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邋遢少年缩在雁合塔的角落里,亲眼看到青衫肉球王不喝一掌碎窗,扑出窗外。
从窗侧悄无声息地伸出一口宣斧,王不喝这一冲出,等于自动将肚子撞向锋利的斧刃。眼看便要被开膛破腹之际,王不喝猛提一口气,硬生生地扭转身体,向另一侧落去。
然后,便有一柄西瓜大小的铁锤,“噗”的一声,轻轻地敲在他的头上。随即,那宣斧也到了,在王不喝的身前一拖一拉,便割开了王不喝的肚腹。
春夜里,绽开万朵血腥的桃花。
看清那几个行凶者的打扮,邋遢少年吓得魂都要掉了,正恐慌之际,塔前张不吃也与对方交上了手。
少年常年从事偷鸡摸狗的勾当,对于紧急状况颇有应对急智,此时虽然看到王不喝的惨状吓得半死,但也不至于六神无主,一见凶手的注意力都在张不喝那里,他立刻从火堆里抽出柴火,将塔里的稻草堆点烧。
虽然白天才下过雨,但塔里却没有被淋到,那些烂稻草不知多少年了,早已干透了,这一点燃,立刻烧了起来,又引着了散乱的破桌案,于是火势越来越大,转眼间雁合塔的门窗都已被大火封死,火从一层烧上二层,又蔓延上三层,没一刻,七层雁合塔,全着了起来。
浓烟滚滚,少年被呛得直流眼泪,他趴在地上爬行几步:“咳咳,花花!”
“哼哼!”一个湿润的物体轻轻触触他肩。
“跟着我,别乱跑,留神变成烤乳猪!”少年迅速爬到塔角的旋梯后面,在地上摸了几把,找到需要的东西,用力向下按去,然后便听到铰链摩擦的声音。
浓烟烈焰中,隐隐现出一个漆黑的地道。
少年见“花花”钻进地道,自己也跳了下去,在洞壁上摸索了几下,也不知碰到什么机关,头顶的洞口“呀呀”地合上了。
不要以为少年的运气好,连命都有老天罩着,所以关键时刻给安排个地洞出来,其实,这只不过是个地宫而已。
一般寺塔在修建之时,都会在塔下建地宫,以存放舍利宝函等贵重之物,雁合塔也没有例外。
少年自从到了青阳城,便将雁合塔做了临时住处。白日四处闲逛生事,到了晚上无聊,便在塔里东摸西翻,第三天便被他寻摸到了进地宫的机关。
当时兴奋得很,还以为有什么宝物呢,立刻爬下去看。
谁知下面那个狭窄的地下室,除了一股子霉味,竟然连根毛都没有。失望之余,不由大骂雁合寺的和尚是穷鬼富排场!
没想到,便是这穷和尚们建的地宫,救了他和“花花”两命。
洞里很黑,空气中有一股陈腐的气味,嗅着很不舒服,但与塔上面的烟熏火燎相比,已如天堂。
沿着通道,少年带着“花花”穿过那个破地下室,一直向后走。
这条地道只有数十丈长,出口处是一个池塘。
池塘并不太大,当年可能是雁合寺的观莲池,中间还有太湖石堆的假山,只是年久失修,已多处坍塌,挡在洞口的石头歪倒在一边,露出很大的缝隙,上面长满了蒿草。
少年躲在洞里,除了火焰的噼啪声,其他一点异响都听不到。他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了,趴在洞口,稍稍拨开蒿草,眼睛骨碌碌地向外看。
才一眼,便看到池塘边的矮树上,一个黑衣人姿势扭曲地伏在树杈间,大头朝下,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正冷冷地瞪着他,一眨也不眨。
少年倏地把脑袋缩了回来,吓得心脏“怦怦”乱跳,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他看到我了!这可逃不掉了!”想起之前所见这些人的凶残手段,顿时打了个哆嗦。
等了良久,没觉得有人过来杀他,忍不住又悄悄把脑袋伸了出去,发现那黑衣人仍然保持着那个别扭的姿势,拿眼睛瞪他,心中不禁又惊惧又纳闷,硬着头皮与之对瞪了一会儿,才警觉,原来这人已经死了。
少年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心里不由奇怪:难道自己“引火自焚”,竟将那凶手气得自杀了?
