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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浓雾散去,天上月圆。

野地里,一种浓艳得近乎黑红色的花朵,大片大片地开着,铺天盖地,触目惊心。

赤红的花朵妖冶而魔异,如烈焰,如鲜血,仿佛铺在黄泉路上的华丽地毯,踏上去,往前走,就是幽冥之界。

十三狼瞪大了眼睛,有些惊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闯到这里来的。

十三狼是一个人,江湖中最著名的采花贼之一。

上个月,他诱奸了关西武林大豪铁掌孙三的胞妹,结果被孙三率好友部众一路追杀,纵使十三狼暗器功夫不弱,终敌不过对方的人多势众,只得一路逃回关内。

两个时辰前,为了躲避关西武林道的埋伏,他钻进了一片老林。在林中奔行不久,便遇雾迷路,雾散之后,他才发觉已陷身在一片诡异如血的花海之中。

“这是什么鬼地方!”

十三狼咕哝着,举手去擦额头上的汗,然后,他的手便僵在额头上。

风吹花动,随着那如泣如诉的声音,前面燃烧的花丛中,突然绽开一抹雪白,冷艳、宁静、高贵,仿佛寂寞幽谷中的一朵莲。

那是一个少年。

一袭白衣,清逸出尘,静静地站在似血的妖红之中,如栖在花间的一片轻雪,风姿绰约,有着独步云端般的傲岸。

十三狼注视着他掌中的剑,白鲨皮鞘,白金吞口,虽未出鞘却透了几分寒意,顿时想起一个人,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江湖之中,喜欢穿白衣的人可不少,然而能把白色穿得这样孤傲雅致、不染纤尘的,只有传闻中来自“芦花千顷雪,红树一川霞”的枫雪城的那位。

要真的是他……那就……真晦气!

对望片刻,白衣人开口道:“千手摘花十三狼?”

十三狼试探着问:“阁下是枫雪城的雪色公子?”

白衣人微一颌首,顿了顿,又道:“我来杀你!”语声静如春水。

“哦!”

十三狼都懒得问为什么,反正这帮自以为是的名门正派,要杀人总会找到理由的。不是为了他强暴人家的妹子,就是诱奸人家的老婆,或者是拐骗了谁家的闺女,总之没什么新意。

雪色公子见他没有反应,反觉得有点奇怪:“你不逃?”

十三狼冷笑:“我为何一定要逃?”就算对方名头再响,他也不能一招未试,便被人吓死!

雪色公子,枫雪城城主“一剑枫轻色”和夫人“满袖花千雪”的独子,据称是江湖中近三百年来少有的少年奇才。传闻中,九岁独挑山西黑风山庄,称雄山西二十载的黑风庄主,被他逼得从此臣服枫雪城;十一岁灭连云盟,连云盟老大心服口服;十二岁挑战天下成名剑客,后十数位江湖有名的剑客莫名退隐;十三岁为救黄河水患的灾民,一人连劫江南四十八寨;十四岁为了替一个无辜被杀的农家孩童报仇,千里追杀狂魔血屠子,终在大漠将之击毙……

多少年来,江湖不论黑道白道,提起枫雪城的雪色公子,无人不赞其侠义仁心、义薄云天,他掌中那柄会尽天下英豪的白色长剑,也被武林人称之为“雪色”,被推为当今十大名剑之首——武林中,仗掌中兵器成名者多矣,却唯有雪色公子掌中的剑,是因其人而成名。

十三狼上下打量着对面那个白衣少年,心中有些犹疑:

江湖传言也不可尽信,枫雪色虽然成名很早,可毕竟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子,就算在娘胎里就练功夫,又能高到哪里去?多半是仗着家世显赫沽名钓誉,被一些无耻之徒捧上天去……

想到枫雪城在江湖中的地位,十三狼有点头疼。

这种世家子弟,一向自命不凡、自命侠义、自命风流,成天不是管管闲事、打打架,就是扮扮酷、耍耍个性,幼稚又无聊,最是讨厌不过。

然而,他们虽然未必有真本领,但身后代表的势力却不小,被这种人缠上,那就跟被水蛭叮上似的,咬住就不松嘴,不吸出点血来,不会罢手。

他可以不怕雪色公子,却不得不顾忌枫雪城及其一众帮闲——算了不打了,惹不起,咱还跑不了吗?

