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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亲姐妹,明算计

关于高菲其人,倘若细说,将会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对此,安颜然的概括非常简约,只有两个字——脑残。

往昔那些血缘关系、家庭背景暂且不表,只互相依靠长大这一点,就足够并且应该令两人比寻常的姐妹更友爱互助。

可事实上,从七岁开始,高菲就是安颜然生命里的克星。

高菲有一项无人能及的技能,那就是——抢。

无论她没有还是已有的,抢来有没有用,只要是安颜然的东西,她一律抢走。

幼儿期,抢吃的抢玩的;儿童期,抢书包抢铅笔;少年期,抢衣服抢朋友;青春期,抢男生抢机会抢关注的目光……总之,不是别人的她不抢,抢了全世界也认为是自己应得的。

被抢的次数多了,就算再好脾气的人也总会有些变化的——尤其是在那件事发生后。

很久以后,安颜然想,从某些方面来说,高菲激发了她前二十多年生命里都不曾出现的潜能。

所以从这个角度,她应该用宽容的眼光来看待她。

安颜然工作后与高菲的初次见面,是在她见到关佑的第二天。

不得不说,这女人耳目的灵敏度越来越趋近于某种动物,她不过是在打工的画廊与某人偶遇,对方便闻风寻来。

画廊不大,一百多平方米的临街店铺,隔出一个存放画品的仓库后,空间所剩无几。画廊的位置不算好,位于街道末端,又是朝内凹的门面,招牌也不大。若不留心,路人绝对不会注意到。画廊的生意却非常好,主要老板人脉深广,经常能寻觅到一些别家画廊没有的名家名作。

安颜然在这里打工已经快六个月了,从起初的不满到后来的习惯再到现在的游刃有余,工作态度令老板日渐满意,最近更时常外出逍遥兼寻觅佳作,将画廊交由她打理。

虽然除了她画廊还有一个人,但对方是工读生,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她一人应付整家店,工作量自然不可能少。

高菲过来时,她刚送走一位大客。对方人未到,香水味已飘来,熟悉的张扬与诱惑气息,还有比学生时代浓重精致了很多倍的妆容,将她原本就冷艳的脸孔衬托得更加媚惑。

那件事后,安颜然一直当她透明,尤其毕业前那段日子,两人基本已算陌路。

来人神色悠然,用略带挑剔的审视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安颜然片刻,接着一笑,只说自己想买画,对其他事绝口不提。

安颜然自然知道对方意不在画,换作从前,根本不会理会。但这六个月的打工生涯磨砺下来,总还是有些改变的。

就像那人说的,心态是一切的根本。想要开始,就得先把心态调整好。当初她不懂,此次再见,发现心情较之于从前,果然是平静多了。

她甚至还一派安然地细细介绍对方随意指出的画作,态度敬业到连自己都发指。

高菲走的时候狠狠看了她好几眼。

她知道对方是来找碴儿,故意扮高高在上的消费者与成功者,好借故打压羞辱自己。可惜没料想本该深受打击不堪重负甚至泪奔而去的人整个过程都很平静,或者说是麻木……

这种状况,在三天后又出现了一次。

对方仍借故来看画,这回倒是真买了两幅,并给了她一张名片,让她送到上面的地址,据闻这是她的工作室。安颜然看她一眼,接了。

送画那天S城下了两场大暴雨,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她打车去工作室之前和途中都没下雨,唯独下车步行的那段路暴雨倾盆而下。

画倒是无恙,都用防水油纸包得密不透风,惨的是她,在本应美丽和谐的初夏午后被淋成了一只落汤鸡。

这只面目全非狼狈不堪的落汤鸡在那套华丽敞亮名人济济的工作室里,见到了她命里的另一个克星——关佑。

安颜然是学画画的,从小语文水平就不行,如果非要她用一个恰当的词描述关佑的长相,这个词就是——好看。

很好看,非常好看,无法无天地好看!以至于当年她第一眼见到他,立马呆滞原地呼吸困难,并在随后的年岁中将这种心境借由行为发挥到了极致。

关佑,就如同他的名字,仿佛是被上帝特别庇佑的人物,温文的艺术家气质外加细致唯美的五官。那时她常常开玩笑,说自己如果哪天实在画不下去了,干脆直接转行做他的经纪人。即便他随意涂鸦几幅,凭借他的长相也会被抢购一空。

那时她对他,喜欢得近乎崇拜。S城美术学院里谁都知道,关佑就是安颜然的神,他被她高高捧着,如同天际的星辰。

后来她才明白,太过痴迷地喜欢和付出,并不一定会得到同等的回报。她如此渺小,他却如此灿烂。

“灿烂”地吸引着学院里其他“灿烂”以及向往“灿烂”的人,而渺小如尘土的她终有一天会回归平凡大地。

工作室明净时尚,此刻聚着不少人,一旁铺开的长桌上满是精致的茶点和饮料,场内甚至还有几个端着相机不断拍摄的记者。

很显然,这是一个业界的聚会活动。

门厅的一排花篮告诉她,今天是这个工作室正式启动的日子。

果然,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也真难为高菲,为了她,连自己工作室的开幕仪式都算计上了。

场内的一个工作人员迎上来,问清她是送画的,也没有接过去,而是直接指了工作室后方一块空着的墙壁,让她自己去把画挂起来。

拖着一身水渍从人群外侧朝后方挪动时,有人叫出了她的名字。

关佑的表情很诧异,细致的眉宇轻轻皱着,眼底似乎还带着某些可称为错愕疼惜也或许是其他更深层次更为复杂的东西。被这种目光笼罩着,安颜然感觉自己的手有些脱力。

这是他回国后他们的第二次见面,第一次是在她工作的画廊,意外巧遇她不可能避免。这次却是人为,心里难免不爽。

朝旁看去,高菲的视线果然飘了过来,她今天是主人,打扮得光彩夺目,身旁还站着一个三四十岁的男宾客。两人原本在说话,高菲笑容满面,态度极为礼貌恭敬。关佑开口后,那男人的目光也被吸引过来。

安颜然想,大约自己此刻的模样实在太过凄惨,竟引得高菲那位上宾上前询问:“这位小姐,你需要帮助吗?”

高菲抢在她开口前走上去:“哎呀,你怎么下雨天都不带把伞,看你淋成这个样子!”

“你让她今天送画过来?”关佑脸色有些不悦。

“正巧那天经过画廊看中两件不错的作品!”高菲答了句,又关心地看向安颜然,“那么大家店,怎么连个送货的人都没有?早知道是你送货,我就自己开车过去拿了!”

“你说完了吗?”安颜然实在对高菲这出自编自导的戏没兴趣,她抹了抹脸上的水渍,“挂在后面的墙上是吧,麻烦请在我挂好后把尾款结清!”

“你赶时间?真可惜,本来还想留你在这里玩一会儿,给你介绍一些业界名人——既然你赶着走,那挂好后直接跟我助手结账吧,那边穿黄衣服的。”高菲让开道,“辛苦你了,颜然!”

关佑怔怔地看着安颜然,似乎想说什么,但对方已快步走开。

“那位小姐也是学画的?”男贵宾随意问了句,但高菲并不打算把话题转到安颜然身上,笑着说了句“她现在已经不画了”,随后把话题转移。

男贵宾叫刘辉,是关佑在欧洲留学时认识的前辈。以知名度来说,关佑在欧洲某次不算小规模的比赛里得到冠军,如今已是油画界冉冉升起的新星。而这个刘辉则在数场知名大型比赛里多次得到冠军,多年荣誉叠加,已是个相当有名气的画家。

刘辉在关佑回国的数天后到达S城,正巧赶上高菲的工作室开幕,自然受邀前来捧场。高菲虽在毕业的画展上以一幅名为《奔流》的画作得到多方赞赏和关注,但毕业后这一年来并未有好的新作面世。

高菲这次打定主意开个人工作室也是为了给自己展开一条全新道路,因此刘辉便成为她新道路上一个非常重要和关键的人物,如果能得到他的推荐跟护航,她正在筹备中的首场个人画展基本意味着成功了一半。

几番言谈,刘辉在高菲的崇拜言语中透露了他此次回国的目的。

其实这趟回国,他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拜会画界的传说人物——夏浔简。

高菲吃了一惊,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几乎难以抑制眼底的激动情绪:“刘先生,您说的那个夏浔简先生就是传说中的煞神吗?他现在身在S城?!”

刘辉笑了:“煞神只是外界对他的戏称。”

“您见过他?”

“几年前在欧洲见过一次,不过很可惜,当时他来去匆忙,没有机会结识。这件事一直是我的遗憾。”

“您居然见过他?!我们这些后辈别说见到本人,就连他作品的真迹都未曾赏析过。据闻他非常低调,几乎没几个人见过他。而且他近年已经不怎么画画,所以之前的作品都已炒到天价,被富豪收藏在家中。”高菲叹息完,心里赫然一动,问道,“刘先生,我听说那位大师的作品已到了神迹的地步,真是如此吗?”

“等你见过他的作品,你就明白了。”

“夏大师如此优秀,年纪应该不轻了吧?”高菲有意无意地试探道。

刘辉毕竟识的人多,当下便明白了面前这个年轻女人的意图。说起来,她是关佑的女友,他和关佑关系不错,就算多透露些也无妨。无奈夏浔简此人在他心里地位实在非凡,他知道对方最不喜欢这种事,加上自己对他的了解也不算多,所以只是笑了笑,把话题带过,并未正面回答。

他不知道,越是避而不谈的话题,高菲就越是感兴趣。就像在顺畅的人生道路上突然出现了一座无人能征服的山峰,在与其他人一同仰望赞叹的同时,有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原始欲念,引发了她渴望靠近与征服的挑战本能。

想想,倘若有一日能让这样的人物臣服于自己,该是如何的境界?说是俯瞰业界众生也不为过吧!当然,这个前提是——对方的年龄与长相要在她可承受范围内。

刘辉被几个记者请去拍照,高菲在和关佑聊天的同时,思绪却天马行空。关佑本来就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不时瞥向后方,两人聊了片刻,感觉有些无聊的高菲忍不住又把话题绕了回去。

夏浔简在油画界一直都是谜一般的人物,太低调的作风和太高的名声使得他成为众多年轻后辈探讨的对象。高菲记得二年级时,同系的某个女生还特意以夏浔简为主角写了篇人物传记——里面收集了很多人对其印象的描述,当然绝大部分只是传言。

有人说,夏大师不露面是因为他长得非常难看,具体可参考钟楼怪人;也有人说,其实他喜欢男人,也有可能男女通吃;还有人说,他有不为人知的特殊癖好,尤其是在作画时;更有人说,他在某方面口味特殊,喜被虐喜自虐喜角色扮演……当然,大部分的传言是说他脾气真的非常不好,这便是他煞神一名的由来。

高菲压低声音侃侃而谈时,安颜然已取了尾款从人群外沿离开。

本来略快的脚步因为那番有关人物传记的话而缓下。油画系某女生这篇劲爆的人物传记她当年也看过几段,当初只觉得做名家真凄惨,叹息一声也就忘了。事隔多年再听闻,却有种极度复杂的感觉。

这种复杂,自然不是对过去学院生活的缅怀。

“要走了吗?”回神时,关佑已走到她面前。安颜然示意了下自己的模样,侧身想走,却被关佑伸手拦了拦,“我送你吧?”询问的口气带了一丝试探。

“不用了。”她说出拒绝,却发现高菲正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那笃定的模样似乎早就料到了她的回答。

