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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不是味精

今天的题目叫“文化不是味精”。

我估计在座的诸位都尝过味精。尤其大陆的餐馆做菜都要放味精,每样菜里都要放。对味精过敏的人,要特别跟餐馆说“我不要放味精”。但是不放味精,炒的菜也是在炒过放味精的菜的锅里炒,出来还是有点儿味精,味精是躲不开的。我的意思是,从大陆“文化大革命”之后,“文化”这个词使用的频率越来越高,现在已经达到了味精的地步,什么事情都说是文化,比如“军事文化”,我认为这相当不合适。那我今天就讲讲为什么文化不是一个装饰性的东西,它不是味精,它自己有很实在的东西。

前两天有朋友警告我:一个东西“不是什么”容易讲,“是什么”非常难讲。但我觉得,“文化”恰恰是特别容易说“是什么”的一个东西。在我看来,文化是什么?——文化就是一种关系,我和你,你和他,班级对班级,学校对学校,甚至上升到集团对集团、国家对国家,它们的关系是什么?是“文”还是“武”?中国“文化”

的“文”是很早就定下来,非常简单、明确,它是针对“武化”提出的。周公制礼作乐,这个“礼”,就是文。为什么要这样做?周初建立政权,自己力量小,施行的是军事殖民,面对的是随时可能出现的武化事件,所以周公为了安定天下“制礼”,“礼”就是文的意思。也就是说,大家放弃武的关系,约定文的关系。

“武”是什么呢?只要我的力气大、实力强,你面前的面包我抢过来。这就是“武”。你的资源,我一把就抢过来,你没有办法。这就是武。

而文的关系中,资源是这样的,每个人都要有一点,不能是谁的力量大,谁就可以全部拿走。所以,中国的“文”非常简单明确,就是相对于“武”提出的。

那么“化”是什么?以前大陆“文革”有一句话:“融化在血液中,落实在行动上。”“融化在血液中”是什么意思?——它本来不是血液里就有的东西,为什么要把这个东西融化进去?因为它是后天的,不是先天的。“文”不是我们的本能,而是后天的一种规定。“落实在行动中”,就是一举一动,包括你心里怎么想、怎么考虑这个事等,所有细节、行为,都是按“文”的方式去处理,这就是“化”,就像春风化雨,把整个地都浸湿了。比如现在大家这么有礼貌地坐在这儿听,而不是每个人挽着胳膊围在我的边上,电影里经常看到把一个人围起来,意思就是要动手了。

到了春秋晚期,孔子常常说很久没有梦到周公了,心里不踏实。为什么?因为孔子那个时代,社会又开始逐渐武化,春秋晚期非常剧烈,到了战国,就完全是“武”的关系了。孔子那个时代面对的是武化的环境,他重提周公,是因为当初制定“文”的制度是周公提出的。孔子在晚年,已经确认自己是殷商的后裔,也就是周所灭亡的商的后裔。但是,孔子提出“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因为周建立了一个“文”的制度,这个制度非常完整,“郁郁”,就像森林一样,有秩序又旺盛。这个“文”的制度,是好的,所以从这个角度上,孔子是遵从周早期的做法。不幸,他所处的时代,是“武”的时代。

我们翻看历史年表,常常会看到文帝、文宗,或者武帝。在中国传统里,“文”比“武”高,所以帝王不管生前做了多少“武”的事情,总希望死后给他的号是“文”而非“武”。唐太宗死之前对他的小舅子长孙无忌嘱咐了一件事:我死以后,你们给我的号不要是“武”,要“文”。为什么?唐太宗的“武”功非常大,唐初的统一基本靠唐太宗的“武”功,比如收复洛阳,打得非常惨烈。总之,唐太宗在老百姓的传说和历史记载中,他的“武”功不得了,但是,唐太宗关心的是:你不要给我“武”,不要用打天下那点儿事说我,我要一个“文”。所以,“文”在中国的地位相当高。

“文”是一种关系。文化不等同于知识。现在我们说一个人“有文化”,常常是指他有知识。但是对于中国来说,文化不是一种知识,它是如何处理相互间的关系,是处理成“文”,还是处理“武”。

历代帝王都提倡“文”或者“孝”,没有人敢提倡以“武”治国。可是到了一九六六年的八月十八日,毛泽东在天安门接见红卫兵,一个女红卫兵给他戴袖标,他问这个小姑娘:“你叫什么?”小姑娘说:“我叫宋彬彬,文质彬彬的‘彬’。”他就说:“要武嘛。”当天,这个新闻出现在头版头条,配了大幅的照片,它向全国发出一个信号:“武”,这个国家要武化。这种情况在中国历史上不是说没有,但这么明目张胆,是非常罕见的。八月十八日晚上,整个武化开始。其实这不是偶然,从一九四九年开始的历次运动就是武化,没有一次是要求文化。“无产阶级专政”,“专政”是什么?就是武化,“阶级斗争”是什么?就是武化。我一九四九年出生,从小长大,我环境里的声音就是“武化、武化、武化”,到一九六六年的八月十八日这一天的时候,“武”终于被明确提出,这是对中国“文”的一个大否定。“文化大革命”,就是革“文”的大革命。

一九七六年“文化大革命”宣布结束,但武化的影响一直到现在还有遗留。武化的状态在大陆到处都能看到,比如因为一点儿小事就吵起来、打起来,每个人的言谈话语里总是有攻击的成分。八十年代初,我家附近有一个餐厅,一进门就有一个告示:本店不打骂顾客。这个非常奇怪:为什么餐厅会打骂顾客?因为在以前,打骂顾客是正常的,现在特别告诉大家:本店不打骂顾客。“武”真是到了“化”的程度了,觉得“武”是正常的。当时还有“五讲四美三热爱”的口号被提出来,满大街贴标语:“要说‘请,谢谢’。”不管真假,中国有几千年的以“文”立国治天下的传统,到现在连“请”和“谢谢”都不会说了,可见这个社会武化到了什么地步!