他自己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又不知道其他的凶手在哪里,于是趴在洞口,屏住呼吸,伸长脖子,探头探脑地向外看。
一柄薄薄的剑,轻轻地抵在了他喉间的柔软处。
雪亮的剑锋,沁骨地凉。
少年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了,身子一软就要坐下去,那柄剑微微向前送了一下,他立刻趴在地上动也不敢动。
一双脚,踏在他脸旁不远的太湖石上。
那双脚上,穿着素色的靴子,靴面上有着隐隐的暗纹,靴子的底部,微微沾着青色的苔泥,却并未感觉到不洁,反而觉得很自然,很雅致。
少年肚子里的墨水比较有限,琢磨了半天,除了“挺好看”这三个字之外,也想不出形容的词,很想抬头看看这靴子的主人是谁,可是又不敢,生怕动一动,喉咙间便会被来上那么一下子。
他有点奇怪,生死关头,自己怎么还有心思想这个,吓傻了吧?
那柄剑微微往上挑了一下,迫得他不得不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一袭精致的白色劲衣。
这是个秀气挺拔的年轻人,居高临下地站在太湖石上,悠闲从容,却有着不怒而威的震慑力。
那身雪般清冷的白衣青靴,在冲天火光构成的红色背景里,耀眼如烈阳。
雪和太阳,那么矛盾的两种东西,居然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如此和谐并存……
这丫的是谁啊?跟那帮黑衣人是不是一伙的啊?少年有些糊涂,情不自禁地伸手揉眼睛,想看得清楚一点。
那口剑又微微在少年的下巴拍了一下,少年无奈,只得就势把两只手高高举起,做出投降状,然后慢慢地爬出了洞口。
那个白衣人看清了他的形貌,眉头微微一皱:“是你!”
“不是我!”
少年的腿虽然在发抖,可是仍然条件反射地否认——他这是习惯成自然,反正自己也没做过什么好事,只要人家一找上门来,那铁定是来找麻烦的,所以想都不想,直接不认账!
这白衣人正是枫雪色。
那少年探头探脑,拨动草叶的声音掩在木料燃烧的噼啪声中,几乎微不可闻,可是枫雪色仍然敏锐地捕捉到了。于是,一眨眼,这自以为藏得很隐蔽的小子,便落入了他的手中。
白天在桃花渡,自己和方渐舞被迫弃船逃走,甚是丢人。这泼皮给他的印象太深了,所以一见便认了出来。
这就可以解释,为何“不吃不喝”兄弟会牺牲在这个荒郊野外。
一定是这样——“不吃不喝”兄弟接到上头的命令和百姓的投诉,处置这个阴损的泼皮,因这小子身上似乎有点功夫,“不吃不喝”摸不清他的底子,于是亲自出马了。然后,却遭遇了那些杀手,于是不敌被害。
枫雪色冷冷地问:“这里发生的事,你都看见了?”
“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真的没看见!”少年一连用了三个否定句。笑话,当他江湖是白混的啊?这世界上,有多少人是看了不该看的东西,被莫名其妙地宰了啊!
他眼神不正,眼珠乱转,任谁一看都知这不是什么好东西,绝对是一诡诈之徒。
枫雪色本来因桃花渡的事便对这泼皮印象不佳,此时见到那对骨碌碌乱转的眼睛,更是心生嫌恶。
他声音冷如冰峭,道:“叫洞里的人出来!”
“洞里没人了!”