湿漉漉的薄衣贴着身体,带走了体温。她突然觉得阵阵发冷,快步离开了这个耀眼华丽的场所。

画廊的工作基本每天都要进行到晚上九点多,唯有周末两天是例外。

这两天,她不回附近租住的小公寓,而是得赶开往郊区的末班车,所以会在五点之前跟前来接手的工读生做好交接。

每周末的郊区行已成为她的固有行程,除非生病或画廊有特殊事务,一般她都会准时去车站。

S城的西北郊区是湖区,湖中岛屿散布,靠水生活的农家在这里代代相传。近年城市规划发展,湖岸旁的农家基本已迁移至湖中各岛。湖边这块靠山傍水的黄金养生地带被开发商打造了数片别墅区和度假村。

下车后步行五分钟,便能到达半山别墅区的大门。

这里的别墅,每一栋的风格造型都不同,越往上越贵,最高那栋是寻常人完全无法想象的天价。当然,即便是有钱,也不可能买到。因为在这片别墅区规划的初期,这栋独一无二的别墅就是负责开发的凌氏集团特意打造的。

别墅正对着湖,绿树成荫,楼高三层,外层是浅灰色的砖墙。内里则由原木铺砌而成,室内摆设不多,地毯雪白,落地玻璃宽大明净。安颜然每次踏入别墅,都有种世界真美好的感叹。

只是偶尔,这美好的世界里也会出现些不和谐。

客厅左侧的门被打开,裸着上半身的年轻男子边穿衣服边匆匆走向大门,挺俊俏的一张脸,只可惜神情有些悲壮——他在哭……

对方的目光与安颜然撞上后,脸色变得有些窘迫,逃命一般地消失在别墅里。

她叹了口气,走向左侧半开的门时脸色很镇定。要说起来,也难怪众人会有诸多不靠谱的猜测。她当初第一次见到哭泣的裸男时,也凌乱了很久很久……

门后是一间大得有些过分的工作室。室里光线迷离,落地的厚帘只留了窄窄的距离。

“怎么这么晚?”说话的男人背对着门,正在画架前收拾画具。落日的余晖从两片帘子之间的缝隙里透进来,男人的侧脸在转首时陷入这明暗两种的极端光线里。

他的黑发有些乱,面带倦容,侧脸线条此刻因紧绷而显得有些冷硬,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但这一切,都没影响到他的俊美。

那是一种足以令人刹那间驻足凝神,忘记呼吸,忘记周围一切的俊美。深邃的眼窝,立体的轮廓,完美的下颔弧线……耀眼与颓废,在这个男人身上神奇上演着。

安颜然突然想,这个男人的这张脸,大约是外界那些精彩的传说里最大的失误。

“小达学校有点事,来晚了。”其实真的没晚多久,撑死不过十几分钟,但从方才裸男的状态可知今天某人心情并不算好。本着安全至上的原则,安颜然的语气自然要多温柔有多温柔,“应该饿了吧,我现在就去做饭,很快!”

“今天我比较忙,随便弄点。”男人的口气仍旧不是很好,她却像是早已习惯,半点都不介意地朝他笑笑,说了声“好”。

做好晚餐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倒不是她手脚慢,只是处理厨房那些未洗的碗碟杯盏花了太多时间。

一般他忙起来便是这样,除了画,眼里再看不到其他事。

她曾数次尝试劝他雇一个家庭保姆,多番劝说无果后她毅然挑战他的忍耐力,先斩后奏直接请来了一个保姆。

结果,保姆被骂走,她也被赶出别墅。当时她才毕业没多久,没亲人没工作没钱没住处,穿了件单薄的衬衣,趿着棉拖鞋在别墅外的台阶上坐了整整一夜。深秋的夜晚,她没有饿死,却差点被冻死。

昏迷后醒来,发现自己已被挪至别墅房间的床上,而他正坐在床沿画画。

画架的油画布上,俨然是她昏迷中的模样。当时她已经饿了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又发着烧,人都快废了……

她以为他故意整她,后来才明白,他这个人,常常连自己的生活都顾不周全,又怎么会去照顾别人?

安颜然自觉不聪明,但善于从伤痛中吸取教训。

那次后,有关他的生活事宜,她再没违背过他的任何意愿。

至于保姆的那些活,她自觉地接手了……

晚饭后,她匆匆洗了碗筷,进工作室收拾那一地狼藉。

每周回来,将他随手丢下的初稿或者半成品收拾分类,是她目前在这里唯一能做的与美术有关的工作。

美院四年,在他眼里等同虚无,所有一切都要从零开始。想那位达芬奇拜师好歹还能画个鸡蛋,他却连笔都不让她碰,直接让她去画廊打工,说她心态不正,需要磨炼……

她当时虽然极度不愿意,可真的没什么好辩驳的。他说得对,她的确心态不正,非常非常不正。她只是觉得有点不服气,毕竟那种事,一个巴掌拍不响。如果她心态不正,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伏在地板上细细去看那些被主人抛弃的作品时,对方的脚步在工作室门口响起。

男人换了身衣服,发丝有些湿漉,看来是洗过澡了,下巴上原本的青色胡楂也已处理干净。神清气爽的模样更衬着那张脸完美如神祇,却也令他看起来愈加难以接近。

“我说过直接丢掉就行。”男人皱眉,语气不耐。

“不行,都是你辛辛苦苦的作品,怎么能说丢就丢!”安颜然拨拨前额的斜刘海,墨黑的瞳睁得浑圆。

黄晕的灯光下,她玲珑的五官越发脱俗剔透。她肤色很白,发色瞳色却是纯黑的,平日不说话或者无表情时,会显得有些冷漠。可一旦这样睁大了眼,用认真又柔软的目光注视某个人时,却会透出一股孩子气的可爱来。

“这些算什么作品。”他低嘲。

“只要出自你手,对我来说就是最重要的作品!反正你也不要了,怎么处理是我的事!”她捏着手里的画,朝他扬眉笑道,仿佛捏在手中的是何其珍贵的宝贝。

他走近,微微低头看她,那双眼带着夜的色泽,格外深邃:“重新帮我找个模特。”顿了顿,又补充,“要不会哭的。”

“好。”安颜然默然,顺从地点头,自然不会把“别人原本是不哭的,只是你太变态硬把人家折磨到哭”这种话说出来。

两人离得近,她的视线被他的裤子吸引,棉质的烟灰色居家裤,凭着她的记忆,应该不是他衣柜里原有的。她倾身扶住他的腿,拉起长裤的布料在手指间摩挲,好奇地问:“这个是新买的吗?你这周进城了?”这事可真稀奇!

男人退后一步,因为动作过快她来不及反应,失去重心的身体随着抽离的长腿砰地一下倒在地上,趴了个“五体投地”。

她撞得生疼,抖了两下,爬起来时额头乌青了一块。

“我说过,没有我的同意,不要随便碰我。”男人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脸色冷然地转身。

看着面前男人没有半点迟疑就走去画架前的冷漠背影,她只能自认倒霉地揉额头。

安静做事的时候,安颜然喜欢回想过去,因为回想有助于她思考。很多过去曾困扰她的问题都会在回想时慢慢找到答案。

高菲是这样,关佑也是这样。

当然,不包括眼前这个。

眼前的人,是那种完全超脱她思考能力范围的人类。要在以前,像这样脾气个性古怪到一塌糊涂的人,她根本没胆量接近,更别说维持现在这种状况将近七个月。

所以说,人果然是需要被激励的动物,无论何种的激励,能激得人超越常规,挑战自我极限的就是好激励!

周末两天,她依旧顶着虚名做着保姆的工作,有关某些事的进展,原地停留。

她后来想,大约时间有些久,生活趋于安逸,令她身体里原本勃发的斗志日渐平息。对目前的她而言,这并非好现象。安逸会使人倦怠懒惰,终有一天会把她那些勃发的意志全部磨平。

这是个优胜劣汰的社会,不进步就意味着退步,所以她觉得或许是时候给自己找一些适当的“激励”。

事实上,不用她操心,某人对于“激励”这种事素来乐此不疲。

很久之后,安颜然曾想过,如若不是某人如此积极,这摊浑水她未必就真有兴趣一脚踩进去。

这日是回城中画廊工作的第二天,高菲三度光临。安颜然大约有了些准备,因为在上周日晚上,曾有个陌生号码打过她的手机。

手机那端没有人说话,静静的空气里,只有浅薄的呼吸声。片刻后电话挂断,她的手机收到那号码传来的短消息,只有四个字:生日快乐。

她看着屏幕,有一瞬失神。曾几何时,她也发过这样没头没尾的短消息。

内容比这条还短,只有三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多年前的那个晚上,她像是着了魔一样,因为对方不接电话不回复,便一遍遍地发。直到第二天,对方主动打来电话,却是高菲傲慢的声音。

说起来,她从前一度觉得高菲的这种傲慢是个性的显现。青春期的女生,总是羞怯内敛的,唯独高菲,日日如开着屏的孔雀,高扬着下颔,用眼角的余光冷冷地瞥那些追着她跑,她又丝毫不感兴趣的男生。

回想当初种种,再看如今面前这张脸,安颜然感叹自己那时真是瞎了眼啊!

据高菲自述,她是来讲和的。

多年的相依为命,一起长大,如今见她这样,她这几天心里一直不怎么舒服。是的,她们曾经不和,但那些毕竟是学生时代的事。如今想想,时过境迁,真的没必要再纠结过去。

况且当初事件里的另两人——她和关佑都早已释怀,所以她现在希望她也能释怀。

而她此次来找她,也是因为看到她的现状,替她不值。美校四年辛劳,如今放弃了多可惜。她的工作室正在筹备个人画展,人员紧张,算来还缺一个美术助手。如果她愿意,可以辞了这边画廊的工作去帮她。

毕竟跟画廊营业员比起来,个人工作室的美术助手更有前途。若她以后有心重拿画笔,她也可以帮她做推荐。

对方说得慢条斯理,眉眼似乎真带了些关切。

安颜然自然清楚今天这番话背后的真正目的,想来关佑做事真是不小心,发消息给她的事情大约被发现了。

高菲炫耀倒还是其次,宣告所有权才是真意,至于那番美术助手之类的话基本只是冠冕堂皇的胡言罢了,料定她不会理。共同成长多年,高菲了解她,就像她现在了解她一般。

可惜,高菲了解的只是以前的安颜然。

这天在画廊,安颜然在对方说完后,慢慢绽开了清浅笑意:“好,既然你这么诚心聘请,那我答应你。”

那天高菲眼底的愕然让安颜然愉悦了许久。

她后来颇有些邪恶地为自己这不要脸的决定做了正义总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想要被长久“激励”,还得离病原体近一些。

周末再去别墅,心态果然有所改变,连干保姆的活都变成了一件欢快的事情。

别墅虽然上中下三层,但真正使用的地方只有一二楼。

一楼工作间原本是分开的两间房,被主人打通后变成了现在的大型画室。别墅客厅自南向东斜线延伸的超大落地玻璃窗旁,竖着黑色的旋转楼梯。

二楼除了起居室,只有两间房,朝南一律是原木铺砌的露台,角度刚好能将山下的湖光收入眼底。

三层是阁楼,堆一些不用的杂物,男主人没吩咐她定期打扫,她也乐得少件事。

别墅虽大,但她能自由活动的空间很小。鉴于对方极其排他的个性,这七个多月,除却第一次的辉煌战绩,其余简直不值一提。

而今晚,她决定再次突破。

凌晨一点多,别墅上下寂静一片。

安颜然拉拉身上的白色吊带小睡裙,将顺长黑发弄出些凌乱性感的效果,之后推开了男主人的卧室门。

入梅的初夏天气,窗外下着细细雨丝,云雨遮蔽了星月之光,房间内黑沉沉一片,床上的人显然已进入睡眠。

光裸的双脚无声地踩过柔软地毯,一路来到床沿。适应了黑暗的双眼借着暗淡微光,细细打量着男人优美的脸部轮廓,盘算着该从哪里下手。

寂静的沉闷空气里弥漫着男人身上清淡的浴液味道,寻常无比的气息在这刻却令人感觉到一股浓浓的缠绵暧昧。

已经不是第一次,但她的心还是跳得飞快。

她伸手掀开覆盖着他的薄毯,缓缓依偎进他怀里。纤细的身体与手足像是轻软的绸带,将男人修长坚实的身体一点点裹住。

黑暗中,沉睡的双眸慢慢睁开,漆黑的眸底带着寒星般的碎芒,落在怀里的女子身上。

从头顶上方传来迫人的寒气,她知道他醒了。果然够警惕,安颜然的心肝颤了两下,继续不动声色地伏在他怀里。

男人的声音没什么温度:“你是打算一晚上都这么装睡,还是给我个合理解释?”