他眼睛骨碌碌地转了一圈,在四面的艳红中寻找退路。

枫雪色望着他,很好心地提醒:“右面是你穿过的林子,铁掌孙三带着属下正在赶来;后面是处断崖,高百余丈,以你的轻功,跳下去即使不死,也免不了残疾;左边,十里之外,有望月溪,如果你能过得这条小溪,说不定便可觅路逃生。”

被人一语道破心思,十三狼忽然觉得有点小看了对方。

枫雪色接着说道:“不过,我不会让你过望月溪的。”

他忽然袍袖一展,劲风过处,只听得叮叮几声,数十枚晶亮的暗器跌落。随即,有万千红瓣被一股烈风卷起,在空中旋舞,妖异而灵动,仿佛烈焰焚尘、苍天泪血。

十三狼两手握满暗器,额头冷汗滑落。人称他是千手摘花,暗器功夫江湖称绝,然而这一瞬间的冶丽景象,即使他真的有千只手采花,只怕也做不来吧?

眼睛里,除了漫天的血红,什么也看不见。十三狼不要命似的把身上所有的暗器都打了出去,却如泥牛入海,声息皆无。

直到漫天花雨中,惊现一瀑雪色的光芒,然后,他的鼻端突然闻到一股血腥气。

真正的血腥味道,犹带着暖意。

他还来不及去追究这血气从何而来,便觉得咽喉微微一凉,低头望去,一截如银似雪的剑尖,正缓缓抽离,刃上有血珠滚下。

“倒霉……”

十三狼的喉咙深处,挤出最后两个字,然后,他不情不愿,又心甘情愿地倒了下去。他虽然轻视这个白衣少年,但是并没有轻敌。刚才他的确已经全力以赴,却连看都没有看到,那柄剑是怎么刺入自己咽喉的。

枫雪色低头凝视着十三狼的尸体,眼神里有一抹悲悯。

他并不喜欢剥夺别人的生命,可是很多时候,除恶人,是为了令善良的人更好地活着。

远处,隐隐传来轻灵的脚步声,应该是追踪十三狼而至的铁掌孙三一行人吧?

枫雪色将剑还匣,白衫轻振,转瞬便消失在如火似血的妖花之间。

清流婉转,月光如冰。

枫雪色衣袂翩然,站在望月溪边的一块青石上,洗涤着剑上的杀气。

前方,突然传来一声女子惨叫,声音短促,在这寂静的山林之中,却显得分外凄厉。

林中宿鸟被这声音一吓,扑翅惊飞。

枫雪色蓦然抬头,足尖一点,跃过清溪,如行云一般向声音的来处滑了过去。

转过两道山弯,山脚下是一座小小的村子,夜正深,村子里没有一星灯火。

尽管那惨叫只是一声,但枫雪色仍然断定,它就是从这座村子里传出来的。

然后他便看到,在村口的那间茅房门前,倒伏着一具无头的尸体。

这具尸体,穿着女人的内衫,两只手仍然抓着青布腰带,头却飞到不远处的矮篱上,凄清的月光下,那双眼睛里凝滞的恐惧显得分外清晰。

大捧的血,喷溅得满地,带着温热的腥气。

尸首分离处,兀自“咕嘟咕嘟”地冒着血,皮肉收缩,伤口均匀,骨碴平整,显然是以刀剑等利器,一招断头。

普通的凶手可没有这样的手法,即使是常年屠牛宰羊之辈,也无法如此干净利落地将人的头身切成两截。

然而,这还不是枫雪色最关注的。

他更在意的是,这个女人被杀之前的那声惨叫,连远在数里之外的他都被惊动了,为何,这村子到现在都一点动静没有?

