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
远处维也纳大教堂里古老的钟声一下接一下悠扬地响了起来,凤箫吟静静地凝视着苍梧谣线条优美的侧脸有些走神。
当一切重新缓缓归于寂静后,苍梧谣略显低沉的声音换回了她飘远的思绪:“我们之间的纠缠,恐怕远不止三世……”
“不止三世?你的意思是……”凤箫吟还是有些茫然。脑海中渐渐浮现出另外几幅美人图来……
在维也纳画展上,她只展出了其中的三幅,而苍梧谣写下的那三个名字在前三世的催眠回溯中已经得到证实。那么根据他现在这句话,他肯定对其他几幅美人图也有所了解。
当她从书柜的最底层把剩下的几幅美人图拿出来一一展开,苍梧谣逐个看了看,一贯冷峻的面容上隐约浮现一丝不易觉察的温情笑意:“看来,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忘记了。起码你记得自己每一世曾经是什么样子。”
画上的六位美人服饰形态各异,面貌也不尽相同,但无一不是风华绝代。而且她们有一个很明显的共同点,就是头上都插着一支一模一样的珠钗。
“我……”凤箫吟沉吟了一下,忍不住转头去看苍梧谣,“这剩下的六幅美人图,你都知道她们的身份吗?”
“嗯。”苍梧谣点头,凤箫吟的心脏强烈地一跳,期待着他接下来揭开谜底,可他却似乎不想这么轻易地满足她的愿望,“之前告诉你前面三幅美人图的名字,是为了使你相信我。到目前看来,你的病症确实可以通过回溯催眠得到控制,前面的路还很长,我们必须有足够的信任才可以顺利地走下去。”
当他说到最后那一句“我们必须有足够的信任才可以顺利地走下去”,凤箫吟的脸不禁变得有些绯红。联想到,他大概对她上次中途从中国返回维也纳的举动很介意,于是急忙解释,“对不起……上次擅自从中国返回是我不对,明明你是为了治疗我的病才带着我们不远万里去到陌生的地方,我竟然还跟你发脾气,做那么任性的事情……你能原谅我吗?我保证,以后,我都会按你的要求去做……”
说到最后几个字,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和前面的急迫的语气截然不同。
幸好,苍梧谣似乎没有注意到她此刻异样的神情和狂乱的心跳。
他没有再开口,只是慢慢走近她,然后,伸出修长的手掌轻轻抚上她绸缎般的长发,动作那么自然,好像曾经无数次熟练地做过一样。
“你?”刹那间,凤箫吟只觉得一股颤栗的感觉从发稍贯穿足底。
她很想抬头观察苍梧谣此刻的表情,可是却突然间连望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她静静地站着不敢动,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变得绵长和缓,感受着他身上传递出来的阵阵气息。
不知道是不是得益于催眠师这一特殊的身份,在苍梧谣身体周遭,总有一种非常与众不同的特殊香气。它完全不同于令莫用过的任何一款世界顶级名牌香水,也不是任何香水可以媲美的。在非常自然好闻的清香中,混杂着若有若无的一种非常高贵神秘的香味,幽幽地在空气中氤氲着,不知不觉令人迷醉。
也许正是这样独特的气息,给苍梧谣整个人笼上了一层迷雾。如夜幕苍穹上的迷津之月,高不可攀。
砰——
谁也没想到,门会在这个时间突然被推开。
“你们?”令莫端着早餐僵化在敞开的门口,惊异的目光在房间内两个人身上来回穿梭。
凤箫吟和苍梧谣此刻暧昧的距离。暧昧的姿势,让他的脸色瞬息变换好几次。
“噢……”凤箫吟悄然退后一些,努力让自己笑得自然,一面朝令莫招招手,“你过来闻闻,这是什么古怪的香?”
令莫迟疑着,走到一旁将手中的托盘放下,最终还是依从地朝两人走过去。
“是紫檀。”还没等令莫靠近,苍梧谣率先说出答案。
这立即引来令莫一声压抑不住的惊呼:“是吗?我也早就觉察到你身上这种味道很特别,只是没想到竟然就是紫檀!”
“怎么?你了解紫檀?”凤箫吟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令莫点点头:“我以前在祖父留下的书上看到过,檀香木是东方一种非常神圣古老的珍贵香料,有‘香料之王’的美誉,也号称‘绿色金子’。而紫檀又是此中最为贵重的!”
“这么名贵啊?”凤箫吟的脸上不由露出几分惊讶。
“不止名贵,据说它的生长条件也非常特殊。必须依靠寄主生存。”令莫顿了一顿,瞟了已经坐到一边独自开始喝茶的苍梧谣一眼,“有很多人给它冠以“吸血鬼”之称。而且它对赖以生存的寄主植物选择非常苛刻,偏爱选择凤凰树、红豆、相思树这些作为寄主;此外,檀香树嫉妒心还特别强,不容许赖以生存的寄主树长得比它高,比它长得好。若寄主树长得比它茂盛,它就会很快地‘含恨’而死。”
“真的假的?”凤箫吟怀疑地反问,“如果有机会,我倒想亲眼去看看这样的树。”接着,她好像想起什么又加了一句,“中国有这种树吗?”