“武”是我们的动物性。在动物性的角度上说,人的本性是恶,这个“恶”是一个道德判断。人之初,是动物,动物的世界是一个武化的世界。但我们之所以是人,是因为我们发明出了“文”,来抑制我们的动物性。如果不抑制动物性,今天这么多人,如果我们在这个屋子里实行武化,我肯定走不出这个屋子。这就是丛林法则。如果在这儿大家都遵守“文”的关系,大家都能走出去。所以把“文”等同于知识时,就是小看了文化。文化是我们安身立命的基础。

那么,为什么从一八四〇年鸦片战争一直到五四运动,我们这么多的前辈质疑、力图否定甚至消灭中国自己的文化?这是因为他们认为中国要以“武”对武。这个问题争执了一百年。我自己认为,文化的基本要义没有问题,没有文化谁都走不出这个屋子,它是我们安身立命的东西。

我觉得大家在一个问题上忽略了——凡是人发明的东西,这个东西一定会异化,这个异化会影响到我们。从周公“制礼作乐”开始,中国文化的“文”不断地被异化过好几次,比较严重的是明清,宋有一次,明有一次,到清是最为异化的,这导致我们的前辈怀疑文化出了问题。其实按现在来看,他们言语里处处说到的,是文化的异化,比如吃人的礼教。异化到一定程度时,人是受不了的,一定要反抗。所以我觉得对于文化来说,时刻反省和监视的是它异化的部分,而对于文化来说,不能质疑。

在我说的文化意义上,有“没有知识的文化人”,有“有知识的武化人”。比如大学是一个学术机构,论文和学术辩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规矩?因为学术的攻击性非常强。那么好,一条一条规定下来,像运动比赛一样,这条不能犯,那条不能犯,犯了就是违规。不规定的话,一定会在什么时候,读书人说着说着就打起来了。凡是规定得特别多、特别详细、有成套规定的地方,都要注意背后的武化因素,而且这个因素特别强,所以规定得特别严格。

我记得宋代的朱熹记录过一个老年妇女的话,老太太说:“我虽然不识字,但我可以堂堂正正做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没有知识,但我待人处事是“文”的关系,堂堂正正做人,按照规定做。

从我的生活经验来说,“文革”前后,街道、居民委员会的老太太,她们都是武化的,她们既没知识又武化,这就非常难办,你家的门一把推开就进来,没有先敲门征得许可再进来,没有“文”的关系规定。

现场提问: 一八四〇年时,中国是一个比较讲究文化的社会,但当西方先进技术以武化的方式进攻中国时,中国无以抵抗。我想问,在世界上很多时候是武化的力量压制住文化的冲动,在这种境遇下,您觉得文化如何生存?

阿城: 文化不是生存,它是规定。我们是在规定下才能够生存。不是文化自己单独生存。

我没有生在清末,也没有生在五四,对于我的前辈来说,我生得很晚,我能够做的是越来越客观,所以,我会仔细地留意历史,留意前辈告诉我们的历史是不是那样的。

大概是一九九六年的时候,香港的一个商会找人写剧本,拍一部电影,讲鸦片战争。他们找到我,我就开始写剧本。但是剧本写出来后,很难通过,因为那是我对鸦片战争的认识。

刚才你说,西方以武力进攻中国。按照当时的武力来说,西方就是把中国全部占领都没有问题。但他们没有。只要你说谈,他们马上就停战。那么,坐下来谈的是什么呢?当年道光皇帝有点生气,他们打到天津了,一问,原来英国人说我们做贸易好不好?不要阻碍我们做贸易。道光很生气:这件事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所以,林则徐在这点上是有责任的,他把事情妖魔化了。

英国人想卖给中国呢绒。但清朝是北方的游牧民族立的朝,他们对呢绒最重视,因此地毯的编织、朝服、呢子做得非常好,跟英国相比并不差,大清不需要英国的呢绒。但是,英国发生的工业革命,其中重要的产品就是纺织品,他们织出的呢绒,希望全世界都来买,也当然希望有四亿人的中国也买,可中国不需要。最后怎么办?只能用毒品。当时白银出入超的差别简直是吓死人,英国人只能够从中国买东西,但卖不进来,他们认为这不叫贸易。

比如说,现在的瓷器是不是真的、古的,一个简单的鉴别方法,就是拿手提,如果是重的,八九不离十,为什么?因为当时的贸易是这样的,要买瓷器,这边的瓷器放在秤上,用相等的白银来压平,就是这个价。所以瓷器越做越重。不用于贸易的,皇家用的,都是薄如蝉翼,因为不需要压秤。凡是做贸易的,卖给英国人,全是重的。

还有一个例子。英国造船需要桐油,桐油产在江浙,但大清不许他们到江浙买桐油,桐油一定要运到广州来,而且晚上不许买,只能白天。所以一八四〇年的《南京条约》,英国和大清坐下来谈,现在来看,就是我用武力逼迫你坐下来谈,你跟我做买卖。开放的几个通商口岸,无一不是原材料产地。宁波为什么开了?因为桐油、丝,英国人可以直接到那儿去买,不要把运到广州的运费加在我们头上;九江是瓷,我要到那儿去买,不要把景德镇的瓷运到广州来,把运费加上去。开放的通商口岸都是原产地。而大清一直没有彻底懂这件事,所以后来又打了一次,叫第二次鸦片战争。

我们后人会比前辈客观一些,我们的资讯多,检索材料非常方便,看到的书比前辈多得多,那么多原始材料都能看到。当然,我把这些看法写成剧本,如果拍成那就完蛋了。你是替谁说话?这里面有道德的、民族国家的问题等等。

但我自己认为,西方列强在清末时进入中国的行为就是贸易行为,逼迫一个古老帝国跟他做贸易。后来,一直到“文革”结束,我们还不懂这件事。为什么?在进入不进入、加不加入WTO问题上,一直在争吵。说不要加入,不要跟别人做买卖,不要跟世界做买卖。还有人认为他们会来控制我们。你不加入,不培养这样的能力,那么就算有先进的武器也没有用。最后,终于加入了世贸组织,终于过了一百年,彻底地认识到要做买卖。这件事的讽刺非常大。世贸组织有很多规定,其实就是“文”的规定。

现场提问: 阿城老师,您对于文化这个概念的诠释让我耳目一新。但我有一个问题:关于文明的概念您是怎么理解的?因为在我看来,我理解的文明跟您讲的文化有很大的关系或者有重合的部分。谢谢。

阿城: 这与我们碰到的一个问题有关,就是翻译问题。比如英文的“Cultrue”、“Civilization”,它们的中文是从日文翻译而来的。文明是日本的汉字词,直接拿来,造成了混乱。从“文”和文化来说,在中国是有非常明确的定义的,不是全新的观念,它几乎是我们几千年来的一个常识。但到了近代,尤其是这一百年来我们争论这个问题时,出现了混淆,于是我们开始使用“文明”这个词。我认为,有很多事归到文明上去说时,反而会说得清楚。比如,文明更多是指技术性的东西,或者积累性的东西。因此我们才会说“野蛮文明”,不说“野蛮文化”。野蛮社会也有积累,比如为了攻击而发明的弓箭,这是文明,不是文化。

鲁迅所说的拿来主义,文化不能够做到,但文明可以做到拿来主义。如电视机,文明里的东西是可以拿来的,清末洋务运动就是这样。在文明上,有先进和落后的区分,先进的文明会打败落后的文明,但在文化上,各个民族自己都有一套文化系统,也就是说,自己规定的人和人、集团和集团、实力和实力之间的关系。在此基础上,终于在后现代的现在,人类提出多元文化。多元文化是什么意思?就是在文化上都是平等的,假如文化有先进和落后的话,谁跟你多元?你没有资格跟我多元,没有资格摆在一个平面上,只有灭亡、被消灭,如落后文明一样。当年英军的船坚炮利,清军的大刀再怎么锋利,有青龙偃月刀也不行,因为你在军事文明上落后。