枫雪色剑眉一扬,手中名剑“雪色”,竟然吐出雪也似的剑芒,倏然在少年的颈子上绕了一圈。
泼皮少年只觉脖子上一凉,然后便是一阵刺疼。
利器一挥,人头落地,他已多次见过这种场景,这阵刺疼令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第一个念头是,完了完了,自己的脑袋掉了!
腿一软直接躺到地上,四肢伸开,自动闭住了呼吸。
枫雪色皱起了眉,他只不过吓他一下,这胆小鬼竟然被吓死了?
伸足在他腿上轻踢了一脚,“再装死,就真的杀了你!”
停了片刻,少年摸着脖子爬起来,哭丧着脸道:“不是装死!是以为真的死了!”原来脑袋还在,倒吓了老子一跳!
枫雪色淡淡地道:“我数到三,如果洞里的人不出来,我就砍掉你一只脚!”
“真的没有人了!”
“一、二、三……”一剑向少年右腿上挥去。
“等等!等等!”少年吓得忙不迭地跳开,“真砍呀你!都说了里面没有人……”
长剑如影随形,凛冽的剑气削开他的破裤腿,割得少年肌肤生疼。
少年以为腿被割伤了,气急败坏地大叫:“别……别砍……花花……出……出来……”
“嗯嗯哼哼!”
随着他的呼唤,“花花”从洞里钻了出来,两只大耳朵扑扇着,发出“噜噜”的声音。
这家伙两尺多长,圆圆滚滚,长长的拱嘴,身上的毛短短的,“皮肤”上白里带着黑花,颈上有一圈黑色的条纹,后面还有一条小尾巴卷来卷去……
看清了对方的模样,枫雪色小吃了一惊。其实,他听到洞里的动静,已猜到藏的可能不是人,可是他再怎么想也没有想到,洞里钻出来的,竟然是一头花猪。
那“花花”甚通人性,出得洞来,便屁颠屁颠跑到少年的身边,摇头晃脑围着他转来转去,长嘴不住在他的裤腿上拱啊拱,小尾巴左甩右甩,发出“哼哼”的声音,显得甚是亲热。
少年偷偷地看了枫雪色一眼,然后悄悄在花花的屁股上踢了一脚,示意它安静,别把那位拿剑的大爷惹恼了,再砍了哥俩。
花花很机灵,立刻趴在他的脚边不动了。
枫雪色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到岸上去!”
这观莲池虽然不大,但两人所立之处是池中心,距离岸边少说也有七八丈。少年伸着脖子打量一下距离,苦着脸道:“过不去!”
枫雪色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剑放在他的颈上比了一比。
少年打了个哆嗦,缩缩脖子,二话不说,向假山边上走去。
太湖石上面长满青苔,甚是滑溜难行。少年一边盯着那口长剑一边走,没留神脚下,“哧”地一滑,急忙伸手撑住,虽然没有摔倒,却抓了满手的苔泥。
他看着旁边风雷内敛的枫雪色,一身白衣,高洁如雪,忽然心生妒忌,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慢慢地走了几步,快近水面之时,突然假装失足,手舞足蹈挣扎平衡之际,一把向枫雪色抓去,存心要将他的白衣弄脏。
枫雪色如何能让他碰到,见有脏爪子袭来,身形只微微一晃,便已闪了开去。
少年明明已将碰到他的衣角,忽然五指抓空,力道用偏,站立不稳,“咕咚”一声,大头朝下,栽进水里。
观莲池已多年无人清理,池水虽然不深,但池底淤泥甚厚,少年头下脚上,扎进淤泥之中,一时脱身不得,两腿竖在空中乱踢。
花猪救主心切,“扑通”一声跳进池里,长嘴乱拱,水花四溅,好一阵折腾之后,那少年半死不活地冒出头来,坐在池水中拼命喘气,头上挂着水草,脸上糊着烂泥,极为狼狈。
枫雪色微微一哂,也不见作势,身子已从葱郁的水草上滑了出去,池水涟漪未起,他人已立在池塘边的陆地之上。
虽已是阳春三月,但池水依然甚凉,那少年偷鸡不成反蚀米,坐在池水中一边冷得打哆嗦,一边瞪着眼睛生闷气,可是那位提剑的爷爷就在边上虎视眈眈,他又不敢发作,只得忍气吞声,慢腾腾地爬起来,与那花猪拖泥带水渡池而过。
一人一猪立在岸上,使劲儿抖毛,泥水飞溅。
枫雪色避得远远的,冷眼看他们折腾了半天,始道:“向左走出二十步!”