“根据古籍记载,此树只产于印度南方及帝汶群岛。”令莫在记忆里思索着回答她。
“去看看就会知道。”苍梧谣的声音淡淡的,却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毫无预兆地插进两人的谈话中,“有些事情是会改变的。”
令莫的眼中迅速地闪过一抹紧绷之色,不过很快他就冲凤箫吟神秘地笑了:“凤凰儿,我有个东西给你看,你跟我来!”然后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手朝门口走去。
凤箫吟走到门边,回头迟疑地打量苍梧谣,却见他只顾低头喝茶,于是她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直到两人下楼的脚步声远去,苍梧谣才缓缓抬起头。
在清晨的阳光照耀下,他的双眸中折射出一种特别柔和的光芒,和脸部利落分明的轮廓形成鲜明对比。
“爸爸。”
令莫和凤箫吟刚下楼梯,就看见凤宁远正站在客厅落地窗前认真地看着什么。听到他们的喊声回头,他的脸上立即浮现出长辈特有的宠爱笑容,“嗯。小吟,感觉好些了吗?”
“好多了。谢谢爸爸。”
“谢谢Pappa。”令莫也跟着凑趣,凤萧吟立即横他一眼,“关你什么事啊?还有,再叫Pappa我真的打你了!”
“好啦,你看看你们,怎么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小吟,他已经叫习惯了,一时也改不了。你就别纠缠这个称呼啦。”
“对!Pappa说得很对!”见自己得到支持,令莫显得很得意。
“对了,”凤宁远想起什么,转身到沙发上拿起一个包裹递到令莫手里,“这个是从瑞典快递给你的,刚才你上楼去了,我帮你代收下。”
“肯定是托王子办的事办好了!”令莫迫不及待地去拆包裹,得意地把从包裹中拿出来的三个证件在凤箫吟眼前扬了扬,“是针对少数人发放的特别签证哦。我委托瑞典王子帮忙拿到的。”
“这个有什么用?”凤箫吟怔怔地问。
“有了这个,我们这次去中国就不必担心停留的时间问题,基本上想待多久就可以待多久!”
凤箫吟接过来看了看,疑惑地望着令莫:“你早就准备好了?可是你怎么知道我们还会再去中国?”
令莫得意地勾起嘴角,拍了一下她的肩:“很简单啊。还有六幅美人图的秘密没有解开,你是不会放弃的。而且上次的中国之行也是仓促结束,我还有好多地方想去呢。”
“哦。”凤箫吟点点头,假装气愤地瞪他,“原来你上次跟我回来不是心甘情愿的啊?”
“那你就冤枉我了!”令莫叹口气,摸着心口激动地辩解道,“当然是心甘情愿的哦!只是站在医生的角度,我也看出来了,回中国去解开那些谜底对你的病确实大有帮助。”
“那你们还是早点动身回中国吧。我很担心……”凤宁远的话没说完就被凤箫吟打断,她不满地和父亲撒娇,“爸爸,您现在简直像是在赶我出门了!”
“不要伤心,我的肩膀可以借你靠。再说,我瑞典的侯爵城堡正缺一个女主人呢!”令莫大大咧咧地伸手去揽她,得到的却是凤箫吟毫不客气的迎面一掌!
他立即装模作样地大叫起来:“肯定毁容了毁容了!以后娶不到老婆就只好委屈你嫁给我了!”
“你还说!”凤箫吟还要追过来打,抬头发现苍梧谣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客厅,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俩打闹,举着的手突然就停顿在半空。
“呵呵。他们就是这样,明明感情好得不得了,却最喜欢闹。我已经习惯了。少了他们两个的吵闹声,我还真的有些不习惯呢。”凤宁远笑着对苍梧谣解释。
苍梧谣淡淡地点头,似乎全然明白。
只是在不知不觉中,他看着凤箫吟的目光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也许连他自己都未曾觉察到。
西安。
当凤箫吟推开古朴雅致的旅馆窗户,只觉得一种神秘忧伤的气息扑面而来。
嘭嘭——
她穿戴好后正要开门,门却已经先被令莫敲响:“懒虫,还不起床?该吃早餐了哦。”
“来了来了。”
和上次一样,他们没有选择大的星级酒店,而是住在靠西安老城区附近的一间富有民族特色的旅馆里,安静而舒适。
就连餐桌上的早餐也让凤箫吟眼前一亮:“这是什么?不像面包也不像蛋挞?”
“不知道吧?嘿嘿,叫声老师我就告诉你哦。”令莫卖起关子。
凤箫吟白他一眼,把目光转向苍梧谣。令莫看情形不对,赶紧抢先说:“据说是叫水晶柿子饼,是一种用临潼县产的火晶柿子为原料制作成的风味食品。”
凤箫吟夹起一块尝了尝,细细品味了一番后认同地点头:“嗯。太好吃了,又软又香。这个一定很贵吧?”
“很便宜哦,一元人民币可以买三个呢。”
“我不信,你肯定骗我。”
“那你问他呀。真是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令莫委屈得只好使劲咬手里那块柿子饼,但因为还不太会使用筷子,那块黄澄澄的柿子饼晃荡着落到地上。
“哈哈。”凤箫吟乐得大笑,没提防自己的手跟着一晃,连筷子也一起掉了。
“这下看你还幸灾乐祸不?”
苍梧谣在一旁看着面前大眼瞪小眼斗气的两人,也忍不住微微弯起嘴角。
不过,这两个人和好的速度也是惊人的快。
等到出发前往最著名的钟鼓楼时,凤箫吟就开始兴奋地拉着令莫央求他给她介绍西安的历史了。
而对令莫来说,这样的要求显然求之不得。
“这座钟楼初建于明洪武十七年,也就是1384年。现在是古城西安的标志建筑,被誉为‘古城明珠’。”
“那这门上画的又是什么?”
“木兰从军、嫦娥奔月、西厢听琴……”
“你怎么都知道?”
“呵呵,现在了解我是才貌双全了吧?”