当然不会全村人都吃了蒙汗药睡死过去了。

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这个村子,已经没有人。

或者说,已经没有活着的人。

他也的确听不到这村子里,有任何人活动的迹象。

短短的一瞬间,枫雪色已推断出事件的前因后果:

这个女人方便之后,边系腰带边往回走,却撞见什么,只来得及呼叫一声,便被一刀割成了两段。

那么,她究竟看到了什么?这么一个小小的村子,又有什么?

枫雪色身形突然拔高,掠上了一棵高树,站在疏冷的横枝上,居高临下地向村子里望去。

月色凄迷,村子黑黢黢的,家家掩门闭户,看不出任何异样。背后的山影狰狞而诡异,耳中除了有风吹叶动的声音,便是一片寂然。

他的神情有些凝重。

从听到女人惨呼到他赶到这里,几乎只是弹指的时间。凶手是仍在附近埋伏,还是已然遁远?

若是前者,凭他的功夫,附近数十丈内,连花开叶落的声响都逃不过他的耳朵,凶手隐藏得再好,总控制不住呼吸和心跳吧?

如果是后者,则凶手武功之高,犹在他判断之上——当今江湖,叫得出名号者,速度快过他的,可没有几人。

“哔啵”一声轻响。

东首一间房屋的草顶上突然爆起了一星火花,火势迅速蔓延开来,黑夜立刻被点亮。

枫雪色从树上疾扑而下,冲进火里。

虽然听不到村子里有活着的人,但他仍然不死心,想看看还有没有漏网之人。

他踢开最近的一扇门,扑进屋子,借着火光,看到这是个普通农家,有些粗陋的家具,屋角一张木床,上面躺着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

母子三人的头都以一种很奇怪的角度歪着,显然是颈骨被生生地扭断了。

枫雪色冷静镇定的眼睛里,突然有了一抹血色。

他掉头冲进第二户人家,差不多的房屋格局,一个老婆婆倒在地上,双眼凸出,舌头伸出嘴外,脸色青紫,颈上还有一道黑紫色的痕迹,明显是被勒死的。

第三户人家,七口人全部胸骨内陷,口鼻呛血,在睡眠之中被重手法击杀。

第四户全家人都被一种极残忍的手法开膛破肚,床上的被褥,已经被血浸透了。

第五家包括一条护院的狗在内,死亡原因全是头骨被一种重兵器捶裂。

第六家与最先发现的女尸同样,都是被利器一切两段。

第七家的主人死得甚是安详,只是脸色铁青,嘴边有黑色的血,显因中毒而死……

火光熊熊,浓烟冲天,火舌不断舔向其他建筑,全村都被卷进烈焰之中。噼噼啪啪的火星爆裂声、屋梁倒塌声,夹杂着人肉烤焦的气味,闻之欲呕。

枫雪色的眼里跳动着火光,脸色却比雪还要白。

这个村子二十一户人家,八十六口人,无一幸免。

都是普通的贫寒农家,可即使村子正中房子建得最好的那家,也没有被抢劫的迹象。

而且,八十六口人,是被七种不同的手法所杀。一击即死,简单而专业,迅速而有效,却没有丝毫特点。

习武之人,在杀人对敌时,会自然而然地使用自己最熟悉的功夫,见多识广的人一见便会认出来。然而,这些最简单的杀人方法,却绝对不会暴露出杀手的身份——这是刻意的吗?

这个看上去十分普通的小村子,究竟因何会被这么多凶残的杀手屠村?而且连老人、孩子、女人都不放过?

虽然,他是在赶路途中。虽然,这些人与他毫无关联——一刻钟之前,他甚至都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个地方、这些可怜的人。