夜风一吹,泼皮少年不禁连打了两个喷嚏。
他为人甚是机灵通变,一向“能屈能伸”。其实说白了就是该人颇为“无耻”,碰到弱者的时候,他就是爷爷,而遇到惹不起的强者,便装孙子也无所谓——反正,爷爷都是从孙子过来的,总之是绝不肯吃眼前亏的。
心中骂了枫雪色一千句一万句,腿上却仍乖乖地依言向左迈步——
左侧二十步,是一具残尸,大部分完好,胖胖的脸上虽然血迹斑斑,但眼睛大睁,嘴角上咧,仿佛带着笑意。右臂和右侧小半边身子都不见了,余下的半边,内脏在体外拖着,内腔脏器特有的血腥味让闻者欲呕。
少年突然冲出好几步,单足跪地,低首狂呕。
“你,认识他吗?”
少年颤声道:“不……不……太熟悉……”
“他是我的朋友。”枫雪色淡然道。
少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他被人杀害了,我要为他报仇!”枫雪色的眸子泛起一片肃杀之意。
“哦!”
“所以——”
少年抢着道:“所以,我一定把知道的都告诉你!冤有头,债有主,你是大侠,当然不会来难为我这么一个倒霉孩子的,对吧?”
枫雪色淡淡一笑:“那就取决于你说了多少真话了!”
“我保证,句句都是真的!”少年立刻举手发誓,文绉绉地道,“这位大侠容凛!”
枫雪色眉头微微一皱,强忍着没去纠正那个词其实是“容禀”。
“今天晚上,我和花花本来好好地在那破塔里歇息,突然来了两个胖……胖老兄,其中之一就是您老人家这位朋友。这两位胖老兄一坐下,那边树上挂的那两位——”他一指悬挂在树上的两个青衣童子的无头尸,“当时头还在呢,便给送来两个很大的篮子,篮子里全是好吃的,有老马家的酱肘子、白云观的素鸡、如意斋的烤羊腿、松枝黄兔、美人坊的蜜制酥鱼……”他记性实在好得出奇,复述那些食物的名字,连顺序都不差。
枫雪色眉蹙在一起:“说重点!”
“是是!那我就捡重点的说。”少年表现得十分配合。
“这两个胖老兄一边大吃大喝,一边吹牛,说他们是青阳城里第一号的人物,皇帝都没他们大什么的。说着说着,也不知看到什么了,这个穿灰衫的胖兄突然就冲出门去,那个穿青衫的胖兄也不知发了什么疯,一掌劈开木窗,从窗子里挤了出去。可是不知道怎么搞的,窗户外面突然伸出一柄大斧子,他差点撞上去。为了躲斧子,他就向旁边跳开,可是却没看清楚,头撞上一口大锤,只听‘咔嚓’一声,他脑袋碎了,然后又被斧子把肚子切开了。那个灰衫的胖子——哦,我是说您这位朋友,是怎么个情况,我就没看见了。”
枫雪色等了一等,问道:“没了?”
“没了,我见到的就这个情况。”少年甚是机灵,“哦,还有这个大火,跟小的一点关系都没有!是……是那个青衫胖子从窗口出去的时候,带起柴火,引燃稻草,所以火才着起来的。实际上我还救火来着,可是火太大了,差点把我烧死,好不容易找到个地道才逃了出来。还没怎么着呢,这不就倒霉碰上您了嘛!”
