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高菲其人,倘若细说,将会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对此,安颜然的概括非常简约,只有两个字——脑残。
往昔那些血缘关系、家庭背景暂且不表,只互相依靠长大这一点,就足够并且应该令两人比寻常的姐妹更友爱互助。
可事实上,从七岁开始,高菲就是安颜然生命里的克星。
高菲有一项无人能及的技能,那就是——抢。
无论她没有还是已有的,抢来有没有用,只要是安颜然的东西,她一律抢走。
幼儿期,抢吃的抢玩的;儿童期,抢书包抢铅笔;少年期,抢衣服抢朋友;青春期,抢男生抢机会抢关注的目光……总之,不是别人的她不抢,抢了全世界也认为是自己应得的。
被抢的次数多了,就算再好脾气的人也总会有些变化的——尤其是在那件事发生后。
很久以后,安颜然想,从某些方面来说,高菲激发了她前二十多年生命里都不曾出现的潜能。
所以从这个角度,她应该用宽容的眼光来看待她。
安颜然工作后与高菲的初次见面,是在她见到关佑的第二天。
不得不说,这女人耳目的灵敏度越来越趋近于某种动物,她不过是在打工的画廊与某人偶遇,对方便闻风寻来。
画廊不大,一百多平方米的临街店铺,隔出一个存放画品的仓库后,空间所剩无几。画廊的位置不算好,位于街道末端,又是朝内凹的门面,招牌也不大。若不留心,路人绝对不会注意到。画廊的生意却非常好,主要老板人脉深广,经常能寻觅到一些别家画廊没有的名家名作。
安颜然在这里打工已经快六个月了,从起初的不满到后来的习惯再到现在的游刃有余,工作态度令老板日渐满意,最近更时常外出逍遥兼寻觅佳作,将画廊交由她打理。
虽然除了她画廊还有一个人,但对方是工读生,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她一人应付整家店,工作量自然不可能少。
高菲过来时,她刚送走一位大客。对方人未到,香水味已飘来,熟悉的张扬与诱惑气息,还有比学生时代浓重精致了很多倍的妆容,将她原本就冷艳的脸孔衬托得更加媚惑。
那件事后,安颜然一直当她透明,尤其毕业前那段日子,两人基本已算陌路。
来人神色悠然,用略带挑剔的审视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安颜然片刻,接着一笑,只说自己想买画,对其他事绝口不提。
安颜然自然知道对方意不在画,换作从前,根本不会理会。但这六个月的打工生涯磨砺下来,总还是有些改变的。
就像那人说的,心态是一切的根本。想要开始,就得先把心态调整好。当初她不懂,此次再见,发现心情较之于从前,果然是平静多了。
她甚至还一派安然地细细介绍对方随意指出的画作,态度敬业到连自己都发指。
高菲走的时候狠狠看了她好几眼。
她知道对方是来找碴儿,故意扮高高在上的消费者与成功者,好借故打压羞辱自己。可惜没料想本该深受打击不堪重负甚至泪奔而去的人整个过程都很平静,或者说是麻木……
这种状况,在三天后又出现了一次。
对方仍借故来看画,这回倒是真买了两幅,并给了她一张名片,让她送到上面的地址,据闻这是她的工作室。安颜然看她一眼,接了。
送画那天S城下了两场大暴雨,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她打车去工作室之前和途中都没下雨,唯独下车步行的那段路暴雨倾盆而下。
画倒是无恙,都用防水油纸包得密不透风,惨的是她,在本应美丽和谐的初夏午后被淋成了一只落汤鸡。
这只面目全非狼狈不堪的落汤鸡在那套华丽敞亮名人济济的工作室里,见到了她命里的另一个克星——关佑。
安颜然是学画画的,从小语文水平就不行,如果非要她用一个恰当的词描述关佑的长相,这个词就是——好看。
很好看,非常好看,无法无天地好看!以至于当年她第一眼见到他,立马呆滞原地呼吸困难,并在随后的年岁中将这种心境借由行为发挥到了极致。