凤箫吟不理他的洋洋自得,专注地看着面前宏伟的建筑,只见这楼翼角飞翘,下悬铎铃,楼顶端琉璃莲花宝座上置有6米高的圆形鎏金宝顶,更显庄严和富丽堂皇。
参观完钟鼓楼,令莫还兴致未减,他拿出地图提议到城隍庙去逛逛:“早上听旅馆老板说今天刚好有庙会,一定很热闹!”
“哦。”凤箫吟转身看苍梧谣,征求他的意见。发现他眼睛里隐约闪过一丝犹豫,不过并没有表示反对。
凤箫吟猜测他大概想起了几年前那次来西安旅游时发生的怪事,于是脚步也跟着迟疑起来:“还是不去了吧?”
“怎么了?累了吗?”令莫误会了她的意思。
“庙会我上次来没赶上,这次再错过就可惜了。”苍梧谣突然淡淡地说。
凤箫吟听完后,脸色立即变得明快起来:“好!那就出发吧!”
城隍庙的热闹情景大大超出他们三人的意料。各种各样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而路上的人潮拥挤得几乎找不到空隙插脚。
还好有苍梧谣和令莫一前一后护着,凤箫吟才能缓慢地随着人流往前走。
“来,抓着我吧,万一被挤散了就不好了。”令莫试图去牵她的手,可是被用力甩开了,“我才不要呢!”
“我完全没有任何企图啊,你不要总对我抱成见好不好?”令莫见自己的好心被误会,气得要呕血。
“我又没说你有企图,不要不打自招啊。”
“好!我以后再理你我就不是Marquis花花大人!”
“这话你说过N次了呢,花花大人!”
苍梧谣在这种时候自然不会插进来,开口就可能引火上身,而沉默才能明哲保身。
在走过一个做糖人的小摊位时,凤箫吟被好奇地吸引过去,忘了和前面的苍梧谣打招呼。
走在后面的令莫只顾沮丧地低头走路,没有注意到她的离开。等苍梧谣意识到身后静悄悄的反常持续得太久时,四周都已找不到凤箫吟的身影。
“怎么办?怎么办?凤凰儿是什么时候不见的?都怪我,我不该和她赌气!”令莫急得只差没捶自己的脑袋。
“打她手机看看。”苍梧谣倒是显得很镇定。
“她手机在我这里。”令莫眼神复杂地看他一眼,“你们俩都是怪人,都不爱用手机。她的手机大部分时间都放在我身上。”
“那我们马上分头去找!”低沉的声音还在空气中扩散,苍梧谣的身影却已经消失在人潮中。
“令莫!你们去哪里了?!”
凤箫吟在糖人摊前买了一个糖人,很快就被人流挤到路边一个角落里。当她发现只剩下自己孤零零一个人时,虽然给自己打气要保持镇定,心里还是有说不出的恐慌。
此刻,她正掂着脚尖焦急地张望四周来往的人群,希望能从中找到那两个熟悉的身影。
“令莫,苍梧谣!你们在哪里?”
“怎么办?我要不要往前去找他们?但是如果他们也正在找我怎么办?人那么多,很可能会在哪里错过……或者还是站在这里等比较好?那万一他们并没有发现我不见了呢?”
她越想脑子越乱,正六神无主的时候,一只手从后面抓住了她!
她条件反射地挣扎,待到看清楚面前的人影时,却又不顾一切地扑进了他的怀抱里:“你来了真是太好了!再晚来一会儿,我恐怕会疯掉的!”
好像并不习惯这样意外的行为,苍梧谣的手僵硬地停在半空。终于还是缓缓地落下来,轻轻抱住了凤箫吟的身体。
他的怀抱似乎有着神奇的安抚力量,凤箫吟很快就恢复常态,她不好意思地抬起略有些红肿的双眼:“刚才真的吓了一跳呢。”然后不着痕迹地拉开两人间太过亲密的距离。
“没事了。”苍梧谣一贯冷峻的样子不见了,甚至可以说是非常温和地看了她一眼,在她还没回过神之前,用修长的手掌牵紧了她的手:“跟我走。”
听到这话,凤箫吟没有像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昏倒,只是脑子里轰地一下,身体突然动不了了。
她在那一瞬间产生了一种非常异样的感觉,周围拥挤的人群像潮水般飞速退去,而她似乎去到了异时空,眼前开始断断续续地闪现一些奇怪的画面……
等她认真去想时,头却炸裂般疼痛起来。
苍梧谣看她痛苦的样子,低声问她怎么了。
凤箫吟丝毫没有隐瞒,对他说出了那些片段:“我刚才隐约看到了那只玄铁珠钗。它好像被一个穿黄色锦袍的男人拿在手里,他的样子看起来很面熟,可是我却不知道他是谁。”
苍梧谣思索了一下后回答:“也许是珠钗发出的信号。那么,珠钗肯定在这附近。”
“嗯!”凤箫吟赞同他的看法,“如果是这样,那我们干脆边逛边找令莫好了。也许会有所收获。运气好的话,在庙会上就能把珠钗找回也不一定。”
他们避开最拥挤的地方,朝街两边的一些小店走去。
在一个卖古董的小店,当凤箫吟看到一块刻有字的瓦当时,她顺手拿了起来。瞬间,脑海里又闪现了刚才那个男人的面容。
“给我看看。”苍梧谣发现她在愣神,于是从她手里接过那片瓦当准备研究一番。
然而,就在两个人双手不小心接触的瞬间,苍梧谣脑海里迅速闪过一些画面——
天地苍茫,风沙蔽日。
一只大雁孤单地在草原上空哀鸣着低飞;
一个美丽的女人坐在马上弹着琵琶远去……
他意识到,也许那就是他们的第四世,当他回过神来去看一旁的凤箫吟,发现她竟然已经昏过去了……
她或许是一缕灵动的风,在他的指间不着痕迹地滑过,留下永生不灭的难忘;
她或许是一轮宁静的月,照亮他无人能懂的梦境,却在白昼到来后悄然隐遁;
她或许是一片来自塞外的雪,曾奔赴着降落到他身侧,最后又不得不回归幽冷之处……