枫雪色冷冷地看他一眼。
“不不不,我是说……碰上您老人家是小的三生有幸,咱长这么大,还没碰到过活的大侠呢,今儿运气好,逮到一个活的!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一看气势,您就比我这样的小混混强出一万多倍!都不用说话,光看着您那身白衣服,小的奇经八脉就通了七条,七窍也通了六窍,您真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文武双全、远见卓识……”
少年油嘴滑舌,猛拍马屁,一连用了好几个成语,居然没有用错。
枫雪色只觉得一阵阵肉麻,实在听不下去,冷声道:“住嘴!”
“是!”少年毕恭毕敬道,“一会儿小的就去青阳城观音庙,凑钱也要给您立个长生牌位,早晚烧香、天天供奉,必须的!”
枫雪色厌烦地扫了他一眼。
少年终于识相地闭上嘴:“……好,我不说了。”
枫雪色心想:那些黑衣人来历诡异,恐涉及江湖之变,此事甚大,这无赖浮躁虚夸,言语所述颇多不实,必得好好审问,不怕他不从实招来……
少年见他盯着张不吃的尸体半天没说话,心里很没底,生怕他迁怒于己,砍掉自己的脑袋给胖子陪葬,立刻挤出一个笑脸,假意叹道:“可惜小的功夫实在不济,否则就算拼着老命不要,也得冲上去跟那几个杀手拼命!最多他们一刀把老子的头剁了,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正在拼命往自己脸上贴金,枫雪色冷冰冰一眼横来,他立刻悻悻住嘴,心道:这位拿剑的大爷不太好伺候,老子的脑袋瓜子时时刻刻都是悬着的,咱还是打主意早些逃命要紧。
正在眼珠乱转想点子,忽听得周围树丛中沙沙的脚步声,刚一怔,便见从小路另一端出现了十数条黑衣大汉。
他现在是见“黑”丧胆,吓得“哧溜”一声钻进草丛,顺势滚了几滚,躲在一块石头后面,还没等趴稳当,那头花猪也钻了过来。
枫雪色懒得理会他,见来者的衣着上有接天水屿的标志,便对着他们比了两个手势。
那些黑衣大汉突然停步,齐齐对着他躬身施礼。
少年缩在草丛之中,远远地看着那些黑衣大汉开始四处搜寻。看到他们抬着两具肥胖的尸体,满脸悲愤地盖上油布运走,看到他们轻手轻脚地解下树上系着的两个青衣童子的尸身,看到他们将几具黑衣尸体踢在一边,看到他们戴着手套,小心翼翼地把那个树杈上横着的尸体弄下来,然后将那棵树用火烧掉……
他也搞不懂这些人是什么来路,但本能告诉他,那都是他惹不起的人,所以,趁着那位拿剑的大爷顾不上这边,还是离他们越远越好。
他伸手把花猪抱在怀里,在草丛中慢慢地爬开,一点一点地向后退去,一直爬出四五十丈,觉得那些人再也看不见他了,立刻站起身子,拔腿狂奔。
黑暗之中,也不辨方向,他慌不择路,一口气奔出十多里。如果是空手跑也就罢了,偏偏还要抱着那头猪。那头花猪少说也有百十来斤,饶是他年轻力壮也受不了,实在撑不住了,见路边有一片树林,便钻了进去,顺手把花猪扔到草丛中,自己也钻进一个密实的草窝,躺在地上拼命喘气。
那只花猪扭着屁股,在他身上用力地拱。
少年不耐烦地挥挥手,道:“去去去!一边待着去!我说你可越来越肥了,老子抱着你,都快跑吐血了!”
“哼哼!”花猪继续用力地拱他。
少年两根手指拎起猪耳朵:“我告诉你老实点你听不懂?”
“哼,哼哼!”
