，也就是说统治了5秒钟；然后在午夜0时前3秒，哥伦布见到美洲大陆；午夜0时前1秒，人才认识到曾经有过恐龙这种动物。滴，答，新年的钟声响了，就是我们现在，当下。

好，让我们脱离开“1年”的规定，回到传统的时间概念里。

2.5亿年前有了恐龙，之后恐龙存在了1.6亿年。若我与恐龙比资格，要到公元1.58亿年才会和恐龙平起平坐，这还是念在恐龙灭绝了0.65亿年的情况下，否则永远别想。我们人类有需要谦虚的足够理由了吧？我们还好意思说什么现代或后现代吗？

多少有点沮丧吧？不过既然时间可以规定，我们不妨忘掉地质年代，从我们人类自封的智人开始，也就是距今二三百万年开始，好像也太长了，那就从晚期智人（Homo sapiens）开始，也就是距今八九千年，就算1万年开始吧。考古学上一派认为从晚期智人，也就是新石器时期的人，算现代人。这有道理，前些年从阿尔卑斯山冰川里发现的一个新石器时期的人，我注意到他的阴毛和腋毛，而旧时器时期的人，比如尼安德特人或北京猿人，是无所谓阴毛和腋毛的，他们全身都是毛。

不过还是有些沮丧，1万年太久，只争——100年，也就是过去的那个世纪吧。

一九八二年增订版的《历史时间表》（ The Timetables of History , by Bernard Grun. Based on Werner Stein's Kulturfahrplan. Simon and Schuster, New York, 1982），原作者是威纳·斯特恩，德文原版在欧洲畅销数十年，六十年代末才由伯纳德·谷伦删改订正增编翻译为英文，一九七五年开始发行，一九八二年有了增订版。它从公元前5000年开始，整理到一九七八年（当然是公元后）。这是一本任何人都容易读的书，严肃的（历史是怎样的），休闲的（反正闲着没事），愤世嫉俗的（真他妈的），百无聊赖的（正好有聊），孜孜以求的（原来是这样），卖弄知识的（你知道吗），增广益智的（嗯），窥视的（哈），不以为然的（你要有不以为然的对象呀），都可以读。

我手头还有一本一九五八年三联书店的《中外历史年表》，齐思和、刘启戈、聂崇岐、翦伯赞编著，整理了公元前五千年至一九一八年的中外历史。我们可以摘看一九一八年：

一九一八年

中国戊午中华民国七年

1月，北京政府财政部与日本正金银行签立借款1000万日元合同。20日，西南自主各省组织联合会。北京政府令曹锟、张怀芝、张敬尧等率军入湘。2月14日，北军十六混成旅旅长冯玉祥在湖北武穴通电吁请南北两方罢兵。中、日合办之中华汇业银行成立。3月，北京政府下令免缉洪宪及复辟两案诸人。北军陷岳州，日使林权助秘密谒见冯国璋，提出共同对西伯利亚出兵要求。4月，曹锟等陷长沙。自是月末起至本年12月止，北洋政府所举外债共约两亿元，其中约有1.4亿元系借自日本者，因日方负责交涉之人为寺内内阁之代表西原龟三，故统称“西原借款”。5月，发行短期公债两期共4800万元，又长期公债4500万元。孙中山向非常国会辞去海陆军大元帅职，旋赴日本：军政府改为总裁制，有总裁7人。

政治经济事件太多，下面摘些耳熟能详的或有趣的。

……7月，公布长途汽车条例。上海银行公会、北京银行公会成立……8月……12日，北京新国会开会，是为安福国会（安福派议员因在北京西单安福胡同聚会而得名）……9月4日，北京国会选举徐世昌为总统……北京政府与日本交换山东问题之公文……11月，北京教育部公布注音字母表。李大钊在《新青年》上发表“庶民的胜利”与“布尔什维克主义的胜利”二文……是岁，山东、湖南、湖北、河南、福建、浙江、江西、广东水。美国运通银行设分行于上海……