现场提问: 今天感觉阿城先生有儒家的气象,我非常佩服。您讲的文化是中国文化的理想状态,中国文化出现像您讲的状态是很短暂的时期,而长期是武化的,这说明中国文化里“君子道中庸,小人反中庸”,反中庸可能倒是常态,你讲的是非常态,往往很少出现或者是被美化的状态。毛泽东所推崇的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都不是你讲的“文”,都是“武”的一面。我认为礼乐之所以容易异化,与中国集权政治是一个常态有关系。荀子时,礼变成法,门下如韩非、李斯,都异化成法家。但是毛泽东写过一首诗,送给郭沫若,“十批不是好文章,劝君莫骂秦始皇”,里面有一句话讲得非常经典,“百代皆行秦法制”,中国各个朝代推行的都是法家。所以我想,您讲的文化是儒家道统里的文化,是孔孟到荀子的理想状态,是知识分子希望看到的文化,但实际上,这个状态出现的几率非常小,您是不是把文化缩小看的?

阿城: 我的话题是“文化不是味精”,有针对性。为什么要有文化?因为没有文化、没有一种制约,人这个种就没有了。一九七四年诺贝尔生物医学奖获得者有三个人,其中一个是奥地利的动物行为学家劳伦斯,他提出攻击性是动物的本能之一。之前,我们只提到“食、色”,“食”使物种可以存在,“色”使我们物种可以传续。现在,我们明确地把攻击性纳入到人的本能中。明确之后,对西方法律改变很大,很多相应的东西都是根据“攻击性是人的本能”这一条进行修改的。

把攻击性纳入到人的本能里,再返回去看,能看清很多问题——如你所说,社会为什么大部分时间其实是武化?这是因为人的攻击本性不会改变。儒家其实知道人性恶,但说“人之初性本善”,是一种引导式的说法,武化的状态总是要以“文”来束缚它。中国的皇帝,开国的或者不开国的,总是强调本朝以“孝”治天下。这对西方人来说非常离奇,因为没有对应的一个词能翻译“孝”,西方没有这个词。这个话是什么意思?是一个作用在思想里的判别标准,也就是说,“孝”这件事其实不是我们的本性和本能。一个小动物长大后就要独立,大动物把它赶开,小动物不愿意离开也要把它赶开,让它独立。所以没有反哺,这是非人类本性的东西。那么中国为什么要规定一个“孝”?从社会学来说,我们老祖宗很聪明,把老年保险制度分配到每一个家庭里,国家可以不管。西方没有“孝”,但有养老院,人老后去养老院。这是中国人深刻认识到,既然“孝”不是你的本能,我就用“孝”来约束你,如果能够做到“孝”,证明你的攻击本能被成功地约束了一部分,因此你这个人可以做官。“举孝廉”,孝和廉都是违反本性的,哪个人不贪?不爱钱?但你廉洁,证明约束你的攻击性的东西是比较成功的。有孝和廉这两条,那么这个人完全可以做官。做不到、很难做到的东西,所以才特别提出。现在总提安定团结,一定是因为不安定团结,才会说要安定团结。

前面说的动物行为学家劳伦斯,因为证明攻击性是人类本能而得了诺贝尔奖。七十年代,我那时还在云南乡下,通过听敌台听到了这个消息。他说的“struggle”,在中国就是“斗争”。八十年代我看到台湾有一个译本,译成“攻击性”,我觉得这个翻译很好。当时世界上有非常多的人参与了这个讨论,大家都想要安全感,于是有人提出如何把人的攻击性降低甚至消除,或者是否有什么手术,可以让小孩出生时,就弄成没有攻击性。

劳伦斯指出:你们的愿望都是好的,但是我得告诉大家,你把人类的攻击性去掉的话,人类将丧失创造性。人类的历史进步、技术进步等等,后面有一个动力在推它:攻击性。不可以去掉它,去掉它我们就没有创造性了。但是,它在推创造性的同时,也在推动别的。我们要怎么去处理它,使我们既不丧失创造性,又不用武力伤害他人?到现在为止,这个问题也解决得不是很好。但正是因为解决得不是很好,我们才有事情可做。

现场提问: 阿城老师您好,谢谢您带来一个充满文本细读味道的讲座。我有一点点困惑,您提到文化是相对于武化来讲的,但我想,这里面的文化是否依赖于武化?文化可能是因为武化而存在。正如您说的,文化是一种规定,是一种教化和约束,而您说人性是恶的,那么作为一个恶的人,他为什么要接受这种规定约束?是因为要避害趋利。从原始社会开始,人类有一个人群组织方式去避免野兽攻击,他们之所以接受社群的组织方式,是因为对野兽的恐惧,所以接受了教化。而在人类社会内部,之所以要接受某种社会方式、组织方式,是担心如果不接受这种组织方式,就有生存的威胁。如果人性是恶的,文化是依赖于武化的。除非人性是善的,才有像您说“化”是春风细雨的化,如果人性是恶的,那么这种“化”应该是潜移默化的“化”。文化或者礼在很多时候走向法,我觉得从礼到法,是一种明示了的武化的文化,如果礼没有走向法的话,就隐含着武化,只不过没有被明示出来。就像我们现在说道德是一种软力量,而法律是一种硬力量,无论软硬,都是力量;道德也好,文化也好,是以武化为基石才得以推行的。

阿城: 我们人类不要太得意,以为“文”是人类发明出来的,不是。凡是社会性动物,都有仪式。动物学家常常观察大雁、野鹅,因为它们是非常社会化的动物。他们观察到,两只年轻的雄鹅会突然打起来,用翅膀互相打。之后鹅群会把它们冲散。冲散之后,两只雄鹅非常有意思,常常一只鹅看到另一只过来后,假装看不见。那只也是,也假装看不见。如果没有办法,狭路相逢了,两个鹅都会低下头,非常害羞,然后借故分开,回避对方。终于七八天之后,鹅的肾上腺激素水平下降,两个雄鹅开始寻找和解机会。鹅没有语言,但是有仪式,好像偶然碰到了,一个鹅扇几下它的翅膀,另一只鹅接受到信号,“文”的信号,也扇几下它的翅膀。当两个雄鹅做完仪式之后,就显得非常亲密,而且亲密得过火,整个鹅群也松了口气。社会性动物的仪式非常重要,保证了它们的种族能够生存下去。“武”和“文”的关系,就是很简单的生物“本能”和“约束本能”的关系。为什么我们的礼有那么多仪式?它们是从动物演化而带来的。

[附1]要文化不要武化

4个0.5相加也等于2

人物周刊: 您对一个人知识结构的强调,实际上提出了一个问题,我们该读什么书?怎么读?