安颜然自他怀里抬起头:“我怕打雷……”

“这种雨是不会打雷的。”

“反正我怕。就一个晚上嘛,我躺着不动,不会影响你睡觉的!”安颜然厚着脸皮,依旧维持着八爪鱼姿势。

“你已经影响了。”男人终于不耐起来,亲自动手,将怀中的她推离。

床头灯亮了,他站在床侧蹙眉看她。他的脸部线条本来就不太柔和,这一皱眉那种天生的戾气便立刻散了出来。

房间的温度瞬间降低,安颜然抱着薄毯,那双墨黑的瞳不知是因为睡意还是其他原因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无辜:“老师,别生气嘛……你看,我其实也没做什么啊……”

他静静盯着她片刻,嘴角一撇,勾起嘲弄冷笑:“原来,你还知道我是你老师。”

“……” bqHPtl9Z2WFRV1tCOu7Qn1a+ebrvAPb9OP7paq28lN4bvlXJ87KvN819RIgEPgc/



CHAPTER 2

唯有忘记,才能重生

话说从前在学院,安颜然自认是个尊师重道的好学生。老师一词,素来是神圣而严肃的。

师长对她的评价,总是离不开乖巧、懂事和礼貌这几个词。事实上,安颜然也的确是个表里如一的好学生。

她不喜欢撒谎和伪装,也压根就不会。那会儿她做过最大胆出格的事,也无非是用虎视眈眈的火热目光注视着温雅如玉的关佑,直至对方转过视线,她再抱着素描本慢吞吞走上前,借口请教拉近距离伺机而动。

最初的最初,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变成关佑的女朋友。

S城的美院并不乏美女。学美术的,无论是安颜然所在的造型油画系,还是其他各类艺术设计系,众人多多少少都有一定的美术功底。女生们在打扮方面品位都不错,气质美女更是随处可见。

论长相,安颜然是不会输的。她的五官玲珑脱俗,每一处都长得恰到好处,眉毛浓黑,眼瞳是墨色的,翘鼻精致,嘴唇圆润,下颔小巧。再加上纯黑的长发和胜雪肌肤,完全是一美女。

只可惜美院的男生们素来品位独特,比起美女更爱有个性的女生。安颜然的个性,实在说不上出彩。简单来说,她根本没个性,就像偶像剧里总站在女主角身边的女配角,虽然外貌不错,可一站在特立独行又冷艳高挑的高菲身边,立刻便成了陪衬的绿叶。

从入学起,高菲就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她很有才华。系里素来以严苛著称的教授对她赞赏有加,就连美院不常露面的理事长也对她有所耳闻。以至于后来,当那件事发生时,安颜然成了不被相信的一方。

她不是会辩解的人,没有如簧巧舌,那时靠近关佑,完全凭着一股傻劲。

两人同属油画系,她刚进学校,是基础部的一年级生,关佑比她大一年,在为下学期进入油画工作室而接受油画基础培训。因为功底好,加上才华出众,开学没几节课后,他就被教授提前调入第二工作室,为其开小灶。

油画系的工作室一共分四个,每个工作室的侧重点都不同。第二工作室侧重把欧洲写实绘画的遗产与中国艺术传统相结合,特别注重色彩方面的研究和发展,更要求创新和艺术表现力。

这样提前进入工作室的例子,几年都甚少有一个。也因如此,原本就受学院女生欢迎的关佑成了系里人气最高的风云人物。

基本每天都有以这样那样的借口捧着书或者画册来找关佑的女生,安颜然也是这支大军里的一员,并创下了连续两个月每天报到以及连着两个月都没跟男主角说上一句话的丢人纪录。用同寝室小茹的话来说,种个香菇估计都发芽了,她怎么就如此不开窍!如果真喜欢,就要主动大胆,系里这么多喜欢他的女生,她再磨蹭下去,关佑早晚被人吃干抹净!

受了刺激的安颜然终于狠下心,在男生宿舍的楼下堵住了关佑。那是秋天的夜晚,她抱着画册低着头,仍旧一句话不说,只在那道纤长身影出现时直直地站在他面前。

他往左她也往左,他往右她也往右。最后他忍不住了:“同学?”轻柔优雅的嗓音带了些询问的意味。

“抱、抱歉!”结果她憋了半天只憋出这两个字,人却下意识地想给对方让路。哪知眼神不好,一脚踩在小石头上,整个人重心不稳打滑摔倒,结结实实的一跤,痛得天旋地转,眼冒金星。

一双温热的手握住她的肩膀,用恰到好处的力道将她扶了起来。她迷迷糊糊地抬头,瞬间撞入那双清澈温软的眼瞳里。

安颜然至今仍记得那一眼的悸动,带着关切的眸底映出一脸傻气的她,眸底有错愕,还有缓缓漾出的淡淡笑意:“是你?”

原来他竟认识她?!

连续两个月的站岗多少起了些作用,他不认识她,但他知道她。

她心脏跳得厉害,手臂和脚上的疼痛似乎都远去了,唯独握着她肩膀的那双手传递来的温度,清晰如斯。

后来,他搀着一瘸一拐的她去了医务室,他注意到她的画册,知道她是同系的学妹。她伺机递上画册,表达了自己的来意。他们就这样认识了。那一天,被她称为幸运日,记录在厚厚的日记画本里。很长一段时间,她喜欢从那页开始,一张张往下翻阅,仿佛稚气的孩童,凝视着自己那些字画记录,会莫名地笑,偶尔有淡淡的惆怅,还有控制不了的怦然心动。

现在想来,果然所有的初恋都是一样傻气。自以为独一无二,世间再没有比他更好的人,再没有比这更珍贵的感觉。那时,哪怕一直如此单恋下去,在他身边当个谈得来的朋友也是欣慰的。

习惯了仰望,没有料到他的俯身低头,可当渐渐习惯了与他平等地对视,那人却又转身离去。

从无到有,从得到失,那样的心情,她有生之年,不想经历第二次。

她被提早赶回了城。

安颜然在城内的住所距离画廊很近,只隔两条街,位于白领公寓大厦的十七楼。这里地段尚算繁华,所以价格也偏贵。她租下的公寓只有三十平方米,格局非常紧凑。房东匠心独具,把狭窄修长的空间分成前中后三段。

公寓位于大厦最左侧,左手边除了进门处的自带小阳台,还有三处落地窗,采光非常好,加上米色系木质装饰和大面积的磨砂玻璃,令公寓的空间感大大提升,半点不觉得狭小。

进门靠左是敞开式厨房,干净整洁的电磁灶台占地很小;中段的落地窗前用黑色大理石打了个休闲吧台,右侧靠墙是沙发茶几,这块算是活动区,安颜然的三餐都习惯在吧台解决;公寓的后段被隔离成上下两块,二楼用米色扶手和矮玻璃做围栏,再配上精致小巧的米色木楼梯,创意十足。

房东本意是将上面多隔出一个房间,但安颜然入住后,就把楼下的榻榻米床移到了楼上,把楼下临窗的睡房改成了工作间,用来练画和摆放杂物。因为洗手间就在楼下睡房旁,所以即便空间小,作画也非常方便。

梅雨季的初夏虽不算太热,但气压低,从外面回来总觉得身上黏黏的。她冲了个澡,换上画画穿的套头大T恤,进了工作间。

这七个多月,虽然那人一直没让她碰过画,可她从来没真正停下来过。

素描是每天都要练习的,手感这种东西,一旦停止就会荒废。

没有人催促,她一直练习到天色暗下。窗外的雨早已停了,灰蒙蒙的天空逐渐染上华灯的霓彩,傍晚一刻,从十七楼朝下看去,整个城市成了光的海洋。

又一个周六晚上,长久没在城里过周末,对着这种原本早已熟悉的喧嚣竟有些恍惚。

冰箱里只剩下鸡蛋,她取了方便面正在煮,小茹打来电话:“宝贝,猜猜我在哪儿?”

“尼斯,还是京都?该不会跑去南半球了吧?”

小茹是个富家女,当年学画完全是为了满足她那暴发户出身的爸妈的虚荣心。在校三年,混的日子比画的日子多,大四那年被二老以镀洋为名丢去了意大利。对个性独立又随性的她来说,远离爸妈倒是件好事,反正家里有钱,在外国学院混完最后一年,就背上画板和相机开始了她的流浪生涯。

结果这一流浪就是一年,这一年里,她踏遍了欧洲和东南亚各国,连过年都是二老飞去外国凑合过的。天大地大,她玩野了心,压根没想回来。对于她这种有钱有闲的生活状态,同学朋友嫉妒多过羡慕,背后议论也多,小茹懒得跟人烦,只是慢慢断了和她们的联系。这两年,她唯一联络的旧友也只有安颜然。每到一处,她都会给她打电话,完全不顾她这边的时差,转去下一个城市前她会买一份礼物外加一张明信片寄来。

这种惬意的人生,是安颜然一直向往却始终无法达成的。

小茹的来电与礼物,算是她的另类寄托。

泡面没吃几口,手机再次响起,是个陌生号码,之前曾发过消息来,她知道是谁,也知道来意。在答应高菲去她工作室当助理时,她就料到之后的日子会陷入一种纠缠不清的局面。

不过她暂时还没准备跟他正面碰撞。这个周末她想清清静静地过,顺便好好思考,该怎么和大人物交代这件事。

果然,周一在高菲工作室填入职资料时,那人来了电话。

没温度的声音从手机那头传来:“解释。”

“咳咳……”安颜然咳了两声,她早上去画廊辞职兼拜托老板别这么快告知某人时,对方明明一口答应的……

她定定神,走去一旁轻声道:“我不是故意先斩后奏的,只是那天你也知道,你那么快赶我走,我根本没来得及开口。”

“这不是你私自做决定的理由。”

“我只是觉得工作室助手比画廊打工更适合目前的我,你放心,我保证不会给你添任何麻烦,就这一次,答应我吧,好不好?”她靠在玻璃窗前,一边留意走廊上经过的人,一边软语道。

“是吗?”那声音像是渗进了冰碴子。

安颜然抓抓额头,貌似以前她也说过类似的话,而事实证明这种保证水分居多。她捏着手机,声音再度柔软了百分之五十:“真的,这次绝对真的,老师……”

“你最好对自己的决定负责。”电话被挂断,安颜然松了口气。

新工作的前几天,高菲并没有过分为难她。工作薪金虽比以前少,但在同行里比较也算得上公道。

其他几个助手对她的态度不冷不热,几乎很少交谈,安颜然乐得清闲,每天只做应该做的事。

这家工作室刚刚开张,一切还未走上轨道,目前来说属于入不敷出的状态。而以高菲目前在画界的名气,只能算得上初出茅庐。

所幸她有个在外国得了大奖的男友——关佑。

那天后,关佑没再给她打过电话,但他偶尔会来工作室,来时都会带一两个朋友。高菲个性虽傲,但该做的交际半点都不含糊。

工作室目前除了曾获奖的《奔流》,大都是高菲后期的作品,虽不能说差,但也不太醒目。不过艺术这东西见仁见智,单纯做生意的人里真正懂行的很少,况且有关佑护航,所以情形尚算不错。

两周下来,接了几笔类似壁画的小订单。

定好时间,高菲便要开始忙了。周四这天,她带了另外两个助理前去,安颜然照旧留在工作室做琐碎杂务。快下班时,工作室的办公间只剩下她一人,一旁桌上传来手机铃声。手机是高菲忘记带走的,来电人是关佑。

这两周他每次来工作室,她都很巧妙地寻事避开。她并不想太早正面地去惹高菲。

不过今天——她顿了顿,拿起手机,接了。

“你好,高小姐忘记带手机了,有事我可以帮你留言。”

“小然?”对方一愣。

“没事的话我先挂了。”安颜然语调淡冷,对方看不见的唇角却含着一抹淡笑。

“等一下,别这么快挂,我有事要跟你说,你现在出来一下?”