琵琶声声,大雁孤鸣,是生离亦是死别。
自此后,君王无心爱良夜,任它明月下西楼。
百花虽好,惟汝独馨。
那一朵怒放的幽兰,在一代代的历史硝烟中,依然芳华不减。
我出生的那天,父亲郊外出游得到了一株幽兰。也许因为它是除父母外第一个迎接我来到世间的事物,我对兰从小就有着莫名的偏爱。
行动举止以兰为榜样,自是别有一番气度雍容。
又因为与花一起共待得久了,身体发肤都沾染了兰的芳香。
我的父母,亦爱我如掌中明珠。
就这样在秭归与兰相伴了17年,在我盛装离开的时刻,所有的兰花都争先恐后地开放了。香气在方圆几里的地方都可以闻得到,仿佛是在为我送行,人人都非常惊异。
那时,我是刚刚被新选上的良家子,美人王嫱。
同时也是众人眼中一个着了魔的、不甘平凡的女子。
建昭元年,初春。
南郡秭归县里一片混乱,人心惶惶。有女孩的人家,纷纷抢着给女儿择夫婚配。原本就已订了婚约的,赶紧让未婚夫用轿子接到夫家去;而那些平日非常挑剔没来得及订亲的人家则急坏了,干脆派遣父兄族人顶着寒风在路上拦截年轻后生,硬拉回家招赘,演起了名副其实的“拉郎配”。有的怕白天办婚事太过张扬,被人检举揭发,就在半夜三更偷偷地把女儿嫁出去。
三天后,皇帝的选妃诏书到达。
此时,全县剩下的未婚女孩儿已为数不多,均由家人陪同、里长乡老带领陆续来到县衙,供钦差大人挑选。
我也是其中之一。
钦差选了半日,竟挑不出一个中意的。既然是给皇帝选妃,相貌平平的自然不予考虑。而其中几个稍有中人之姿的,言谈举止粗俗不雅,令人难堪。这样的人即使勉强选进宫去,也肯定得不到皇帝的宠幸。那么这趟差使也就算白来了,说不定还会以“办事不力”的罪名断送了前程。
失望的钦差大人叹息着闭目不忍再看,越过我径直走向最后一排。但转机出现在一瞬间。
我想,一定是我身上特有的兰香吸引了他。
他霍地转身,视线在接触到我的面容时,双眸立即放光,整个脸都为之动容。然后是爽朗的大笑:“哈哈,哈哈,终于可以交差了!”
然后他大手一挥,对其他人做了个遣散的手势:“你们都可以回家去了,这位姑娘留下。”
待到所有人都走远了,一旁的南郡太守立即满脸谄媚地趋了上来,指着我对钦差大人道:“大人好眼力!这位王嫱姑娘在我们这里可以说是万里难挑其一呀!”
“是啊!老夫这次能不能顺利博得龙颜大悦就全赖她了哟!”钦差大人望着我,难掩内心兴奋。
而我,自始至终保持着不卑不亢的姿态。既没有流露出即将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喜悦,也没有哭哭啼啼作悲哀之态。
这次参选,我是唯一的例外,完全自愿的那一个。
此前几天,看着别人家抢着送女儿出嫁,我的父母也曾心动过,几乎答允了太守替儿子求亲的请求。我的父母一直没有为我定亲,以前他们也曾暗中留意,想给我选一如意郎君,但访遍四乡八村,实难找出和我匹配的人。而我更不肯俯就,以致耽误至今。
南郡太守的儿子看中了我,自以为出身名门,长得又风流潇洒,一定会令我青睐有加。于是央求父亲数次到我家提亲,但每次都被我严词拒绝。
那种纨绔子弟,连看他一眼我都觉得是在浪费生命。
我的血液里,有一种深藏不露的不安分因子。我一直以为,值得我付出爱的男子,他必须有能让我们的爱情逃脱平庸世俗和岁月侵袭的力量。
我要我们的爱,即使万载千秋之后,依然永垂不朽。
我们之间的较量,也必须是棋逢对手。
在遇见这样的一个人之前,我不会相信天下任何男子的誓言。
当听闻皇帝新一轮的选妃诏书即将下达时,我的父母开始做着急了。
当今帝王好色不专盛名在外。
大家都在私下议论他的薄幸花心,据说他从不会宠幸任何一个后妃超过一个月。
而我,恰恰在这个节骨眼上作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决定——自愿报名参选。
于是,那些平日追求不到我的人开始大放厥词,嘲讽我为了贪恋权势富贵,在所有人都惟恐避之不及的时候,竟主动凑上去。人人都以为我爱慕的是帝王家的虚名,连我爹娘也以为我一定中了心魔。
但我懒得跟他们解释。
我的心意永远不需要旁人明白。当我听到那些关于帝王的传闻时,刹那间仿佛心有灵犀,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隐约有些理解和同情那个从没见面的帝王。我觉得,他那么频繁地更换宠幸对象,一方面或许是他不够自信,身居高位,害怕付出太多的爱在一个人身上,得到的却是一番虚情假意;又或许,他也和我一样,不想轻易地付出全部之后,却抵挡不过时间的风沙,被慢慢湮灭无闻。
我直觉我们是同类人,我的存在和出现,一定会使他变成另外一番模样。
抱着这样一个信念,我自信地参加了选拔。为了救赎一个男子,一个被身份地位束缚不堪寂寞的男子,我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属于我的人生道路。
那天的天空清澈到虚无。
负责护送我进宫的皇家侍卫骑着雪白骏马在前面开道,如释重负的百姓在官道两旁夹道欢呼。一时间好不热闹。
到了渡口,下了马车换船。