阿城: 先不要判断好书坏书,先什么都看,你才会有一个自己的结果,必须要有这样一个过程。中国传统有一种读书方法,叫“素读”,就是看书的时候不带自己的观点看,脑子空白地看,看它说什么,完了再用自己积累的东西跟它有一个思想上的对谈。中国自从旧传统切断之后,就没有素读了。才看一眼、一段,“这写得不对啊”,就开始批判。现在网上那些吵架,一看就知道,他都不知道人家在说什么。

书应该是越看越少。人生有限,你要不提高效率的话,读的书一定少。对角线阅读,譬如这一页,你头里选个词,中间选个词,斜下角再选一个,对这一页的信息就基本有个判断,如果是知道的,那就翻过去了。还有大量的形容词、修饰语,也都翻过去嘛。那些你没读过的信息会自动跳出来,也许这本书读完只有一句话。

我为什么说知识结构和文化构成要越开阔越好?你如果只有那么一小块,看什么都“啊,好新鲜”,那你是抓不着东西的。开阔之后,当下就能判断,这是不是新的。

人物周刊: 您没想过开些书单?

阿城: 开书单这件事是害人的,因为人是不一样的。到底“仁”是什么?孔子回答过很多人问的这个问题,弟子们后来把他的话整理出来。现在的人发现有关“仁”没有统一答案。不同的人来问“仁是什么”,他是针对不同人回答的,给你的回答跟给他的是不一样的。书单不能开就是这个道理,跟禅宗的公案是一个道理。

人物周刊: 可常有统一的标准答案塞给我们。

阿城: 这就是集权性的教育。现在能上好学校的孩子,常常是因为他们只知道一个答案,老师也在诱导或者灌输:“哎,只能这么答啊,那么答没分儿。”1+1=2,但4个0.5相加等于2就是不对的,所以能考上好学校的人在中国意味着这个人的思想是非常简单的。毕业证书是什么意思?就是我们把这个人改造得符合这个社会的要求了,那证就是产品合格证。4个0.5相加也等于2,不需要很高的智商也能想出来,但就是没分儿。

人物周刊: 现在不少人让孩子家学。

阿城: 社会经验、人的判断力是要从小培养的,所谓察言观色。你连外面是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行?人总要碰到流氓什么的,总是那种童稚,文化构成就简单了。

我有个朋友叫叶扬,小时候是家学,他父亲教到初中发现不行,这样下去这孩子会“残疾”,投到社会上要“死掉”的,因为在家学的都是文化、知识,对世事的理解和判断都没有。他后来同等学力考进上海的中学,然后就下乡了。这一下乡,全补回来了。现在他在哈佛东亚语言系当教授,开的课是《世说新语》。

人物周刊: 那到底该怎么教孩子呢?

阿城: 教育系统要是主动些,就不会是现在这样子。就好比自助餐,每个人吃得都不太一样,但都活了。一个班三十个学生,一定是每个人自己取:教材里这部分我有兴趣,那就把这部分学好,别的阅读就完了,一样给你5分儿!老师这时候起什么作用呢?就是在你身边观察,然后问,你为什么对这个有兴趣?然后可能会说,哎,那个也挺有意思。为什么有意思?一点、两点,告诉你。然后你发现,确实如此。因为人除了本能的兴趣,还可能有潜在的兴趣,需要点拨。只要教材对了,足够宽泛,学生越多,教起来越容易。就跟放羊一样,一养一大群出去了。就像畜牧,草地上什么都有,不是高尔夫球场上只有一种草。我们现在好多教材都是政治教材。

以前有个很了不起的系,本科,也不是博士点,叫家政系。涉及多少项目啊!家庭财务收入支出、营养学、医学、社会学、美学。以前清华有家政系,一个同学的母亲就是那儿毕业的,家里什么东西破了,永远不是方方正正一块补丁了事,永远是设计一个什么东西,比如一朵梅花补上,总之你不会觉得那儿是破了。我童年震动最大的就是看到了曾经的生活方式,所以老师一天到晚讲“旧社会旧社会”的时候,我就产生怀疑。

谁是一流人才?

人物周刊: 这些年身在体制外,您有什么感触?

阿城: 就是我很同情那些在体制内的人,他们那些抱怨我都深深地同情。体制有各种各样的,比如你买房,就进入一个售房体制……

人物周刊: 我们刚做了一期房奴。

阿城: 对,房子的奴隶。如果这个社会投资很活跃的话,也不怕,因为你可以抵押。国外人贷款买房然后月供,他的目的是为了建个工厂,拿房产抵押再申请贷款。房屋作为不动产,作为结构中的一环,是创业的一个信用。中国是求安身,不过是安身的时候不免要求好一点、宽敞一点。不仅个人知识结构有问题,整个社会结构也有问题。脑子里有点东西的人,想做点事情,社会却不提供结构性的条件给你。

中国有句话,好汉不挣有数的钱。美国读商学院的,毕业的时候没有挣够或者没有潜力挣够一百万的话,你等于没毕业。月薪多少,那只能供房供车,你要用一个结构性的东西去生钱。中国人认为“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读完书,这些都来了。美国人则认为机会随时出现,如果大学一年级有个机会,那就去做了。只有在经济萧条的时候,美国大学里才人满为患;有人退休以后去读大学,因为没什么事做了。

人物周刊: 为什么您说一流人才是商业人才?

阿城: 面临相同的数据,这一亿美金到底要不要投下去?有可能一点水声都听不到就没了。投是不投?这就是考验一个人的心理素质。你看民间那些做得好的所谓“土大款”,不要小看他们,人家心理素质是一流的。读书人还在区分什么是美的、高尚的,人家早就超越那个阶段了。对人际关系的精确判断,对多方压力的判断,到底吃得住吃不住,还有这后面自己应该承担的义务。这样的人是一流人才,这样的人打仗是没有问题的。反过来,一流的军事人才拿到金融市场上也是没有问题的。

心理素质这个东西不是能教出来的。就像拍照,啪一下,我决断这个瞬间、投资这个瞬间,有点接近这个意思。有的小子,天生就狠叨叨的,这不是谁教的。这样的人,我觉得才是精英,他可能数学不及格。数学不及格那部分,雇一个数学博士、雇一个好会计就完了嘛。我出国以后,发现这些常识都还在,在中国,都没了呀。

王朔有点像侯孝贤

人物周刊: 您总说安身立命,安身在先。回城以后,安身是个问题,因为好多知青发现城里容不下他们。

阿城: 这个城市就是容不下你。你十多年不在这个城里,没有人脉,哪去找工作?我一个快三十岁的人,什么都没有,在父母家搭个行军床,每个月还要父母给你一块钱两块钱零花钱。耻辱啊!你在这个城市耻辱感特别强,因为你不能独立。音乐绘画小说诗歌,解决的不是安身问题。整天聊天,那是二流子。到美国去,我一看,这地方好,打工不必认识人,好活。

人物周刊: 王安忆说您的小说里“全是骨头”,跟您谈过话的人都说您通透。您现在是怎样的心态?

