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霭沉沉地弥漫。
四周宫殿的灯火一盏接一盏点燃,映着各处屋檐魅影重重。浓的影,淡的光,交织重叠,在玉阶上投射出层次分明的阴影。
丝竹的柔靡之音混杂了馥郁的紫檀香气,幽幽地氤氲着。据说这种香是身毒国(注:汉朝时对印度的称呼)使者进贡来的,今上闻后龙颜大悦,重赏来使。于是一时间,后宫内争相焚此香,以博圣意。
就在这样沉郁暧昧的香气中,一连几晚,我困在了同一个梦中。那阴影下看不清楚面容的人,紧紧抓住我的手,掌心微有几丝凉意,在相握瞬间隐约有紫色的光芒闪过。
这个似梦非梦的场景周而复始地上演,我竟挣脱不开。
梦里面和他十指相扣的感觉是那么清晰,甚至让我渐渐有种错觉,那不是我们第一次肢体的接触,在更早以前,就曾经有过了。
内心不是没有为这样的念头彷徨过的。
但是彷徨又有何用?我很清楚我不可能喜欢上一个连面容都没看清的男人,我也很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份,但终究还是不能完全做到心无旁骛。
我决定不再到冷宫前去。
此时的我,自然不知道这样一个决定,会由此引发另外一段公案。也间接地导致我最终踏上了历史赋予我的那条漫漫和亲之路。
命运就是这样,很多时候一个看似偶然的举动,往往牵引出许多的必然。
我依然固执地精心伺候着那数株角落里生长的幽兰。
人人都以为兰花难养,殊不知它的花期遍及一年四季,有四季兰之称。只要摸熟了兰的秉性,照顾得当,总会有开花之期。
看着它们饱吸甘露,散枝发叶,风采一日强似一日,我也倍觉欣慰。
本以为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我们这批新进宫的良家子已被帝王遗忘。但事情的发展总是那么百折千回、柳暗花明。
那日清晨,众姐妹正各自忙碌着。有的三五成群晾晒衣服,也有的互相嬉戏追逐,小黄门的身影就是在这样毫无准备的情形下出现在大家的视线中。
开始,众人都不免面露惊惶之色。
待到小黄门颁布完圣旨内容——原来是要所有新进宫的人全部集中到一个大殿去,由最优秀的宫廷画师亲自用丹青绘了容貌身材,再一一进呈御览。
这道旨意喻示着所有人都可以通过画师之笔,让皇上见到自己的美貌,而这正是所有人进宫时梦寐以求的事。
最初,大家还是不敢置信的样子,反应过来后才感动地一齐叩头大声欢呼万岁,容颜复又焕发昔日最美光彩。
“太好了!我们可以见到皇上了!”
“还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了呢!真是太意外了……”
“赶紧梳洗打扮去!”不知道是谁带头喊了这么一句,众人瞬间动作迅速地各自奔自己的房间而去。
惟独我一人静静地站在原地没有动。
“姑娘莫不是乐傻了?落到后面等下排队的时间可就长了。”前来宣旨的小黄门从我身边经过时,友善地提醒道。
我朝他微微一笑表示感激,身体却依然保持着站立的姿势:“请问公公,为什么皇上不看真人,却要画师先给我们画像呢?”
“呵呵。”年轻的小黄门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大概是皇上日理万机,没有工夫一个个召见你们,所以请画师先画下图象,到时从中挑选满意的再另行召见。”
“是这样么?”不知怎的,我竟有些不悦,眉头不经意地微微皱了皱。
小黄门显然误会了我的意思,抢着安慰起我来:“姑娘不必担心,以姑娘这般的人品姿容,一定有机会见到天子圣颜。”
“谢谢公公!”我淡然颔首,随即步履从容地离开。
我的淡漠冷静和其他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并不是我想要表现得独立特行有意为之。而是我发觉我的内心对皇帝这样的举动有说不出的失望。
我想也许我之前错了。皇帝不是我原本以为的那样,他并没有在期待什么寻找什么,他就是一个利用权力好色而滥情的帝王而已。
一切美好的想象都在日益加深的了解中分崩离析。
我是最后走到画师面前的那一个。
当我波澜不惊甚至带着一丝冷淡走进那富丽堂皇的画室中时,我能察觉到画师那两道灼灼的目光中瞬间迸发的惊艳、赞叹,隐约还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惋惜一闪而过。
“可以开始了吗?”我不屑于搔首弄姿去摆什么姿势,挨着就近的物事坐下,只想尽快应付完事。
“噢。”画师慢慢恢复常态,对我不请自坐的举动也并没表现任何不悦,反而和颜悦色地询问我的意见,“姑娘想怎么画?或者,我可以给姑娘一点建议……”
“不必了。这样就可以。”
我说着淡淡地瞄他一眼,发现他的样貌其实也算得上清秀俊朗,也许是因为长期与丹青为伍,神情中自有一种特别的超脱之态。
见我这样说,他也不再拘泥于这个问题,专注地运用手中的画笔开始为我画像。
我不知道他的笔下是不是得到神助,一幅画像他竟然在瞬息之间已挥毫而就。
然而更令我意外的还在后面。
当他破例叫我过去看他为我画的那幅画像时,我一眼就被画中人的神采惊倒了!那种淡然飘逸,不就是我此刻最真实的写照吗?他不仅将我的容貌画得栩栩如生,连我的内心也一并描摹得如此真实,水平之高,简直令我叹为观止。
“姑娘有哪里不满意吗?”他见我怔忡的模样,眼中自信的神色开始减退。
“不!”我否决了他的猜疑,“我很满意!只是……”我犹豫起来,后面的话我还未曾想好该怎么开口。
“只是什么?姑娘随便吩咐,只要是我办得到的,一定为姑娘尽全力!”最后一句话,他是望着我的眼睛说的,言辞非常恳切。
“这件事么?你肯定是办到得的。”我故意沉吟,“就怕你没有那个胆量。”
“那姑娘未免小看人了!”画师虽然还努力保持着风范,但脸上几处激动的晕红泄了密,“姑娘尽管吩咐就是!”