我最后一次对父母行礼磕头,此去经年,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和他们再见。只是历史的命轮中有属于我的历史宿命,这小小的地方,终究留不住我。
我登上雕花龙凤官船,顺香溪,入长江,逆汉水,过秦岭,历时三月之久,于同年初夏到达京城长安,为掖庭待诏。
“嫱儿,嫱儿呀……”
梦里,父母的呼唤声越来越远,渐渐地,只剩下汉宫里的更漏声开始陪伴我度过长夜。
而帝王的模样,对我来说却遥远如同迷楼之雾、云端之月。
终日可以感觉到他的存在,眼里耳里听得最多的都是关于他的一切,甚至吃的穿的住的都来自于他,可是偏偏只他本人,隐在重重宫墙之后,不可企及。
我是大汉朝第八位皇帝刘奭。
我的身世非常独特,我是第一位在民间出生的帝王。
我的父亲,乃是本朝鼎鼎大名的“中兴之主”汉宣帝。那时他还是待罪之身,而我的母亲,则是宫廷监狱典狱官的女儿。他们相逢于狱墙边,在贫困中结交。正因为这样,我的母亲才幸运地成为史有明载以来得到了皇帝丈夫爱情的为数不多的后妃之一,创造了中国历史上一段关于帝国皇帝和平民皇后的佳话。
我出生还不满百日,命运便展示了它令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魔力:我父亲被霍光选中,成为大汉王朝的第十任皇帝。
可惜好景不长,两年后,母亲许皇后产后“血崩而亡”。
父亲新立的皇后,是霍家之女霍成君。
但是事情远非表面的那么简单。
早在父亲登位之初,就有大臣联名上书,要求立霍家女为后。这时候,皇帝却下了一道“故剑情深”的诏书,令群臣摸不着头脑。
总算臣子中也有揣摩上意的好手,揣测出了父亲的用意,上书要求立我母亲许平君为大汉皇后。
然而,当这对同患难、共富贵的帝王夫妻站在高台上接受百官朝贺,互送深情微笑的时候,他们不会知道,世上最阴险的诡计正在向他们扑过来。
立后第三年,当我母亲在生下这个帝国的小公主的时候,霍家买通女医淳于衍,用产妇忌服的虎狼药断送了母亲的性命。羽翼未丰的父亲只能接受这个“产后血崩”的事实,把母亲葬在了自己的百年之地——杜陵的南园。
南园遗爱,故剑情深,这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就这样牺牲在政治的旋涡里。
这个仇当然是要报的,几年后,父亲筹划已毕,立即下旨抄了霍家,废黜了霍皇后。
几年的贫贱夫妻,数十年的隐忍不弃,父亲用他的实际行动告诉我一段“帝国情伤”的真正爱情。
每每我回味那道“求微时故剑”的诏书时,无不为字里行间那一种凄美和执着所感动!我的内心强烈地渴望着也能够得到父亲那样的爱情。
可是我知道,这世界所有的事物我都可以予取予求。但惟独有一样东西,我越是想得到,就越是得不到。
但我不甘放弃。
后来,我费尽心思想出了一道题目,用以试探和考察后宫中是否有能对我真心以待之人。
可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失望了。
心灰意懒之余,我又下达了新的选妃诏书。
人人都悄悄在背地里议论我与父亲的性情大相背离,父亲那么专一痴情,我却花心滥情。
我悲凉地一笑,置若罔闻。
然后继续我行我素。
对那些投怀送抱的后宫妃嫔,我来者不拒,却从不付出真心。
估算着日期,新选的良家子应该数日内就会到了。我不敢抱太多的期望,因为期望越高失望越大。
只是在午睡时,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一只我从来没见过的非常美丽的鸟儿,停在了我的宫殿门前,它转动着骨碌碌的黑眼珠望着我,说不出的灵动可人。
待我要走近细看时,它却扑拉着翅膀飞了起来,飞向了外面的天空,越来越远,慢慢地消失不见……
从梦中醒来后,我还在思考着梦预示的内容,是不是在向我暗示什么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信步在宫殿内四处游走。
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一所废弃的宫殿前。
很多宫人正在忙碌地打扫,看见我出现,立即齐刷刷跪倒一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样的话,我早已听得耳朵起茧子了,但又不可避免地每天都要听上数十遍。
这就是帝王的悲哀吧,越是想听的话越听不到,不想听的话却不得不听。
我淡淡地一挥手,示意他们起来,转身准备离开。
但有一人似乎不愿意就这么轻易地放过这个在帝王面前展现自己的机会,双膝跪着又行了一个礼,讨好地禀告道:“皇上,新选送的宫女说话就到了,奴才担心宫殿不够住,所以特地吩咐他们打扫一些旧宫殿出来,到时可以给那些新人住。请您的示下,奴才的安排妥当不?”
“哦?”我转身看他一眼,眼光没有丝毫喜怒哀乐,“你所虑极是。准了。”
并没有表扬他也没透露任何奖赏的意思,那宫人的脸色顿时就低沉了几分。
我在心里冷笑,这宫内人人都在讨我的好,可是其中有几人是真心实意地想为我着想的呢?
