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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鸿雁分飞两地书

「圆月」

他把我安置在兰林。

一连几日守在我这里,早朝也是托故不去。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想把我留下,另换一人赐与呼韩邪。或者干脆不惜一切和匈奴开战。

而我,不可能让他那么做。

赐封前夜,他最后一次恳求我:“真的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吗?即使我强行把你留下,也只会换来你的冷淡和鄙视?你真的……一点都不想留在我身边吗?”

“是!”我点头,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我不能让他失信外夷,且被臣民谤以好色的訾议。更不能因自己一人的幸福而使天下再起战火。

那个公主的虚衔,我必须得领受。

我穿着华贵繁复的美服,宽大裙幅逶迤身后,徐步穿过锦缎铺陈的玉阶,出现在金銮殿上。

我看到呼韩邪的第一眼,就证实了他就是那日在宫内迷路之人。自我出现,他的一双眼睛自始至终带笑看着我,眼神喜悦明亮。

我亦镇定地回他微微一笑。

这件事里他并没有错,他只是在实践对我的诺言而已。也许在他看来,带我离开层层深锁的汉宫,是对我当初指路的最好报答。

高坐在龙椅之上的人知道一切都不可挽回,似不忍看我,闭着眼睛将手一挥,小黄门开始大声宣读圣旨。

内容大概就是夸赞我如何品貌出众、德才兼备,此次又甘愿出宫和亲,太后深感其深明大义收为义女,皇上特下诏赐封为长公主之类。

并,另择吉日嫁与匈奴可汗为妻。

呼韩邪听完诏书,立即出列跪奏道:“臣蒙陛下圣恩,定会对公主优礼相待;子子孙孙,臣服天朝,决不再有贰心。”

他得到皇帝恩准平身之后,兴高采烈地再次望向我这边,朝我露出一个欣喜和胜利的笑容。

公主的册封仪式后。

我脱下华服,选了旧日宫女素衣,一个人怏怏地去了兰花圃那里,却没想到,他竟然也在。

“这些花都是你种的么?”

“是。”

“你和它们很像。”

“哦。”

“以后,要我帮你照顾它们吗?”

“好。”

“你就不能对我多说一个字吗?”

“嗯。”

“……”

然后,我们就那样坐着,谁也不说话,直到夕阳西下。

当我站起来准备离开的时候,手却猛然被他一把抓住:“可以陪我共见晚餐吗?我已经尊重你的意愿放手了……所以,不要再拒绝这样一个简单的要求。”

不知为何,那一刻他眼神中的哀伤深深地震撼着我。面前的男人,是堂堂的一国之君,至高无上。可是,他也有无奈和哀求的时候,我没有办法再说出否定的话来。

但我不肯跟他去吃御膳房准备的豪奢宴席,只到宫女们平日用餐的地方拿来几样简单的小菜,再在附近找个了亭子坐下。

一开始的时候,我们谁也不说话,静静地只听到杯碟的碰撞声。

直到某一刻,视线偶然对上,他再不肯移开,就那么痴痴地望着我,似乎怎么都看不够。

我倒被他看得有些心思焦躁起来,不着痕迹地避开目光。刚喝下一口甜汤,却听到他压抑的声音:“如果就这样……一直下去,有多好。”

如果就这样一直下去……

可惜,这永远只能是一个遥远的美梦吧?

我假装没听到他的低喃,顾左右而言他:“吃饱了吗?我要把东西放回去了。”

“别走!”我来不及起身,他的手那么霸道地伸过来抓住我的胳膊,顺势往身边一带,“这些自会有人来收拾的!你只要陪着我就好了。”

“皇上,不能这样……”我试图挣脱他的牵扯。

“不要这样叫我!我听腻了。连你也一定要跟我这么疏远吗?为什么想找到一个能平等相处的人,会这么艰难,简直比登天还难?”

“……”

不知为何,看着他此刻的神态,我之前和他相斗的心气恍惚一下全都消失了,只觉得有无尽的悲凉从心地最深处涌上来……

但是,我绝不能让自己在他面前显露出一丝一毫的犹豫和软弱。因为我知道,如果这种讯息被他捕捉到,很可能又会引起不必要的变故。

我整理了一下思绪,然后装着很轻松的样子,指着亭子下面那个倒映在湖里的月亮问他:“还记得我上次说带你去抓月亮吗?”

他点点头,脸上开始有了笑容:“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说的话,我当然记得。”

“那现在我就把它送给你。”我说,然后又开玩笑地问,“不过,你敢不敢跳下去拿呢?”

令我怎么都没想到的是,我的话刚落音,身边一阵气流涌动,只听到“扑通”一声,他竟然真的跳了下去。

湖面上顿时水花四溅,四周隐藏在角落中的护卫听到响声都迅速现身:“陛下——”

却被他一一呵斥回去:“你们这帮没眼睛的奴才!就不能让朕开心一会儿吗?!滚远点儿!别惹朕生气!”