“那好。”我得逞地粲然一笑,“能请画师为我重画一幅画像么?”说完我紧紧地盯住他的双眼,不漏过里面丝毫情绪的变迁。
“重画?姑娘刚才不是说……”他显然没真正弄懂我的意思,我只好补充一句:“我就是对你刚才的画太满意了,可惜它并不符合我的心意。”
“不符合心意?”料想他原本也是极玲珑的人,联想前后情形,渐渐从我的神色里猜出端倪,“难道是要我……”
“正是。”我点点头,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我知道这样做也许会给你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我也不愿意勉强你。不过,我从刚才那幅画里看出你天赋极高,所以猜测你一定有办法使我避免和人去争那第二十二的位置。”
听完我的话,画师如释重负地长呼一口气,目光重又灼灼然望着我道:“从姑娘出现的那一刻起,我就觉得你的气质态度异于众人,现在证实我果然料想得不错。”
“多谢你。”我复又坐回原处,“此后怎样,全凭先生的丹青妙手了!”
“放心吧!”画师笃定地答,后又停笔有些迟疑,“但不知道这样一来,会不会辜负了姑娘的这般绝代姿容呢?”
“这个不是你我可以说了算的。”我当然不会对他全盘托出实情——在我内心深处一个隐匿角落里隐藏的意念。
第二幅画像出来后,我觉得非常满意。虽然形容还是和我有几分相象,但眉宇间的神态和气度,已离我相去甚远。
这样的画像,我保证即使皇帝看到了也绝对不会动心。
“辛苦你了。”我说着褪下手腕上的翡翠镯子朝画师递过去,“聊表我的一点心意。”
“怎么?我以为姑娘不是俗人,怎么也做出这等大俗之事?!”画师不接我的镯子,而且勃然变色,羞怒交加,“如果我想要赏赐,只需将姑娘的第一幅画像献上,也许马上就可以得到比这多千万倍的财富!”
“是我不对。”我歉意地收回手,也明白了自己刚才的举动有多伤人心,忙陪着笑转圜,“那么等我种的那些兰花开了,一定请画师赏兰以为赔罪。”
画师这才有了喜色,旋即问我:“这画上还得注明姑娘的名字呢?”
“王嫱,字昭君。”
从画室中出来后,我尽情呼了口气,仿佛刚刚躲过一劫。
只是回去路途中,和众人簇拥着再次从那处冷宫前经过时,一个念头突兀地冒了出来,我刚才真的只是简单地出于对皇帝此番作为的失望才那样做的吗?那为什么内心隐约有种说不出的惶惑呢?
直到回到住处后,冷宫前那对月感慨的背影依然在我的脑海里萦绕不去……
未央宫。
门扉上有金色花纹,门面有玉饰,椽端上以璧为柱,窗为青色,殿阶为红色。殿前左为斜坡,以乘车上,右为台阶,供人拾级。黄金制作的壁围,间以珍奇的玉石,清风袭来,发出玲珑的声响。
然而,即使置身在这样奢华到以香木作梁柱的宫殿中,前后左右皆有随从宫女围绕,一呼百应,我却分明感觉到一种越来越深切的寂寞和无奈。
自从那晚牵住那只手之后,我就产生了一个清晰的念头,我再也不想放开那只手和它的主人。
我有种预感,她就是我一直在期待的那个人。
是能够和我一起创造一段可以和“故剑情深”媲美的旷世爱恋的人!
当我在月光下听见她的声音,然后看清那张脸,沉寂多年的心突然间重拾了喜悦和哀伤,不再空茫。
接下来的几个晚上,我夜夜到冷宫那里去守侯,却一次也没等到“她”!
在此之前,我从来都未曾想过,有一天我竟然会重蹈父皇当年覆辙,因为太过思念一个人而伤神得连饭都吃不下。
心神恍惚之下,我拒绝接见外臣,也不许内侍在我跟前伺候,一个人静静地躲在宣室中纠结着有关她的一切。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是哪宫的人,但看她的气质和神态,更可能是新进宫的待选之人。
只是皇宫那么大,我不可能把所有宫女都一一召到御前面见。一来我没那么多时间和闲情可支配,二来我怕这样会毁坏了我珍视的那份感觉。到时大殿上赤裸裸地将彼此的身份暴露无疑,原本的美好也许就会被破坏殆尽了。
思前想后,我终于有了主意。
我先是命近侍下了一道圣旨,随后再召来宫廷画师毛延寿。
一般的画师可以将人画得惟妙惟肖,但要形神兼备,就非他不可。毛延寿是宫廷中最出色的丹青圣手,能将一切有形的无形的东西都画得传神。
我吩咐他将所有新进宫的那批宫女全都画像,并在旁边加注姓名。他泰然地领旨而去,并没有表现出丝毫诚惶诚恐的样子。而这,正是我特别青睐他的另外一个原因。
不媚权贵,不溜须拍马,这样的臣子,实属难得。
等他的工作完成,到时我要做的,就是遍览画像,从里面找出“她”来。一旦知晓她的名字,要找到她就比较容易了。而以后该怎么继续,我心中自然已有了定论。
我不会那么快对“她”公布我的身份,而要一步步地接近“她”,获得她的真心。
可是,我没有想到的是,就是这样一个我自以为很明智的决定,却最终造成了一个终身难以挽回的遗憾。
三日后,所有的画像被内侍小心翼翼地一张张呈献到我面前,我久久凝视,却自始至终没有发现“她”的身影。
刚画完像的开始几天,大家都还对未来很期待。很多人眼巴巴地翘首期盼着某天黄昏时从宫内传来一道圣旨,然后风风光光地接自己进宫面圣。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份急切的心情慢慢地在等待中冷却下去。
不久,有关系的一些人终于从内廷打探到可靠消息,据说这批新选进宫的人中,竟没有一人得到了皇帝的召见。假使之前还有几个未死心的,在得到这个信息后也完全绝望了。
我们这批人中,容貌佼佼者大有人在,体态风流者也大有人在,居然没一人被皇帝看入眼中,于是彼此都只能自叹命薄。
我却对整件事的发展很疑惑。先是大张旗鼓地画像,最后却又无一人得幸,事情的发展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我很努力地想找出其中隐藏的端倪,但苦于没有头绪。困惑之余,心里不免有个荒诞的念头:难不成是帝王突然改了心性么?