关佑,就如同他的名字,仿佛是被上帝特别庇佑的人物,温文的艺术家气质外加细致唯美的五官。那时她常常开玩笑,说自己如果哪天实在画不下去了,干脆直接转行做他的经纪人。即便他随意涂鸦几幅,凭借他的长相也会被抢购一空。
那时她对他,喜欢得近乎崇拜。S城美术学院里谁都知道,关佑就是安颜然的神,他被她高高捧着,如同天际的星辰。
后来她才明白,太过痴迷地喜欢和付出,并不一定会得到同等的回报。她如此渺小,他却如此灿烂。
“灿烂”地吸引着学院里其他“灿烂”以及向往“灿烂”的人,而渺小如尘土的她终有一天会回归平凡大地。
工作室明净时尚,此刻聚着不少人,一旁铺开的长桌上满是精致的茶点和饮料,场内甚至还有几个端着相机不断拍摄的记者。
很显然,这是一个业界的聚会活动。
门厅的一排花篮告诉她,今天是这个工作室正式启动的日子。
果然,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也真难为高菲,为了她,连自己工作室的开幕仪式都算计上了。
场内的一个工作人员迎上来,问清她是送画的,也没有接过去,而是直接指了工作室后方一块空着的墙壁,让她自己去把画挂起来。
拖着一身水渍从人群外侧朝后方挪动时,有人叫出了她的名字。
关佑的表情很诧异,细致的眉宇轻轻皱着,眼底似乎还带着某些可称为错愕疼惜也或许是其他更深层次更为复杂的东西。被这种目光笼罩着,安颜然感觉自己的手有些脱力。
这是他回国后他们的第二次见面,第一次是在她工作的画廊,意外巧遇她不可能避免。这次却是人为,心里难免不爽。
朝旁看去,高菲的视线果然飘了过来,她今天是主人,打扮得光彩夺目,身旁还站着一个三四十岁的男宾客。两人原本在说话,高菲笑容满面,态度极为礼貌恭敬。关佑开口后,那男人的目光也被吸引过来。
安颜然想,大约自己此刻的模样实在太过凄惨,竟引得高菲那位上宾上前询问:“这位小姐,你需要帮助吗?”
高菲抢在她开口前走上去:“哎呀,你怎么下雨天都不带把伞,看你淋成这个样子!”
“你让她今天送画过来?”关佑脸色有些不悦。
“正巧那天经过画廊看中两件不错的作品!”高菲答了句,又关心地看向安颜然,“那么大家店,怎么连个送货的人都没有?早知道是你送货,我就自己开车过去拿了!”
“你说完了吗?”安颜然实在对高菲这出自编自导的戏没兴趣,她抹了抹脸上的水渍,“挂在后面的墙上是吧,麻烦请在我挂好后把尾款结清!”
“你赶时间?真可惜,本来还想留你在这里玩一会儿,给你介绍一些业界名人——既然你赶着走,那挂好后直接跟我助手结账吧,那边穿黄衣服的。”高菲让开道,“辛苦你了,颜然!”
关佑怔怔地看着安颜然,似乎想说什么,但对方已快步走开。
“那位小姐也是学画的?”男贵宾随意问了句,但高菲并不打算把话题转到安颜然身上,笑着说了句“她现在已经不画了”,随后把话题转移。
男贵宾叫刘辉,是关佑在欧洲留学时认识的前辈。以知名度来说,关佑在欧洲某次不算小规模的比赛里得到冠军,如今已是油画界冉冉升起的新星。而这个刘辉则在数场知名大型比赛里多次得到冠军,多年荣誉叠加,已是个相当有名气的画家。
刘辉在关佑回国的数天后到达S城,正巧赶上高菲的工作室开幕,自然受邀前来捧场。高菲虽在毕业的画展上以一幅名为《奔流》的画作得到多方赞赏和关注,但毕业后这一年来并未有好的新作面世。
高菲这次打定主意开个人工作室也是为了给自己展开一条全新道路,因此刘辉便成为她新道路上一个非常重要和关键的人物,如果能得到他的推荐跟护航,她正在筹备中的首场个人画展基本意味着成功了一半。
几番言谈,刘辉在高菲的崇拜言语中透露了他此次回国的目的。
其实这趟回国,他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拜会画界的传说人物——夏浔简。
高菲吃了一惊,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几乎难以抑制眼底的激动情绪:“刘先生,您说的那个夏浔简先生就是传说中的煞神吗?他现在身在S城?!”
