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邮车在中午时分终于抵达多佛时,皇家乔治饭店的领班按规矩打开了邮车车门。他的礼仪颇显隆重,因为在冬天,一辆邮车能从伦敦跋涉到多佛,真是了不起的成就,值得向冒险的乘客们好好庆贺庆贺。
而在这时,要祝贺的,只剩下一位冒险的乘客了,另两个早就在路边各自的目的地被放下了。车厢一股霉味儿,里面是潮湿肮脏的草窠,味道并不好闻,还有那种朦胧阴暗的气息,让人觉得它像个大一点儿的狗窝。从里面钻出来的那位乘客罗瑞,一身稻草,外套皱巴巴的,帽子耷拉下来,两腿满是泥泞,也像条大狗。
“明天有邮船去加来吧,领班?”
“是的,先生,如果天气给力,风又不大的话。下午两点的潮水很适合启航,先生。要床吗,先生?”
“我要到晚上才睡;不过我想要一间卧室,外加个理发师。”
“那早餐呢,先生?是的,先生。这边走,先生,请。领到‘协和’号房间!把这位老爷的皮包送到‘协和’,还有热水。脱下老爷的靴子。(屋里有上好的煤炉,先生。)把理发师带到‘协和’。快,都动起来,接待‘协和’的客人!”
“协和”的睡房总是留给坐邮车来的客人,而这些坐邮车来的客人总是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所以,皇家乔治饭店里的人对“协和”很好奇,因为尽管进去的总是同一类人,出来后的人却各式各样。因此,当一位六十来岁的绅士,打扮得整整齐齐,穿着一套棕色西装——虽然很旧,但看得出保存得很好,有大而方正的袖口和大而平整的口袋——一路走去吃早餐时,另一位领班,两个搬运工,还有几个女仆和那位女店主,都不约而同地在“协和”跟餐厅两地间各处逗留了一会儿。
午前时分,餐厅没有别的顾客,只有这位穿着棕色西装的绅士。他的早餐桌被推到火炉前,他坐在那里,等待饭菜上桌。火光映照在他脸上,他那么安静地坐着,仿佛是在让画师给他画像。
他看上去有条不紊,两手各自放在膝盖上。一只表在他背心里大声滴答响着,声音仿佛是在布道,要让它的肃穆久长,去抵抗跳动火苗的转瞬多变。他的腿很修长,显得有点儿自负,他的棕色袜子平整服帖,质地很好,鞋和鞋带也是,虽然普通,但很整洁。他戴着一顶小巧的亚麻色卷曲假发,虽然有点儿古怪,但非常有光泽,紧贴头皮。据推测,这假发应该是用真发做的,但看着更像是用丝线或玻璃丝线编织而成。他的亚麻衬衫,虽然质地没有袜子的那么好,但白净得就和附近海滩上翻涌的白色浪尖,或远洋里日光下闪耀的点点白帆一样。他的脸,虽然习惯性地保持克制和平静,却也在这精巧的假发下变得生动起来,一双棕色眼睛亮晶晶的,它们一定让它们的主人在岁月流逝中吃了不少苦头,最后才磨炼成泰尔森银行所需要的老成持重的表情。他两颊气色很好,脸上虽然布满皱纹,但找不到焦虑的痕迹。但是,也许,泰尔森银行负责机密事务的单身职员,心里主要装着的是别人的焦虑,那么这种转手的焦虑,也像二手衣服一样,来得快也去得快了。
罗瑞先生那么坐着,就像让人在给自己画像,不由地昏昏入睡了。早餐的到来吵醒了他,他把椅子转过来对着餐点,对领班说:
“我希望能为一位年轻女士准备好住宿,她今天随时可能会到。她可能会说要找贾维斯·罗瑞先生,也可能只说找泰尔森银行的先生。请通知我。”
“好的,先生。伦敦的泰尔森银行,是吗?”
“是的。”
“好的,先生。我们常常有幸招待像您这样在伦敦和巴黎间往返的绅士,先生。泰尔森商号的往来真是很多呀,先生。”
“是的,我们在法国有一个很大的商号,英国也有一个。”
“是啊,先生。可我想,您本人可能不经常出差吧?”
“这些年没有。自从我们——自从我上次打法国回来,已经十五年了。”
“是吗,先生?那时我还没到这里工作呢,先生。我们这些人都还没来呢,先生。那时乔治饭店是另一批人在经营。”
“我想是的。”
“但我敢打个赌,先生,像泰尔森公司这样的商号,不要说十五年,五十年前就发达得很吧?”