她到达时,他已经等在那里了。

淡薄的橘色夕阳下,他靠在马路旁的黑色轿车上,正在抽烟。

柔软的黑色发丝在微风里拂动,无论何时从任何角度看去,关佑都有一种独特的夺目气质,安静无声地吸引着旁人的目光。

之前通电后安颜然并没有马上离开画廊,把该做的该整理的都一一做完,才一路脚步缓慢地朝约定的地点走去。她晚了近一个小时,而他一个催促的电话都没有。等待仿佛是天经地义的。

从前不是这样的。他从没有在女生宿舍楼或是教室外等过她。每次都是她去男生宿舍或者画室找他,等他结束手里的事,再一起去吃饭或是约会。有时他忙,她便要等很久,或是干脆自己去食堂把饭菜给他买来。

对于这种男尊女卑的恋爱方式,小茹曾经笑着鄙视,说女人天生是该被宠的,她如此宠着他,他早晚变坏跟人跑了。

那时听着这话,她总摇着头甜蜜地笑。学校里喜欢他的女生这么多,倒追的也不是一个两个,而他从不会做让其他人误会的事。

那时如此坚定地相信,却不料后来竟一语成谶。

“等很久了?”安颜然上前,主动拉开车门,“抱歉,工作室事务多。找个地方边吃边说,我晚上还有事。”

他隔着车子看了眼她神态淡漠的脸孔,掐了烟上车。

晚餐地点是安颜然选的,一家生意极好的火锅店,包厢已经没有了,他们坐在大堂,周围都是嘈杂的人声,中间是热气腾腾的火锅,显然并非谈话的好地点。

事实上,她根本没准备和他谈什么。她想要的,就是这种单独见面。

“毕业这一年,你都在画廊做?”他执着筷子,目光始终笼在对面的人身上。

“是啊。”他不吃,她却筷子动得飞快,又涮羊肉又涮牛肉,片刻就吃得嘴唇红艳。

“换工作的事,我不知道高菲是怎么和你说的。其实她的工作室才开,短时间内对你不会有太大帮助,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

“抱歉!”安颜然勾着唇打断他的话,墨黑的瞳仁缓缓上移,最后落定在他脸上,“我想你误会了,当高菲的助手,完全是我自愿的,这里面并没有你以为的那种情况。我觉得这份工作很好,她既有才华又有能力,我相信成功是早晚的事。”

“小然……”他低低叹息。

“倒是你……”她再度打断他,唇边的笑意更盛了,“关佑学长,你现在应该比任何人都了解她的脾气。小然这种称呼,以后还是免了。像今天这种见面,之后最好也尽量避免。你已经对不起一个了,难道还想对不起第二个?”

瞥见他眼底瞬间流露的黯然,她握筷的手指不自觉地紧了紧,唇角的笑意敛去几分,她取过餐巾纸擦嘴,缓缓道:“我觉得,既然时过境迁,有些话就不必再说了。大家现在都有各自的生活,这样很好。”

这样很好。

热气弥漫的餐桌,令彼此的脸庞都有些模糊。这一刻,安颜然在心底感谢这弥漫的热气,“这样很好”这种只有偶像剧圣母才会说的烂台词实在不适合现在的她。她可没把握能在光线明澈气氛安静的西餐厅用完美神态说出这话,这里的喧杂和热气,恰到好处地掩盖了她那并不怎么明显的咬牙切齿。

“这样很好?”他重复她的话,终是挪开了停留在她脸上的目光,“是啊,你觉得很好就行了。”

晚餐后,他问她去哪儿。

“不用送了,就这样,今天谢谢你请客。”安颜然取出手机看看时间,朝最近的公交车站走去。

直到上了公交车,经过火锅店门口,那辆黑色的车子依然停在街旁没有离开。

她扭回视线,长长吐了口气。

这晚回家前,她去了趟超市。

安颜然没骗关佑,她的确有事,她需要在周五晚上回别墅前好好采购一番。

鉴于她上上周的不良表现,被某人勒令禁足一周,也就是上周他不想在别墅看到她。这件事加上工作的事,想必这周回去他也不会给什么好脸色。帮他大采购,用美食和礼物作为攻势,是她惯用的伎俩。

至于效果么……呃,其实在那人面前,她要求真的从来都不高。

高菲的工作室跟画廊不同,画廊老板比较好说话,听闻她周末固定有事,只吩咐她记得跟工读生小达做好交接。

工作室的假日则是轮休制,有特殊情况需提前报备。她本以为每周末休息这一要求高菲不会答应,还想着该怎么和那人商量修改回别墅的时间,哪知高菲竟没有拒绝。

只是这一决定,令她与原本就关系不好的几个助手更疏离了,人前人后琐碎闲话也多了不少。工作上的事,也基本不与她沟通,以至于到了周五中午,她才从其他途径得知了伯翔画廊与S城美院以及几家知名集团共同筹备的美术大赛。

就画廊而言,她之前工作的那家与伯翔相比,只能算是一家超小型画店,只负责收画以及卖。

伯翔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名牌画廊,拥有自己的经营销售团队,还签约了国内几个比较有名的画家长期合作。买卖的艺术品也不局限于单一的油画,从中国传统的水墨字画到西方盛行的油画雕塑品,与艺术搭边的产品应有尽有。

伯翔的老板据说以前也是做生意的,开画廊纯属为了圆年轻时对艺术的喜爱和梦想。结果因为长年在商场累积的人脉以及多年藏画的独到眼光,开业初期以非常实惠的价格签约了几个新人画家,并在之后包装推出,培养成如今国内颇具盛名的实力画家。

伯翔的团队资本雄厚,每年大小画展不断,但所办的比赛寥寥无几。用伯翔老板自己的话来说,艺术这种东西贵在少而精,国内如今学画的人虽然不少,但有才华的人毕竟不多,如若一年一次,就等同于在矮子里挑高个,怎么选都谈不上精。

伯翔创立至今近二十年,真正的大型比赛只办过两次。

一次是创立初期,一次是七八年前。之前安颜然在高菲工作室开幕酒会上见到的男上宾刘辉,便是伯翔第二届大赛的冠军得主。美术这一行,能在二十多岁就成名的非常少,刘辉如今三十九岁,算来也是在得到伯翔的冠军后才一脚踏入了知名画家这个行列。

所以总体来说,伯翔的美术大赛将是今年业界最大最瞩目的看点。

安颜然在洗手间的内格安静地听着外面两个女同事的对话,当听到高菲亦已报名这次比赛时,某个念头悄悄自心底浮起。

梅雨季已过,夏的炎热笼罩了整个S城,提着大包小包赶公交车再步行上山的过程不亚于洗个桑拿浴。安颜然一回到别墅就进房冲澡,等换了大T恤下楼准备收拾那一堆战利品时,发现已有人先她一步。

那人立在餐桌旁,一手插着裤袋,一手随意翻弄着她的战利品。

“我买了新的毛巾浴巾还有洗浴液,对了,这是刮胡刀,店员说这款卖得非常好!”她上前边整理边说,“这里都是菜,我买了海鲜,用冷冻袋冰过来的,晚上我们吃海鲜火锅吧?我买了你喜欢的调料,还是你今晚想吃牛排?”

他瞥她一眼,丢了两个字:“随便。”

“那吃海鲜火锅吧,花蟹不能放太久!”对此种冷遇她毫不在意,他能开口跟她说话,她就该偷笑了。安颜然挂上围裙,把物品全部归类后便开始忙碌。

所有菜式中,她做得最好的就是海鲜火锅和牛排。因为这两种是她的最爱,那人个性虽然难搞,但对正餐的要求倒不怎么严苛,因此她都照着自己的喜好来。

其实她是很期待每周一次的忙碌的,在城中小公寓时,因为只有一个人,通常不是叫外卖,就是用泡面炒饭解决。

好的食物,只有在和人一起分享时才会显得美味。

她这次下了血本,火锅用花蟹、鲍鱼以及蛤蜊调汤底,牛羊肉卷也买了特级品,再加上爽口蔬菜和菌菇粉丝,晚餐时琳琅满目摆了一大桌。

一晚上她忙着给他烫这个烫那个,比往日体贴了数倍。餐后他没进画室,而是去了客厅看新闻。知道他今晚不会忙,安颜然立刻火速收拾,将削好的水果和牛奶送到他面前。

客厅只开了壁顶的几盏射灯,他靠在黑色的松软沙发上,修长的双腿交叠,神态淡漠。电视的荧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俊美脸孔投下迷乱的色彩,令他的瞳仁折射出一种奇异流光。从她的角度看去,他整个人仿佛一座静默的雕塑。无论是紧抿的嘴唇,挺拔的鼻尖,还是修长的手指,都如同名师的巅峰之作,完美得令人心悸。

或许是她静立在旁的时间有一点长,也或许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那双凝视屏幕的眸子随着长长睫毛的扇动慢慢投向她:“说吧。”

“……”

“你觉得我会看不出来?有事就说。”

安颜然笑了,看来他今天心情真是很好啊,这事估计有希望。她没拐弯抹角,直接道:“我想参加美术比赛。”

投射在她脸上的瞳色冷了几分,他动动唇:“不行。”明明他是仰视的角度,她却依然感觉到了如山一般沉重的压力。

“可是都已经这么久了,我一直听你的话……这次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别让我说第二遍。”他毫不犹豫地打断。

“为什么?”她在他身旁坐下,软着语气眼神凄楚,像只被主人遗弃的宠物,“老师,我真的非常想参加……”

心情急迫,她再次忘记忠告,手指自动爬上他的手臂,紧紧揽在怀中。

他瞥了眼手臂上的爪子,她察言观色,知道并没触到他的底线,于是厚着脸皮没有放开:“其实我也跟在你身边很久了,多多少少学到了些东西,我想把这些东西学以致用。”

“我连笔都没让你碰过。”他瞥她一眼。

“那就从现在开始让我碰啊!”她笑意盈盈,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出她的一语双关。

“我说过,你心态不正,需要磨炼。”他蹙眉。

“我都磨炼八个多月了啊!”她哀号,“老师,我知道我水平不行,心态又不正……总之哪里都不好,可我真的想参加比赛……”荧幕变换的流光里,她那双纯黑的眼瞳里带着希冀和乞求,就那样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瞥开目光:“你很烦。”

“我知道我很烦,我也不想这么烦啊,所以你就答应我吧!”注意到他的口风有所松动,她干脆跪坐在他身侧,异常狗腿地捶着他的肩膀,“是,我知道我画得不好,出去比赛会丢你的脸,但我没打算用真名参加啊!我会匿名去比赛,老师……老师……”

“别耍赖。”他撑着太阳穴,不胜其烦,“你先站好。”

“好。”她老老实实在沙发上站了起来,沙发太软,她站得不是很稳,一晃一晃的。他回过头来看时,正对着她修长光洁的大腿。

某人的脸色有些难看:“让你站地上!”

她应了一声,想从沙发下去,结果没有站稳,摔在他身上。男性特有的清爽气息扑面而来,她坐直身体,才发现自己此刻的姿势实在大好!