他在那帮人面前发起威来,完全和刚才的样子判若两人。

护卫们吓得赶紧退后隐藏起来。

而我知道,虽然现在是夏天,但夜晚在水中待久了,以他这样常年养尊处优的身体,肯定承受不了。

“喂,出来吧。”我说着把手朝湖里伸去,都不太敢置信眼前那浑身湿透的人就是掌握着大汉天下的至尊之人,“还真是傻得可以呢。”最后的话我说得很低声,希望他没有听到。

他抓着我的手上来之后,无论我怎么劝说都死活不肯回宫。

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带他先回到了兰林。如果我没看错,当我这样说的时候,他的嘴角分明闪过一抹得逞的笑意。

到寝宫后,我拿出自己一套较为宽大的睡袍给他换下,但看着他穿着那件衣裳的古怪模样,忍不住偷偷乐出声来。

“滑稽吗?”他却并不恼,还兴奋地跑到镜子前面去照,鉴定一番自己也跟着笑起来,“确实够奇怪的。不过我喜欢。这上面有你的味道。”

我假装没听到最后那句,转头吩咐一旁的侍女:“去找陈公公帮皇上拿套衣服过来。”

侍女应声离开之后,他突然变戏法地从身后拿出一样物事,慎重地举到我眼前:“这个,送给你。”

“什么?”我接过来一看,是一只珠钗,在灯光下,隐约散发出紫色的光芒。

不知道是不是我太敏感,当抚摩着这只钗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仿佛是在抚摩隔世重逢的故人。

似乎,我曾经与它有过极深的渊源。但这样的念头也只是刹那闪过而已。

“我给你讲一个关于这钗的故事。要不要听?”不等我回答,他已经开始讲述起来,“故事的主角是汉宫里曾经的一位嫔妃和宫廷乐师,他们很相爱,但是这爱是被禁锢的,不被允许的。最后,嫔妃被赐死,乐师也自焚殉情……”

这样的故事从他口里说出来,既充满迷幻虚无的气息,同时却又显得特别真实悲凉。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跟我讲这样的宫闱秘闻?这应该是皇室的绝对禁忌。

“我们现在,和他们的处境很像……”我听到他强自克制的声音,“我虽然贵为皇帝,却连自己心仪的人都保护不了!岂不是连那个乐师都不如吗?我好恨!好恨!”

我来不及做出任何回应,身体接着就被他紧紧一把揽住:“我这几天一直在想,宁愿不坐这帝王之位,也不想失去你!”

宁愿不坐这帝王之位,也不想失去我?

不能否认,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的内心不可避免地被触动了。

但我无比清晰地知道,只要我一旦发生一丝动摇,就会将事态推向错误的方向。

所以,我借口要就着灯光仔细观察那只珠钗,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接下来更为亲近的举动。

他敏锐地察觉了我的意图,立即跟过来捉住我,捧起我的脸,逼我直面他的眼睛:“多少人对我的怀抱和宠爱求之不得,为什么你却偏偏……难道我对你而言,就一点吸引力都没有吗?”

我不语。内心在做着矛盾痛苦的挣扎。

开始,我就是抱着改变他的愿望进宫的。可是没想到在经历一系列阴差阳错之后,我们才得以正式见面。然而已失去了产生任何交集的可能。

他却误以为我的沉默是某种默许,将脸缓缓俯下前倾,一点点接近我脸上的某个部位……

察觉到他的呼吸越来越粗重急促,双唇的接触近在咫尺,我才反应过来,绝不可以任由事态再这么发展下去。

“皇兄,”我灵机一动,想到自己现在的公主身份,有了新的托词,“兄妹之间,似乎不太适合这样的话题。何况,我现在是匈奴王妃的身份,更加不能做出任何逾越的举动,以免损伤大汉颜面。”说完之后顺势一挣,迅速脱离了他的怀抱。

“你总是有一堆的理由!什么时候才能对我说出一句真心话呢?”他脸色沉郁败坏,似乎憋了一肚子闷气,却又无法对我发作。

刚好此时陈公公拿着衣服和侍女一起进来,于是立即被他当成发泄怒火的对象:“怎么去那么久?想冻死朕吗?没用的奴才!”

那两个人虽然被骂得莫名其妙,但大气也不敢哼一声。

我上前从陈公公手里接过衣服,一面让侍女去倒茶,然后转身走到他身边:“时候不早了,换了衣服回宫去吧。”

“我不回去!我就要待在这儿!哪儿都不去!”他将衣服狠狠摔在宫砖之上,然后赖在一张椅中不肯移动分毫。

陈公公想开口说点什么,被他察觉到了,兜头拿起一杯新泡的茶水扔过来,发泄地大吼着:“不要劝我!劝一句我就掌他的嘴!成年累月里听到的那些劝谏还不够吗?!!”

此刻的他,任性冲动的样子简直失去了任何帝王形象。

可是惟独这样卸下所有华贵伪装的他,也才能够引起我心底那绵密的不忍和柔情。

我挥手让陈公公和侍女都退了出去,然后重新端了一杯茶,亲自送到他手中。

不知为何,这晚的天气出奇的闷热。我将所有的窗子都打开了,依然觉得始终定不下心来。

二更梆声响起的时候,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把抓起我的手,携我朝未央宫殿北方向走去。

“去哪里?”