刘辉笑了:“煞神只是外界对他的戏称。”
“您见过他?”
“几年前在欧洲见过一次,不过很可惜,当时他来去匆忙,没有机会结识。这件事一直是我的遗憾。”
“您居然见过他?!我们这些后辈别说见到本人,就连他作品的真迹都未曾赏析过。据闻他非常低调,几乎没几个人见过他。而且他近年已经不怎么画画,所以之前的作品都已炒到天价,被富豪收藏在家中。”高菲叹息完,心里赫然一动,问道,“刘先生,我听说那位大师的作品已到了神迹的地步,真是如此吗?”
“等你见过他的作品,你就明白了。”
“夏大师如此优秀,年纪应该不轻了吧?”高菲有意无意地试探道。
刘辉毕竟识的人多,当下便明白了面前这个年轻女人的意图。说起来,她是关佑的女友,他和关佑关系不错,就算多透露些也无妨。无奈夏浔简此人在他心里地位实在非凡,他知道对方最不喜欢这种事,加上自己对他的了解也不算多,所以只是笑了笑,把话题带过,并未正面回答。
他不知道,越是避而不谈的话题,高菲就越是感兴趣。就像在顺畅的人生道路上突然出现了一座无人能征服的山峰,在与其他人一同仰望赞叹的同时,有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原始欲念,引发了她渴望靠近与征服的挑战本能。
想想,倘若有一日能让这样的人物臣服于自己,该是如何的境界?说是俯瞰业界众生也不为过吧!当然,这个前提是——对方的年龄与长相要在她可承受范围内。
刘辉被几个记者请去拍照,高菲在和关佑聊天的同时,思绪却天马行空。关佑本来就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不时瞥向后方,两人聊了片刻,感觉有些无聊的高菲忍不住又把话题绕了回去。
夏浔简在油画界一直都是谜一般的人物,太低调的作风和太高的名声使得他成为众多年轻后辈探讨的对象。高菲记得二年级时,同系的某个女生还特意以夏浔简为主角写了篇人物传记——里面收集了很多人对其印象的描述,当然绝大部分只是传言。
有人说,夏大师不露面是因为他长得非常难看,具体可参考钟楼怪人;也有人说,其实他喜欢男人,也有可能男女通吃;还有人说,他有不为人知的特殊癖好,尤其是在作画时;更有人说,他在某方面口味特殊,喜被虐喜自虐喜角色扮演……当然,大部分的传言是说他脾气真的非常不好,这便是他煞神一名的由来。
高菲压低声音侃侃而谈时,安颜然已取了尾款从人群外沿离开。
本来略快的脚步因为那番有关人物传记的话而缓下。油画系某女生这篇劲爆的人物传记她当年也看过几段,当初只觉得做名家真凄惨,叹息一声也就忘了。事隔多年再听闻,却有种极度复杂的感觉。
这种复杂,自然不是对过去学院生活的缅怀。
“要走了吗?”回神时,关佑已走到她面前。安颜然示意了下自己的模样,侧身想走,却被关佑伸手拦了拦,“我送你吧?”询问的口气带了一丝试探。
“不用了。”她说出拒绝,却发现高菲正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那笃定的模样似乎早就料到了她的回答。
湿漉漉的薄衣贴着身体,带走了体温。她突然觉得阵阵发冷,快步离开了这个耀眼华丽的场所。
画廊的工作基本每天都要进行到晚上九点多,唯有周末两天是例外。
这两天,她不回附近租住的小公寓,而是得赶开往郊区的末班车,所以会在五点之前跟前来接手的工读生做好交接。