大T恤下的双腿一左一右分跪在他身体两侧,臀部正压在他的中心点,胸口贴着他的胸口,就连呼吸都几乎靠在了一处。安颜然大喜,此等意外真是天赐良机,接下来就要看她如何顺利挑起他的……

她的思绪在这里停下,夏日薄衫将他身体最真实的触感传递给他,也因此——她有些愕然地看向他:“老师,你怎么已经……”有、反、应、了……

后面四个字,生生掐断在他冷意四射的眸光下。

身体明明这么炽热,神态却冷得几乎能把人冻住。

安颜然还在半愕然半窃喜地发怔,身体却在下一刻被推落在地。

“你给我滚回城里去!没有我的命令这阵子不许再出现!”那话语,已带上了戾气。

安颜然趴在沙发前的地毯上,看着男人离去的长腿,泄气地应着:“好,知道了,我滚……不过今天已经没车了,我明天再滚好不好?……”

回答她的,是男人冷酷的背影和上楼的脚步声。

次日,安颜然灰溜溜地离开了别墅。

这次的事,她倒不觉得奇怪。某人的个性,本来就冷酷又易怒,喜怒无常,让人捉摸不透。

她只是觉得在昨天那件事里,不该点明那个事实。

说多错多,如果当时就顺其自然地搂着他吻下去,并非没有成功的可能啊!或者干脆老老实实自己下地,他也不至于生气赶人。

至于画赛,早就知道让他答应没这么容易,她也不算太失落。

反正这个比赛她是参加定了,名也已经报了,现在要做的只是在截止日期前把作品画出来。

说到底,他答不答应对她影响不大。因为那个原因,一早决定匿名参与,他又不怎么进城,更不会参与跟比赛有关的事宜。她会主动求他,其实是指望他能从中指导,提高她得奖的可能。

现在来看,这次比赛她只能靠她自己。好在这七八个月她从没停止过练习,其间也完成了几幅成品,到最后实在不行,也能交上去应付。

周末两天,她把时间都花在外出摄影以及寻找素材上。

在油画的众多风格里,她更偏向于写实派,用专业术语来表述就是现实主义。教授曾评价她,技巧足够,但创意欠缺,因此在大二下学期,她被分进了第一工作室。

第一工作室的教风比较严谨,重点培养造型基础能力,要求学生多观察和感受生活,以不同的手法组织画面。

简单来说,生活是她所有素材的来源。

炎夏的S城,高楼林立,黄昏的色彩尤为丰富,与人物和静物相比,她最擅长的还是风景作品。

教授告诉他们,紧要关头,如若无法构思出超越自我的作品,那就尽可能地将自己最擅长的毫无保留地运用在一起。

一幅完整的作品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摄影取材之后是线条草稿,之后才是上色成品。整个过程中可能会出现无数幅失败的初稿和半成品,最主要还是看她这阵子的手感。

之后的日子,她几乎所有时间都花在画画上。比赛的事高菲知道得早,估计准备充分,倒也没见太忙,其间工作室照常运转,居然还有两幅新作上墙。

高菲的作品仍延续了她一贯的华丽风,构图用色都很大胆。尤其两幅新作,大约因为关佑回国从旁指导的缘故,画风更趋向于浪漫主义,色彩与构图表达出了更多的情感。

身为助手,安颜然有充足的时间站在高菲的新作下细细观看她的画。这一年,高菲的确有所进步,创意和技巧一如既往地独特完美。只是,不知道是否看多了那人的作品,总觉得即便是这样的成品,都不及他随手丢下的初稿和半成品来得吸引人。

安颜然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目睹他真迹时心里的震撼,一幅美术作品,能通过视网膜在一瞬间给人留下震动和深刻的烙印虽难,但以前也并非没有。可是那人的作品,却在瞬间让她失神失语,忘记周遭的一切,几乎连灵魂都被吸引了过去!

那时,她才明白自己究竟有多渺小。与他相比,自己所作的那些甚至根本称不上画!

曾经有段时间,她竭尽全力想模仿他,却又在过程中厌弃着自己的每一幅成品甚至半成品。大约是这种负面的情况太过明显,她被勒令再不许碰画笔,并被丢去之前工作的画廊。

时过境迁,哪怕是如今再回想,仍能感觉到当初那种绝望的心情。无论多努力,都不可能变得跟那人一样,明明都是一样的人,偏偏连他的万分之一都不及!

安颜然现在觉得,她能跟在他身边,忍受每周一次的准点打击至今还屹立不倒,已经是莫大的安慰了……

七月底,S城被雨水侵袭,突如其来的特大暴雨给炎热的城市降了温,却也在同时造成了交通的拥堵。

暴雨来临那天,安颜然正在回工作室的公交车上,她是奉命采购新画具和颜料去的。

起初雨只是大,路上并未积水,倒是公交车被堵在路上。恰好这时工作室又打电话来催——同为助手,本来采购这种事也不是非得她去。不过因为那几个原本就看她不顺眼的同事,这大热天跑腿的任务一来一去就丢给了她。

堵了十五分钟,那个女助手又来了第二个电话:“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回来!你是不是故意整我啊!菲姐还等着画具用呢!我知道你这种天跑采购心里有气,可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那路堵了你不会下车换个地方再打辆出租吗?这种时候没人让你省钱!早知道你这么娇气,这事就算我再忙也自己去了!你知道菲姐的脾气,今天这工作不完成她不会走,关先生都等她快一个小时了!最近她这么忙,好不容易准备去约个会……”

絮絮叨叨的抱怨里,安颜然只听到一个重点——关佑现在正在工作室,等高菲结束了手里的工作才会离开。

挂上电话,她侧头去看爬满雨痕的车窗玻璃。外面是灰蒙蒙的天空,三点不到的午后,竟暗得像要进入黑夜。

她看了看怀里被防雨布裹得严严实实的画具,那双漆黑的瞳里掠过一丝冷寂的笑意。要她……赶回去吗?

也罢,四个街口而已,她又没带雨具,湿漉漉的狼狈模样应该很适合“这样很好”的她吧!

她站起身,朝公交车前头的司机道:“师傅,劳烦开个门!”

关佑和高菲得到消息赶到医院时,已是两个小时之后。安颜然正在护士的搀扶下,瘸着她扭伤的脚,带着一身擦伤朝洗手间挪动……

“小然!”高菲尚未开口,焦急而熟悉的称呼已从男子的口中自动蹦出,自始至终只留心高菲的安颜然在那双上挑的美眸里读出了一闪而过的锐利与警惕。

安颜然有些无辜地冲她笑笑。

尽管这件事从表面看来是如此设计精良天衣无缝,但事实上与她的计划相去甚远。为这两人把自己的安全也搭进去,根本不是她的作风,她本来只想当个酷夏暴雨里能“博取同情”的落汤鸡,结果一辆不长眼的车子在她过人行横道时从她身边擦过。好在车速不快,她没有大伤,但下雨加上视觉模糊,她还是摔了个够呛,一时竟晕了过去。

醒来时人已经在医院了,伤口处理之后她便给工作室去了电话,简单说了说自己的现状。

“对不起,发生意外时防雨布散了,画具和颜料都泡汤了。”面对已换上关切神态并上前扶住自己的高菲,她老实扮演员工的角色。

“现在还提那些做什么!我都快担心死了!”高菲显然比她更投入角色。一边数落着,一边嘱咐关佑去把医药费付掉。

洗手间内,高菲看着镜中低头洗手的黑发女子,低低地笑:“我就猜到你应得这么容易,不会是为了工作。以本伤人,真够绝的。看来,这些日子你也并非一点进步都没有。接下来这段带伤工作的时间,我很期待你的表现。”

安颜然抬头,对上她艳丽而犀利的眉眼,只能无奈地笑。若她真要做,又怎么会做得如此明显,好让她有所警惕?

大姐!其实你真的想多了……

这场意外,的确让高菲提前起了警惕心,但安颜然也同时百分百确定了关佑的某些想法。

而当她拖着扭伤的脚踝思索着某些问题慢慢蹭进电梯时,并不知道还有另一个因意外而产生的“惊喜”在等着她。把自己整理干净换上大T恤埋入沙发后,手机响起急促的铃声。

安颜然看着闪动的来电,一时有些回不过神。

“老师?”她试探着开口。

“在医院还是在公寓?”问话简洁极了。

“公寓。”

“地址报给我。”

她刚说完,那头就挂断了。十五分钟后,公寓门铃响起,她拉开门,外面站的果然是那位甚少进城的大人物。

男人的出现让狭小的公寓变得熠熠生辉,如果换个时间或者换个地点,或许她会为他万年难得一见的主动上门而欣喜不已。可现在——她瞥了眼楼下工作室的门,太仓促了,里面还没完全收拾好,新完成的作品只用白布象征性地掩了掩,画布背后甚至写着她参加比赛的序列号和名字。

如果被他发现她背着他做这些……好吧,她希望他最好别发现。

他在沙发坐下的五分钟后,安颜然才知道原来在自己昏倒入院时,护士就用她的手机试图寻找联系人,而他的号码是她快捷拨号的第一位。

“所以老师你就开车进城了?”她受宠若惊地问道。

他蹙了蹙修长的眉,支着太阳穴侧头看她一眼,语气淡漠:“护士说得有些夸张,我还以为你就快死了。”

“……”想骂人归想,该有的态度还是得有,“进城应该开了很长时间吧,你饿不饿,我也还没吃,我去弄点吃的?”

他点点头,算是应允了。

她在拖着伤腿飞速弄出两份火腿鸡蛋玉米粒炒饭后,被不知何时走进工作室的修长背影惊得三魂不见了七魄。

她顺手在吧台搁下炒饭,跌跌撞撞地赶过去时,已经晚了。男人一手插着口袋,一手挑开画架上的白布,线条漂亮的双唇吐出刻薄的问句:“这幅垃圾是你画的?”

“……”老师,你好没礼貌!

把自己的画具等物放置在别墅画室一角后,安颜然立刻给高菲去了请病假的电话。

高菲的声音微带了些愕然,想来她原已做好准备迎接一个带伤上班的“弱势角色”,结果这出戏的主角却临时跑了。

挂电话前,高菲在那头笑声妩媚:“颜然,你真是越来越难以捉摸了呢。”

“呵呵呵,谢谢夸奖。”某人心情好,不要脸地当赞美收下。

画架画布画具准备妥当,别墅的主人已换上居家服出现。

“老师,我们今天学什么?”胜雪的柔软脸颊上,漾起所有学生面对如此级别大师时应有的期待和光芒。

此刻的安颜然还不知道,等待她的将是何等别开生面的“变态指导”。

从被发现私下练画以及参加比赛时的焦灼到他竟答应亲自指导时的震惊,心理起伏之大,已令她完全忘记此人的变态指数……

第一天:素描。对象——裸男。

男模开始脱裤子时,安颜然正在削炭笔。

眼见那位俊秀纤瘦的男模眨眼间脱得一丝不挂,她差点一刀削到自己手指。

转头,大人物正端坐一旁喝咖啡,觉察到她的目光,缓缓抬眸:“怎么?”

“能画穿上衣服的吗?”

“你又不是没见过。”他冷冷地瞥她一眼,意有所指。

“他的……我没见过……”的确不是没见过,可人体写生这种事不是人人都做得来的。当初也是因为这点,她才专注在风景画上发展。

他看了她一会儿,神色不佳:“你的意思是要我脱?”

“……”某人脸红了,“不用了,就他吧……”

“你只有十分钟。”

“?!”