但,面对这些被残害的普通村民,他不能不管。

火势越来越大,用不到天明,这个村子、这些尸骨、这起血案,就会被大火吞噬得干干净净,所有的冤屈和被杀痕迹,都会被烧光。

枫雪色再次冲进火里。

刚才忙于救人的时候,他已用最快的速度察看了现场,虽然什么线索都没有,可是他不甘心。

火蛇向他扑卷着,他挥着劲风逼开烈焰,虽在酷热烈焰中,依然白衣翩然。

仍然是什么都没有。

做这件案子的人,手段毒辣,手法老练,一点破绽都没有留下。

现在,他只有唯一的、不是线索的线索——那七种不同的杀人手法。

枫雪色身形疾闪,躲过一条倒塌的房梁,人已在火圈之外。

然后,他便听到一声极低的声音,似虫儿无意中的扑翅,又似压抑的轻噎。

枫雪色身体忽然旋转,如一片微羽被夜风吹起,人已掠了过去。

夜已经很深,空中明月,笼罩着一团若有若无的淡霭。荒山野地,一派冷寂。

东侧,五十丈外,是一片阳坡,坡上是高茂的草。

而那一声哽咽,便是从草丛中传来。

“出来!”枫雪色声音如冰。

草丛里什么动静都没有,仿佛刚才只是风拂过叶尖的声音。

枫雪色却丝毫没有认为自己听错了,他再次冷冷地说:“出来!”

仍然毫无声息。

他的眼睛里现出一抹杀意,静止了片刻,身子向前滑出数尺,连鞘的长剑轻轻地挥了出去。

草丛中突然蹿出一个人,可是在他还什么都来不及做的时候,带鞘的剑,已抵在这人的后心上。

这只是个半大不大的孩子,身材瘦小,衣服也破破烂烂的。

原来只是一个穷人家的小孩!是受了爹娘的打骂,躲在这里独自委屈吗?

枫雪色慢慢地把长剑收回:“你一直躲在这里?”

那小孩惊恐地看着他,身体抖得像打摆子,想哭,却又不敢。

“那个村子里的事情,你全看到了?”

那小孩拼命点头,眼中的惊恐更甚。

枫雪色温言说道:“不要害怕,把你看到的,告诉我!”幽深的眸子里,带着怜悯的暖意。

那孩子傻呆呆地看着他,张张嘴,又闭上。

枫雪色暗暗叹了一口气,这毕竟还是个孩子,看到这种屠村惨案,肯定被吓坏了。

这个孩子,是唯一的活口,这起血案,还得着落在他的身上。

月光透过薄薄的云缕,照在孩子的脸上。

那张脏乎乎的脸,现出一种奇异的变化,先是有血,自眼窝缓缓地流下。然后鼻子、嘴巴、耳朵,也出现血痕。再然后,他脸上几乎每一个毛孔都渗出鲜血。

黏稠的血,惨淡的血,诡谲的血。

孩子觉得脸上痒痒的,有点茫然地抬手擦了擦,刚看着沾在手上的一片肉皮发呆,“啵”的一声,手指皮肤却被胀破,然后自指端而上一寸一寸地爆开。

枫雪色脸色微变。

是毒!好厉害的毒!

左手疾挥,五指如弹琵琶,在那孩子身上一路点下。然后撕裂白衫,裹住这血葫芦般的孩子,身形一展,从草上飘了出去。

村里的火仍然在烧着,只是能燃的东西都烧得差不多了,火势已颓,用不了天明,这里便会变成一片白地,然后所有的罪恶便都不存在了。 tqOMB2tLGfFiAY9RiKKJ2g6yQurlp8jjVJRCNNuw8pnYBMT62Usj3MCYGaFQZ+xo



02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韦庄一曲《菩萨蛮》,道不尽江南多少笙歌曼舞、风流年少。

烟花三月,江南正是草长莺飞、莺啼燕语时节。

流花河畔的青阳城,长草盈绿,柳丝轻扬,香葩浓艳,春风旖旎。

流花河,是青阳城名门望族聚居之地。两岸是数不尽的金粉楼台、雕梁画栋,河上是看不完的画舫凌波、桨声欸乃;青楼比肩,酒家林立,丝竹缥缈,醇酒笙歌,美人嬉戏,富贾云集,文人荟萃,好一派盛世繁华。

