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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过了一两天,斯特里克兰夫人差人给我送来一张便条,问我晚上吃过晚餐后是否可以去她家一趟。我到那里之后,发现她一个人在家,穿着一条简单得近乎朴素的黑裙子,似乎像是为了让人想起她刚刚遭遇不幸。她现在虽然一蹶不振,却似乎还没忘记要遵照她所认为的规矩,把自己打扮成那个不得不演的角色。当时我不谙世故,还感到非常吃惊。

“你曾经说,如果我需要帮忙的话,你会很乐意的对吗。”她道。

“千真万确。”

“你可以去巴黎看看查尔斯吗?”

“我?”

这太突然了。我想起来自己只见过他一次。我不明白她想让我做些什么。

“本来弗莱德要去。”她说的是麦克安德鲁上校,“但我觉得他并不合适,他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我不知道还有谁能帮忙了。”

她的声音颤抖了起来,我觉得多犹豫一秒都是残忍。

“可我跟你丈夫只说过不到十句话。他并不认识我,可能只会把我轰走。”

“但这不会伤害到你。”斯特里克兰夫人微微一笑。

“你究竟需要我做些什么呢?”

她没有直接回答。

“我觉得,他不认识你倒是个好处。你瞧,他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弗莱德,认为他是个傻瓜。他并不了解军人。弗莱德很意气用事,他俩一旦吵起来,事情就越发不可收拾了。如果你说,你是代表我来的,他不会拒绝和你谈谈的。”

“我和你们认识的时间不长。”我回答,“除非知道知道全部情况,否则这种事是很难处理的。但我不想窥探与我无关的事。你为什么不亲自去找他?”

“你忘了吧,他并不是一个人。”

我哑口无言。我仿佛看到自己登门拜访查尔斯·斯特里克兰,递上名片;我仿佛看到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这张名片,走进了房间:

“请问您有何贵干?”

“我来同您谈谈,关于您妻子的事。”

“是吗?等你再多长大几岁,肯定就能学会不去多管闲事了。如果你能把头略往左边转转,就正好可以看到大门。不送了。”

我预见到要让自己不被逐出去会很困难,我真希望可以等到斯特里克兰夫人解决了她的麻烦事再回到伦敦。我偷偷看了她一眼。她陷入了沉思。忽然,她抬起头来看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笑了。

“这一切都那么意外,”她说,“我们结婚十七年了。我做梦都没想过,查尔斯是那种会被谁迷住的男人。我们一直都相处得很好。当然,我的很多兴趣爱好与他不同。”

“你是否查到了是谁?”——我不太知道该如何措辞——“那个人是谁,他和谁一起走了?”

“没有。似乎没人知道。这太奇怪了。通常一个男人爱上了谁,总会有人看见他们在一起,比如吃个午餐什么的,她的朋友们也往往会来告诉那人的妻子。但我却没有得到任何提醒——什么都没有。他的信对我而言像个晴天霹雳,我还一直以为他生活得很幸福呢。”

她开始哭了起来。可怜的女人,我也为她难过起来。但过了一会儿,她就平静了下来。

“把自己弄得像个傻瓜也没什么好处,”她说着,擦干了眼泪,“现在最要紧的是,尽快决定该怎么办。”

她不停地说了下去,有些语无伦次,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一会儿说起不久之前的事,一会儿又说起他们初次见面的情景,和他们的婚姻。这样一来,他们的生活仿佛在我脑子里形成了一幅鲜明的图画。看来我过去的推测也并非不对。斯特里克兰夫人的父亲在印度当过文职官吏,退休后决定在英国的偏远乡间定居,但他习惯每年八月都带着家人到伊斯特本市 去换换环境。就是在那儿,二十岁那年,她遇见了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当时,他刚刚二十三岁。两人一起玩耍,一起在海边散步,一起听黑人歌手演唱;在他求婚前的一个礼拜,她已经下定决心要答应他了。他们婚后在伦敦定居,起初在汉普斯特德区,后来他事业做得更好了,生活逐渐富裕,便搬进了市中心区域。再后来,两个孩子来到了他们的生活中。

“他似乎一直都很喜欢他们。即便他对我已经厌倦了,我也不明白他怎么能忍心抛下他们。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哪怕到现在,我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最后,她把他写来的信拿给我看。我对这封信非常好奇,只是一直没敢提出来想要看。

亲爱的艾米,

我想你会发现家里一切都已经安排好。我已经把你的吩咐告诉了安妮,等你和孩子们回来时,晚餐已经准备好了。但我不会在那儿迎接你们了。我已经决定要和你们分开了,明天早上我就要去巴黎。等到了巴黎我会把这封信寄给你。我不再回来了。我的决定不会改变。

你永远的,
查尔斯·斯特里克兰

“没有任何解释或歉意。你不觉得这很不人道吗?”