“十分钟内完成不了,立刻收拾东西回城。”他示意墙上的钟,“还有九分钟。”

“……”

第一天,在重复三十次的十分钟素描过去后,累趴下的不只安颜然,还有那僵了大半天的男模特。

第二天,仍旧是裸男素描,时间不变,男模则应要求在每次素描完成后换一个动作。

安颜然指间的笔快飞起来了,画面必须完整,阴影轮廓都要有,姿态神韵要抓住……一天下来,伴随着大人物时不时对安颜然的训斥和对男模姿势的不满,画室里的火药味始终弥漫不散。

第三天,还是裸男素描,安颜然基本已经麻木了,在她眼里那个脱光的俊男跟超市脱光了毛搁冰块上的鸡鸭鹅毫无区别。

还是一次更换一个姿势,而时间,却减少为五分钟。

在如此高压的变态指导下,第三天结束后,饱受折磨的男模终于提出不再过来当人体模特的请求。

安颜然很熟练地打开旁边的抽屉,数出这三天的报酬,递给男模。

待人离开,她忙过去翻看她这三天所有的人体素描。除了素描中途他不满意随手毁去的,这里一共还有九十张,加起来厚厚一摞,很难相信那是自己在三天里完成的。

他抽了几张不同姿势的出来,递给她:“凭记忆上色,明天中午前给我。”

安颜然的手指抽了抽,某句脏话差点脱口而出。还好如今她定力够强,嘴唇弯起一个完美弧度,说了声好。

第四天,一夜未眠的安颜然将几幅人体写生作品呈到他面前。一分钟后,几幅血泪之作与垃圾桶友好亲吻。

“全是垃圾!”比起顶着熊猫眼,身上沾满颜料的她,坐在落地窗前喝茶的人神清气爽又姿态闲适,俊美的脸孔在阳光下炫目得不似真人。

安颜然已经没脾气了:“老师,真的这么垃圾?”

“嗯,还是改不了迂腐古板的毛病,垃圾中的垃圾。”他搁下白色骨瓷杯,抬眸看她:“如果你的画风能和你的人品一样就好了。”

“我的人品?”

“对,我要的,是那种没有贞操观念的画风。”

“……”她想掀桌!“老师,我很有贞操观念好不好!”

“你有吗?”他的视线停留在她胸部,再回到她脸上,“没发现。”

“人家有。”她小声,不就那一次稍稍过了点吗……他要念多久啊,明明自己在床上那么野蛮,一晚上折腾就没停过,还反过来说她。

“别撒娇。”他蹙眉瞪她。

“你讨厌。”她的声音更小了。

“你回城去吧。”

“啊……”她发了个单音。

“不是讨厌吗?”他拿眼斜她。

“不是,我说我自己很讨厌,辜负了老师的教导,没能画出老师要的风格……”欲哭无泪的某人蹭到他身旁蹲下,手指小心翼翼地搭住他的手臂,轻轻晃了晃,“我再去画,好不好?”

不知是否是这次接触并不太过分的原因,他竟没有推开,只是语气淡淡地道:“再去画,晚饭前给我,还有,天太热,中午煮一些清热去火的菜。”

“是。”学生兼保姆不敢不应。

第五天晚饭后,画架前的安颜然手抖个不停。连续几天的高强度工作,已让手指完全脱力。昨天与今天的成品被再度否决,这是她第三次上色,可体力却渐渐跟不上了。

勉强涂到一半时,画板被人推倒。

“老师?”她看着身后的人,一时竟有种无措的迷茫感。

“你继续画,也只是重复你之前的错误。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所以不必再画了。”灯光下,他目色渐暗,“放弃吧,安颜然,这次比赛你参加不了。”

他很少如此正式地喊她名字,而她知道一般这种情况发生时,他是完全认真和严肃的。

放弃?她在心里咀嚼这两个字,脸上的疲惫与茫然却在慢慢收起:“老师,我绝对不会放弃!”

不是从不放弃,而是曾经放弃过,所以告诉自己,从今以后再也不要放弃任何一件事!

这是重生那天,她要自己牢牢记住的。

他站在那里看了她许久,眸色忽明忽灭,似在仔细观察她:“有些事并不是说不放弃就能做到。你到底懂不懂我为什么之前始终不让你碰画笔?”他顿了顿,又往下道,“因为我要你完全忘记之前所学的。艺术是活的,而你的画已经死了。唯有忘记,才能重生。”

很难形容这一刻她的心情,当听到他说她的画已经死了,就好像所有的希望都被黑暗吞没。然而当听到他说唯有忘记,才能重生时,又仿佛是无边黑暗里赫然亮起的一道光束。

如此相似,在刹那与她内心某一处的记忆产生共鸣。

曾经当自己不可能再继续生活的时候,她也是如此告诉自己,想要重生,就必须忘记过去发生的一切!她的人生不能毁在这里,她所承受的那些,总有一天要加倍讨回来!

她想,当她以那种平和淡然的神态再次出现在他们生活中时,那两个人或许永远不会知道。在她的平静之下,曾有过怎样鲜血淋漓的伤口——那些他们给予的伤口。

就算是面前这个神一般的人,她也从未对自己的过去提过一字半句。

安颜然终于完全恢复了过去在他面前的柔软神态,她静静提起唇角,拉出轻淡的弧度:“我明白了老师,请让我再试一次!” CBxBLss3J0BNfkZPNB9W/jPYIrwMbOaxa1fZUnJonfBYBiPLZhqv0z8XgQRXSPIQ



CHAPTER 3

误入歧途

由伯翔画廊联合S城美院举办的大型画赛于八月底落下帷幕。

众所期待的冠亚季军分别由数位知名画家、美院教授以及著名鉴画家组成的评分团共同选出。除了六位冠亚季军外,比赛还设了五个新秀潜力奖和一个特别创意奖。

这两个奖项,除却评分团所占的百分之六十的评分比例外,另百分之四十的评分比例则通过网络交由大众。在五十多幅入围作品中,挑选众人心中的潜力奖和创意奖。

安颜然是在接到大赛得奖通知单的前一天,从高菲工作室的洗手间里确定了自己获奖的消息。

助手A:“你也投了《初恋》一票?其实那幅画的技巧真不算出众,但不知道为什么,当时一看到画面,就莫名被里面的人吸引了过去!”

助手B:“是啊,用裸男为主题参加这类大型比赛还真是挺大胆的!偏偏那幅画除了前卫另类,还给人一种超离淡然的唯美味道!”

助手C:“你会感觉前卫是因为作品的用色,画面没有太明显的线条,只靠色块之间相互渲染影响。至于那种淡然感则是因为画里人物的神态和姿势,作者把感觉抓得很到位!这个特别创意奖实至名归!”

助手A:“还是你说得专业,过几天颁奖现场,应该能见到这幅画的作者吧!不知道这画会不会是作者本人的自画像呢?”

助手C:“你最色了!就惦记帅哥,夏如安,一听就是女生名字啦!不过说到帅,还能有谁比得上关佑!我们菲姐真是幸福啊!”

助手B:“只可惜,菲姐这次没有得奖……”

话到这里,隔间里的安颜然就听到另两人朝她嘘了几声,显然在工作的地方,这个是禁忌话题。她想起早上高菲明显不甚愉快的表情,顿悟她应是一早从刘辉那里探知了比赛结果。

她挑眉,扬起不厚道的笑容。

画赛颁奖定在九月八日。

伯翔以及赞助集团不惜成本大肆宣传,整个颁奖流程由颁奖活动、获奖作者记者见面酒会以及连续一个月的作品展会组成。

冠亚季军获得者将直接签约伯翔,成为其旗下的长约画者。所有获奖作品在作者本人同意后,经由伯翔画廊进行定价销售。一句话,画赛是这些年轻画者通向成功的第一步。

由于伯翔对参赛者们的各种资料要求并不严格,安颜然在参赛时只留了公寓地址、电话以及“夏如安”这个名字。故而在颁奖日前,工作室所有人都不知道被她们谈论的夏如安其实就在身边。

她很清楚颁奖日之后工作室会兴起如何的风浪,她从未打算隐瞒,当初想用化名,只是因为一个人。

这个人,叫裴瑟。

据闻,颁奖日当天,除了评分团的知名画家、美院教授和鉴画家会到场,S城美院不常露面的理事长裴瑟也会出席。

这位年仅三十的理事长一直是S城美院的传奇人物。他年轻有才华,交际手腕一流,完美游走于美院背后诸多挑剔的股东间,并凭借自己强大的人脉和能力,用了六年时间将这座原本徒有其表的三流学院带上了如今一流美院的地位。

所有见过裴瑟的人都一致称赞他是位温柔有礼的谦谦君子,上至家产百亿的富豪,下至学院的普通学生,他一概客气有礼,笑容总让人如沐春风。学院里暗恋他的女生几乎跟暗恋关佑的一样多,但对方那种始终礼遇的态度,莫名地令人不敢接近。

安颜然看完颁奖流程表上的嘉宾名单,平静期待着与这位君子理事长的再度会面。

那会是如何地精彩纷呈呢?

然而事实却告诉她另一个真理,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九月八日当天,她跟着高菲关佑以及刘辉以观众的身份进入伯翔画廊旗下的美术馆。入座没多久,工作人员便匆匆走来,俯身于刘辉耳边说了几句。刘辉脸色骤变,尽管他有意隐瞒,但那种溢于言表的激动情绪却是如何藏也藏不住的。

在刘辉带着关佑匆匆离开后,高菲也起身尾随。安颜然顶着一小虾米身份,自然安分地留在原位。片刻后,颁奖现场涌进数名工作人员,礼貌而迅速地将现场记者请走,并有人开始逐一收取在场人员的摄像机相机以及手机。

但凡具有摄录功能的机器通通被取走。众人有微微的骚动,毕竟今天这样的活动,台下很多人都是获奖者的家人朋友,都想留下画者得奖时的影像。然而工作人员的态度异常坚决,并一再表示颁奖结束后将会留时间给大家拍摄。

安颜然到底是来领奖的,不想被莫名取走手机,趁着前方工作人员不注意,偷偷起身溜出会场,准备去洗手间躲避。

美术馆的洗手间精致漂亮,除了左侧的隔间,右侧还留有空间宽敞的化妆台。

安颜然刚进去,就被化妆台里面的三个女生吸引。中间的女生高挑秀气,却红肿着一双眼,她身旁的两个人正在柔声安慰她。

她不好意思看别人的热闹,只匆匆一眼就进了隔间,外面劝慰的两人显然并不顾忌,谈话声继续清楚传来。她侧耳细听,大致明白了整件事。

原来那个哭红了眼睛的女生便是这次比赛的冠军得主,她之前在后台见到了某个梦想中的大人物,本以为凭自己冠军的身份能跟对方说几句话。哪知此人冷傲非常,不仅在她欲上前合影时扔了她的手机,还将她的获奖作品批得一文不值。

“别哭了,是他不好,大师了不起啊,也太不尊重人了!你可是伯翔画赛唯一的冠军!”

“就是就是!那么多画家教授肯定你的才华,凭什么他一句垃圾就全盘否定啊!”

垃圾?安颜然琢磨着这个熟悉的词,难道那个人是——但这不可能啊!以他的脾气,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公开场合?

“是啊!”第一个女生继续安慰,“我听说像他那种大师到了一定时候都会遇到瓶颈,我觉得一定是他自己画不出来,又嫉妒你的才华,所以故意打击你!什么煞神,我估计也就一过气的猥琐老头!”

“不是的!”哭泣的女生听到这里,终于出声打断,“他不是那样的人,你们没见到他,不能这样随意批评他!”