每周末的郊区行已成为她的固有行程,除非生病或画廊有特殊事务,一般她都会准时去车站。
S城的西北郊区是湖区,湖中岛屿散布,靠水生活的农家在这里代代相传。近年城市规划发展,湖岸旁的农家基本已迁移至湖中各岛。湖边这块靠山傍水的黄金养生地带被开发商打造了数片别墅区和度假村。
下车后步行五分钟,便能到达半山别墅区的大门。
这里的别墅,每一栋的风格造型都不同,越往上越贵,最高那栋是寻常人完全无法想象的天价。当然,即便是有钱,也不可能买到。因为在这片别墅区规划的初期,这栋独一无二的别墅就是负责开发的凌氏集团特意打造的。
别墅正对着湖,绿树成荫,楼高三层,外层是浅灰色的砖墙。内里则由原木铺砌而成,室内摆设不多,地毯雪白,落地玻璃宽大明净。安颜然每次踏入别墅,都有种世界真美好的感叹。
只是偶尔,这美好的世界里也会出现些不和谐。
客厅左侧的门被打开,裸着上半身的年轻男子边穿衣服边匆匆走向大门,挺俊俏的一张脸,只可惜神情有些悲壮——他在哭……
对方的目光与安颜然撞上后,脸色变得有些窘迫,逃命一般地消失在别墅里。
她叹了口气,走向左侧半开的门时脸色很镇定。要说起来,也难怪众人会有诸多不靠谱的猜测。她当初第一次见到哭泣的裸男时,也凌乱了很久很久……
门后是一间大得有些过分的工作室。室里光线迷离,落地的厚帘只留了窄窄的距离。
“怎么这么晚?”说话的男人背对着门,正在画架前收拾画具。落日的余晖从两片帘子之间的缝隙里透进来,男人的侧脸在转首时陷入这明暗两种的极端光线里。
他的黑发有些乱,面带倦容,侧脸线条此刻因紧绷而显得有些冷硬,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但这一切,都没影响到他的俊美。
那是一种足以令人刹那间驻足凝神,忘记呼吸,忘记周围一切的俊美。深邃的眼窝,立体的轮廓,完美的下颔弧线……耀眼与颓废,在这个男人身上神奇上演着。
安颜然突然想,这个男人的这张脸,大约是外界那些精彩的传说里最大的失误。
“小达学校有点事,来晚了。”其实真的没晚多久,撑死不过十几分钟,但从方才裸男的状态可知今天某人心情并不算好。本着安全至上的原则,安颜然的语气自然要多温柔有多温柔,“应该饿了吧,我现在就去做饭,很快!”
“今天我比较忙,随便弄点。”男人的口气仍旧不是很好,她却像是早已习惯,半点都不介意地朝他笑笑,说了声“好”。
做好晚餐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倒不是她手脚慢,只是处理厨房那些未洗的碗碟杯盏花了太多时间。
一般他忙起来便是这样,除了画,眼里再看不到其他事。
她曾数次尝试劝他雇一个家庭保姆,多番劝说无果后她毅然挑战他的忍耐力,先斩后奏直接请来了一个保姆。
结果,保姆被骂走,她也被赶出别墅。当时她才毕业没多久,没亲人没工作没钱没住处,穿了件单薄的衬衣,趿着棉拖鞋在别墅外的台阶上坐了整整一夜。深秋的夜晚,她没有饿死,却差点被冻死。
昏迷后醒来,发现自己已被挪至别墅房间的床上,而他正坐在床沿画画。
画架的油画布上,俨然是她昏迷中的模样。当时她已经饿了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又发着烧,人都快废了……
她以为他故意整她,后来才明白,他这个人,常常连自己的生活都顾不周全,又怎么会去照顾别人?