同样理由再摘外国的。

［日本］发表台湾新闻纸令。电气博览会开幕……由外务大臣后藤新平与中国驻日公使章宗祥交换山东问题之觉书……第一次世界大战停止，派西园寺公望等为议和代表。

［印度］欧战结束时，印度产业工人总数增至220万人，无产阶级革命力量大增……

［土耳其］……10月30日，土耳其与协约国缔结停战协定……

［保加利亚］9月30日，与协约国签停战条约……

［罗马尼亚］11月10日，协约军进入罗马尼亚，罗马尼亚军重新参加战争……

［希腊］10月18日，希腊共产党成立。

［南斯拉夫］12月4日，“塞尔维亚、克罗地亚与斯罗文尼亚王国”正式成立……

［俄罗斯］……举行第三次全俄苏维埃代表大会……德军占领乌克兰……与中欧同盟签定布列斯特·立托夫斯克和约……迁都莫斯科……举行俄共（布）第七次代表大会……捷克军团叛变……普列汉诺夫卒……俄罗斯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宪法通过……列宁遇刺受伤……

［德意志］……威廉二世逊位，遁赴荷兰……战争历时4年，死伤3000万人，耗直接战费1800亿金元之第一次帝国主义大战至此结束。12月，德意志共产党成立。

［奥匈帝国］……10月4日，与德政府联名吁请和平……奥地利共产党成立……奥匈帝国与协约国签立停战协定……奥皇查理逊位……奥地利宣布为共和国。

［芬兰18月29日，芬兰共产党成立。

［荷兰］荷兰共产党成立。

［合众国］……12月中旬，威尔逊抵巴黎。

［阿根廷］1月，阿根廷共产党成立。

我不能说《中外历史年表》资料不够，但完全偏于政治和与政治有关的经济，除了为专家备查，—般人很少能看下去。我删省的部分。是为了篇幅。

《历史时间年表》除了有《中外历史年表》的内容（也许后者得益于前者的德文版甚多？），还有大量的有趣内容，《中外历史年表》既然止于一九一八年，那就大略点选一下《历史时间年表》的一九一九年几百条中的几条：

罗莎·卢森堡被杀。

美国开始禁酒。

从纽芬兰首次飞越大西洋到爱尔兰，历时16小时27分钟。

观测日全食证实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

RCA成立。

美国铁路达25.5万英里（还记得孙中山辞职后做什么吗？调查中国铁路）。

共产第三国际成立。

开始试验短波。

开始实验有声电影。

毕加索的 Pierrot et Harlequin 。

Juil liard去世，捐两千万美元给以他命名的纽约音乐学院。

于华盛顿召开的国际劳工会议批准8小时工作制。

爵士乐传至欧洲。

加州的Oliver Smith发明机器兔，开始现代赛狗。

一九一九这一年中国发生了著名的五四运动，《历史时间年表》没有提到，在它的艺术栏里也没有提到影响中国文学至深的新文学运动，其实《历史时间年表》对亚洲都极少提到。我们可以有充分确实的证据指责它是一个西方中心主义的代表作，为此书两次作序的美国国会图书馆馆长丹尼尔·布尔斯廷（Daniel Boorstin）也指出“作者们没有作任何努力来调查发生在世界这些地区的历史事件”。不过，我还是认为《历史时间年表》好读，有意思，值得翻译成中文，成为我们的思维材料。

走过欧洲和北美，我发现那里有很多塑铸的人像，很多都是我们耳熟能详的西方思想家、哲学家、艺术家和政治家，但是没有一个中国这方面的人像，当然除了只在唐人街有的孙中山像和孔子像。这是什么意思？在中国，我们可以找到马克思像，普希金像，白求恩像。

意思就是，西方文明里，不需要东方或中国的思想家、政治家、艺术家等等一系列的家，和这些人创造的思维材料。西方的文明自成体系，自给自足，而且还成了世界的强势文明，主流文化。我们则不是。我们需要西方的思维材料，我们现在的所作所为，差不多都是西方文明的证明。民族主义吗？连“民族”和“主义”这两个词都是移自日本，日本翻译自西方的。不用“民族”和“主义”这两个词，你能用中文表达“民族主义”吗？

所以我在规定的新世纪之初，奢望是，尽多译些思维材料，管它是不是西方的什么什么，放轻松，我们还没失掉一种能力叫判断。写下前面一句，我没想到文章会拐到这里。 S64TolW/SNgtyrcYV435L/minYBykq7psEAYt/FoIuRKqqJK6U8XAjmHtptYMdD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