“……”两个女生哑然了,“可是,他骂你……”

“他骂我是应该的,是我不好,能见他一面已经很幸运了,还妄想跟他合影……听说他从来不跟人合影,所以才会惹他生气。你们不明白,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心里把他当成偶像。即便他是个样貌普通的中年男人,我依然会尊敬他,崇拜他,把他当成我心中的神……可是他竟然长得那么好看!他坐在贵宾室的沙发上,脸色平静地听着那些画家教授还有伯翔老板的恭维,仿佛那些赞美对他来说根本只是清风浮云。他那么超脱淡然,却又偏偏站在这一行巅峰的位置……当时我走进去,他只抬头看了我一眼,我整个人就全傻了……是我不好,居然会在他面前失态……”说着说着,那个女生又哭了起来。

安颜然在隔间里长长出了口气,至此她已完全肯定,对方口中那个大人物即是夏浔简本人——她的变态老师。

夏浔简与安颜然,曾有很长一段时间,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这两个距离天下地下的名字竟会以师生的身份联系在一起。

又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总是忍不住怀疑,那个冷酷无情厌世的男人到底是不是大众口中凭借色彩与线条魅力影响了整个画界的传说人物夏浔简。

所以说现实与理想总是相去甚远。就像她当初刚听闻夏浔简大师身在S城的消息时,也曾很纯洁地想以一颗诚挚之心登门拜访,欲以感人的身世以及对美术这一行业的热爱来感动他,求其将她收入门下。

结果事有凑巧,透露大师消息给她的小茹在她准备登门的前一天又打来电话说了另一桩事。据说在几天前,她众多干爹中的某位带着独生女去夏浔简家做客,一为求画,二为女儿求师。说起来,她干爹的女儿也算得上颇有才华,个性也很伶俐。加上那位名流在S城相当有影响力,一老一小自然是满怀信心去的,哪知却被对方批得差点吐血。

“他是怎么评价她的作品的?”安颜然当时还没钱住现在的白领小高层,跟几个同在咖啡室打工的姐妹租了个破破烂烂的三室户,生活起居都憋在自己小小的房间里。

“太难看了。”

“画得太难看?”

“不,是说我干爹的女儿长得太难看……”

安颜然十分无语:“画画是看才华的吧,关脸什么事?”

“据说我干爹当时也是这么反问的,结果你知道人家大师说什么?”小茹本想卖个关子,结果自己憋不住,没几秒就自个儿说了,“他说:‘所以你找错人了,对我来说,若时常要对着这张脸上课,实在太折磨了。相比之下,才华倒还是其次。’”

说完,小茹问她,跩吧?

岂止是跩,简直已步入变态行列了……

说来小茹本就不喜欢这位干爹的女儿,她太骄傲,仗着家世和在美术上的一些才华,总嘲笑小茹胸大无脑,结果这回自己脸丢大了。为这事小茹高兴了好几天,还特意在米兰买了条昂贵的手链给安颜然寄了回去。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就这么一个意外,从本质上改变了一个原本纯洁上进的好姑娘。

安颜然在临行前动了歪念,扒拉出衣柜里布料最少的一件,在外面裹了件薄外套就去了。她时刻牢记着夏大师的那句话——才华可以没有,脸一定得有!

对当时的她来说,入夏浔简门下是她唯一的出路。总之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无论是要她虐他,还是他虐她,或者“护士病人”“美女野兽”之类她来者不拒,全数配合!

于是,安颜然就这么误入歧途了……

记得那个晚上,月黑风高,秋风萧萧,她裹紧单薄的小外套,下了公交车一步一步地朝山上走,颇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美女一去不复还的悲壮意味。

身上的包包里,除了她随身携带的素描画册,还揣了一兜的套套……

当那个俊若天神的男人打开别墅大门,用居高临下的目光冷冷地看着她时,她飞速取出画册,还顺带夹了几个套套在里面,用十二万分陈恳的眼神看着他:“夏大师,求求你收了我吧!”其实,她真正想说的是“求求你潜了我吧”。考虑到初次见面不太熟悉,她改了一个字。

天黑光暗,她看得不是很清楚,只感觉男人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一股强大的气场迅速拉低了周围温度。

她不安地举着画册:“那个,要不夏大师你先打开看看再决定要不要把我赶走?”她非常隐晦地暗示。

男人的视线自画册一掠而过,刚要开口,眉头突然皱了皱。然后她听见他问她:“你叫安颜然?”

“对!我叫安颜然,这上面有我的名字,我以前是S城美院的学生。”她没有注意他眼中微妙的变化,只一味举着她内有乾坤的画册。

男人没有说话,她只感觉他的目光正上上下下地反复打量她。

许久,那股冰冷的气场慢慢敛起,他开口道:“进来吧。”

后来安颜然想,所谓天时地利人和,真是一样都不能少。如果不是别墅一楼乌漆漆的没开灯,如果不是她绊倒在地顺势压住他还把画册里包包里的套套撒了两人一脸一身,她未必有勇气当着一个陌生男人的面把小外套脱下来。

更不会有勇气一边搂着他的脖子一边用诸多形容词表达自己对他如何崇拜如何仰慕如何日思夜想如痴如醉……

谁先吻谁的已经记不太清了,黑暗中她似乎听见他低低笑了一声。事后再回想,她仍不十分确定,因为在其后七八个月的相处中,她从未见他笑过。所以她总怀疑那是自己的错觉。

第一次很凌乱,因为是在地毯上,起先他的动作还算温柔,闭上眼不去想压在身上的人是谁,她甚至还能体会出一些愉悦。

可后来不知怎么的,男人的动作就突然粗暴起来。

以为至多一两次就会结束的安颜然大错特错,那个晚上她基本没合过眼,男人粗重的气息和身体始终纠缠着她。那种近乎野蛮的侵占方式,和另一人如水般温柔细密的呵护宠溺完全不同。

她甚至连感伤无爱上床利益交换多么悲哀的空隙都没有,光是应付迎合身上的人,已几乎花去她所有的心神……

第二天醒来,他已穿戴整齐站在床边,面无表情地用冷淡的目光看着她。他告诉她,他不会随意拿人好处,所以他答应她的要求。

她用力勾起唇角,一个谢谢还没出口,他已转身离开房间。

夜色退去,白昼到来,一切似乎都不一样了。她拖着沉重的身体从床上爬起,进浴室整整洗了一个小时。至于身上那些痕迹,一周之后才完全褪掉。

虽然那夜后,他再没碰过她,甚至勒令她与他保持距离,待她冷漠异常,但她到底达成了目的。

她成了画界煞神夏浔简大师第一个也很有可能是唯一一个入门弟子。

从回忆里拉回思绪,她立刻开始考虑当下的状况。夏大师突然莅临颁奖现场的理由她不清楚,但她所有计划里的人物都在现场,而此刻并非亮出底牌的好时机。

速速遁走方为上策。

打定主意,她给主办方打去电话,表示自己摔断了腿无法前来,恳请他们直接将证书寄去她的登记地址。

匆匆自侧门离开时,她与一个缓步而来的男人擦身而过。她的脚步停了下来,对方的脚步也停了下来。

夏末灼亮的日光里,她回头看去,对方亦慢慢取下鼻梁上的墨镜。温雅的脸孔无可挑剔,西服革履,端庄谦逊。即便在看到一个并不受欢迎的人时,也保持着一贯的君子风范,只短暂地蹙了蹙眉,朝她略微颔首。

裴瑟,S城美院的理事长。

如果不是夏浔简的出现,今天这一面算是她期待已久的。

“来看颁奖?”裴瑟的声音亦如他的人,磁性温润,唇边是一贯的礼貌笑容。

安颜然懒得回答,转身欲走,对方竟再度出声:“听说你在高菲的工作室当她助手?”

“裴理事长,这似乎和你没什么关系。”她侧头,静默的黑瞳缓缓眯起。

“呵,她倒是豁达。”他笑了下,再没说什么,转身进了美术馆。

安颜然静静目送他的背影远去,只感觉某种平息许久的情绪再度自心底蹿起,瞬间蔓延至全身。不愧是裴瑟,无论再过分的话也能用优雅的词表达出来。

好在她现今够淡定,回敬这种事,她定要挑个最好的时机!

扭身没走几步,手机响了起来。看清屏幕上的名字后,安颜然心头一跳:“老师!”

“人呢?”

“刚走……”

“解释。”他那头似乎还有别人,夏大师长夏大师短的对话一直没断过。但显然,他没理会的兴致。

“之前离开别墅那天你自己说的,如果没拿到名次就别来见你。”变态老师的变态要求她自然不会真放在心上,只是此刻凑巧,拿来用刚刚好。

“嗯,你这么听话,记得坚持到底。”

夏浔简明明语调平静,她却顿时有些头皮发麻,立刻补救道:“虽然我也很想坚持,可是我明白,让我从此以后都不见你是不可能的事!老师你早就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我根本没办法离开老师……是我不中用,辜负了你的指导,没有拿到名次,让你丢脸让你蒙羞……可我还是希望老师能再给我一次机会……”说着说着,连她自己都有些泪眼汪汪鼻子哽塞。

然而电话那头的人只冷冷指出一个事实:“我不丢脸,没人知道你是我的学生,丢脸的只有你。”

“老师你坏……”

“跟你说过别撒娇。”

“……那等会儿颁奖结束后你有时间吗?”

“什么事?”

“我想请你吃饭。”不要脸星人开始胡吹,“虽然这回没拿名次,可到底得了奖,我用奖金给你买了份礼物,本来想回别墅时给你,既然你在城里,能不能抽点时间让我顺便请你吃顿饭?”

“六点,尼罗。”

大师说完就挂了,留她一个人捏着电话发呆。

尼罗……他说的是那家随随便便一顿饭都要五位数的尼罗吗?!

老师,你何必这么记仇……

记忆里,这应该是她第一次跟夏浔简在公众场合吃饭。

进包厢后,她才明白他会选这里吃饭的原因。这家餐厅没有大堂,一楼为咖啡室,只限会员。二楼全是包厢,只对高级会员开放,每一间都有私人电梯直达,隐秘性极强。

她过去时夏浔简已经到了,正靠在窗旁的沙发上,撑着额头闭眼小憩。看他眉宇间的微微褶皱,心情似乎并不是很好。

也是,以他的个性,被人捧着围着赞美了一下午,心情不会好到哪里去。

安颜然挥手让侍应离开,搁下包,轻轻绕去沙发后面,手指摁住他的太阳穴,为他慢慢按摩。

她边按边细细观察他的表情,在她手指触上他皮肤的一刻,男人的睫毛微微动了动,并没睁眼。片刻后,眉宇间的褶皱却松开了。

就在她慢慢放下心时,他冷不丁开口:“买了什么?”

安颜然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礼物,忙从包里取出一个小时前才准备好的盒子递过去。

原木色的长形盒子里,是一条菲拉格慕的银扣黑色皮带。花了她近三千元,心痛异常。

盒子底部还搁了一张卡片,上面写着好长一段话,大致内容是:感谢老师近一年的教导,学生安颜然十分感激,在以后的日子里,希望老师继续鞭策我,我会奋发图强,蒸蒸日上,好好画画,不辜负老师对我的教导等。

“鞭策?”男人把玩着手里的皮带,抬头瞥她,“用这个?”

“这个是买给你戴的……”如果他真愿意如此“鞭策”,她早把自己洗白白送上门了。问题是他的防线实在太严密,她压根无从下手。

“从下周起,我每周六会抽两个小时教你画画。”他放好皮带,缓缓道,“你最好有心理准备,撑不住就自动消失。”

安颜然难掩喜色,应了声好,去沙发后继续为他按摩。

大约是她服务到位,过了片刻他竟又出声:“哪里学来的?”