估摸着兰花开放之期已近,我放下一切杂事,整日寸步不离地守候着。
没料想那日竟昏沉沉在那里倚靠花丛睡着了。
等到悠悠醒转之际,满鼻息的花香弥漫。触目所及之处赫然有一人,素衣长袍,正在对景挥笔。
“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有数秒的迟钝,为自己此刻明显有些放荡的行径被发现而汗颜。
“醒来了么?”画师微笑着走近,将刚刚完结的画递到我跟前,“请昭君姑娘看看,画得可还衬景吧?”
我只瞄了一眼就脸色大变!
刚刚盛开的兰花竞相吐露芬芳,有的则含苞待放,一美人和衣侧卧旁边,青丝顺着香肩缭绕而下,眉梢眼角尽是迤逦意境,说不出的清丽艳美。
“好一个,倾国绝色!”画师正抚掌而呼,却在发觉我撕画的举止后讶然止住,“啊——昭君姑娘不喜欢?”
“不是不喜欢。而是不能喜欢!”我一面将那撕坏的画丢到泥土之中掩埋起来,一面暗中松了口气,“还好来的人是你。如若是旁人,王嫱今天也许难逃大劫。”
“我闻花香而来,正好赴姑娘赏花之约。待到达这里见姑娘正在熟睡,因不忍心惊扰,故而作画,并无他意。”画师也连忙解释。
“我该怎么称呼你呢?”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他的姓名,无论是出于礼仪还是称呼的方便我都应该马上询问。
“毛延寿。”他淡淡地笑了,一并爽快地报了职位,“目前是宫廷御用画师。”
“哦。”我点点头,邀请他走近,然后指着近前的一株兰花对他说,“画师可以随意画花,但画人则不可。”
“是我一时冲动,请王嫱姑娘莫怪。”毛延寿脸色绯红、惭愧不已,“如果这幅画被有心之人看到,不只是我难逃秽乱宫廷的罪名,也一并连累了姑娘的清誉。那就真是罪过了。”
我制止他继续往下说:“这些客套话就不必多说了,我们还是赏花罢。”
“说得是说得是!”毛延寿频频点头,没料这个动作却导致他怀里的一个物事渐渐跌落出来,在它落地之前,我眼明手快地一把抓到手中。
“这是什么?藏得如此隐秘?”我原本是随口开个玩笑,可毛延寿的神情瞬间大变,惶惶然急得欲过来抢却又不敢。
“咦?”
等我看清手里拿着的赫然就是他上次在画室内为我作的第一幅画像后,我也默然无语了。
一时间,陷入尴尬的静默。
“对不起。未经过你的允许就把画像私藏起来,我只是,我只是……”毛延寿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我自然也不是愚钝之人,从他躲闪的神色和言辞之中,瞬间恍然大悟了他的心意。
不过,我没有揭穿他。也没有必要揭穿。
“好吧,花也赏得差不多了,在这里逗留太久恐怕会引人注意。我先回去了,你请自便。”我淡然地对他说,然后转身离去。不理会身后他感激的目光。
兰花开了又谢,日子匆匆如流水般逝去。
时光流转,我已经对最初进宫时那个一厢情愿的“理想”泰然处之。进宫至今,连皇帝的真颜始终无缘得见,又何谈其他呢?
偶尔,我也会忍不住去冷宫前徘徊,可惜却再也没有见到那人。
这天,我和另外一位宫女按照主事女吏的吩咐去别殿送了东西返回,路过一处宫殿前迎面碰到一个奇怪的人。
说他奇怪,一方面是他与众不同的服饰打扮,另外一方面是他明显与宫内男人不同的面容肤色。
黝黑的古铜色,一望而知必定是久经风霜之人。只那双眼睛,锐利夺目,光芒闪耀,不容人忽视。
“请问,请问……”他似乎已被困在这里许久,及至见到有人出现,过于激动,一时竟然有些结巴起来。
“你是不是迷路了?这里是后宫,万一你被人发现,多有不便。”我主动帮他解难,“告诉我你要去哪里,我也许可以帮忙。”
“我要去……”他说到一半猛地顿住,一拍脑袋大叫起来,“糟了!我不记得了!”
“呵呵。”我被他率真的举动逗笑,同时也意识到他的口音并不纯正,心下猜测他大概是外族使臣,“那么这样好了,你从这个出口一直往前走,过三个殿堂就出了后宫。到时遇见人,再请他带你去找专门接待外来使者的大臣就可以了。”
“多谢!”那人临去前复又回头,问我,“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见我迟疑,于是带笑解释道,“这样日后有机会也好报答姑娘。”
“不用了,举手之劳而已。”我并不打算告诉他,可是一旁同伴却心直口快,“这人倒有意思!刚才还结巴得很,问起人家的名字来倒利索了!看你也不像是坏人,就告诉你吧,这位姑娘的名字是——王嫱。”
“哦。王嫱?我记住了!”