阿城: 通透?没有。通透弄不好会毒化你。很多出身不好的人到现在还骂骂咧咧,“我这一辈子就给耽误了”。耽误是实情,但这种情绪也可能会毒化你。

我们现在返回去说以前的很多事,是不准确的,你没有办法说出当时的状态。当时你就像一只小兔子、一条小狗一样,不会去做一个价值判断,只是有一个生存判断。但现在说通透,这是一个价值判断,这里有一个误差。兑成文字,误差就更大。

我到意大利一所大学去开讲座,阶梯教室。引荐我的是一个教授,他说,我读过阿城的小说,我真想过那样的生活,因为那样才会有些什么东西。我当即打断他,我说人生不是这样,不是因为你穷就必然产生什么。人生是任何人都会有绝境的,穷人会有,身价百亿者也有,在绝境面前,人是平等的。当时阶梯教室里有几个意大利学生就哭了。我猜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因为一般人不认为富人也会有心理绝境。现在这个从中国来的秃头小子说人人有绝境,你怎么知道的?他当然要哭了。人生是这样的。

人物周刊: 您喜欢结交的男人,都有点像古代的人。

阿城: 像旧社会的人。他们有忠、有信、有仁、有义,有做人起码的东西。

人物周刊: 您对王朔评价挺高。可他那种文体从语言到立场,民间本来就有,王朔只是把它们写出来了。

阿城: 但为什么别人没有这样做?这是选择,选择是非常非常重要的。王朔早期的东西不是这样的。他先是辞职了,不在主流里面了,从社会人格上把自己给剥离出来了。从这点说,王朔有点像侯孝贤。

面对主流和专制,他的态度是拒绝。魏晋时候,天下就是这样,没有办法,晋人,像王羲之,传下来的内容总是哀痛,“痛哉”。个人能承担多少?这是叫人心很痛的无奈,也是新时期个人在能与不能之下的选择。这些有谁写出来?大作家用大话、大叙述回避了。反而像王安忆、何立伟、陈村这样的,原来就有这个素质,摆脱大叙述,用细节去完成。好东西啊,王朔(的小说)。

艺术人格和社会人格是两回事情

人物周刊: 前一阵看到说匈牙利作家彼得·纳达斯有本《回忆录》非常好,可之前听都没听说过。怎么就没人引进呢?

阿城: 我也奇怪啊,我不一直在推介嘛。八十年代初看到黄仁宇《万历十五年》,中华书局出的。我当时一翻,讲的是大历史,却从细节讲起。哎,这个书好,我就跟李陀他们大力推荐。意大利那个卡尔维诺也是我先推介的,译本不错,意大利原文还有音韵之美,是可以朗读的。

一九三七年以前是个黄金时期,那些从欧洲回来的无名留学生翻译了大量作品,后来全部中断。一九四九年以后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谁有精力来做这个?

现在要续上,有一个是可以操作的,就是到国外念文科的学生把教授开的必读书目引进来,先不要内容,只要书名。教授让你必读并且要写报告的,把报告翻译过来。这样就有一个开始,铺开一个基本的面了。任何人有心有时间,就来做这个事。但那些留学生挺保守,教授让我看什么,我不告诉你。(笑)

人物周刊: 桑塔格说,她通过自己的作品去看自己。

阿城: (点烟)中国有个说法是误人很多年的,叫“文如其人”或“字如其人”。蔡京,我们可能认为他是个坏家伙,但字写得非常好。王献之,在《世说新语》里是个不堪的家伙,但字写得妩媚。董其昌也是这样。

艺术人格和社会人格是两回事情。往往是做不到的,他就把它放到作品里。黑道大哥往往很尊敬读书人,就是因为他缺这个,他会对读书人有一个人格想象。两者统一的也有,像侯孝贤,极个别的特例,普遍的规律不是这样。

文化与文明是两个概念

人物周刊: 中国一些诗人见到西方大诗人毕恭毕敬,崔健在滚石现场头两句没唱出声,今天的中国文化,是不是挣扎在西方巨大的阴影里?我们众多的焦虑中是否也包含文化焦虑?

阿城: 那是文明的焦虑。文化与文明我当它们是两个概念,当然文化里形成制度的东西,可以归到文明。

文化是相对武化而言的。这两化都是在讲关系。也就是说,人和人、集团和集团、阶层和阶层、民族和民族、国家和国家,他们之间的关系,是文化的还是武化的。

清末时,洋人船坚炮利,后来又发明了电视机、电脑等等,那叫文明。文明有先进落后之分,先进文明你可以拿来用,但文化没有先进与落后之分,文化可以在文明程度很低的地方譬如非洲的一个小部落里形成。清末的时候搞混了,说我们的文化出问题了,其实未必,是我们的文明程度不够高。文化和文明这两个问题到现在还是混讲。鲁迅先生说的“拿来主义”应该理解为拿文明,而不是拿文化。

日本在古代是既拿中国的文化,又拿中国的文明,但明治维新变成拿西方的文明而保留自己的文化,所以才能既保有自己的文化,又能成为当今世界七个工业强国之一。日本在日体(也就是文化)西用(也就是文明)这个问题上比我们清楚。

中国文化的主动性,发生得过早,三千年前有了“制礼作乐”,两千五百年前有了孔子的“有教无类”。而欧洲是在工业革命时代才有教育的普及,因为要教工人识字,才能开动机器,此前只有贵族才能受教育。

制礼,是规定文化关系的行为规范。而作乐,常常会改变一个人的状态。听完音乐会出来,你至少有半小时还在那个状态里。可到了公交车上,特别挤,完蛋了,你又开始骂人,但之前那半小时你不想骂人。这叫文化,文渗入到所有的细节里去了。

为什么孔子说几天没有梦到周公,心里就有点不踏实?因为春秋晚期和战国又开始武化了。孔子虽是殷人的后代,但他跟从周公的“文化”,“郁郁乎文哉”,郁郁就是绵密、深远、有生命力。

今天一个开发商,对于拆迁地的居民,对于周围的环境,完全是武化的概念,他只要老子挣钱。哎,我们坐下来谈一谈,这才叫文化。现在知识分子说的文化,那其实是知识。文化没有了,要补回来,我们只有回到文化的本意。

人物周刊: 这个话题蛮有意思的,“不能因为你胳膊腿比我粗,就要我服从”。但是文化发展到后来,也会变成一种势力,也会压迫人的。

阿城: 这是我们要从武化的经验教训中不断反省的。当文化形成到一定程度开始变形而对创造力造成束缚的时候,实际上就变成了武化。这时文化就像一件外衣,专制就常常爱披上它。现在的南北对话、六方会谈,都是在说,我们要文化,不要武化。