“你可以赌上三倍,说一百五十年前就发达了,那也一点儿不夸张。”
“真的,先生!”
侍者嘟起嘴,瞪大了眼睛,从桌旁退开一步。他把餐巾从右胳膊换到左胳膊,不知不觉中调整好舒服的姿态,站在那里,像站在观象台或瞭望塔上,看着客人吃喝。无论什么年代的侍者,遵循的都是这套自古以来的规矩。
罗瑞先生用完早餐后,去沙滩散了会儿步。多佛是个狭长、弯曲的小镇,它藏在海滩后头,就像海里的鸵鸟,将头伸进白垩质悬崖里。海滩一片荒凉,海浪卷起成堆的沙粒乱石,汹涌翻滚。大海为所欲为,它最喜欢做的,就是肆意破坏。惊涛拍岸,它向着镇子咆哮,向着悬崖咆哮。房屋间盘绕的空气有股刺鼻的鱼腥味,让人不由怀疑有臭鱼泡在海里,就像病人被送去海水里洗浴一样。港口打鱼的不多,但到了晚上,很多人会来海边溜达观海,尤其是潮起潮涨时分。小商贩其实也没什么生意可做,可有时会忽然大赚一笔,让人看不懂。还有,很显然,这一带没人受得了一个点燃街灯的灯夫。
日色渐暗,不觉到了下午。天气曾一片晴朗,可见对面的法国海岸,这会儿又满是迷雾和水汽。罗瑞先生的脑海里似乎也阴云密布。天黑以后,他坐在餐厅炉火前,像等待早餐那样等待晚餐,但他的思绪全是在挖烧红的煤炭,挖啊,挖啊。
饭后一杯上好的波尔多,对挖煤的人没什么坏处,除了让他有点儿不想工作。罗瑞先生闲坐许久,刚刚给自己倒了最后一杯。酒将饮尽,这位气色不错的年长绅士的脸上,露出了满足的表情。此时,车轮的嘎吱声从窄街上传来,隆隆地驶进饭店的院子。
他放下未喝的酒。“这是小姐来了!”
很快,侍者进来通报,伦敦来的马内特小姐到了,很乐意见见泰尔森银行的那位先生。
“这么快?”
马内特小姐在路上已经吃了点儿东西,这会儿什么都没要,只是很想马上就见见泰尔森银行的先生,如果他乐意,也方便的话。
泰尔森银行的先生别无他法,带着股麻木而绝望的劲头,一口喝干杯里的酒,把那顶古怪而小巧的亚麻色假发压了压,让它贴住耳朵,跟着侍者来到马内特小姐的房间。那是个又大又黑的屋子,布置得跟办葬礼似的,装饰着黑马鬃,摆着几张笨重的大黑桌。这些桌子反复上过漆,由此,房间正中桌子上的两支细长蜡烛,在桌面上映出了微弱的烛影;就好像它们被深深埋在了用黑檀木做成的墓穴里,除非被挖出来,否则别指望会有一点点光亮。
房间如此昏暗,难以看清。罗瑞先生走在编织精美的土耳其地毯上,有一会儿,他还以为马内特小姐在隔壁的房间里,直到经过两支高挑的蜡烛后,他才看见,在烛光和炉光间,一位十六七岁的姑娘正站在桌边迎接他,她披着斗篷,手里还抓着草编旅行帽的缎带。罗瑞先生的目光落在这个小巧、苗条、漂亮的人儿身上,她有一头浓密的金发,一双蓝眼睛探询地看向他,与他的视线交汇,前额(记得它是如此年轻,如此光滑)有种特别的能力,仿佛一蹙一展间就能形成这样的表情:不能完全说是困惑,疑虑,惊慌,或仅仅是专注,但四者兼具。罗瑞的眼神落在这些外貌特征上,忽然有个鲜活的影像在他眼前一闪而过:就是那个孩子,曾躺在他的臂弯里,而他,也正在横渡眼下这道海峡。那是个寒冷的日子,冰雹袭人,海浪翻涌。然后,这个影像消失了,就像在她身后那森森然的穿衣镜镜面上哈了一口气,转瞬即逝。镜框上的装饰是一队从医院出来的黑人丘比特,几个没了脑袋,每个都一瘸一拐,正在将一黑篮子一黑篮子的死海之果
,献给黑人女神。
他朝马内特小姐郑重地鞠了个躬。
“请坐,先生。”年轻姑娘的声音清澈和悦,带点儿外国口音,但真的只有一点点。
“吻您的手,小姐。”罗瑞先生按早年的礼节说,一边又鞠了个道地的躬才坐下。
“我昨天收到银行的一封信,先生,他们告诉我一个消息,或者说发现——”
“什么词不重要,小姐,这两个词都可以。”
“——是关于我可怜的父亲的一笔小小财产的,我从来没见过我父亲——他去世很久了——”
罗瑞先生在椅子里动了动,向那队从医院出来的黑人丘比特投去了焦虑的一瞥,就好像他们拿着那些荒诞的篮子,能帮到什么人似的!