那人仿佛得了什么珍贵信息一般爽朗地大笑起来,却在经过我身侧时刻意压低了声音:“美丽的姑娘,等着我,我会带你离开这里。”然后,他极神秘地朝我眨眨眼睛,留下一地笑声走远了。
“他刚才悄悄和你说了什么?”回去的路上,同伴好奇地询问。
我摇摇头,没有回答。
对这件偶然发生的事,只当它是一个平常不过的小插曲,我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我从不怀疑大汉朝依然是当今世界一流的强国。
坐拥大片广袤富裕的疆域,大量勤劳忠诚的子民,我唯一的缺憾,是缺少了一批可以倚重的军事人才。当年我的先祖汉武帝,正是因为有了霍去病、卫青这批能征善战的大将,才能发出“犯我大汉者,虽远必诛”的豪言壮语。
然而历史是不断前进的,局势也变化莫测。
曾几何时被大汉追赶出漠北之地苟延残喘的匈奴,悄无声息地又迅速壮大了,并在某一天卷土重来。
在我前往大殿接受匈奴使者觐见的同时,我也接到了边境大兵压境的奏报。
“先礼后兵?”看来这一次,这群游牧民族显然学乖了,这也算是他们在无数失败的斗争中吸取的教训吧。
金壁辉煌的大殿。
我坦然地端坐在龙椅上接受众臣跪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整齐高亢的呼喊越过金銮殿的碧瓦红墙,响彻云霄。
“众卿平身。”我听见自己不怒自威的声音,同样穿透力极强。
“启奏陛下,匈奴使者求见。”丞相匡衡必恭必敬地出列,趋前一步向我请示。
“是奉哪位单于之命?”我依稀记得多年前匈奴五单于争夺内斗,最后剩下两位单于的势力较大,互相对峙。
“是奉呼韩邪单于的命令。”匡衡接着解释道,“郅支单于被迫远走西迁,如今大漠已尽在呼韩邪掌握之下。”
呼韩邪?原来是他。我暗暗思忖起与此人有关的一切:五凤二年秋,击败右地屠耆单于;四年夏,被其兄郅支单于击败;引众南近塞,遣子入汉,对汉称臣,欲借汉朝之力保全自己……
我心下有了计较,抬抬手,身侧的小黄门立即会意,使出全身力气打开高亢嘹亮的嗓门:
“圣谕:宣匈奴使者觐见——”
此刻,君臣心照不宣,要给外殿上等候的使者一个下马威。
这一招果然见效。踏入长安后一直不可一世的匈奴使者,在进入大殿中直面着大国气象和天子龙威时,终究心生怯意。
在数十双目光的注视中,他一扫之前倨傲无礼的模样,上前屈膝行礼:“外臣参见陛下!福寿永昌万万岁!”
“唔,请起……”我客气地伸手做了个虚扶的姿势,但是接下来一开口就把他逼到死角,“你是奉命前来示威的呢?还是来求和的?”
示威,我谅他也没那个胆敢说出来;
求和,则立场就马上矮下去一大截。
“这个,这个……”使者没料到我会来这一手,目光惊疑不定,不时瞟向身后的随从。
我一直在密切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此时忍不住有几分得意:被我猜中了么?真正的主角另有其人!
从刚才他们二人进门开始,我就已经注意到那个站在使臣身后一身随从打扮却气宇轩昂的人。一望而知他的气场明显更足,尤其是那双眼睛,傲然夺目。
此刻,我与他四目对视,最后彼此会心一笑。
“陛下英明神武,不逊先帝!”他上前一步,在群臣惊讶的目光中,对我抱拳致敬。
我微微一笑:“哈哈!单于亦风姿不减当年!如果朕没记错的话,甘露三年正月,单于曾朝见我父皇于甘泉宫。不知今日故地重游,有何感想?”
群臣也终于在我和呼韩邪一来一往的对话中弄清了大概情形,忍不住纷纷议论起来:“使者身后的随从竟然就是单于,他们在玩什么把戏?”
“陛下真是好眼力哪!我们都差点都被骗过了!”
我取得了第一回合的绝对胜利。但我知道真正的难题还在后面。
使者适时地自觉退到呼韩邪身后,接下来,是汉家天子和大漠单于斗智斗勇的时刻到了。
但谈判刚刚开始就硝烟四起,两个代表着各自立场最高利益的王者谁都不肯退让。
“今时不同往日。单于已拥有辽阔的漠北草原,可喜可贺!至于先帝当年借出的栖息之地,现在也理应归还了吧?”
“望陛下明察,匈奴的子民在那里修养生息十数年,对那片土地有着深厚感情。如果贸然要求他们离开,只恐引发民怨!”
“可既然当初说明是暂时寄居,收回也是理所当然!”
“陛下可以不顾呼韩邪一人的感受,但不能不顾数万匈奴男儿恋念故土之情!”
我明白他实际指的是正囤压在边境的那几万匈奴铁骑,不由得心下大大不快:“不必再说了!朕意已决!祖先辛苦打下的江山,朕绝对寸土不让!”言毕甩袖而去。
我是在警告他,即使我没有卫青,没有霍去病,但我血管内流着的,仍然是最高贵的汉家男儿之血。
一连几天,双方争执不下,始终没有得出一个令双方都满意的结果。
我准许呼韩邪暂居宫中,同时也赐了他一道通行令牌。一方面固然是为了显示“谈判不成情义在”的大度;另一方面,更主要的是让他领略一下皇城的威严气派,让他知道他的单于之位和我的汉家天子之尊比起来,其实还是差很远的。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几天后的宴席上。
呼韩邪在喝下我赐的御用美酒之后,突然满脸笑容地询问我:“如果我答应陛下提出的所有条件,那么陛下能不能也答应我一个条件呢?”