“可以让你好好地睡一觉的地方。”

后来我才知道,他带我去的那处神仙般凉爽的所在是清凉殿。

皇帝御用的夏居之殿。旁人不得入内。

我大约是第一个除帝王外出现在这里的人。

殿中以画石为床,设紫瑶帐,即使在盛夏时仍清凉无比,居此中身体发肤如同含霜。

然而,即使这样,我依然静不下来好好入睡。我终于知道,那些燥动,其实来自我的内心……

「出塞」

和亲的日子一拖再拖,但终究还是不得不面对这一天的到来。

饯别时,她身着玉色鸾纹银裳,云髻雾鬟,明眸流盼,额前凤坠摇曳,映衬得肌肤如雪晶莹。

我亲手将那支玄铁珠钗插进她高挽的发髻,然后直直地望着她在礼官念颂声中,拜别众人,辞别父母兄长,在侍女的搀扶下登上那顶出嫁的软轿。

阳光很耀眼。

她在临上轿前看似不经意的回头,和我目光相触,双瞳中淡淡的水色晶莹,让我本就强自压抑的心瞬间崩溃决堤。

万众注目中,我不顾一切离座起身,扬起脸庞,朗声宣布:“朕决定护送皇妹一程!”

众人皆惊讶变色,四周寂然无声。

可是我才不管呢,直直地走向她。

呼韩邪此刻已提前返回匈奴准备迎娶之礼去了,所以,我不必担心她再找借口来拦阻我。

不出两个时辰,就出了京城长安,随行大臣跪在我面前劝诫:“陛下,可以了,请回宫吧。长公主会领情的。”

我不理,继续跟着队伍朝前走。

此后,出了冯翊奔北地,又离了上郡奔西河,一直到朔方。

连续进行了几月的旅程,此时前来劝说的大臣理所当然也就更多了,“陛下,国事繁忙,宫里边很多事情等着您处理呢。”

我知道他们说得在理,可惜他们不明白,他们现在面对的是一个失去理智、处在崩溃边缘的帝王。

“国家每年发那么多俸禄养了一大群人,现在不正好是他们表现的机会吗?如果离了朕,他们就办不成事,那朕何必花那么多银两白白养着他们?!”

丢下这番半激将半恐吓的话,我执意继续追随她的步伐前行。

深秋。

送亲队伍到达了五原。这里已靠近大汉和匈奴的疆界。

她一反常态地挑起马车窗帘,数次和我对视。

她和我一样清楚,过了这最后的一道关卡,一切就在匈奴的掌控之下了。也意味着我们真正诀别的时刻到来。

队伍在附近的驿馆里安顿好之后,天幕就黑了。一轮明月缓缓出现在天幕上。

对花情脉脉,望月步徐徐。

一如我最初遇见她的那个晚上。

我知道,这是属于我们最后的夜晚。

所以,我绝不能让它浪费掉。我要好好和她共度这最后的时光。

这个时节边塞的夜晚已经是寒风飒飒,她在公主的华裳之外披上一袭洁白狐裘,怀里还抱着一把琵琶。

屏退侍卫和宫女,临时搭建的行宫内没有以往宫殿内那般铺陈的摆设,一眼望去,空荡荡的空间内就剩下我和她。

这样才好,我的眼中只有她,她的眼中亦只有我。

“可以陪我喝一杯么?”

我倒出一杯琼酿朝她递过去,然后率先仰头连喝数杯。

“好酒!”

她没有任何犹豫地拿起杯子喝了下去,并连连赞叹酒味香醇。我知她是在竭力冲淡别离的气氛,也配合地抚掌大笑:“那就再喝一杯?”

她一连陪我喝下三杯,脸上开始涌现醉人的红晕。灯光下看去,如朝霞流霰,娇美不可言。

我又控制不住地失态,竟看得痴了。

她浑然未觉,将琵琶置放在双膝上,试拨几弦,缓缓开始弹唱起来:

千年寻觅,旧梦依稀;

信手低眉弹,心中无限事;

离别后,无处寄相思。

情哽咽,后会何时节?

想他日,遥对明月春风,恨应同。

她唱的是一首我从未听过的曲子,虽然有几处调不成调,腔亦哽咽,我听了却觉得前所未有的消魂不已!

这歌唱尽了我心中所思所感,仿佛灵魂在悄然间完美共融。

到后面她唱得越发动容,我亦听得如痴如醉。

耳边眼前,浅浅月色伊人琵琶和。不知身在何处。

梦牵绊,不愿醒来,情奈何。

「落雁」

“跟我走吧!”