“嗯,以前自己总有头痛的毛病,之后跟按摩店的师傅学了几次,因为经常自己按,时间长就熟了。”她低下头,其实当年经常头痛的人是关佑,“你喜欢?喜欢的话以后每周回去都给你按?除了这个我还会很多,你哪里不舒服都可以告诉我!”安颜然趁机拍马屁,自他太阳穴按到肩膀,再一路沿手臂敲到大腿,人也半跪在他身侧,标准的小媳妇姿态。

灯光将他立体深邃的五官打出淡淡的侧影:“我的学生不必做这么多。”

“可是我喜欢。”她接得很快,仰头朝他露出笑容。粉色的唇如同缓缓绽开的花朵,衬得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瞳越发清透晶莹,宛如熠熠生辉的宝石。

他盯着这张脸看了片刻,最终什么都没说,重新合眼休息。只是眉宇之间,隐约多了抹细小褶皱。

一根皮带换来每周两小时的教导,这桩买卖怎么想怎么划算。尼罗那顿饭夏浔简自然不会真让她付,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用付,餐后签单,简单异常。

次日是周日,夏浔简前晚就直接回了别墅,她被告知休息一日,不用跟着回去。安颜然睡了一天,周一神清气爽地去工作室上班。刚到那里,就听见几个助手围在走廊角落谈论周六的画赛颁奖。

特别创意奖得主遗憾缺席,画界煞神夏浔简却突然亲临后台。虽然她们并没见到其本人,但各新闻报道早已把这个轰动的消息洋洋洒洒地铺开。小助手把从她“菲姐”那里听说的过程描述得绘声绘色,就好像她亲眼见到了夏浔简一样。

事实上,就连高菲自己也不过是隔着数人,站在贵宾室的门口远远看了一眼,之后便被重新关闭的大门阻隔了。

他们一行人里,只有刘辉进得了贵宾室,连关佑都没资格进去。刘辉倒是大有提携后辈的打算,无奈他也只是个客人,心有余而力不足。加上他本人再见大师情绪激动,一时间也顾不上尾随他到达贵宾厅外的两个后辈。

艺术这一行就是这样,不问年龄,不问出处,不问背景,只看那人在这行的成就。

其实早在画赛计划的初期,伯翔老板就依靠他的人脉邀请过身在S城的夏浔简。那时他期望对方能成为评委的一员,结果匆匆一面,当即被拒。

日前对方主动表示有兴趣见见获奖新人,实在让伯翔老板喜出望外,哪怕对方提出不想在媒体前露面这种近乎不可能的要求,也一口答应下来。

尽管后来夏浔简并没有现身颁奖现场,并将冠军作品批得一文不值,伯翔老板依然半点难色都没露。他心里很清楚,所谓比赛颁奖展出都只是宣传伯翔的手段,即便有较出众的新人画家也是数年后才能见分晓的事。

而夏浔简,才是能把伯翔真正推向国际的人物。

S城这几日的诸多报道,大部分都是他自己放出去的,反正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伯翔老板很会把握这个度,料想大师不会太介意。

午饭时间,有关夏浔简的讨论还在继续。

工作室中午有专门的外卖订餐,午间一顿都在走廊另一头的茶水室解决。安颜然挖着盒饭,只感觉一旁叽叽喳喳不胜热闹。

助手们的话题已从画赛颁奖完全转移至夏浔简本人的私生活。她们本以为菲姐的男友关佑已是异常出彩的人物,外貌好气质好有才华,哪知传闻里的大师夏浔简不仅年纪不大,还俊美耀眼,果然人和人之间的差距不是一点点。

也不知道那样的人物会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如果谁被他看中,就真是场灰姑娘与王子的浪漫童话了。

不过这话刚出口就遭到反驳,有个小助手直道众人太天真,此类大师,往往私生活混乱,为寻灵感频换女人,更无所谓爱情。比较起来,关佑目前较夏浔简虽然逊色,但他不过二十四岁,前途大好,属于潜力股,若要恋爱结婚还是他这样的靠谱些。

这场讨论,最后以几个小助手“哪个男人都不可能是自己的”的叹息画上句号。

讨论得情绪激昂的小助手们并没有发现,她们口中那位与夏浔简相比差距太大的人的现任女友,曾在茶水室门外悄无声息地站了片刻。

在这短短的片刻,她冷艳脸孔上的每一分神态变化,都被安颜然不动声色地捕捉入目。

那是种很熟悉的微妙神态。

学院时代,她也在周围女生谈论她和关佑的恋情时,在高菲脸上见到过这种冷淡却十分微妙的神情。

没有错,从早上到现在,热议夏浔简的只有这些小助手,而曾亲眼见过夏浔简一面的高菲本人却对此事一直保持缄默。

如同那时,她对尚是安颜然男友的关佑那种自始至终的淡漠。

安颜然合上饭盒,抿着勺子将视线轻轻投向窗外天空。或许,她是时候做些什么了。要不然,岂不是浪费了高菲邀请她来这里工作的一番心意。

她撑着下颔,扬起惬意而清浅的笑意。比之从前,她果然长进了太多太多,嗯,这么夸自己真是有些不好意思呢……

这家露天咖啡茶座位于关佑居住的大厦的马路对面,一旁是繁华的商业区,另一旁是市民广场。

回国以后,几乎每个周五下午他都会来这里,点一杯抹茶拿铁,一坐就是一下午。

咖啡不是他喜爱的饮品,一般都只抿几口。回国之后,琐事繁多,应酬也多,每周只有这时才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时光,能静静坐着,想一些事,想一些人。

只是,无论他怎么想,过去的一些事和人都再也不可能重来。

他缓缓将视线从广场上成双成对的男女身上收回,不经意间,却瞥见一道纤柔的身影。心跳几乎漏了一拍,定神再看,露天咖啡座另一侧的阳伞下,背对着他的那道身影果然是她!

初秋的风轻轻拂来,清淡的花香和浓郁的咖啡香混合在一起,是遥远记忆里的味道。

她撑着下颔,另一只手正轻抚着面前的咖啡杯。

他震住,有些控制不住,赫然起身走了过去。

银色圆桌上,是一杯简单的美式咖啡,同他桌上的一样,基本没有喝过。

那时他们都没什么钱,却偏偏爱这类小资情调。她喜欢抹茶拿铁,因为清香细滑,他喜欢美式咖啡,因为价格便宜。可有时钱不够,就只能买一杯。她每次都会买美式咖啡,只因他喜欢。起初他并没注意,等发现之后再来,他便会去买抹茶拿铁。

那时,即便两人只能分享一杯,也快乐如斯。

“小然……”他轻轻喊她。对方诧异回头的瞬间,有太多情绪蕴藏在那双墨玉般的眼瞳里。眸中微蒙的雾气、柔软的悲伤、难掩的错愕、随之而来的恨恼就那样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眼底,直直地撞上他的心。

这绝对不是火锅那晚坐在桌子对面,用淡然的神态浅笑着告诉他时过境迁这样很好的安颜然。心脏仿佛被什么重物狠狠击了一下,疼痛。但随之而来的是隐隐的喜悦,难道她并非她自己说的那么风轻云淡,难道她对他……

对视间,她已重新回过头,手随即扬起,似乎在眼上擦了几下。

关佑的心忽然软成了一团,他上前一步,紧紧握住她的手:“小然……”

“放手!”她仿佛触电般缩回了手,回眸瞪他时,眼睛却仍有些湿漉。

“小然,我们谈一谈。”他发现自己竟有些笨拙。

“没有这个必要!”她匆忙起身,却因为着急差点绊倒,她推开他扶上来的手,转身离开。

去别墅的公交车上,安颜然颇为费力地对着小镜子一点点卸去眼上的妆容。之前小茹说过,这款眼影和眼线能营造出楚楚可怜的效果,她开始还不以为然,今日一试,果然非凡。

想着刚才关佑的表情,连她自己都忍不住佩服自己。

眼妆卸去后,镜子里的女子神态重新冷淡下来。手机响起,她看着来电漠然一笑,关机丢入包中。

周一下午,小助理采购回来,发现工作室的气氛明显不对。

高菲正在作画,画室门关得紧紧的,她原本想进去,结果被另两人拉住,直劝她别在这时去打扰。

“怎么了?”

“不清楚,反正关佑哥刚走,他们似乎在里面吵了一架。”

“他们俩从来不吵架的啊,为了什么事?”

“我们哪里知道,可能是为了个人画展的事吧,好像是关佑哥原本答应菲姐什么现在做不到,两人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之后关佑哥很生气地走了,菲姐就一直在里面没出来过。”

小助理闻言怯怯,打算把刚采购回来的画具先拿去别处。

“我来吧。”一个清淡的声音插了进来,三人回头,安颜然抱着一沓资料正看向她们,“我正巧要进去,我一起拿进去。”

不受欢迎的人准备当炮灰,众人自然没意见。

她接过画具,敲敲门,然后推门而入。

室内光线明澈,高菲正在画架前工作,闻声回头,目光在看清来人后变得犀利:“谁让你进来的?”

“我有敲过门。”

“我工作的时候不喜欢被打扰!”高菲转回头。

“这是你早上要的城内各会场资料,目前最适合的地方还是美院的艺术展厅。”安颜然脸色平静,将资料和画具搁在一旁的工作桌上。

闻言,高菲的视线再度回转,自上而下将她扫了一遍,随即冷笑:“想看热闹?还不是时候。”

“我只是关心你。”安颜然挑挑眉。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要论心机,你才几年道行?”

安颜然笑了笑:“你一意如此想我,我解释也没用。你真不放心,大可以辞退我。”

“辞退你?我有那么傻吗?他多有同情心啊,不过他现在有的也只是同情心而已。”

“你这么肯定?”

高菲搁下画笔,转身走到她面前,勾勒精致的媚眼风情撩人:“颜然,我觉得,你还是安心帮我做好个人画展的杂务吧。毕竟这样的画展不是每个学美术的人都有能力举办的,有些人一辈子都不可能做到。我想,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个人画展。

安颜然在心里念了一遍这四个字。果然,高菲就是一病原体,稍一靠近便激励不断。

她承认,这回她是真被刺激到了。

可反过来想,这场原属于高菲的个人画展,亦是她一直等待的好机会。

能扭转全局的,唯有那个人。

周末来临前,小茹又来了电话,机不可失,她决定向游走情场无往不利的流浪艺人虚心求教。

小茹第一次听好友在谈话里讨论两性问题,不禁好奇:“哟,你有男人了?什么样的?”

“等真成了再告诉你。”小茹禁不住安颜然的重重赞美,于是隔着半个地球,如此这般地详细教导起来。

她告诉她,身为女人,最忌讳直接。女人,就该好好利用自身的优势,学恶狼扑倒,不如变身可口小绵羊诱惑恶狼。看似被动,实则主动。

安颜然大感受教,之后两天,不断练习。哪知周五动身前却接到夏大师的电话,说此周末他另外有事,让她不用回去。

重任在身的安颜然怎肯错过这个机会,忙表示自己已经在半路了:“我还是过来吧,你有事忙我怎么能安心歇着?再说每周原本就只有两天能见到老师你,我想跟着你学东西,无时无刻都离不开你的教导……”不要脸星人一边胡乱地拍着马屁,一边简单披了件外套,拎了包包就下楼打的。

“你有病?”电话那头的男人明显不耐。

“对啊,这叫学习综合征。我一直知道自己资质差,如果不好好努力,就完全没希望了。现在好不容易有老师的教导,我不想错过任何机会,我——”

“半个小时后,别墅大门。”大师显然不想听她继续说下去,简单两句就挂了电话。

安颜然捏着手机,冲司机喊道:“半小时内赶到郊区半山别墅大门外,加你一百!”

黑色的跑车已等待许久。

她知道他素来钱多,但每次出门都换一辆车还是令她很有压力。她出意外那次他开的是BMW X6,后来颁奖那回又换成了卡宴,这次更夸张,直接换成最新款的R8。

车发动后,他瞥了眼她的包,问道:“就一个包?”

“是啊。”见他发问,她这才想起开口,“我们去哪儿?”

“N城。”

她惊:“这么远?!”她一直以为他说的有事是去城中某处。

话音未落,他又甩来后半句:“五天。”

“……”

“你可以现在下车。”

“谁说我要下车!”她甜甜地笑道,“做老师的学生这么久,还没一起出过远门,我好期待呀!”

“坐好。”他一脚油门,车子如同离弦的箭驶了出去。 CBxBLss3J0BNfkZPNB9W/jPYIrwMbOaxa1fZUnJonfBYBiPLZhqv0z8XgQRXSPI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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