“那得看那个条件是什么?”虽然对于他的转变有些意外,但欣喜并没让我失去应有的冷静,“单于同意把土地归还,朕很感激。但如果单于的条件是要朕把帝位相让,那朕自然绝不可能应允!”
“呵呵。”呼韩邪哈哈大笑,“陛下真是会开玩笑。”
周围顿时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拿目光注视着他,不知道他会提出怎样苛刻的条件来。
可是他接下来的话却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并对我行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礼,单膝跪下:“请陛下割爱,恩赐一位汉家女子为妻。”
原来是求婚?
周围立时一片呼气声,大家都暗暗松了口气。
“不知道单于看上的是哪位公主?”丞相匡衡见机行事,马上殷勤地上前询问。
“在宫中偶然遇见的一位姑娘,我只知道她的名字叫王嫱。”呼韩邪念出那个名字时,眼里有缕异样的柔情涌现。
“王嫱?”
我在脑海里思索着这个名字,并无印象,而且公主也不可能姓王。
但能让铁骨铮铮的呼韩邪都化作绕指柔的女子,该不是平常人吧?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没来由地觉得一阵心慌……
“请陛下恩准。”呼韩邪依然跪在地上,神态恳切,“只要能娶到此女子为妻,臣愿终生奉陛下如兄长!”
这是高傲的单于第一次自称为臣,并许诺甘愿尊我为兄。
到底,那女子有怎样的惊人之处?
我虽然满怀疑惑,但也不能不顾及眼前局面,离座亲自扶起呼韩邪:“单于请起!既然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朕没理由不答应你。”
“谢陛下隆恩!”呼韩邪立即喜形于色,整个宴席上都传遍了他爽朗的笑声。
“传朕旨意,查询宫中名叫王嫱的女子。”我当众宣布,算是允诺了这桩婚事。
宴会结束后回到寝宫,仿佛受到什么力量牵引一般,我让近侍找出几年前为寻找某人而命画师作下的那厚厚一叠画像。
虽然尘封日久,但画中的人像依然竞相斗艳,却惟独没有曾令我日夜挂念的那个人。
随着时光的流逝,我已渐渐开始相信,有关她的一切不过是我经历的一个美好幻境而已。如同那只曾经在我梦里振翅而飞的鸟儿,虚幻而遥远。
一幅一幅地翻找下去,翻到某一处时,我突然停住不动了。瞪大眼睛看着画中人:“就是她吗?可是……并无任何独特之处。”
我对照着画像旁“王嫱,字昭君”五字,细细地看了又看。恍惚中,不知道是不是眼花的关系,竟隐约觉得她的眉目间依稀有几分似曾相识之感。
“不!不会的……”
事情不会这么巧!
我竭力回忆着冷宫前月下相遇的那张脸,明明比这画像动人千万倍!
也许单于的品味比较独特吧,不见得美貌的女子才能得人欢心。
我拿定了主意,准备在第二天进行赐封。
嫁给单于的女子,身份当然不能再是个普通的宫女,以公主之尊出嫁,对她或对呼韩邪,都算是某种意义上的补偿。
这一夜,我在辗转反侧中好不容易朦胧睡去,却奇迹般地再次和几年前的午后一样做了一个相似的梦,那只飞落汉宫玉阶之前的鸟,留给我一个眷恋的眼神,张翅欲飞……
一道突然从天而降的圣旨“奉陛下旨意,宣王嫱姑娘即刻至未央宫见驾”在我所住的宫殿中掀起了一波不小的风浪。
小黄门前脚刚一离开,众人就开始唧唧喳喳吵嚷起来——
“昭君姐姐要去见皇上了?这是真的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姐姐见到陛下,记得要帮姐妹们美言几句哦。大家在宫内共患难多年,也要有福同享呀。”
“是呀是呀。以后都靠姐姐提携了!”
听着她们嘻嘻哈哈的声音,以及不停抛过来的羡慕眼神,我却丝毫没有喜悦之感。
直觉告诉我这件事不见得是个好兆头。如果皇帝要宠幸我,不会等到几年后才突然起念,事先没有任何征兆。这种情形下,往往掩盖着某些不为人知的阴谋和目的。
但,不管前面是深渊还是峭壁,我都没有退路。
跟在带路的陈公公身后一路前行,一面听着他耐心的介绍,我才知道原来帝王的后宫远比我想象的还要大很多。
亭台楼阁,迂回长廊,一殿又一殿,间相错落。部分殿名还颇为雅致,兰林、飞翔、茞若、椒风、蕙草等,光名字就让人浮想联翩。还有其他如月影台、云光殿、九华殿、鸣鸾殿、开襟阁,也许都曾是藏娇纳艳的地方。
“请教公公,这次皇上赐旨召见王嫱,究竟是什么原因呢?”交谈中渐渐熟络些后,我终于说出这个疑问。
“到了这个时候,奴才也不瞒姑娘了。”陈公公左右看了看,靠近我低声道,“对姑娘来说也许是一喜一悲的事,皇上要封姑娘为长公主,然后赐嫁匈奴单于。”
“什么?!”我听见自己的脑袋里“嗡”的一声,封为长公主?赐嫁匈奴?
果真是一喜一悲啊!
但是,为什么事前根本没人来征询我的意见,连面也未曾见就自作主张将我嫁往匈奴?!这简直是在走汉初国力不强时的“和亲”老路!!那时和亲的虽不是真正的公主出嫁,但至少也是宗室之女,现在怎么沦落到拿一个宫女来充数?以为无权无势的宫女就可以随便欺负么?