驿馆里最后共度的那晚,他不停地饮酒,到后面似乎醉了,突然脱口而出这句话来。

我继续弹着琵琶,选择暂时性地失聪。

有些话,我宁愿我听不到;听到了,也只能徒增烦恼。

“我们可以去任何地方,我宁愿不要这天下!好不好?”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醉意朦胧的眸子里满是恳求。

这一刻的他,神情中哪里还有半分帝王的影子?只是一个卑微的、渴望得到爱的男子而已。

我心疼地想抚平他眉间的结,但半途却又猛地缩回手来。我不能,不能让之前所有的努力功亏一篑。

主意拿定之后,我听到了自己大义凛然的声音:“请皇上放心,臣妹一定不辱使命,让匈奴和大汉永修静好。”

他定定注视我良久,最后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不再多说什么,转身背对我,凝视窗外出神。

而我因为连月来的车马劳顿,不知不觉依靠在一旁睡着了。

次日清晨醒来的时候,讶然发现自己是在他的怀抱里。难怪睡梦里觉得冷的时候却突然温暖起来。

原来竟是他在用体温温暖我。

我凝视他密布血丝的双眼,猜测有可能是宿醉的原因,但也不排除是因为照顾我而彻夜未眠。

内心的滋味一时间复杂到连自己都分辨不清。

却只能相对无言。

荒原上的风寂寞而苍凉。

送亲的队伍冗长而悲伤。

庞大的队伍在这里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继续护送我入塞,一部分留下跟随皇帝回京。

“总有一天,我会在这里等着你回来!回到我身边!”我不知道这是一个约定,还是他的承诺。

但无论是什么,都改变不了现在正在发生的事实。

“请长公主起程。”送亲使下令之后,入塞的队伍朝着茫茫草原进发。

马长嘶,前蹄高高腾空。

霎时间尘土蔽日。

连马也知道此去路途辽远,归来无期吗?何况人呢?

没了刚出长安时的锣鼓喧天,此刻的仪仗规模已大不如前。

我知道,只要再继续往前走一段,就定会有匈奴的迎亲卫队前来会合,但心情依然直直地低落下去。

从此,将远离了最最珍贵的一切。

父母,兄弟,故土,家园,此后,只怕再难有再见之日。

但我始终不曾回头。

不回望,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我不能让他看到,那些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我眼中悄然汇集成河流的泪滴。

“喂,快看,那只大雁怎么了?”

“好像要掉下来了!”

队伍中突然一阵骚乱,我亦抬头看去,只见原本在天空盘旋的一只大雁,不知为何竟直直从空中跌落下来。

划下一道半圆的弧线,掉到了队伍的后方。

当我终于忍不住回头去望时,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他竟不顾国君之尊,下马亲自将那只雁捡起。

一瞬间,我浑然不知他是在怜那失魂的落雁,还是在借此宣泄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想我大概永远没机会问他了。

「匠人」

为了游牧方便,匈奴从贵族到庶民,都是住在兽皮缝制或者粗布搭建的帐篷之内。目送送亲队伍消失在大漠深处,我作了一个决定,要在片瓦都不曾见的草原上,为心爱的女子筑起一座行宫。

我命人选了上好的素瓦,连日几乎不眠不休在部分瓦当上刻下字迹。

连宫殿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兰泽宫。

兰林。

兰泽。

越过重重阻隔,我要我们各自住的宫殿,都是绝无仅有的般配。

然后,我招来了心里痛恨却不能杀之而后快的人——毛延寿。

“皇上精神不大好,似乎龙体欠安?是因为思念长公主吗?”他的态度还是那么不卑不亢,虽然是问安,听在我耳朵里却充满讽刺意味。

“还不是因为你!”我劈手将拿着的水壶对他摔过去,“如果不是因为答应了她,我一定把你杀了!”

“臣惶恐。”他虽然嘴上那么说,神色却淡定如常。

“哼!”我冷冷扫他一眼,“你不要得意,我绝不会这么白饶了你!”

就在返回时的归程中,我下旨册封毛延寿为汉使,遣他前往匈奴,代表我前去完成一项温柔而执着的使命。

回到长安汉宫后,我将年号改为竟宁。

然后,搬进了兰林。

这是她曾住过的宫殿,里面的一物一事,似乎都还残留着她的气息。

我将自己置身在一个不愿醒来的梦里,每日里除了照料她留下的那些兰花,就是久久端详着毛延寿为她画的第一幅画像发怔。

每每闭上眼,仿佛她依旧还在眼前。

睡后呼吸中充盈兰花之香,恨不得让她夜夜来入梦。

大臣们都在背后议论,一国之君已经快变成比御花园匠人还要专业的花匠。在精心策划的一轮一轮的劝说失效后,他们改变了策略,从各地进献了一大批美女试图转移我的视线。

我却再次让他们失望了:“有美如云,却只有一个王昭君,是我心之所念;天下虽大,惟塞外方寸之地,是我心之所往。”

我再未临幸过任何宫妃,在思念中度日如年。有时昏昏沉沉,仿佛她的影子还在眼前,伸手去揽却成空。渐渐地,饮食开始减少,精神也一天不如一天了。

整个大汉的天空,陷入了一片恐慌之中。

「兰泽」

不知不觉到达匈奴已两月有余了,我竟然再次见到了毛延寿。

他已是大汉的使者,奉命给我带来了汉天子的礼物和信笺。

同来的还有一大批汉朝工匠。

“皇上说允诺过公主,所以没有杀我,并要我充当这个使者的苦差以示惩罚。”毛延寿曾经这样对我解释,“不过,这对我来说,是份再适合不过的美差。”