美人巷口,有青石斜桥连接南北两岸。此时,正有一人一骑,踏桥而过。

那是一名俊朗不凡的少年,一袭白色春衫,腰间悬剑,衣袂翩然,胯下银鞍白马,气势如龙,神骏非凡。

这一人一马,气度从容,虽然是行走在闹市之中,却如独步云端般傲岸。

白马春衫名剑,少年风流,自然便有美人垂青。

一名着翠色衫子的美貌歌妓,正倚着栏杆闲眺,望见楼下翩然而过的美丽少年,芳心一阵乱跳,纤纤玉手一松,捏在手心里的帕子飘然而落。

街上行人摩肩接踵,那少年勒马缓缓而行,唯恐碰到路人。正行进间,忽觉头顶香风微送,他头也没抬,只是轻轻一拍马颈,白马疾行几步躲开。

翠衫歌妓佯装羞恼地顿足,惹来一众莺莺燕燕的打趣和娇笑。随即,又有一个粉衫裸臂的女子“失手”将手中的一枝桃花落下,另一个云鬓金钗的丢下一枝百合,一个珠圆玉润的丢下一包果子……

少年气度从容,被那些女子无礼引逗,不喜也不恼,只是低垂着头,不疾不徐地催马而行,那些女子抛下的物品,却没有一件落在他的身上。

渐行渐远,花街枊巷的尽头,流花河东岸的青石阶下,停着一艘画舫,金阁朱栏,薄纱飘垂,端的华丽。船头悬挂的朱旗,上面那“樱桃破”三个字,笔力浑厚独出,丰骨秾丽,一看便知出自名家之手。

这时,两名青衣小厮自画舫抢上岸来,垂手问道:“枫公子,我家公子等您很久了!”

白衣少年“嗯”了一声,一跃下马,左边的小厮立刻毕恭毕敬地接过缰绳,右边的小厮则躬身请少年上船。

少年拾阶而上,径直登上船头。

舱门微开,一名娇艳的女子立在门边,抿嘴轻笑着挑开帘幕:“公子请!”水滴滴的眼珠轻轻一转,煞是勾魂。

少年微一颔首,踏入舱中。

珠帘之后,一名仅着绯色轻纱的清丽女子怀抱琵琶,正一边弄着弦,一边樱唇轻启唱吟,她的身边,另有两名美艳少女,坐的那个击着檀板,卧的那个把头枕在一男子的腿上,男子抚着她光滑白嫩的脸蛋,修长的手指在她腮上随拍轻扣。

那男子相貌清雅,随随便便地坐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斜倚靠枕,凤目微眯,眉峰舒展,仿佛静到了极致,然而满室的妖娆却都给他一人占尽,那数名或清丽或冶艳的女子,便如众星拱月一般,在他的面前,黯然失色。

女子们见少年进来,急忙敛衣施礼。

那男子却只慵懒地欠欠身,一袭光滑柔软的蓝色丝质长衫,如水般漾开。

他招招手:“请坐!”轻轻一拍掌,几个歌妓乖觉地奉上茶点果子。

白衣少年微微一哂,抱抱拳,坐在一边。

那男子亲手斟茶,玉色的碗盏,汤液清澈浅碧,清幽扑鼻。他含笑道:“这是昨天新到的雨前龙井,贤弟尝尝。”

少年端起茶盏,举到唇边,饮了一口,才道:“好茶!”

手腕微舒,雪袖如波,几缕柔和的风轻轻地拂上了那几名歌妓的穴道,她们尚未明白怎么回事,身体已经软软地倒了下去。

蓝衫男子神色不变,慢慢地啜茶。

画舫沿着流花河,向下游驶去。

蓝衫男子的目光越过遮窗的薄纱,望向河面,叹息道:“最近,可越来越无聊了。”

白衣少年淡然道:“我不是来听你发牢骚的。”

蓝衫男子轻笑:“贤弟应该多笑笑。否则,知道的呢,会说你少年老成,不知道的呢,人家会以为你患面瘫……”

“我也不是来听你教训的。”少年将手中的茶盏放下,“我送来的人,怎么样了?”

蓝衫男子神色一敛,轻轻叹了口气:“已经不成啦!”

少年明朗的眸子暗了一暗:“那是什么毒?”