我心中气急,几乎说不出话来。
陈公公见我的脸色阴晴不定,也不再多话,默默地在前面引路。
我憋着一口气,步子越迈越大,越迈越快,到后面几乎要飞奔起来了!
是的!我一定要亲口问问那个可恶可恨之人,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他有什么权力遣我远嫁?就因为他是一国之君,便可以随意摆弄别人的人生吗?
我曾怀着满腔少女的热情和梦想进宫,数年的等待,换来的却是如同流送般的命运,他的专制无情,太令我愤慨不平了!!
我一定要亲口问问他,究竟把女人当成什么?他高兴时是开心玩物,不高兴就可以弃之如敝履,偶尔还可以拿来当筹码换取他的安乐?
“昭君姑娘,到了,请进去吧,陛下在里面等着您呢。”陈公公躬身侧立,指了指前面雕刻精美的大门。
“辛苦公公了。”我弯腰对他致谢,然后强忍满腔怒火毫不迟疑地走入前面的大殿中。
殿堂内所见却令我有些意外。虽然每处设计都匠心独运,气派不凡,但入目所见,并无太多豪奢之物。倒有一股素雅古朴之气迎面而来。
莫非进错了地方吗?我暗暗猜疑,这里不像是帝王的居所,完全没有想象中应有的华丽奢靡。
“咚——”
猛然间听见东西跌落的清脆声响,我的目光随即往那边移去。
纤尘不染的地面上,是一段写着字的竹简,由于距离隔得太远,看不清楚上面的字迹;我缓缓将视线顺延而上,看到一双式样并无特别之处的短靴,但上面绣着只有帝王才能用的龙形图纹;再往上,是一袭淡紫的长袍,袖口和衣领处都有做工考究的金边花纹。
然后,最上面的,是一张英俊而不乏威仪的男人脸庞。
我不知道他保持这样的姿势已经多久了,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正望着我这边痴痴地出神。
我一下就料定他的身份。面前的这人一定是皇帝无疑。也只有平素高高在上惯了的人,才会这么无礼地直勾勾盯着人看!
我一腔怒火正要发作,却在注意到他脸上惊喜、悲愤、忧伤、无奈种种情绪变化参合的复杂神情时愣住了。
大殿内突然变得很静。
静得我能听见自己一下一下的心跳声。
就在我不知该不该打破这沉默时,那人猛地握紧双手,随即狠狠一拳击在身后案桌上!
然后在我惊讶的目光中,他对着门外威严地怒吼一声:“立刻传画师毛延寿!”
毛延寿?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知怎么马上想起当初画像时请求他另画一幅的情形来。
莫非皇帝看出了什么端倪?因此才怒而将我远嫁示惩?我忐忑不安地寻思着,不时拿目光偷偷去观察他。可他却仿佛突然间入定了般,只死死握着拳头仰头看着屋顶,再没对我这边望过来。
“臣毛延寿参见陛下。”
不多时,画师来了,当他看到我也在,脸色当时就白了。
我朝他丢个眼色,暗示自己绝对不会连累他,可他轻轻咬了咬嘴唇,似乎不置可否。
皇帝在一旁冷眼看着我们的神色举动,脸越发涨红了,不顾形象威仪冲过去一把抓起毛延寿的衣领,抵住咽喉,大声责问道:“大胆逆臣!为什么欺君?!”
“臣……无话可说!”毛延寿的喉咙被扼,气息微弱,但这几个字却掷地有声!
“什么?你?!”皇帝气坏了,劈手就去拿墙壁上挂着的长剑,我见势不妙,赶紧冲过去拦在两人之间,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仰起脸对他道:“不关他的事!”
“你要责罚的话就责罚我!”我稳定了一下自己的声音,完全是豁出去的架势,“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是我叫他重画的,所以欺君的是我!与他无关!”
接着,我从毛延寿身上找出第一幅画递过去:“你看了就知道我所说不假。”
“是你叫他重画?”皇帝对比两幅画,不敢置信地望着我,“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你不想被我找到吗?那晚来不及问你的名字,我才想到这样的办法来找你,没想到却……”说到后面,他的声音沙哑下去,似乎受到什么重大打击。
“找我?”我困惑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字眼,顿时如坠云雾之中,不懂他的意思。
皇帝却不再理会毛延寿,转身将画放到案上,然后对我说:“跟我来!”
因为这句话,我的脑中出现了短暂的空白,恍惚地凝视他的脸。
看着我沉思的样子,他干脆霸道地抓起我的手,拉着我就往外走。
我本能地试图挣扎,但这相似的瞬间猛地让我想起什么。
冷宫前的某个晚上,曾经也有人这样一把抓起我的手,那种感觉是如此的熟悉,我一直未曾忘却……
难道他就是?我看着身侧近在咫尺的男子,不敢再继续想象下去。
接下来的事情,证实了我的猜测。
皇帝拉着我径直来到了那夜我们相遇的冷宫前。
一切的景物依稀还是当年的模样,可是时过境迁,已然物是人非了。
“还记得那晚你说的话吗?”他问我,声音低哑,隐含痛苦。
我没有回答。
或许沉默是最好的回答。
他不死心地又问:“你知道我一直在找你吗?你要求画师重画,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
“你干嘛要找我?”我缓缓将手从他手中抽离,内心矛盾、痛苦至极。
我怎么都没有想到,那夜的那个人竟然就是皇帝,更没有想到的是,皇帝要求画像的原因竟然就是为了寻找我!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他被我的问题激怒,双手一翻死死扣住我的肩膀,“后宫那么多女人,我为什么偏偏喜欢上一个只见过一面,而且是一个没心没肝的?我也很想知道原因!!”
喜欢?喜欢?!