我淡淡一笑,并不避开他,打开了信笺。帝王的情书比世间任何男子的还要缠绵悱恻,只因他广有四海,可唯独收留不了自己心爱之人。

当毛延寿指着其中的一些瓦当告诉我,它们上面都有皇帝亲自刻录的文字时,我将信将疑地将那百多片瓦当上的字连接起来,赫然发觉竟是一首《邶风·燕燕》: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

之子于归,远于将之。

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

之子于归,远送于南。

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

终温且惠,淑慎其身。

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我喃喃地念着诗句,仿佛回到了送别的最后那天,突然再也不能克制自己的情感,握着瓦当的手瑟瑟发抖起来……

毛延寿监督着工匠们日夜赶工,半月之内就砌成了一座宫殿——兰泽宫。

我搬进去的第一夜,草原上举行了隆重的庆祝典仪。

同时,也是为汉使饯行。任务既已完成,毛延寿必须尽快回去复命。

呼韩邪心地豪迈爽朗,看着巧夺天工的宫殿赞叹不已。认为汉帝这个体贴的举动可以大大慰藉我远嫁匈奴的思乡情,非常诚挚地告诉毛延寿:“大汉的长公主现在是我的宁胡阏氏,体贴我的阏氏就是给我最珍贵的礼物。请使者将这番话带回汉朝,只要有我呼韩邪在一日,匈奴和大汉就会亲如兄弟!”

宴会结束之后,我单独召见毛延寿。

“这些东西很重要,务必不要弄丢了。”我将一封长信还有一件特别的礼物交到他手里,殷殷嘱咐他。

“公主,你要保重。”毛延寿望着我,眼底的感情复杂难明。

“他,好吗?”我迟疑良久,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公主是指哪方面呢?”

“全部。”

虽然我尽力克制,但话语中还是清晰地有颤音。

毛延寿略微思索了一下,直视我的目光回复道:“我还是对公主说实话吧。皇上在刻完那些字之后就一直精神不大好,大约是劳累过度。”

“哦。”我强自压制心神,不令自己露出破绽,“他干嘛要亲自去做那样的粗活?吩咐工匠们做就可以了。大臣们就任由他这样吗?”

“不是。”毛延寿摇头,发出轻轻的叹息,“大臣都劝过了。有些老臣甚至当面责骂他快变成了泥瓦匠人,堂堂大汉天子竟做这种在瓦当上刻字的卑微举动。可他一点不生气,只反驳说,为了自己喜欢的人,做再下贱的举动都不会觉得卑微。他根本不把那些臣子放在眼里,继续我行我素。”

“他,真的那么说吗?”我念着这个词,有些发怔。

心内突然不知是喜是悲,只觉得涩涩的难受。

“请公主不必太担心,皇上见到这次的回信,一定龙颜大悦。”毛延寿见我抑郁不乐的模样,似乎后悔刚才不该太坦白告诉我全部真实情形,但又无法收回说过的话,只好如此出言宽慰我。

“好,你出去吧。路上多保重。”

我对毛延寿挥挥手,然后仰头久久注视头顶层层叠叠的瓦当,似乎想从中找出那个熟悉的影子来。

「于归」

所有人都以为我时日无多,可是,我竟然在病榻上缠绵了两月有余。

只因我还有心愿未了。

如果不能在死前再见到她,那么,能够收到关于她的一言半语也好。

终于让我等到了。

“她好吗?喜欢这次的礼物吗?还有,她有没有回信给我?”

兰林殿上,我穿上久已搁置的龙袍,以一种突然爆发的饱满精神迎接毛延寿,一见面就迫不及待地丢出一串问题。

“公主很好。现在已顺利住进兰泽宫里,这是她给皇上的回信。”

毛延寿也不敢耽搁,回答得利落干脆。

然后我惊喜地发现,除了信之外,还有一份精心包裹的礼物。

“是什么?”我忍不住问道。

“皇上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对。”我感觉自己是高兴得糊涂了,连忙先将信放置一旁,兴冲冲地去揭开包裹。

但是当礼物的真面目呈现在我面前时,之前的喜悦开始一点点减退:“怎么是一片瓦当?”

毛延寿似乎也很意外,凑过来一起看了看,突然指着那片瓦当道:“这里有字!”

我仔细看去,发现那些字不是我刻上去的,而且除了字外还有一朵兰花。

而一旁的毛延寿已经将那些字念了出来:“君心我心,日月共鸣。”

“君心我心,日月共鸣?”我慢慢咀嚼着话里的意思,难以言说的欣喜如波浪般从内心深处涌起……

瓦当的正面,是我刻的“于归”二字。我相信她选择有这二字的瓦当绝不是偶然,必定含有某种寓意。

“你退下吧。我要看信了。”

“是。”

待毛延寿走了之后,我立即拿起那封信看了起来:

秋木萋萋,其叶萎黄。

有鸟处山,集于苞桑。

养育羽毛,形容生光。

既得生云,上游曲房。

离宫绝旷,身体摧藏。

志念抑沉,不得颉颃。

虽得委食,心有彷徨。

我独伊何,来往变常。

翩翩之燕,远集西羌。

高山峨峨,河水泱泱。

父兮母兮,道里悠长。

呜呼哀哉,忧心恻伤。

当读到最后几句时,我的眼眶已发热胀疼……

我笃定地觉得,她虽然写的是思念故国,但其中定然也包含了对我的想念。只是出于种种原因她不便直接传递这样的情感而已。

次日,我再次召见了毛延寿,竟意外地从他口中得到了另外一个消息,呼韩邪偶感风寒,身体状况欠佳。

“皇上,您有什么打算?”他目光灼灼地询问我。

“呵呵。”我自然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我早就看出他和我有一样的心思,但我不会直接挑明,只是振奋地宣布,“从明日起,恢复上朝!”

这样说的时候,我的内心充满幸福,仿佛失去的东西,不久的将来就能重新夺回。

几天后,毛延寿再次踏上出使的征程。

「残月」

在某次打猎回来后,呼韩邪一睡未醒。

风尘仆仆地来到匈奴的毛延寿刚好赶上了参加单于的葬礼。

过后几天,在只有我们两人的僻静处,当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手里有汉天子的密函,只待我满丧期后,他就会带我回长安,重入汉宫。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却并没有表露出他期待中的丝毫喜悦。

“难道公主不想回大汉吗?”

面对毛延寿的疑问,我只好对他和盘托出了这几天来一直令我倍受煎熬的一件事。

原来依照匈奴“父死子受”的风俗,现在呼韩邪的长子雕陶莫皋继承了单于的职位,依照匈奴的礼俗,我即将成为雕陶莫皋的妻子。

“什么?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事?我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毛延寿震惊之余,也大大地震怒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发怒的样子。双拳紧握,扬眉怒目,一扫往常斯文俊秀的神态。

“雕陶莫皋已经找我专门谈过这件事。”接下来的话更加难以启齿,但我又不得不说,“他看出我有返汉的意图,斩钉截铁地说绝对不会同意让我归汉。”

“他敢!”

毛延寿经常出使匈奴,以前和雕陶莫皋有过往来,此刻他也顾不上考虑什么交情了,一副拼命的架势就要马上冲去找雕陶莫皋算账。

我拦阻不及,只得任由他去。

另外也许在我的内心深处,也在期盼着事情能出现转机。

但我终究放不下心,迟了片刻便尾随而去。

隔着数丈远的距离,我就隐约听到新单于的帐篷内传来阵阵争吵之声。

我蹑手蹑脚地靠过去,找到一个隐秘处悄悄将帐篷扯开一条小缝,注视里面正在发生的情形。

毛延寿手握使节,正气愤地责问着对面的人影:“这太荒唐了!公主从小受我们大汉的礼仪规范熏陶,如果强迫她接受这样的事,她会生不如死!”

“入乡随俗,这也是你们汉人的道理。何况你又不是公主,怎么知道公主的想法?”接下来说话的是雕陶莫皋,他的声音像极了大漠的雄鹰,宏亮强硬,中气十足。

“哼!你们这样根本是侮辱公主!也是蔑视大汉的尊严!我绝对不会同意你这么做!”啪的一声,毛延寿拿手里的使节狠狠击打雕陶莫皋跟前的书案,全然忘记了使节是使者丢了性命也不能失去的重要标识物。

“这是我们匈奴的事,不需要你同意!”雕陶莫皋也提高了声音。

“你分明是对公主心存幻想!我没想到你这么卑鄙!我是不会让你得逞的!”

“你口口声声公主公主,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也喜欢她!”

帐内的争吵越演越烈,但我没料到雕陶莫皋会这么直接地揭穿毛延寿的隐秘,不由怔住了。

我回到兰泽宫不久,毛延寿也随后返回。

打量了一下他惨然的神色,我已然明了在我离开后他还是没能成功劝说雕陶莫皋,事情已成定局。

“公主,不如我们收拾东西连夜逃走吧!”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锁着眉头思索很久,突然提出这个大胆的建议。

“逃走?”我黯然一笑,“这里离汉朝边境有多远你不是不知道,没有单于的放行指令,我们根本不可能走出大漠,走出草原。”

“那总比在这里坐以待毙的好!”说完他就立即开始动手帮我收拾行李,但我制止了他的举动,“不必了。我会留下来。”

“为什么?”听到我说要留下来,毛延寿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望着我,脸色涨得通红,“你不会是看上了雕陶莫皋那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吧?所以对皇上变心了?”

啪——

我怒极,朝他脸上一掌挥去。这是我第一次对他动粗,因为他竟这样口不择言地不怕伤害到我。

“公主?”两行清泪沿着他的眼角蜿蜒而下,随即他双膝跪地:“臣不是有意要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只不过一时情急……”

“我明白。刚才我也是一时气过头了。”

冷静下来后,我望着他脸上清晰的掌印,不免又心疼起来,急急上前搀扶起他,说出了刚才在帐篷外偷听来的话:“你也知道,于公,如果雕陶莫皋让我离开匈奴,就会让一些人抓到把柄,耻笑他说他不配继承单于位置;于私,自从他第一眼见到我,就已经对我种下情根,那时他碍于我是他父亲的阏氏,只能隐藏内心的情感;现在有了名正言顺的机会,他会舍得放手吗?”