“十八年前,江南铁家三少,一夕间全身爆胀,死时不仅体无完肤,连内脏都胀烂如浆,惨不忍睹,后据一位绝世神医验骨诊言,那是一种来自南疆的秘毒,因中毒者全身毛孔流血,皮肤溃烂,如穿血衫,所以,此毒便称作血缕衣。”

“这位绝世神医,可是悲空谷的晚夫人?”

“便是此人。”

十八年前,悲空谷的晚夫人应该还不到双十年华吧?负一身绝世的医术,胸怀慈悲济世之志行走天下,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高官巨富,救人无数。医者仁心,被世人称为大慈女菩萨。

少年沉默了片刻:“血缕衣,可有解药?”

“血缕衣霸道歹毒,在南疆失传已久,却想不到,居然会有人将它制作出来!当年晚夫人为了寻找克制这种毒的药物,在中原奇侠神剑晨墨白的护送下,亲赴南疆,却从此一去不返。数年后,才有人在悲空谷看到晚夫人。后来便有江湖传说,称晚夫人在南疆遭遇惨变,返回中原之后,便一心隐居,从此再不谈医。”

少年道:“那么,血缕衣,仍然无解?”

蓝衫人缓缓摇头:“没有人知道。不过自从铁三少死后,血缕衣便再也未现江湖,久了,人们便也忘记了。没想到,事隔十八年,它又出现了!”

“那孩子中的毒,便是血缕衣?”

“他的死状与我接天水屿典藏所载铁三少之死非常相似,但仍不能十分确定。我已经命人将尸身妥善处置,快马送往悲空谷,希望晚夫人能够为我等解惑。”蓝衫人叹息,“只不知道,晚夫人是否理会此事。”

少年沉思道:“谁会用这种毒药,对付一个贫困人家的孩子呢?”

他抬眼看向蓝衫人,“当年对铁三少下毒的人,是谁?”

“据铁家的人说,是一位美貌少女,只因为被铁三少调笑了几句,便下了毒手。”蓝衫人语声一顿,“你怀疑这个女子和你碰到的案子有关?那就完全错了!”

“为何?”

“因为她已经死了!”蓝衫人淡淡地道。

“十五年前,东瀛武士大举入侵寻衅,武林道上七帮十六派的豪杰在东海巨鲸岛阻敌中伏,濒死苦战,各地援兵未赶到,正危急万分之时,一个女子驾舟在倭贼后方突破,独自闯岛,竟将倭人全部毒杀,敌酋临死反击,这名女子身受重伤,被击中落海。据当时幸存的人说,连日苦斗,海中满是血腥,早已引来无数鲨鱼噬尸,待群豪撑伤体欲救援之时,这女子……连尸身都不见了!”

少年喃喃道:“原来,这位用‘血缕衣’毒杀铁三少的,便是踏波西来鱼小妖!”

十八年前,鱼小妖一度名动江湖。

没有人知道这个女子从何而来。她如雨后空山的一朵优昙婆罗花,来无影,去无迹,突然间便出现在江湖上。

她容颜美艳,却喜怒无常,仗着一身神乎其神的毒功,恣意妄为,心性邪而手段狠,曾经因为某人多看了她一眼,便弄瞎了人家的眼睛,也曾经为了一对可怜的孤儿寡母,便毒死了欺负她们的亲戚全家……

她混迹江湖只短短三年,却结下无数的死仇,可是她似乎越是仇家满地,越是觉得开心;越是难惹之人,越是要惹;越是在伏杀之中,日子过得越是逍遥自在。

可便是这样一个人见人恨、心理扭曲的蛇蝎美人,却在被仇人一路追杀操舟渡海亡命时,如神女天降,闯进神州侠士和倭土贼寇对决的战场,并舍生扭转乾坤。

鱼小妖虽恶,但东海巨鲸岛之战,为国捐躯,人人景仰,因此江湖上也不再以妖女称之,而人人尊称她为“踏波西来”,以纪念血战之中,那披着满天霞光凌波飞来的一叶扁舟。

家恨固不能忘,但国仇大过家恨,因此即使是以江南铁家为首的一干仇敌,亦从此闭口不谈血仇,算是对那个壮烈又歹毒的女子鱼小妖,表示一丝的敬意。

遥想昔年快意恩仇的前辈,和悲壮惨烈的武林传说,两人都有些心驰神往。

画舫内一时无言,良久,蓝衫男子稍稍坐正了身子,挽起了窗纱。

外面不知何时,已经烟雨迷蒙。

若有若无的雨丝,打湿了清冷的石板路,白墙灰瓦的建筑,雕花的窗子映着的纤细身影,河边飘摇的水草,弯弯如月的拱桥,橹桨划过水面的声音……好似一幅动中有静的淡雅水墨画。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江南的山色空蒙,水色温润,终究比我那接天水屿多了三分红软!”