我被这样的词震慑了。
“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要串通画师来欺骗我?!”他加大了双手的力道,因为胳膊吃痛,我也忍不住发作起来,“那你又为什么要把我嫁给匈奴可汗?!”
“谁说的?!谁说我要把你嫁往匈奴?!我绝不会!”他怔了一怔,随即像被激怒的狂狮般重重一拳砸到旁边的树干上。
震得不少树叶纷纷而落。
“是陈公公亲口说的。还会有假?”我冷冷地揭穿他的谎话。
“可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就是王嫱!那幅画也欺骗了我!”他的目光完全失去理智,胸口喘息得厉害,“如果知道是你,我怎么可能会答应?!”
“就算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你也不应该以画取人,因为画上的我不好看,就把我许配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在渐渐理顺一些事情之后,我虽然不再那么气愤,但也没有打算轻易原谅他。
“都是那个狡猾的呼韩邪!”他又是一拳击到树干上,目光中满是愤怒怨恨,“我不清楚他为什么指名要你!不然事情也不至于发展到这一步!”
“他指名要我?”这下连我也愣住了,这几年来都生活在深宫内,匈奴的单于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电光火石间,我忽然想起几天前那个迷路的人来。
当时我就觉得他的打扮很奇怪,不像是宫内人。而且我记得他当时说过要带我走,难道他就是匈奴的单于吗?
如果真是这样,我不得不感叹命运真是太过神奇了。看似不经意的小细节,却埋下日后意想不到的变故。
“你们认识?”也许每天面对着一群最会察言观色的臣子,自己的工夫也练习得不错,他观察到我若有所思的神情,顿时满脸怀疑之色,“你是待选的宫女,怎么会和外臣有瓜葛?”
“这完全是个偶然。那天我看见有人迷路了,就好心地帮他指路,没想到他的身份是单于。”
然而这样的解释却没能令他满意,他接着又追问道,“这个暂且先放一边。你要求画师重画的缘由还没告诉我,这前后情形经过实在太多疑窦!”
他的神态,分明是不信任我,而我最见不得这样,于是赌气哼了一声:“随便你怎么想,就当我有预谋好了。反正与其等着成为第二十二个可怜虫,倒还不如嫁去匈奴自在呢!”
“你!你竟这样刺伤我?!”他先是震怒,既而反应过来,稍微冷静了些,“你刚才说什么第二十二个?”
“你已经不记得温娘娘了吗?”我提醒他,同时忍不住讽刺一句,“果然人走茶凉啊。”
他愣了一下,突然冲过来抱住了我,捧住我的脸,逼视着我恨恨地说:“难道你不知道你一直是我在等的唯一的一个?!也会是我要的最后一个?”
唯一一个?最后一个?
一瞬间,我怔住了。
我没料到这样的话会从他的嘴中说出来,虽然教人真假莫辨,心下却依旧颤动不已。
只是我非常清楚,即使如他所说,一切也已经太迟了。
我强忍着内心的痛楚,决绝地、用力一点点地推开他:“皇上既然已将我许给匈奴可汗,就不能不顾及国家体面吧。”
这两句话我说得义正言辞,而他死死盯着我傲然、决然的模样,想说什么,却为之语塞。
我,绝对不可能放她走!
命运休想跟我开这样奇特的玩笑。一直在梦想的那个人,好不容易等来了,却又马上要错过,我不会接受这样的安排!
无论采取什么手段,即使要毁掉帝王至高无上的信誉,我也不在乎!我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把她留下来!
第二天,我召集了宫中所有年轻美貌的宫女,集中到未央宫的一处大殿之上,然后传旨请呼韩邪进宫。
那些宫女并不知道我的意图。以为终于得到可以在皇帝面前表现的机会了,全部都打扮得花枝招展而来。
殿堂之中,一眼望去,满目云鬟拥翠,娇如杨柳迎风;一个个玉肤凝脂,艳似荷花映日;有的黛眉微蹙,似乎含着嗔怨的模样,有的浅笑轻颦,娇嗔可爱。
我不相信这么多绝色佳人中,没有能乱了呼韩邪心的人。
只要他肯放弃一个,我可以给他十个百个,甚至整个后宫都毫不吝啬。
“陛下的后宫佳丽的确令人眼花缭乱,可其中并没有王嫱姑娘。”
然而事情的发展并不如我希望的那般顺利,呼韩邪逐个扫了大殿上那群美人一眼,最后目光坚定地望向我,脸上隐约有不满之色。
“这里面,未必没有合单于心意的人?”我刻意忽略掉他提到的那个名字,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假若单于挑花了眼,朕也可以考虑割爱,将她们全部送给单于。”
“不!”呼韩邪恼怒地断然拒绝,“我只要王嫱姑娘!”
“你不要痴心妄想了!”我也几乎忍耐不住就要发作。这个人,看来是铁定了心要跟我抢人!!
但是他错了!我是堂堂大汉天子,难道还留不住一个自己心爱的女人吗?
“陛下莫不是打算失言吧?”呼韩邪不甘示弱,挑衅地顶了回来。
“失言又怎样?”我冷冷地瞪他。
“别忘了,帝王的绝对权威,是君无戏言!陛下金口既出,允诺了臣的事,便不能反悔!”
“我可以拿其他来换!”我斩钉截铁地说,“只要你放弃她,我愿意给你更多的恩赐!”
“可是,我只要她!”呼韩邪也憋着劲儿跟我拗上了,丝毫不肯退让!
“你不要不识抬举!”我恩威并施,不信自己说服不了这个蛮夷,“后宫有的是比她更漂亮的美人,你又何必跟自己较劲?”
“哼!说到底,皇上是打算将她占为己有吧?没想到汉家天子竟然是出尔反尔的小人!”