人物周刊: 从前像安徽这种地方,农民家里不管怎么穷,都有个书箱,传几本书给子孙读。今天风气好像在变,都跑出来打工了,挣钱最要紧。

阿城: 我见到的不完全是这样。浙江一个给法国做扣子的商人跟我说:“听说你是文化人呐。”我说,未必啦。他问我,你在美国怎么看星星?我说,一走出去就看见了呀。他把一个按钮一按,那屋顶刷地就开了。他说:“我们不用走出去。”我当时也觉得,牛。接着他说:“我们再富,也弄不出当年的书院了。原来我们这个村,有进士第、大夫第,还有个小书院。”怎么怎么的。富到一定程度,他觉得最大的面子还是在文化,不是有多少钱。我相信最基本、最朴素的东西不会变,它会往回走。

人物周刊: 说说您收藏的这些文物。

阿城: 中国有一个东西是世界没有的:孝。从周代开始就有,是一个非常超前的老年保险制度。工业社会是把养老社会化了,但中国那时候都是分散在家庭里头,老人你一定得养,老人去世你得守三年孝。年过七十,可以得到皇家发给你的这么一个手杖,叫鸠杖,有了它,你可以挪到皇帝跟前,有话要跟皇帝说,卫士不敢拦你。

这里还有一点,中国传统上对智慧的积累是尊重的。你七十岁了,经过的事情比我皇帝多,因此,有许多大事情就要召集国内有鸠杖的老人一起讨论。“啊啊啊,我三十岁的时候,楚国打来过。”当时是怎么怎么的,粮食运不上去时是怎么办的,皇帝大受启发。老人没有什么权力,但可以发言。现在是认为老人在身体上没有价值,连他的经验也没有价值了。

这个是唐代贵族妇女用的胭脂盒,但不是唐朝人做的,是波斯人做的,盒上刻的是鲸。唐朝是拿来主义的朝代。另外从盒的大小可以测出唐代贵族妇女的身量是很大的,现在女性用的小包放不下这个。这么大一胭脂盒,拿过来啪啪地就往脸上抹啊。(大家笑)

关于人性善恶

阿城: 真善美太狭窄,它背后有更宽阔的东西。恶是非常有力量的,它常常是本能造成的。比较起来,真善美是教化,也就是后天的。上帝不阻止恶,反而常常通过恶,让人知道善。凡是你说这是恶,就说明你已经知道什么是善了。凡事扣住一个字:人。人在社会上生活,他们在社会当中的关系,美不美不是最重要的。

大到战乱、权争、名利,小到家庭、人事,它的纷扰根源都在资源的分配。全人类都逃不出这一道。聪明人会让每一个人都有资源。

人物周刊: 洞察人性到这种程度,人活着能快乐吗?

阿城: 老快乐就觉不到快乐了。知道人性会平静。

人物周刊: 您快乐吗?

阿城: 佛说慈悲,是因为他知道人性中恶的底线。因为知道人的本能底线,所以慈悲。慈是慈爱,悲是悲悯。人都有救,杀过人的,放下屠刀,回头是岸。死不肯放的,万劫不复。

触到人性中恶的底线,只要回头,一步步就是往快乐走。最好大家都有恶的预反应,然后回头,看见光明。

[附2]“保守”是个褒义词

我不是公众人物,只是关注人物。公众人物要承担的是自己的一切都该被大众知道,他们类似官员。而关注人物,只需要大家关注他的某一方面就可以了,媒体把这两种人物混淆了。

对一些事情有自己的看法,我会和朋友说,而不会去和媒体说。如果希望自己的话语影响力扩大,是公众人物心态。影响力是一种权力。如今,公众人物的生活方式是很多人迷恋的生活方式,以前没有机会,现在有机会了。我自己的生活方式很早就固定了,公众人物的生活方式不会是我的生活方式,我毫无兴趣。你不爱吃什么东西,那个东西即使摆在面前你也不会去吃。你会被它诱惑吗?不会。

你看不看《动物世界》?不看?那么对人类的认识会有很长一段糊涂期。

对动物来说,不是理性决定,而是基因决定它从来不吃饱。因为吃饱之后整体的反应慢下来了,不能预防敌害。它要永远保持自己体能、感官最好的状态。同样,人是吃饱就困。动物永远不吃饱,饥饿感消除为界限。

豹子追羚羊,到一定的时候会自动停下来,为什么?它“知道”再追下去,体力开始下降,被敌害捕食的危险增大,支出和得到不成正比,就是上海人说的——不合算。因为它不思想,所以放弃也不会生气。不像人,眼看到手的东西,失去之后特别生气,到晚上做梦还想着这事。动物不会,等体力恢复到原来的水平再猎捕。捕到了,又绝对不吃完,饥饿感消失,就停止,剩下的另外的动物会去吃。食物链有两类,一类是一类吃另外一类,一类是多类分吃同一类。人不一样,拼命吃,贪。

人是贪婪的,他会思想所以他“贪”;动物不贪。谁说“贪”是动物性啊,凭什么诬蔑动物啊?人因为会思想,产生价值观,“贪”是价值观的问题。动物占有资源有限制,没有像人那么希望无限地占有,因为它们没思想。

什么动物会吃其他动物吃到把自己撑死?没有那种动物,有的话早就绝种了。凡是能活下来的动物都是因为不贪而活下来的。动物永远有一种本能的警觉,相对来说,人没有这种警觉性。就是因为人贪,地球才会毁灭。

人不肯做食物链当中的一环。为什么不能忍受动物吃人?人认为自己高高在上,是食物链的顶端,结果切断了生物链。因为这个“断”,生物链就不能保持一种循环,人类把它切断了。

“知而丕显”,是谦和虚。有人发现了一,就兴奋,奔走告诉;往前再走走,知道九,状态就不一样了;等你知道十的时候,你早就明白还会有更多的。当年《棋王》在刊物上发表,主人公提到巴尔扎克的小说《邦斯舅舅》。老人就说怎么会这样啊,意思是掉书袋了。

教育就是种下一颗种子,后来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因为经历,会有所悟,那就是种子发芽了。用你自己的经历浇灌它,它会发芽。

现在这么多人在宣扬所谓个性,其实知道共性才会知道个性。对共性知道得越多越清楚,个性也才会更清楚。人被共性异化的时候,才该宣扬个性,抵制异化。个性是很难的,它是原创性,创造性,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我?没有。

我是愿意做建设性的事情。不过做建设性工作的人非常多。当年有人说《棋王》好,我觉得它只是在水泥地缝里长出的一棵草。如果是一片草地,它长得比较高,就是说大家做得都非常好,你比别人还好一些,那才是重要的。水泥地里钻出棵草,算什么。

我一直强调生态。一片草地是说小说生态。我觉得小说生态比高出的那棵草更重要。现在是文化生态被毁了,还没恢复。不要去说什么文艺复兴那种大词,老老实实先恢复生态。

我们总在说文化,其实这样说的文化只是知识的意思。“文”的本义是纹、章,按照一定的规矩造成,引申为人之间的关系、规定、制度、契约。文是相对武而提出的。人的本能是武的,也就是动物性。文是对武,也就是动物性的约束。相对武化,文化是我们安身立命的东西。