纤微的雨滴自窗外飘入,落在白衣少年俊朗的脸上,他随意地用手指在颊上沾了沾,凝视着指尖上的一点润湿:“斯人已逝,那‘血缕衣’却未绝江湖啊!”

蓝衫男子又发出一声喟叹。

白衣少年问道:“方兄,我拜托你的第二件事,可有着落?”

蓝衫男子为少年续上新茶:“最近一个月来,至少有四处,发生类似的灭门惨案!”

白衣少年有些动容:“四处?”

“第一件,是二十七天前的东林镖局,连镖师带趟子手带伙计,三十三人全员尽殁。据官家分析,是趁镖局众人在饭厅中用餐之时,总镖头唐林狂刀斫杀镖局全员,最后挥刀砍下自己的头。

“第二件,是二十天前的乌鹊庄,半夜时分突起大火,由于火势很大,邻近的村民救火已然不及,全庄六十一人,无一活口,尸骨几乎都被焚毁,表面上看是夜间火烛未熄引起的火灾,但仵作据幸存的几具残骸验尸,证明系死后焚尸。

“第三件,发生在十五天之前,万江集周氏夫妻和三个小孩儿,一夕暴毙,连在家中借宿的亲戚母女也未能幸免,此后,周家左右邻居十六口人,相继暴死,尸身全体乌黑肿胀,乡里疑是瘟疫,已将房屋连尸体一同火化。

“第四件,是一个姓孙的守义庄孤老儿,被发现死在义庄住处,因为义庄孤处僻壤,所以没有连累旁人——之所以把这件案子和其他的联系起来,是因为事发之前,曾有一个赌鬼在远远的山坡上,看到有几个打扮很奇怪的人走进义庄,其中有一个背着很大的锤,有一个挎着刀,一晃就不见了,当时他还以为眼花……”

少年眉峰敛起:“有锤?还有刀?”眼前浮现出被捶碎的头骨、被割掉的头颅、被剖开的胸腹……

蓝衫人“嗯”了一声:“你到过的那个村子,叫半月村,村中皆是土生土长的农户,农家人虽然手脚粗壮,却没有一个会半点功夫!实际上,除了东林镖局,所有的人全是普通百姓,见到泼皮打架都会躲,和江湖仇杀更是半点边也不沾!”

白衣少年思索片刻:“除了大多是普通百姓、被灭门残杀这两点外,这些人家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或者共同之处?”

“有!肯定有——”蓝衫人一脸的凝重。

少年秀眉一挑:“哦?”

“——可是还没有找到。”蓝衫人无辜地摊摊手。

他语声突然一顿,看着顶在喉间的带鞘长剑,伸出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将它推了开去。这口剑端的锋利,即使没有出鞘,寒气也侵得他颈部肌肤生疼。

“开个玩笑而已,不至于拿刀动剑吧!”蓝衫人“委屈”地说道。

白衣少年缓缓地把剑放下,悠然说道:“我也是开个玩笑而已。”

蓝衫人瞪着他,忽然微笑。

这个白衣少年,枫雪色,温润秀雅中内敛风雷,果然不愧是少年一辈中的翘楚!

他端起已经凉透的茶盏:“请美人唱支曲子吧!”

蓝袖随意挥卷,随即躺卧在地板上的几名歌妓“嘤咛”娇呼,缓缓地张开了眼睛。 70tPJfmW2Ni1ZzGHK98K9F5yDwWmqkvXU1HHR0FzpptxUq1ecHeGnlPEHTK/Qex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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