安颜然自觉不聪明,但善于从伤痛中吸取教训。
那次后,有关他的生活事宜,她再没违背过他的任何意愿。
至于保姆的那些活,她自觉地接手了……
晚饭后,她匆匆洗了碗筷,进工作室收拾那一地狼藉。
每周回来,将他随手丢下的初稿或者半成品收拾分类,是她目前在这里唯一能做的与美术有关的工作。
美院四年,在他眼里等同虚无,所有一切都要从零开始。想那位达芬奇拜师好歹还能画个鸡蛋,他却连笔都不让她碰,直接让她去画廊打工,说她心态不正,需要磨炼……
她当时虽然极度不愿意,可真的没什么好辩驳的。他说得对,她的确心态不正,非常非常不正。她只是觉得有点不服气,毕竟那种事,一个巴掌拍不响。如果她心态不正,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伏在地板上细细去看那些被主人抛弃的作品时,对方的脚步在工作室门口响起。
男人换了身衣服,发丝有些湿漉,看来是洗过澡了,下巴上原本的青色胡楂也已处理干净。神清气爽的模样更衬着那张脸完美如神祇,却也令他看起来愈加难以接近。
“我说过直接丢掉就行。”男人皱眉,语气不耐。
“不行,都是你辛辛苦苦的作品,怎么能说丢就丢!”安颜然拨拨前额的斜刘海,墨黑的瞳睁得浑圆。
黄晕的灯光下,她玲珑的五官越发脱俗剔透。她肤色很白,发色瞳色却是纯黑的,平日不说话或者无表情时,会显得有些冷漠。可一旦这样睁大了眼,用认真又柔软的目光注视某个人时,却会透出一股孩子气的可爱来。
“这些算什么作品。”他低嘲。
“只要出自你手,对我来说就是最重要的作品!反正你也不要了,怎么处理是我的事!”她捏着手里的画,朝他扬眉笑道,仿佛捏在手中的是何其珍贵的宝贝。
他走近,微微低头看她,那双眼带着夜的色泽,格外深邃:“重新帮我找个模特。”顿了顿,又补充,“要不会哭的。”
“好。”安颜然默然,顺从地点头,自然不会把“别人原本是不哭的,只是你太变态硬把人家折磨到哭”这种话说出来。
两人离得近,她的视线被他的裤子吸引,棉质的烟灰色居家裤,凭着她的记忆,应该不是他衣柜里原有的。她倾身扶住他的腿,拉起长裤的布料在手指间摩挲,好奇地问:“这个是新买的吗?你这周进城了?”这事可真稀奇!
男人退后一步,因为动作过快她来不及反应,失去重心的身体随着抽离的长腿砰地一下倒在地上,趴了个“五体投地”。
她撞得生疼,抖了两下,爬起来时额头乌青了一块。
“我说过,没有我的同意,不要随便碰我。”男人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脸色冷然地转身。
看着面前男人没有半点迟疑就走去画架前的冷漠背影,她只能自认倒霉地揉额头。
安静做事的时候,安颜然喜欢回想过去,因为回想有助于她思考。很多过去曾困扰她的问题都会在回想时慢慢找到答案。
高菲是这样,关佑也是这样。
当然,不包括眼前这个。
眼前的人,是那种完全超脱她思考能力范围的人类。要在以前,像这样脾气个性古怪到一塌糊涂的人,她根本没胆量接近,更别说维持现在这种状况将近七个月。
所以说,人果然是需要被激励的动物,无论何种的激励,能激得人超越常规,挑战自我极限的就是好激励!
周末两天,她依旧顶着虚名做着保姆的工作,有关某些事的进展,原地停留。
她后来想,大约时间有些久,生活趋于安逸,令她身体里原本勃发的斗志日渐平息。对目前的她而言,这并非好现象。安逸会使人倦怠懒惰,终有一天会把她那些勃发的意志全部磨平。
这是个优胜劣汰的社会,不进步就意味着退步,所以她觉得或许是时候给自己找一些适当的“激励”。
事实上,不用她操心,某人对于“激励”这种事素来乐此不疲。
很久之后,安颜然曾想过,如若不是某人如此积极,这摊浑水她未必就真有兴趣一脚踩进去。
这日是回城中画廊工作的第二天,高菲三度光临。安颜然大约有了些准备,因为在上周日晚上,曾有个陌生号码打过她的手机。
手机那端没有人说话,静静的空气里,只有浅薄的呼吸声。片刻后电话挂断,她的手机收到那号码传来的短消息,只有四个字:生日快乐。
她看着屏幕,有一瞬失神。曾几何时,她也发过这样没头没尾的短消息。
内容比这条还短,只有三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多年前的那个晚上,她像是着了魔一样,因为对方不接电话不回复,便一遍遍地发。直到第二天,对方主动打来电话,却是高菲傲慢的声音。
说起来,她从前一度觉得高菲的这种傲慢是个性的显现。青春期的女生,总是羞怯内敛的,唯独高菲,日日如开着屏的孔雀,高扬着下颔,用眼角的余光冷冷地瞥那些追着她跑,她又丝毫不感兴趣的男生。
回想当初种种,再看如今面前这张脸,安颜然感叹自己那时真是瞎了眼啊!