他们迎合我,不过是为了从我这里得到自己需求的东西罢了。功名利禄,他们梦寐以求的一切对我来说却只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我看了看眼前的宫殿,觉得虽然有些陈旧,却自有一股非凡的气魄,似乎曾经也是盛极一时过的。
于是随意地问这是什么宫殿。
底下沉寂了半晌。
最后,一位白发老宫人颤巍巍地给出了答复:“回陛下,这里是钩弋宫。”
“钩弋宫?”我略微沉吟了一下,这个名字很耳熟。
“陛下,这里还有一样东西要请您过目。”老宫人将一样物事双手举着送到我面前,我接过来一看,竟是一支玄铁铸就的珠钗。
“你从哪里得来的?”珠钗的彼端雕刻着一种奇特的花,我看着看着,心绪变得不宁起来。
“回陛下,是奴才刚才在打扫时发现的。”
“哦。”我把玩着手中的珠钗,脑海中一些被尘封多年的记忆开始慢慢复苏……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一次和宫人捉迷藏时曾躲在一个隐秘地方,无意中听见两个宫人讲述了昭帝母与一个被毒哑的宫廷乐师之间的秘爱传闻。
此前,我一直很疑惑为什么武帝在立昭帝为太子前要无端毒杀帝母,听到这个传闻后突然有所顿悟。
也许武帝察觉出了那个女人并不爱他,所以,虽然她生下了他的孩子,他却残忍地在自己离开人世前送她到黄泉路上去等他。
而接下来即位的昭帝无子,我父亲正是托他的福,才得以重返宫廷。
我突然有点羡慕那个哑了的乐师,最少,他得到的爱情是真的。一个宁愿不爱帝王也要和他厮守的女人,即使死了,他们的爱却不会随躯体的消亡而毁灭。
而我呢?即使高高在上,终日享受着众人的膜拜,坐拥三宫六院,却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
汉代的掖廷令“昼漏不尽八刻,白录所记推当御见者”,在夜晚来到之前,就会有专门负责帝王寝居的官吏前来面见我,询问当日谁侍御寝。
“陛下,今晚还由温昭仪侍奉您吗?”手拿纸笔的宦官小心翼翼地询问。
温昭仪是我最近宠幸的妃子,可我清晰地记得,昨晚已到了我规定期限的最后一晚,她却并没有给我满意的答案。
也就是说,她将成为又一个被我遗弃的嫔妃。
显然她暗中用重金收买了眼前这名宦官,所以他简直是在不顾性命地再次询问我:“陛下,温昭仪性情温柔和顺,您是不是……格外开恩呢?”
“你也知道这是格外开恩吗?!”我冷冷地反问,声音透着一股肃杀之气,“没有人可以例外!”
“陛下……”宦官惶恐地磕头,许久都不敢再抬头。
“朕不会跟任何一位女子交心,君无戏言。”我冷冷地拂袖而出。
走到汉白玉雕就的台阶边,我听见身后传来贴身卫士的吩咐:“既然陛下不会再去昭仪那里,按例要把那一宫的双凤宫灯收回。”
“是。奴才这就去办。”接着就是一阵远去的脚步声。
我叹口气,这世间从此又多了一个失望之人。又有一个如花美人要永远地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了。
这样的情景我不知道还要重复多少次。
入宫不知不觉已数月有余,我却始终没有见到皇帝的影子。
虽然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但也没有轻易灰心。如果就这么放弃了的话那也太不符合我的个性。
我知道有些事情如果太过急迫,只会适得其反。
于是在闲暇中,我开始尝试着种花。宫内百花娇艳,但惟独没有我最喜爱的那一种。
经过锲而不舍的努力,终于有数株兰花的种子发芽了,我雀跃万分。
也许等到花开之日,就是我和他相见之时。
尽管这只是一个猜想,却依然给我多日来沉闷的深宫生活带来了一丝满足的惬意。
这晚,我正在经过自己一番打理后已经崭然换新貌的花园中散步,突然听到另外一侧的宫殿里隐约传来了哭声和叫骂声。
刚进宫的时候,宫内的主事女吏就再三地叮嘱我们,在皇宫之中,最忌讳的就是有好奇之心。不该打听的千万不要打听,即使听见了也要当做没听见;能装聋作哑的时候就尽量别出声,知道也说不知道,这才是安身保命之道。
可是如果只是为了安身保命,我根本就不会踏进这皇宫一步。
我毫不犹豫地朝着哭声来源处走去。
据我平日的观察,这里分明是一处闲置多年的冷宫,平时并没有人居住。一到晚上,除了偶尔刮过一阵呼呼的风声,基本上寂静得令人不敢靠近。
怎么今天晚上突然就改变了呢?
随着距离的接近,刚才的哭喊声变得越发清晰起来:“那个答案到底是什么?我错了吗?我错了吗?”
一叠声的问话不知是对谁而发。
错了?什么错了?我完全没弄明白。
于是选准了笼罩在树影下的一个背光处快速躲藏起来,想一探究竟。
才刚刚藏好,就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
等双眼适应黑暗之后,我惊喜地发现自己正面对着一个窗口,刚好可以窥视到房间里面发生的一切。
屋子因为久没沾染人气而散发出一股发霉的味道,地上散乱地铺着些干草,连仅有的几张桌椅都残破不堪。
“娘娘,您不要想不开呀。多少喝点粥吧。”有些老迈的宫女双手捧着一碗粥,恭敬地递到另外一位身形苗条的女子跟前。
嘭——
没想到那女子猛地用手一挥,那碗飞出丈余跌到墙角,摔了个粉碎。
“呸!贱人!这样的东西也是拿来给我吃的吗?”被称为娘娘的女人显然还不明白自己眼下的处境,虽然已经置身在破屋之中,却依然拿腔作势。
“可是娘娘,连这碗粥都是老奴冒着危险偷偷私自给您留下的啊。”老宫女叹息着看着地上还微微冒着热气的粥,摇了摇头,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来到冷宫中的人,能够吃到没有老鼠屎和发霉的米饭,已经很不错了呀。”
那位年轻的娘娘却全然没听到她的话,口中喃喃着:“我错在哪里?到底错在哪里?”