“原来你听到了我们的谈话?”毛延寿恍然大悟,我点点头。

“所以,一旦你携我逃走,以雕陶莫皋的个性,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大汉和匈奴就很可能再起争端,那我之前所做的牺牲和努力,岂不就全部都白费了?”

“公主!”毛延寿死死地抱住我双膝,神情既伤又痛,“为了大汉,您失去了很多!很多!”

“这是我该走的路。”我只能这样安慰他,却也克制不住心下沧然。

然后,我把头上的珠钗拔下,要他带回去还给皇上。

从此以后,但愿他能忘记我。

如果牺牲我一个人的幸福,能够换来大汉边境的安宁,一切就都值得了。

「逝鸟」

“陛下,毛延寿求见。”

将扩大再建的兰林殿巡视一番后,我正准备休憩的当口,近侍来报,出使匈奴的使者回来了。

“宣!”

我兴奋地从榻上一跃而起,甚至来不及整理好朝服,就急急忙忙赶往外殿。

此时的我,满心欢喜地等待他会携某人一同归来。

数日前,我就得到快报,呼韩邪单于离崩的消息,令我觉得自己离梦想已经越来越近了。

我一直渴望的父皇与母后那般的旷世爱情,似乎触手可及。

但上天往往就是喜欢捉弄人。

当我听到毛延寿说出“父死子受”四个字时,胸口顿时如遭雷击。

“你确定没弄错?!匈奴竟然有这样的恶俗?!简直太荒唐了!”被绝望加愤怒冲击着,我怒不可遏地将手里的物事狠狠朝玉砖上掼去!

“公主她……不久后将成为下一任单于之妻。”毛延寿痛苦地挣扎着对我说出这句话,泫然欲泣。

“雕陶莫皋!”我恶狠狠地吐出这个名字,“我定会要你好看!”随即一甩袖子直奔御书房而去。

毛延寿随后紧跟而来,当发现我是在拟旨要对匈奴开战,他立即慌张地在我面前跪下了:“皇上!不可以这么做!绝对不可以!”

“为什么?为什么不可以?!即使要流光我体内的血,我也要先让雕陶莫皋血溅四壁!”我拿起玉玺就要在后面盖印,却被他一把夺下:“如果您这样做,就浪费了公主的一片心了!”

“你什么意思?”我瞪他,“难道她爱上了那个匈奴小子吗?”

“当时我也对公主说过这样的话,她打了我一巴掌。”

“什么?”我疑惑地把圣旨丢到一旁,逼问他道,“你说清楚!”

“当时我和雕陶莫皋商议没有成功,曾提议过带公主逃回来,却被公主拒绝了。我在情急之下质问她是不是喜欢上雕陶莫皋……”毛延寿顿了顿继续往下说,“然而事情不是这样的!早在公主入匈奴时,雕陶莫皋第一次见到公主,就对公主种下了情根,那时他碍于父亲的关系只能隐藏爱意,现在有了名正言顺的机会,他自然不舍得放手;然而,就算雕陶莫皋肯忍痛割爱,让我带公主离开匈奴,这样一来就会让一些族人抓到把柄,耻笑他说他不配继承单于的位置。如果因此引起匈奴内部新一轮的权力争夺,到时边境极可能发生新的动荡。那么,公主之前所付出的努力,不就等于白费了吗?”

然后他捡起地上那道圣旨递到我面前:“该说的臣都说了,现在皇上还要继续和匈奴开战吗?”

“不战,朕对不起她;战,朕也会辜负了她;到底要朕怎么办?”急怒攻心,头脑突然一阵晕眩,我浑身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皇上……”毛延寿担忧地想过来搀扶我,我朝他挥挥手,示意自己没事,一个人转身朝宫殿更深处走去。

我要好好地,好好地,一个人静一静。

一连数晚,我都在黑暗中想象她的样子。

那幅画在我无数次的眼神抚摩中渐渐淡了轮廓,我令毛延寿拿去重新临摹一份。将来,我要让画像随我入葬帝陵。

我知道,这一生,我都等不回她了。

只有让她的画像永远地陪着我。

偶尔精神好些的时候,我就会恢复花匠生活,去看看她留下的兰花。很奇怪,无论我怎么用心地伺弄它们,浇水,除草,但在她走后,那些花就再没开放过。总是似败非败的样子。

连花也是这般执拗的么?