“听懂了就给我滚远点!”少年将花猪丢到一边,喃喃骂道,“奶奶的,老子这是招谁了,碰到这倒霉事!花花,这鬼地方跟咱八字不合,咱休息一会儿,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
花猪发出不明含义的“嗯嗯”声。
少年伸了个懒腰,向后倒了下去,可是后背还没粘到草叶,就倏地跳了起来,眼睛睁得跟一对灯笼似的,瞪着头顶高树上的一抹白。
月将沉未沉,天地间一片幽深的暗色,枫雪色站在一棵树的横枝上,悠闲地负手观看远处的天,白衣如水,气度雍容,翩然若仙。
“他妈的……”少年三字经习惯性脱口而出。
话说一半,枫雪色目光如电,在他脸上转了一转。少年忽然醒悟,硬生生挤出一脸谄媚的笑容,点头哈腰:“我是说,大侠……您……腿好快……比……比马的快,不是骂您……”
枫雪色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仿佛根本就没当站在草丛中的他是个人一样。
真能装啊!少年肚子里大骂,脸上却堆满笑意:“大侠,您老人家在树上待着,不累吗?”
“……”
“大侠,您也忙乎了一夜,要不您高抬贵脚,下来让小的给您捶捶腿?”
枫雪色冷冷地看着他,依然不语。
少年脸上的肌肉都笑疼了,仰着脖子好话说尽,也没见人家有一点反应,他心里有点发毛,硬着头皮道:“大侠,您老人家要是没什么事,小的先告退了!”试着迈出几步。
没反应。
继续自言自语:“大侠,那小的可真走了啊!”
还是没反应。
你奶奶的!就算是僵尸,也得搭句话吧!少年心里痛骂不止。可是老跟这“活僵尸”大眼瞪小眼,也不是个事儿啊!灵机一动,他在花猪屁股上踢了一脚:“花花,走啦!”
心里盘算:这活僵尸不追,那咱正好走人;要是追的话——至少也可以看看他打什么鬼主意。
走出几丈,偷眼看看枫雪色,人家仍然好整以暇地站在树上装蒜,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加快脚步。
脑后,突然传来利器破风的声音。
少年猛然回头,但见一道利电破开黑暗,正向他后脑刺来。
枫雪色掌中的剑,即使在深沉的夜色之中,仍然绽放出雪也似的光芒。
少年惊得魂飞魄散,来不及多想,脚下用力向前蹿去。
那把剑如影随形,带着雪般光华,剑气到处,少年的乱发迎刃而断。
少年蹿高伏低,拼命奔逃,然而不论他怎么逃,那柄剑总是在他脑后三寸之处。显然,人家要想杀他轻而易举,现在,只不过是玩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而已——那王八蛋装得很像正人君子,手段居然比自己还缺德!
他气喘如牛,实在被逼得狠了,索性往地上一躺,满地打滚,嘴里叫道:“老子还不跑了!有种你就杀了老子!”
这招是跟街头无赖学的,人家用的时候,往往还先在自己脑袋上拍一砖,打得头破血流,然后便是挑衅号叫,本来说的话后面还有一句“不敢杀老子,你就是孙子”云云,不过少年却不敢用——这帮江湖客视人命连狗都不如,那是坚决不肯当孙子的。
枫雪色冷冷地看着他,剑尖点地,锋刃向外。
少年满地乱滚之际,一没留神,险些将脖子凑到剑锋上去,顿时吓得一身冷汗,趴在地上再也不敢撒泼耍赖。
怕死鬼!
枫雪色唇角轻轻一挑,淡然道:“你是栖霞白月残门下弟子?”
“白月残是什么?不认识!”
“没想到,‘流光遗恨’的传人,竟然是你这种……”枫雪色面露憾色,只是他风度甚佳,虽是对着一个泼皮,也不愿口出恶言。
少年却已听出他的言下之意,甚为不满,又不敢大声顶嘴,只是小声嘟囔:“我这种怎么啦?我高兴,管得着吗你!”