“您没有错,错的是命。”老宫女试图安慰她,又被她一把推开,然后她猛地转身看向我这面,哈哈大笑起来,“对!我没错!是他错了!他错了!他对不起我!!”
我差点吓了一跳,以为她发现了我,可是借着房间内宫灯的光,我发现她的神态分明极不正常,披头散发,龇牙咧嘴,已然状似癫狂。
她接下来的破口大骂证实了我的猜测——
“如果我回答错了,之前的其他人也都错了吗?这根本就是他花心的借口!他是没有心的人!我对他那么好,他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要抛弃我?为什么?!为什么啊——”她这最后一声拖得极长,也极凄厉!
一阵冷风刮过,我也跟着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战栗。
“娘娘,您自己多保重……”
老宫女收拾好被摔碎的碗,又哀戚地劝说了一阵那位娘娘,无奈地退出了房间。
她走出去时还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低声念叨:“这已经是第二十一位希望破灭的可怜人了,谁会是倒霉的第二十二个呢?宫中这么多人,谁都想成为被留下的那个幸运儿,可是皇帝要的答案只有一个。他也只有一颗心,被分成那么多块,肯定就不完整了……”
我在暗处听到她番话,一时竟然呆了。
原来那些被皇帝遗弃的女人全部都是因为回答不出他的问题而被打入冷宫的吗?
那个问题是什么呢?
为什么这么多人里面都没有一个让皇帝满意?
正想得出神,身后突然传来异样的响动,似乎有人来了。
糟糕,如果被发现肯定会吃不了兜着走!我连忙用双手遮住脸,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跑。
一口气跑回自己的住所,心怦怦地跳得比打鼓还响!浑身瘫软地躺回床上,才惊觉后背已经一片潮湿。
有时我也会觉得自己残忍。
我不该奢望得到父皇和母后那般的爱情。这么多年过去了,竟没有一人能说出我期待的那个答案。
于是那些人都去了相同的地方——冷宫。
我实在没有办法忍受,看到她们只会提醒我的失败。
其实,我又何尝不比她们更失败?更失意?
今晚,我失去了去临幸任何一宫的兴趣。一个人拿着今天从钩弋宫意外得到的那支珠钗对月细看。
抚摩着那上面精致的花纹,我猜想它也许曾经见证过那位乐师的爱情。
这应该是一件不错的爱情信物,可惜的是,在这偌大的皇宫内,我根本找不到可以给予的对象。
难道,我的一生真的就要这样在遗憾中过去了么?
我想起了那些被我宠幸后又放弃的妃子,我其实很清楚,她们各有目的。有的是为了家族的荣华富贵;有的是为了获取尊贵的头衔;有的是想成为特别的一个,打破那个我定下的记录。
开始的时候,我给她们机会,可是到最后,我还是对她们失望了。她们并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一味讨好地逢迎?
使出各种手段的媚惑?
或者故作清高地吊我的胃口?
那都不是我要的。
只是我不确定,我期待的那个人,会出现吗?
真心真意地爱我的人。不把我作为帝王来爱,可以平等地对话,走进我内心的人。
会出现吗?!
越是想得到,就越是得不到;
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想得到。
这是一个牢固的怪圈,连我也无力看破。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心血来潮要去冷宫。
也许是午睡时的梦还在纠缠着我;
也许是手中的珠钗鼓惑了我;
又或许,是父皇的血液里遗留给我的部分情感因子在作怪。驱使我应该去看看自己的一个决定是如何让一个人从天堂直接掉入了地狱。
还隔着一段不短的距离,我就听到了呜呜咽咽的悲嚎,还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咒骂。
虽然内容模糊不清,但我知道一定是在骂我。
我虽然一方面很无情,但对于那些在冷宫里对我破口大骂的嫔妃却非常宽容。往往听到了也只是冷冷一笑,从不砍她们的脑袋。
我命令跟随的侍卫在拐角处留下,然后独自一人缓缓走过去。
并不想惊动任何人,我站在一处阴影里等待那位年老的宫人离开后才走到门口。里面失去了常态的女人还在一句接一句地骂着……
我静静凝视着她,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温柔和顺的温昭仪啊,你竟然也这么不堪一击么?
我分明记得昨晚,你还仪态万千、满脸笑容地陪着我在殿中赏着月色喝酒,口中说着永生永世是皇家的人,对月盟誓,愿和我做比翼鸟,连理枝。
可是这么快,你就立刻翻脸骂人了。
我没有生气。
因为我觉得,也许她骂得对,我是没有心,至少,我的心没有给过她,和她们中的任何一位。
正在沉思的时候,手中握着的珠钗突然发出极强的紫色光芒!
我惊异地抬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所看的。
一个双手掩着面容的女人,从黑暗的树影里冲出来,飞快地朝着离我较远的一侧出口飘然离去。
虽然只是短短的数秒接触,留给我的印象却是惊人的!
在这宫里面,还从来没有人敢在皇帝面前奔跑,这样的行为非常失态和放肆。
我看出她的身姿极为修长,奔跑的姿势灵动跳跃,恍惚地让我想起了梦中的那只鸟儿。
她是谁?
为什么会在这样的夜晚出现在冷宫之中?