“在这种情况下,这封信确实很奇怪。”我回答。

“只有一个解释,也就是说,他不是一个人。我不知道哪个女人迷住了他,把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件事显然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是什么让你有这样的想法?”

“这是弗莱德发现的。我丈夫说他每周会有三四个晚上去俱乐部打桥牌。弗莱德认识那儿的一个牌友,有一次和他说查尔斯喜欢打桥牌的事。那个人非常吃惊,他说他从没在牌室里见过查尔斯。现在,这件事就清楚了,我以为查尔斯在俱乐部的时候,他其实是和那个女人在一起厮混。”

我沉默了一会儿,想到了孩子们。

“这件事一定很难对罗伯特解释吧。”我说。

“哦,我对他俩什么都没说。你瞧,我们回到伦敦的第二天,他们就开学了。我还没有失去理智,所以只说他们的父亲出差了。”

明明有件突如其来的烦心事,却还得装作心情开朗、若无其事的样子,还得方方面面地照顾周全,好让孩子们舒舒服服地背着书包去上学,这肯定很不容易。斯特里克兰夫人的声音又哽咽了。

“可怜的孩子们,他们以后怎么办呢?我们要怎样活下去啊?”

她努力地克制着自己,我看见她的双手攥紧了,又松开,反反复复地。她心里一定痛苦至极。

“好吧,我就去一趟巴黎,如果你认为我能帮得上忙的话,但你必须告诉我,有哪些事需要我去做。”

“我希望他回来。”

“但我听麦克安德鲁上校的意思,你已经决定和他离婚了。”

“我绝不会和他离婚,”她回答得斩钉截铁,“告诉他是我说的。他永远也别想和那个女人结婚。我和他一样固执,所以,我永远都不会和他离婚。我必须为我的孩子们着想。”

我想,她加上最后那句,大概是为了向我解释她为什么采取这种态度,但我却认为这样做,是一种非常自然的女性嫉妒,而因为不是母性的关怀。

“你仍然爱他吗?”

“我不知道。我希望他回来。如果他愿意回来,那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毕竟,我们已经结婚十七年了。我不是个心胸狭窄的女人。过去我一直被蒙在鼓里,只要我不知道,也就不会介意他所做的事。他必须明白,他的一时迷恋是不会长久的。如果他现在回来,一切都能妥善解决,那样就没有人会知道些什么了。”

斯特里克兰夫人对流言蜚语那么在意,让我有点不寒而栗,因为我那时候还不懂,其他人的看法在女人的生活中有多么大的影响。这让她们对于最深切情感的投入笼罩了一丝不真诚的阴影。

斯特里克兰人在何处已经弄清楚了。他的合伙人曾通过斯特里克兰的存款银行给他写过一封言辞激烈的信,奚落他躲躲藏藏;于是,斯特里克兰在冷嘲热讽的回复中告诉了他的合伙人究竟在哪儿可以找到他。他显然住在一座酒店里。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那座酒店,”斯特里克兰夫人说,“但弗莱德却很清楚。他说那座酒店特别贵。”

她面色阴沉。我猜想她仿佛看见了丈夫住在一间豪华套房中,在一家又一家精致的餐厅里吃晚餐,还仿佛看见他白天在兴奋地赌马,晚上在尽情地享乐。

“这不是他那样年纪的人该做的事,”她说,“毕竟,他已经四十了。年轻人我还可以理解,但我觉得他到了这个年纪,孩子都快成年了,再这样就太可怕了。他的健康状况也不容许。”

愤怒与痛苦在她的心中较量着。

“告诉他,我们的家正在召唤他回来。一切还是和从前一样,虽然一切已经不同了。但我不能没有他,否则我很快会自杀。你跟他聊聊我们的过去,还有我们一起经历的岁月。以后孩子们问起来,我该对他们怎么说呢?他的房间仍然和他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正等着他回来呢。我们都在等他回来。”

现在,她已经告诉了我究竟该说些什么。对于斯特里克兰有可能说到的事,她都给了我详细的回答。

“你会替我做到吗?”她问得让人怜悯,“请把我现在的处境告诉他。”

我明白,她希望我能尽己所能地唤起他的同情心。她终于不管不顾地哭了起来。我被深深地触动了。我对斯特里克兰的冷酷无情感到愤恨,于是我承诺,会尽一切力量把他带回来。我答应后天就出发,然后一直待在巴黎,不把事情办出个眉目绝不回来。转眼天色已晚,我们情绪激动,都感到筋疲力尽了,于是我就向她辞别,离开了她的家。 8VNI1Ac7HDGP8/grIr1NgACYbHMORj/OxNHs+To6bRLX3w9HKQ6FhmDNqrqnNsa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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