礼仪也是文。礼仪并不是周公发明的,是人类从社会性动物那里带来的。社会性动物当中有非常多的礼仪来维持物种的存在。对资源的掠夺和占有,是动物的本性,也是人的本性。为什么这种掠夺占取资源的武性绝不能通过生物技术去掉?动物行为学家劳伦斯提示我们,去掉的话,人类也就失去创造性了。

人和人之间、国和国之间随时在发生关系,我们应该随时注意整个关系。有些东西被破坏了,这个系统会不会崩溃?NBA为什么好看,因为高高跳起来接球那一刹那,要知道队友在哪里,队友和对手处在什么关系当中。因此,所谓的团队精神就是关系至上,整个社会都是这样的。

中国在关系这方面是有点早熟,过分成熟。过分成熟就是一种异化,已经变得不是原来的样子。反对、警惕的应该是异化,异化之后创造性就没有了。这个异化应该梳理掉,但是文化不可以被梳理掉。一个人如果老谋深算,但还有创造性,可取;如果他老谋深算到连一点建设性、创造性都没有了,就是被异化掉了。我们要记住一个底线,就是我们人有“武”,也就是动物性、攻击性,这一点要保持,这是我们的创造性所在,凡是没有这个就是文化被异化了。

比如说儒家,孔子非常棒,但是汉儒、宋儒、明儒、清儒,儒一次次被异化。异化得一塌糊涂的时候,我们说中国文化出了问题,孔子出了问题,儒家如何如何,其实,是异化的问题。

拿艳照给你爸看?直接拿给他看,在礼仪上叫冒犯;不要去做冒犯的事情,但是你可以通过其他的途径。你可以在实验室做艳照的反应试验,但出了实验室在社会上就叫冒犯。你做冒犯的事情,之后你跟人家的关系永远被自己破坏了,这就是我们说的瓶中的魔鬼放出来,永远装不回去了。禁忌,越是原始的民族,禁忌越严格。因为一定是这些禁忌的东西曾经把这个氏族或者附近的氏族毁灭了。不可能百无禁忌,百无禁忌的人掌权是很可怕的。

我们小时候被教育不要骗人,不要撒谎,人类其实是在撒谎当中存在的,撒谎就是因为有禁忌。但撒谎是分为恶意的与善意的。儿子从军战死,不是常常要对他们的父母瞒一下吗?就是善意的,不瞒,老人会一下死掉的。有一些东西在人与人之间是不能说开的。对关系的分寸掌握需要一个学习过程。如果经验断掉,禁忌不再遵守的话,大了说就是传统断掉的话,有无数人会受到伤害。

我们的每次进步都是需要保守的,保住守住,将进步落实下来,成为一个保守的形式。比如说厦门PX事件的经验,要转换或者说保守成一个法律条文,以后各个地方碰到这种问题,就可以引用律条,不必援引事件。任何新的东西不能保守下来的话,啪,放二踢脚,灿烂一下就过去了。保守是一个褒义词。我们对待我们的身体永远是一个保守派。女人总是想将青春保守住。任何疾病都是对身体的破坏。人在努力抵抗这些变异、破坏时,就是身体保守派。

英国之所以整个社会能够发展到今天,就是因为保守派起很大的作用,它把英国的每次进步都保持下来,不能让它再后退。保守派对于激进左派更多的质疑是——你的进步意义在哪里?基因的每次有益变异,假如能够保守成功,就会遗传下去。

我对自己的认识,对自己世界观、人生观的认识,从小学毕业开始就固定了。以前物质严重匮乏,各种方面的关系险恶,个人承担比较重,所以生活方式、世界观等等都会形成得很早。现在,新生代普遍成熟晚,幼稚化,二十岁了很多事物还不懂得。时尚潮流鼓励大家幼稚,其实幼稚是一种生殖策略。

不被这些东西异化,这是一种能力。

现在的年轻人茫然,很普遍。你们接受的整个教育都是一种价值观,一旦进入社会,你会发现一切不是这样的。

现在大学生毕业之后,首先想到的是要拿到什么,不觉得要承担什么。西方人担心二十年或者五十年之后,怎么跟中国人打交道,因为到那个时候,独生子女这一代人在掌管中国。这代人的成长过程中缺乏协调、妥协能力,而这是国际交往中必备的素质,西方人不知道这些新生代中国人会做出什么,毕竟是他们掌握着核武器的按钮。这些不懂得妥协的中国的数代人,他们任性,而任性是特别麻烦的。

对策?我没有。思考这个社会是一回事,改变世界是另外一回事。如何改变社会,是一流的能力,我不是一流的人才,我没有办法告诉你如何应对。

(此文有删节)

[附3]人主宰不了生物链

人生下来就要吃,长大了要交配,资源就是你最大的问题,所有的问题都是因为资源的分配产生的。我们发明了据说目前比较合适的、不是最好、但是目前只能这样叫的民主制度,民主制度就是各个阶层提出自己的资源要求,看看整个社会如何作出妥协的调度,如此而已。

我知道问题发生在资源上,你不注意资源这个问题,你就看不清事情。

但是我觉得我不需要那么多资源。在我生活中最重要的资源是知识的资源。其次是粗粮。艺术资源我占不到。对朋友来说,我是一个提供资源的。

人生两件事:缴税、等死

我觉得中国在资源问题上非常低效,要是高效的话,用不了这么多。

一方面是我们的物质还不够。能够消费得起的还是少部分。另外,我们对能源的开采、对材料的利用效率非常低,看起来非常不环保,实际上是效率问题。而效率是跟体制有关的,这就是在中国做环保很难的原因。

国家要提供资源上的可能性。要是民营公司强大的话,会做环保。整个资源都在国家手里的时候,他就不做了。只要一开始生产,对不起,税下来了。那你选择吧,你不放弃的话,你就变成一个愚昧的人。没有人愿意做蠢人。

比如说太阳能,民营公司是只要你买我就卖给你,价钱就能往下走;现在太阳能价钱这么高,跟国家卖给你或让你使用另外的资源有关系。

中国这样一个穷国,人口这么多,应该有自己的方法和生活方式。比如我在美国,旁边的墨西哥,山里边住的都是美国人。自己搭的草棚子,非常简单,自己做手工产品卖。他们实在烦在美国的生活,人生只有两件事:一个是缴税,一个是等死。

勤俭持家的生活方式不容易了

中国老百姓现在还是勤俭持家。勤俭持家的生活方式在中国容不容易实行?不容易了。为什么?后现代的市场进来的时候跟这个搭不上,市场的概念不一样了,对一个勤俭持家的人来说就是致命性的冲击。还有网络,这样的产业在世界上形成的一个系统,跟我们对自己生活方式的处理是不一致的。

