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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那时候,对我最友善的人是罗斯·沃特福德。她既有男人的知性,也有女人的任性;而她写的小说,不仅让人耳目一新,也让人心绪不能平静。那一天,我正是在她家中遇见了查尔斯·斯特里克兰的妻子。沃特福德小姐当时正在办茶会,她的小屋比往常拥挤了许多。每个人似乎都在说话,只有我一声不吭,尴尬地坐在一旁。他们似乎都聊得十分投入,我就不好意思贸然打断他们的谈话。沃特福德是个好心的女主人,她看出了我的局促不安,朝我走了过来。

“我想让你和斯特里克兰夫人谈一谈。”她说,“她对你的书赞不绝口。”

“她是做什么的?”我问。

我知道自己孤陋寡闻,如果这位斯特里克兰夫人是位知名作家,我最好还是在交谈之前把情况弄清楚。

罗斯·沃特福德向我低了低头,这让她的回答更显得庄重。

“她时常举办午宴派对。待会儿你只要大笑几声,她便愿意邀请你了。”

罗斯·沃特福德是个洞穿世事的女人。她把生活看成是一个创作小说的机会,把众人看作自己创作的原始素材。只要人们对她的才华有所欣赏,而且应酬起来落落大方,她便时不时邀请其中一些来家里聚会。她总是拿那些人对大人物的好奇心来打趣,但在他们面前又规规矩矩地扮演着自己的才女角色。

我被带到了斯特里克兰夫人面前,在接下来的十分钟里,我们一起聊了聊。我对她印象不深,只记得她有非常动听的嗓音。她在威斯敏斯特区有一套公寓,正对着那座还没完工的基督教堂,由于我们都住在那一带,彼此便觉得亲近了许多。那里的海陆军百货大楼是一条纽带,连着所有住在泰晤士河与圣詹姆斯公园之间的人。斯特里克兰夫人要了我的住址,几天后,我便接到了一封午宴邀请函。

我的邀约不多,所以就愉快地接受了。那天我去得晚了些,因为之前担心到得太早了,我便在教堂周围绕了三圈,结果到了那儿却发现,午宴已经结束了。沃特福德小姐也在,另外还有杰伊太太、理查德·特文宁和乔治·罗德。我们都是作家。那天赶上了好天气,又正值早春,大家都有说有笑,聊了很多很多。

沃特福德小姐在打扮上可谓费尽心思,她一边要将就自己早年常常穿成灰绿色、拿朵水仙花去参加派对的审美,一边还得顾及自己成年后偏爱穿高跟鞋与巴黎连衣裙的窈窕身姿。今天,她戴了一顶新帽子,这让她情绪高涨。我以前从未听她如此“称道”过我们共同认识的那些朋友。

杰伊太太深知,谈话风趣的要旨在于不说动听的话,她道出自己的种种见解,语调低得像在窃窃私语,却锋利得可以把雪白的桌布寸寸染红。理查德·特文宁哇里哇啦说了一堆动听的废话;而乔治·罗德认为自己没必要展现什么才华,因为这几乎是明摆着的嘛,所以他每次张嘴都是为了把食物塞进去。斯特里克兰夫人说话不多,可她很擅长让谈话保持融洽,每次说到冷场的时候,她总能来句恰到好处的评论,促使谈话继续下去。她已经三十七岁,身材高大丰满,却不显肥胖。她长得虽不漂亮,容貌却很讨人喜欢,也许是因为她有双棕色的眼睛吧。她的肤色偏黄,发髻梳得很精致,在三个女人当中,她是唯一素颜的,所以和她们比起来,她看上去单纯而质朴。

这间餐厅在当年非常有品位。餐厅里的装修十分素雅,墙面上贴着高高的白色护墙板和绿壁纸,墙上点缀着几幅纯黑边框的惠斯勒蚀刻版画。几处垂成一道道直线的孔雀纹绿色窗帘,和地上印了数只浅色兔子在树丛间嬉戏的绿地毯,都略带威廉·莫里斯 的设计风格。壁炉台上还摆着几件代尔夫特蓝陶。当年,伦敦至少有五百间餐厅与这间一模一样,装修得高雅、精致,却很呆板。

离开的时候,我与沃特福德小姐同行。考虑到晴朗的天气和她的新帽子,我们决定漫步穿过圣詹姆斯公园。

“这是一次愉快的聚会。”我说。

“你觉得那些吃的还不错是吗?我曾对她说,要想和作家们来往,你得让他们吃得好。”

“真是高明的建议,”我回答,“但她为什么想和作家们来往呢?”

沃特福德小姐耸了耸肩。

“她觉得作家们很有趣吧。她想投身文学运动。我觉得她太单纯了,小可怜儿,她觉得我们都很了不起呢。无论如何,请我们参加午宴让她开心,对我们也没什么不好。我就喜欢她这一点。”

现在回想起来,上至汉普斯特德的显赫门第,下至切恩沃克街的底层画室,在所有奔走其间的名人追逐者当中,斯特里克兰夫人是最没有恶意的。她在乡村地区度过了一段非常平静的青春时光,那些从米迪书屋 租来的图书不仅给她带来了书中的爱情故事,还带来了伦敦的浪漫气息。她真心热爱阅读(这在她的同类人中非常罕见,其他人更关心作者而非图书,更在意画家而非画作),她还创造了一个幻想的世界,在那里,她过着现实生活中从未享受过的自由生活。自从认识了一些作家之后,她就冒险登上了一座舞台;而在此之前,她一直只是那座舞台下的观众。她身临其境地看着他们,仿佛自己也过上了更豪迈的生活,因为她不但款待过他们,还去过他们的堡垒。她接纳了他们游戏人生的种种规则,认为那对他们合情合理,却丝毫没有想过要跟着他们亦步亦趋。他们的种种离经叛道,比如奇怪的打扮、狂野的理念和悖论,在她看来都是一件有趣的事,可以作为生活的消遣,但绝不会影响她的信念。

“还有位斯特里克兰先生吧?”我问。

“哦,没错。他在伦敦工作。我听说是股票经纪人,闷得很。”

“他们相处得好吗?”

“他们很相爱。如果你留在那儿吃晚餐的话就会见到他,但她不常请人共进晚餐。他十分安静,而且对文学或艺术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为什么好女人总是嫁给笨男人呢?”

“因为聪明男人不娶好女人。”

我想不出任何话来反驳她,于是问斯特里克兰夫人是否有孩子了。

“是的,她有一儿一女,都在上学呢。”

至此已无话可说,于是,我们聊起了别的。 ryIK/L3r0kLqQ/vaYXfH0MVJ6FB495mPC5kzXlwn8VA9XcUnZBnos8rmclfZIpB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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