“大胆!”从来没人敢当面这样辱骂我,这个呼韩邪,我看他是疯了!
我一掌甩过去,可是被他轻巧地避开了。
“我答应过要带她走,就一定会带她走!我呼韩邪绝不失言!”
丢下这句话,连告辞都没有,呼韩邪就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望着他伟岸矫健的背影,我忍不住叹息:为什么他和我看上的是同一个女人?不然的话,也许我们还可以成为朋友。
一直以来,我都缺少一个知心的朋友。他是第一个敢在我面前将喜怒形于色的人。
可惜,我们的身份地位,都注定了必须是对手。
午餐时对着满桌的山珍海味,我却没有丝毫兴趣。
呼韩邪一怒而去的后果是什么,我能够料想得到。而那帮忠心的大臣自然也料想得到。
于是,他们火急火燎地送来了满朝文武的联名上书,要求我马上下诏,履行和匈奴单于和亲的诺言。
我看完那张墨迹未干、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生气地将面前所有的东西摔了一地!
从坐上这个帝王的位置起,无论我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首先要考虑的都是大汉帝国的威严和未来。务求事事令这般朝臣们称心如意,不然耳根就别想清净。
我虽然掌控着天下,却惟独掌握不了与自己有关的一切,娶妻不能由自己做主,而现在不过是想保护一个喜欢的女人,这样也不行吗?
一呼百应又怎样?更多的时候,我连很多正常人该得到的幸福都从未拥有!
“陛下,大臣们还是不肯离开……”
跟随我多年的陈公公轻轻靠过来,压低声音对我禀告着外面的场景。
“随他们去!”我假寐养神,不想看见那些讨厌的面孔。
“可是,现在正午太阳很大,大臣中很多年老体衰,万一弄出个闪失,恐怕不好……”
“这群老家伙!倚老卖老是吧?”我明白这次的事件正是那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牵头,别人也没那么大的胆量,一时气急攻心。忍不住开口怒骂起来,“他们胆敢威胁朕?可朕这次就偏不如他们的意!”
“那怎么办?让他们继续跪着?”
“走!摆驾兰林。”我起身往门外走去,根本不看院中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众臣一眼,只冷冷地对跟过来的陈公公道,“他们不就是要示威给我看吗?我走不就行了!没人看他们表演,到时自然就会起来了!”
兰林,是我临时安置给她的寝宫。
这个殿的名字,非常符合我的心意。
她就恍若一株临风怒放的幽兰,完全掩盖了六宫粉黛的颜色。
对于我的到来,她显得一点都不惊讶,从容不迫地继续摆弄着手里的丝带。
我走上前去,握住了丝绦另一端,轻轻一拉:“可是为我打的绦子么?”
她手下微微用力,将那条丝绦夺过去:“这么粗浅的东西,装饰在龙衮之上不合适。”
“谁说它粗浅?谁说不合适?!我说合适便合适!”说这些话时,我控制不住肝火加重了语气。
她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微微惊讶过后很快坦然,似乎理解我发怒的缘由。
“你知道么?这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想誓死保护的东西,我怎么会让别人夺走?”我立在她身侧,呼吸着从她秀发间散发出的阵阵似兰非兰香气,并不担心她会不会明白我的话中所指,“所以你,能不能够不那么冷淡地对待我呢?”
这些带着央求口气的话,与我的帝王身份是那么的不相符,但是我顾不得那么多了。对我来说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这样,我就有了与所有人坚决对抗下去的理由。
可是,她偏偏连这样的一个眼神都不肯满足我!
失望加焦虑冲击了我的理智,我猛地一把抱转她的身体,将她禁锢在怀抱里:“你看着我!回答我!难道对于我的感情,你真的那么满不在乎吗?”
她先是沉默,转而定定凝视我,目光似乎要望进我的内心最深处,波澜不惊地缓缓反问我:“我有权利在乎吗?我在乎能改变既成事实吗?所以,不在乎才是最好的。对你对我都一样。”
“不!不是这样的!”我大吼着,“为什么连你也和那班老臣一样?我才不管,我只知道我绝对不会把你送到呼韩邪的手里!”
“我也绝对不会眼睁睁目睹两国百姓陷入水火。”她毫不迟疑地反击,声音不大却充满坚决的力量。
“你!你……”我一时急怒攻心,几乎气结,“好!既然你的情绪这么对立,那么我们干脆来谈一个条件好了。”
见她自顾自走开并不搭理我,我干脆把恶人做到底:“毛延寿罪犯欺君,按律当斩!如果你执意要离开,我绝对不会轻饶他!定要灭他九族!”
“你明知道这不关他的事!”她终于激动起来,也肯认真看我,“现在这样的局面,固然因为一系列复杂的误会造成,但也许是冥冥中的注定。如果战争因为我而爆发,让无辜的人们去死,你和我都会成为千古罪人。大汉和匈奴现在剑拔弩张,摆在我前面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和亲。我没得选择,这是历史给与我的使命。你其实也懂得的,为什么要妄图改变不可能的事呢?”
“我并不怕和匈奴开战!”从她字里行间捕捉到些许有利信息,我立即用坚定的眼神向她表达我的决心,“我的先祖汉武帝就曾和匈奴数次较量过,而我的血管里流着祖先刚强的血液。”
她摇摇头:“君无戏言,你既然答应了可汗拿我和亲,就没有反悔的余地。”见我还欲辩驳,她马上神色转淡,“皇上是一国表率,如果出尔反尔,只会让人看不起!所以千万不要意气用事。”
她最后这句话完全不怕激怒我,而更加可恨的是我虽然很窝火,却拿她没有丝毫办法。
因为我知道,让她出宫,确实才是正确的选择。
但有时就是这样,在做着应该做的、正确的事情时,却反而最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