据高菲自述,她是来讲和的。
多年的相依为命,一起长大,如今见她这样,她这几天心里一直不怎么舒服。是的,她们曾经不和,但那些毕竟是学生时代的事。如今想想,时过境迁,真的没必要再纠结过去。
况且当初事件里的另两人——她和关佑都早已释怀,所以她现在希望她也能释怀。
而她此次来找她,也是因为看到她的现状,替她不值。美校四年辛劳,如今放弃了多可惜。她的工作室正在筹备个人画展,人员紧张,算来还缺一个美术助手。如果她愿意,可以辞了这边画廊的工作去帮她。
毕竟跟画廊营业员比起来,个人工作室的美术助手更有前途。若她以后有心重拿画笔,她也可以帮她做推荐。
对方说得慢条斯理,眉眼似乎真带了些关切。
安颜然自然清楚今天这番话背后的真正目的,想来关佑做事真是不小心,发消息给她的事情大约被发现了。
高菲炫耀倒还是其次,宣告所有权才是真意,至于那番美术助手之类的话基本只是冠冕堂皇的胡言罢了,料定她不会理。共同成长多年,高菲了解她,就像她现在了解她一般。
可惜,高菲了解的只是以前的安颜然。
这天在画廊,安颜然在对方说完后,慢慢绽开了清浅笑意:“好,既然你这么诚心聘请,那我答应你。”
那天高菲眼底的愕然让安颜然愉悦了许久。
她后来颇有些邪恶地为自己这不要脸的决定做了正义总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想要被长久“激励”,还得离病原体近一些。
周末再去别墅,心态果然有所改变,连干保姆的活都变成了一件欢快的事情。
别墅虽然上中下三层,但真正使用的地方只有一二楼。
一楼工作间原本是分开的两间房,被主人打通后变成了现在的大型画室。别墅客厅自南向东斜线延伸的超大落地玻璃窗旁,竖着黑色的旋转楼梯。
二楼除了起居室,只有两间房,朝南一律是原木铺砌的露台,角度刚好能将山下的湖光收入眼底。
三层是阁楼,堆一些不用的杂物,男主人没吩咐她定期打扫,她也乐得少件事。
别墅虽大,但她能自由活动的空间很小。鉴于对方极其排他的个性,这七个多月,除却第一次的辉煌战绩,其余简直不值一提。
而今晚,她决定再次突破。
凌晨一点多,别墅上下寂静一片。
安颜然拉拉身上的白色吊带小睡裙,将顺长黑发弄出些凌乱性感的效果,之后推开了男主人的卧室门。
入梅的初夏天气,窗外下着细细雨丝,云雨遮蔽了星月之光,房间内黑沉沉一片,床上的人显然已进入睡眠。
光裸的双脚无声地踩过柔软地毯,一路来到床沿。适应了黑暗的双眼借着暗淡微光,细细打量着男人优美的脸部轮廓,盘算着该从哪里下手。
寂静的沉闷空气里弥漫着男人身上清淡的浴液味道,寻常无比的气息在这刻却令人感觉到一股浓浓的缠绵暧昧。
已经不是第一次,但她的心还是跳得飞快。
她伸手掀开覆盖着他的薄毯,缓缓依偎进他怀里。纤细的身体与手足像是轻软的绸带,将男人修长坚实的身体一点点裹住。
黑暗中,沉睡的双眸慢慢睁开,漆黑的眸底带着寒星般的碎芒,落在怀里的女子身上。
从头顶上方传来迫人的寒气,她知道他醒了。果然够警惕,安颜然的心肝颤了两下,继续不动声色地伏在他怀里。
男人的声音没什么温度:“你是打算一晚上都这么装睡,还是给我个合理解释?”
安颜然自他怀里抬起头:“我怕打雷……”
“这种雨是不会打雷的。”
“反正我怕。就一个晚上嘛,我躺着不动,不会影响你睡觉的!”安颜然厚着脸皮,依旧维持着八爪鱼姿势。
“你已经影响了。”男人终于不耐起来,亲自动手,将怀中的她推离。
床头灯亮了,他站在床侧蹙眉看她。他的脸部线条本来就不太柔和,这一皱眉那种天生的戾气便立刻散了出来。
房间的温度瞬间降低,安颜然抱着薄毯,那双墨黑的瞳不知是因为睡意还是其他原因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无辜:“老师,别生气嘛……你看,我其实也没做什么啊……”
他静静盯着她片刻,嘴角一撇,勾起嘲弄冷笑:“原来,你还知道我是你老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