中国真的要考虑自己的情况,自己的资源,自己的人力,国家应该在这上面开放一般人能够勤俭持家的资源条件。我们就说吃菜这个问题:我们这个院子里大概有十多个工人,他们买青菜吃的话要花很多钱,就在大铁门外头种了两块菜地,长得非常好。村里不让种,说影响村容。村容是村子里的必要的资源条件吗?不是。这又不是旅游地。这个资源要开放,开放就可以做到勤俭持家。把这个国家分成非常非常多的层次,有层次了,他就可以自力更生,解决很多问题。

这个社会不能够行政性很强。像这样永远剥夺人家可以勤俭持家的资源,这就是破坏啊。这叫什么呢?最高权力和一般人生活方式的关系。

不动产也会动

地震以后有个觉悟,原来不动产也会动。中产阶级什么意思?一个就是要有不动产,第二呢,就是进行再投资。在西方,我有点钱,社会上有点什么项目我就投资。在美国更多的是交给理财公司,我交给你了,你帮我理,到时候分红就来了嘛。还有股票啊什么的这些。因为股市崩溃,或者投资市场萎缩,这是对中产阶级最大的威胁。很多中产阶级现在为了省麻烦,开始租房子,房子漏了打电话,水管漏了打电话,他的财产离开了不动产。

所谓的全球化就是金融的全球化,没有金融的全球化就没有所谓的全球化。中国金融系统究竟对中产阶级开放了没有?没有。他们能不能完成这样的生活方式?不可能。还有一个,当投资市场这么狭窄的时候——这是第一次现代化的特征——他常常不卖。从专制问题到生活方式,我们还处在第一次现代化的时候,甚至初级阶段,所以才会出现血汗工厂、黑煤窑啊这些。

艺术,就是生活方式产生的。国画为什么不行了?因为生活方式没有了。国画用纸这么贵的东西在那里画,不行就揉掉了,当农耕生活方式没有了之后,国画就没有了。艺术就是一种生活方式。

消费流行文化的时候,你得到资源了吗?常常没有得到。

“孝”没有对应的翻译

以孝治天下,是中国文化中最有意思的东西。孝是违反生物本能的。一个动物长到一定时候,大动物就把它赶出去,你自己去开辟一片资源,去占领一片资源。

人的早期也是这样的,日本的电影《 山节考》可以当环保电影看,现在云南还有这种习俗。当一个人到了牙齿松的时候,就要被寨子里的人送到山上去饿死了,因为他的生产能力下降,而他还在消耗。因此呢,就要把老人给送死。《 山节考》就演这个寨子里面,他的母亲到这个岁数了,腰已经弯了,按照村子里的风俗规定,你要把你妈弄到山顶上,送死了。这个儿子呢,对他妈还是有感情的。这个老人演得特别好,而且是真做,她就在那个缸的沿上啊,因为她这么大岁数了牙特别好,咔的一下,把那个牙磕了,吃不下东西。然后跟她儿子说:我可以死了。然后她儿子就背着她上山,越到山上越冷,背到那个地方的时候,有很多空架子在那儿,上面有骷髅,都是历年背上去的。他就把他母亲放那儿,他就一直回头看,大雪一直在下。

这是一个自然法则,对资源的分配和消耗有一个残酷的规定,这是我们基因里的一个东西,如果你孝的话,老人养了七八十岁,九十多岁,你克服基因了,你就是一个文人啊,你是文的,人和人的关系是文的,所以不说以文治国,以孝治国就行。举孝廉,孝和廉都是抑制你的动物本能,动物本能抑制到这个地步,你当然能够做官。它这一下就把整个百姓给调整了,把这种抑制道德化,基因的程序也受到了控制。以孝治国的深层的生物含义和浅层的道德含义都在里头了,所以说这个人孝是最牛的。

中国历代以孝治天下,出了一个根本性的东西。还有一个便利,就是把老年人的生活保险、医疗保险分配到每个家庭,西方没有这个东西,所以就要养老院。在这样一个生活水平、资源水平下,国家一定要鼓励提倡。老人有很多病是孤独得来的,你让他有家庭结构,你只要养着这个老人,他的积极性就更高了。

这个孝啊,对整个治理,是安定的因素啊,我们现在跟西方学了半天,自己很多的东西丢掉了,配合这样一个生活水平的东西丢掉了,我们以为买个手机就跟西方人一样了。

孝,我跟你说,在全世界没有对应的词来翻译它,这个孝呢,我就是说他对生物本能啊,资源分配啊,国家管理这些,非常重要。新朝一成立,由皇帝宣布本朝以孝治天下,科举制前,就是举孝廉,只要这两样有了,很多东西都能够抑制住。

人类主宰不了生物链

人类其实是主宰不了生物链的,他只是把自己放到最高端,自然界不一定认为你是最高端。但是因为你能够有技术控制,你就成了最高端,这个生物链就被打断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时候,洛杉矶有一个新闻,一个美国妇女在一个山脉,她周末进去的时候,让一个熊给叼了。说山里有熊,很多环保人士很欣喜,具体到这个人,她就说,是我打搅它了。她就是说我侵入它的领域了。这就是西方环保意识里的突破。

熊猫绝了以后,DNA就没有了。物种消失了,物种消失了会有什么问题?生物链问题。我们可能说熊猫好像跟我们的生物链没有什么关系,那是我们没有更深入的认识。我们现在不知道,我们就存疑吧。第二个就是,大熊猫就是中国的一个脸面啊,送给国外就是送钱啊。你说人命比它值钱吗?真的没有它值钱。

在社会学、人类学和人类组织上,有一个法学意义上的链,这个链对其他人的生存非常重要。西方常常捏着鼻子认可这个。他们真的讨厌黑人,但是,对不起,如果说他们可以消灭的话,你也可以被消灭。

一个法学观点说,假如你可以任意处死它,这个链就崩溃了。这个链上的任意一个个体环节,都不可以去否定它。你没有任何权利去消灭一个生命。否则,按照这个逻辑你也可以被消灭。生命本身是平等的,虽然在进化论上是有高有低的。

人和动物没有形成这个法学链,一个熊猫死的话,你也可以死。他只是说,你如果可以死的话,另外一个人也可以死,他没有形成这个链。如果动物保护最终形成这个链的话,这就得到法学意义上的保护。

最后由人和动物扩展到生物界,这可麻烦了,艾滋病都不能够消灭。我们可以控制它,但不可消灭它,你可以让它保存起来冷冻起来,让它丧失活性。

现在不是有吗?老虎狮子伤了人,就要枪毙、打死它。人是最高级的,人不可以被消灭。人以为自己是最高端,人把这个链给破坏了。 Jz5u1RtzS9OtS6QiBqXaRWMwQFfjgbMibQttWdLBCCNHiAChVdsQjmiufeOZkum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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