他满嘴抱怨,枫雪色听得一清二楚,这次却没拔剑吓他,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流光遗恨”,是武林中一种极上乘的轻功,传说中,为一位惊才绝艳的女子所创。
这名女子,少年之时行走江湖,与一位出身名门的男子倾心相爱,后此男远渡海外,寻求武学极致,她便返回栖霞隐居,终身未嫁。数十年足不出户地苦苦等待,为了消磨时光,潜心武学,竟被她练成一身绝世的功夫。后来,那个男子终于回乡,虽然并未找到所谓武学极致,却收获了娇妻美妾子女成群。
这位女子在镜中看到自己的苍苍白发,感慨人性复杂之余,亦为自己感到十分不值,于是一怒之下,将那男子满门老幼杀了个干干净净。因其手段太过残忍,惹怒了武林中的几大高手,被联手追杀,但每次都被她从容逸走。在黄山之巅,此女与追杀之人相遇,一场打斗之后,几大高手全部殒命,那女子也从此不知所终。
这位女子便是白月残。
她的原名已不为人知,白月残这个名字,是因其眉如新月,十分美丽,但情变后却心冷如冰,报复手段残酷而来。
当年,白月残因感叹流光易逝不可挽回、人生遗憾不可追悔,而自创了“流光遗恨”,这也曾令她在众多高手围攻之中无数次从容脱身。
在雁合塔,枫雪色虽然在安排接天水屿的部众收拾残局,但一刻也没放松监视这泼皮少年。他刚一偷偷溜走,便已被枫雪色发现了。当时很想教训教训他,可是发现这少年逃跑的时候,虽然脚步虚浮,但所用的步法竟然相当的高明——
其实,在桃花渡,这泼皮拎着木桶,轻轻松松跃过数丈河面上下船只,已经算是小露了一手轻功,只是那身功夫在他们这些武学行家眼里,实在浅显至极,比普通人也强不到哪里去,而且当时大家只顾掩鼻逃走,谁也没心思去瞧他。
刚才用剑吓他,逼他全力奔逃,才发现这厮所用的半瓶醋轻功,居然是栖霞白月残的“流光遗恨”,颇有点出乎枫雪色的意料。
只可惜,这样一个身姿飘逸、步履从容的绝世功法,却被那泼皮用得连滚带爬、狼狈不堪,白月残如果见了,非气死不可!
唉!看来栖霞门下人才凋零,否则怎么会有人品如此无赖、武功如此低微的门人——岂止是低微,简直是比之江湖第九流还不如!空会一套顶极轻功身法,却连最基本的内力调息之法都不会,才跑几步就喘得比牛还厉害,丢人至极!
就他这水平,放到大街上跟普通地痞流氓打架,一个对一个绝对没问题,一个对两个,还能打上一会儿,一个对三个,便只有撒腿逃走的分儿。这“流光遗恨”好歹也算上乘轻功,再不济,逃命还是没问题的——当然,前提是对方“武功”与他不相上下,若人家功夫稍高于他,便只有任人宰割了。
真是不明白,这泼皮是碰到什么奇遇了,居然能学到“流光遗恨”——嗯,也许在他身上,不但有奇遇,还有奇迹,否则就凭他的阴损行事,早就让人宰了。
那少年茫然地看了枫雪色一眼,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但见对方不再拿剑比着自己的脖子,也放下心来,一边盯着他,一边慢腾腾地爬起来。
枫雪色抬头看看天色,东方现出一线鱼肚白,天已快亮了。他将长剑入鞘,道:“走!”
“去哪儿?”
枫雪色也不答话,只用剑鞘轻轻在他肩后穴位一指。
少年只觉一股寒意透穴而入,然后半条手臂酸麻肿胀,难受无比,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大声叫痛:“走就走嘛!又打人干什么!”
他悻悻地边以手揉着肩,边迈步前行。
那花猪挪动着四条小胖腿,屁颠屁颠地跟在少年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