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小玉,一九六八年的时候十六岁。人长得平常,满街走的都是和小玉差不多的女孩子,所以小玉并不显得特出。
只有认识小玉的人,才会在街上对也认识小玉的人说,瞧,那人长得多像小玉。听到这话的人会仔细看那个像小玉而不是小玉的女孩子,说,是挺像的。或者说,不像不像,差远了去了,小玉那股劲儿!
小玉显得有点儿傻,跟她说话的人一般都不认为她听懂了别人话里的意思,所以闹误会的总是别人。
小玉虽然显得有点傻,可是不愣,也不呆,只是显得有点儿傻。同年龄的男孩子们说到小玉,总要显出一副大人样,说,小玉那个傻劲儿真难拿。可是男孩子们总是慌慌张张找些理由去小玉那里,或者说话很粗鲁,或者讲一条极秘密的政治消息,或者痛骂某某某,再或者,搬弄人生或者哲学。种种或者,都不能让小玉显得聪明起来,男孩子们都对自己得到了什么疑神疑鬼。
那年冬天,学校的布告公布了插队的地点,大家在小玉那儿议论,山西之后是陕西。陕西之后呢,看来是甘肃,趋势是离北京越来越远,反正是得插队,再不决定,后悔莫及。
小玉说,我已经报名了。屋里的人都啊了一声,之后是劝,说,陕北可苦啊。小玉说,那怎么办呢?有人用疑问句劝了,说,那你的琴怎么办呢?
小玉弹钢琴。
小玉弹起琴来,也是有点傻,好像是东摸摸,西碰碰,可是意思就摸摸碰碰地出来了。谁也说不清是怎么出来的。有人说,这哪里是弹琴,这就是在摸你的脑袋嘛。大家就骂,认为比喻得真俗,怎么是摸脑袋,应该是摸心。又有人骂,真肉麻。问小玉,小玉说,琴键光光滑滑的,不信你们摸。
小玉的父母都是在六六年死去的。小玉一家原来住一个单元,于是搬进来两家,占了两间,小玉住一间。这一间容得下一个琴,就再容不下一张床了。人来了,顺着墙脚坐,或者就站着。小玉是睡在琴上面的,所以小玉弹琴,常常是盯着被面上的小素花。
另外的两家很烦小玉弹琴,可是看着进进出出一脸青春痘的半大小子们,不敢说什么,只是奇怪那么小的房间怎么容得下那么多人。
很多人来帮小玉打行李,小玉非要把琴带到村儿里去,琴要拆开,分装成四件。
火车到了西安,行李换到汽车上,汽车到了铜川,行李换到马车上,马车到了县里,行李换到牛车上,到了公社,就是村里的人来扛了。村里的人嫌小玉的行李沉,知识青年说,这是抽水机。
村离公社五十里,一伙人在沟里走,十冬腊月,扛琴的人汗在脸上冻成冰碴。小玉说,我不要了,扔了吧。村里人说,抽水机是金贵东西,咱村没电,等日后有电,好大的用场,咋敢就扔了?
小玉说,那是琴,扔了吧。村里人没见过这么大的琴,愈发要扛回去。
琴没有装起来,因为螺钉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拉弦钢板靠在队部的墙上,村里的小孩子用小石头扔,若打中了,嗡的一声,响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