我苦笑地想。

有时候我也会怀疑。

我从来就没有从她口中得到过那个我想要的答案,直到现在,我才渐渐明白,原来那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她才是可以和我一起,创造一个属于我们的帝国神话的人。

我们之间的爱,更胜过父皇母后。它跨越了二人世界,变成了凌驾一切之上的大爱。

金风玉露,即使不相逢,依然心有灵犀,千里情牵。

我深信千秋万载之后,我和她的故事,我们彼此都一定会青史留名。

这也是我,唯一可以值得宽慰的了。

一天午后,我依在龙椅上,恍惚觉得周围的兰花都开了。

鼻息间阵阵熟悉的芳香,然后,做了一个甜蜜的梦。

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鸟,追随在另外一只身后,一起飞向北方……

我看见了无垠大漠,看见了茫茫草原,然后,我还看见了她,在月光下弹着琵琶。

我朝她飞去,慢慢地,她的影子淡了,重新出现在我眼前时竟变成了一只鸟。我惊喜地认出,它曾在我梦里,停在汉宫玉阶之上。

我看着变成鸟的她,以及她瞳孔中同样是鸟的自己,不由微笑起来,我们自由了……

从此,自由地,比翼飞翔。

我愿沉浸在这样的梦里。

不再醒来。

「望南」

日子,就那么波澜不惊地过下去。

每当我的身影出现在草原上,总能听到那些膜拜欢呼的声音“宁胡阏氏,护国安宁”。

偶尔,我会忍不住骄傲地想,如果我留在汉宫做一个帝王的女人,我得到的,大概就是或短暂、或单薄的宠爱而已。而现在,我不仅在世间最尊贵的男子心里埋下了一粒最遗憾、最痛心的种子,我还得到了数万倍人的尊敬和爱戴。

但这样的骄傲,在得到他的死讯时,我才发觉竟是多么的不堪一击。

一日,雕陶莫皋急匆匆来见我,屏退左右,紧张地注视我一会儿后突然说出:“汉帝崩了。”

哐——

我手中的茶盏跌到地上摔个粉碎。

“这次我没有欺瞒阏氏,大汉新帝数月前就已经登基。”

然而就是这话令我起了疑心。自毛延寿归汉后,雕陶莫皋始终未曾对我真正放心,日常总是派人暗中跟随着,怕我逃走。

在这一点上,他可比他的父亲呼韩邪差远了。他不知道这么做,只会让我的心离得越快越远。

“哦。”我恢复镇定淡淡地回应,只当这是他又一个试探我的方式,不惊不怒。

“阏氏?”雕陶莫皋似乎很是惊讶于我的淡定。

“我知道了。”我冷冷扫他一眼,他的脸虽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

然后我不再理他,将脸转向窗外,眼前渐渐浮现出许多的画面来。

有对月感叹的背影、落湖狼狈的身形、兰林任性的样子,以及静静痴望我的眸子、出塞时捡落雁的姿势,难道就是他留给我的最后记忆吗?

我不相信。

我要亲自听毛延寿对我说。

可是,在我日复一日的渴盼中,他却始终音讯渺茫。

我渐渐开始觉得,雕陶莫皋的话是一个善意的谎言。

新帝登基,毛延寿这位使臣,应该会带消息来给我。为什么连他也不见了呢?

我不能不联想到,帝王身边日日有珠翠环绕,夜夜有新人鉴赏,于是对于鸿雁传书的时光,到底还是厌倦了。

正当我准备选择将一切遗忘的时候,侍女前来禀告,一个可疑的刺客拿着玄铁珠钗要求见我。

我没想到以这种莫名奇诡方式出现的人,居然就是毛延寿。

“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如果不是有珠钗为证,我几乎要怀疑面前的人是冒充的。

一身破烂的乞丐装扮,面容沧桑,除了那双眼睛里的熠熠光辉,昔日的清秀俊朗一丝不剩。

“能够活着再见到公主,就已经是万幸!”毛延寿激动不已,久久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在交谈中我才得知,原来他被新帝流放,而罪名居然是协同我一起蛊惑先帝。

后来好不容易找个机会逃出,一路流浪支撑到塞外来见我,却又差点被当成刺客。

“这么说,他早已在几年前就……”我没力气说下去,手扶住一侧的案桌,才能支撑着身体的平衡。

“是的,公主……”

“他真的不在了吗?”

我喃喃地念,像是平空起了飓风,在我心里,有一些东西迅速地灰飞烟灭。

当晚,我盛妆打扮,发间插着那只散发暗紫光芒的玄铁珠钗,在高高的望南台上弹起琵琶。

恍惚地回忆起多年前在皇宫湖里捞月亮的那晚,那时,满身湿漉漉的他,仿佛就在面前对我任性地要求着:“我不回去!我就要待在这儿!哪儿都不去!!”

“毛延寿,你去过清凉殿吗?”

“那里据说是皇上御用的避暑之殿,外人不能进去。”

“我进去过呢。”

我神秘地一笑,然后慢慢地闭上眼睛,朝前一跃而下。

在飞翔中,我看见身后毛延寿大惊失色的脸,以及他努力张开的手,可惜只来得及抓住我头顶的珠钗……

安静,席卷了天地。

与风,一起缠绵。

泪,滑过肌肤,凉。

心,却是笑着的。

在意识朦胧中,我朝着一直在等待我的人身边走去,牵住了他的手,微笑着告诉他,秭归的菜花开了,遍地金黄。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z8fo/vl7VIk39grYlXe40mXGNRMylUocIV4sIV0eW3b6X6RdaWm5nq8AP53aRD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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