我拿着珠钗的手渐渐握紧:看来,接下来我又有事情可做了。
第二天晚上,月亮瘦瘦的一弯隐在云层背后。
我弹完一支曲子,带上一些食物,准备去看昨晚那个冷宫内的妃子。
我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同情那位失宠的妃子,还是隐隐为自己现在的处境忧虑。自从昨晚亲眼看到冷宫里的惨状之后,我对自己进宫的目的产生些许怀疑。
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他真的是如我想象中的那样么?
也许一切只是我的臆测。他根本不稀罕任何人的真情,他享受的就是这样喜新厌旧的过程。
怀着复杂的心情,我沿着昨晚的路径前行。
可是当我到达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似乎已经有人比我先一步到了。
荒芜的庭院中,隐隐有风声,那人背对月光而立,衣袂飘扬。
背影高大俊挺,分明是个男子。
我虽然看不清楚他的样子,但能感觉到他身体周围非常强大的气场。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莫非是看守冷宫的侍卫?以防止失宠的嫔妃逃跑或者做出其他有辱皇家体面的事情?
我屏住呼吸,想等那个人离开。
可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不但没有离开的意思,反倒自言自语起来:“看似至尊至贵,实则至冷至疏。”
看似至尊至贵,实则至冷至疏?
一瞬间,我被他语气里的悲凉和沧桑感染。
看他正抬头看着天上,于是顺理成章地以为他感叹的就是头顶那弯月亮。
我情不自禁地轻轻接话:“至尊至贵,不过是人们的想象和寄托而已,也许月亮并不希望人把它当做至尊至贵;至冷至疏,月光看起来很冷,但在有情有心的人眼里,却极美极柔,只要你愿意,它甚至可以是触手可及的。”
“是吗?”
没提防那人竟突然转过身来,这样一来,我就完全暴露在他面前了。
我努力地睁大眼睛,极力想看清楚他的模样。可惜他站的地方很巧在暗处,我只能看到一个大概的轮廓。
无言的寂静持续了一会,他低声问我:“你是哪宫的宫女?”声音里隐约有压抑不住的颤抖。
我有些迟疑,作为皇帝的待选嫔妃,我的身份实在不方便向他透露。
同时也想到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如果他真是宫内的侍卫,侍卫和嫔妃在冷宫前夜会万一传了出去,我和他肯定都性命堪忧。
打定主意后我决定这样回答他:“我是谁并不重要。我们今晚不过偶然碰面,事过之后能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对彼此来说都最好。”
“你刚才说的话,可都当真?”他没有理会我的暗示,自顾自转移了话题。
“什么?”我略微怔了怔才明白他指的是我前面安慰他说的那些话,于是点点头,“当然是真的啊。不信的话,我还可以带你去抓月亮玩呢。”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最后的那句话似乎有些轻佻了。
就在我试图补救着说点什么的时候,他却猛地倾身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往身前一带!
“……”我本能地挣扎,张口欲呼,然而嘴巴很快也被他捂住了!
他想干什么?
我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念头。
珠钗一直在掌心发热。
这晚,我依然没有去任何宫殿留宿,一个人鬼使神差地又来到了那座冷宫前。
我的内心有个蠢蠢欲动的念头,想要再见到那个君前失仪的女人。
相比昨晚的歇斯底里,温昭仪现在显然已经逐渐明白在这里的任何举动都只是白费力气而已。哭闹过一阵之后就安静下来了。
新选进宫的嫔妃在初夏就已进宫,不知不觉已是深秋了。
可我迄今还一个都未曾召见她们。我非常清楚我是在逃避什么,因为我实在没有把握在这些人里面就有我等待着的那个人。
也许就让她们做个普通的宫女也强过被皇帝宠幸后又遗弃的妃子吧。至少这样她们不用忍受从云端跌下的痛苦。没有经历过最顶端的辉煌,就不会有坠入谷底的绝望。
到时找个时间再把她们放出宫去,也许还可以配一个好人家。想着想着我不禁哑然失笑,我什么时候也学着悲天悯人大发慈悲起来了?
“看似至尊至贵,实则至冷至疏。”
打量着那轮孤单地挂在夜幕上的残月,一句应时应景的话脱口而出。
我想到自己和月亮的处境其实何其相似!我的身份在人间尊贵至极,月亮则始终高高地挂在天上,但实际上,我们却都有相同的高处不胜寒的孤独。
然而,就在我正伤怀的时候,一把清亮自信的嗓音在我身后响起,并且不急不徐地说出了一番大大出乎我意料的话!
是她么?
是她么?我直觉地联想到昨晚那个掩面跑走的女人。
如果是她,那她就已经连续给我两个惊喜了!
刚才那样一番有独特见地的话,越发让我觉得这一定是个不简单的女人!
我惊讶而感动地转身,看到了月光下迎风而立、风姿绰约的身影,我惊呆了。但我知道,内心的激动不仅仅是因为她的绝世姿容,更多是兴奋是为自己似乎等到了一直期待的那个人而兴奋。
然而更让我意外的事情在后面,当我听到她说要去抓月亮,我怔住了,这是第一次,有人对我提出这样的请求……
她,果然够特别呢!
她已经越来越引起我的好奇和兴趣了!
只是这时远处突然出现宫灯,我皱了皱眉头,这些人来得真不是时候。然后想也没想猛地抓起她的手,将她拉到身旁的阴影里藏着。
两个人很近,可以清晰地听见彼此的呼吸声以及心跳。
待那些人走远,我正想着该怎么和她继续刚才的话题,但冷不防她一下用力挣脱我的手,跳起来跑了。
望着她远去的身影,我微微有些懊丧,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但转念一想,又情不自禁地微扬嘴角:无论她是谁,我都一定会找到她的!
哪怕要翻遍这宫墙内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