“——他们说,我得去巴黎,和银行派去那里的一位先生联系。”
“就是本人。”
“我正是这么想的,先生。”
她向他行了个屈膝礼(那时年轻女子都行屈膝礼),带着美好诚挚的愿望,要他晓得,她觉得他比自己年长得多,智慧得多。他又鞠了一躬。
“我向银行做了回复,先生。既然那些认识我的人,那些善意提出建议的人,认为我必须去巴黎,而且,因为我是个孤女,没有朋友相伴,那么,如果能允许我在旅途中得到一位尊敬的绅士的保护,我将感激不尽。这位绅士已经离开了伦敦,但我知道银行派了送信人给他送去口信,请求他在这里等我。”
“我很高兴,”罗瑞先生说,“能担此重任。我更乐意完成使命。”
“先生,真的很感谢您。我非常感激。银行对我说,这位先生会向我详细解释细节,而且,我要有心理准备,这件事情有点儿出人意料。我已经尽可能准备好了,而且我自然很渴望也很迫切地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是当然,”罗瑞先生说,“是的——我——”
停顿了一会儿,他再次摆了摆正耳朵上的亚麻色卷发,接着说:
“真是不知从何说起。”
他没有开口,但正踌躇时,他碰到了她的眼神。那年轻的前额,聚拢成一种奇异的表情——虽说奇异,但很漂亮,很有个性——她举起手,仿佛下意识地要抓住或留住闪过的影子。
“您和我素不相识吧,先生?”
“难道不是吗?”罗瑞先生带着争辩的笑容,摊开手。
姑娘一直站在一把椅子旁,这会儿她若有所思地坐下了,眉毛和线条雅致细巧的秀气鼻梁间的表情更为凝重。他看着她凝思的样子,过了一会儿,见她又挑起眉毛,便继续说:
“我想,在您入籍的国家里,我最好按称呼英国女士的习惯,称您马内特小姐?”
“随您的意。”
“马内特小姐,我是个搞业务的,别人托我办事,我就得完成。您来接洽这业务时,只用记得我是个会说话的机器——真的,仅此而已。如果您允许,小姐,我将跟您说一个我们顾客的故事。”
“故事!”
他似乎故意听错了她重复的那个词,因为他连忙加了句:“是的,顾客。在银行业务里,我们通常称主顾为顾客。他是位法国绅士,一个有学问的绅士,很有成就——是一个医生。”
“不是博韦人吧?”
“啊,是的,是博韦人。就像您的父亲马内特先生,这位绅士是博韦人。就像您的父亲马内特,这位先生在巴黎颇有声名。我有幸在那里结识了他。我们虽是生意往来的关系,但彼此信任。那时,我在我们公司的法国商号工作,那已经有——哦,二十年了。”
“那时——我可以问问是什么时候吗,先生?”
“我说的是,小姐,二十年前。他娶了位英国太太——我是信托人之一。就像其他许多法国绅士和法国家庭那样,他的财政事务都由泰尔森银行经手。相应的,我就是,或者说我曾经是,几十个主顾的这样那样的财产的信托人。这只是单纯的业务关系,小姐,我跟他们没有交情,对他们没有特别的兴趣,没有所谓的感情。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我经手过一个又一个客户——长话短说,我没有感情,就是架机器。接着说——”
“但这是我父亲的故事,先生。我开始认为——”她紧锁眉头,充满好奇的凝神盯住他,“我母亲只比我父亲多活了两年,留下我这个孤儿,是您把我带到了英国。我敢肯定,就是您。”
罗瑞先生握住那满怀信任伸过来的颤抖的小手,彬彬有礼地放在唇下亲吻了一下。然后他立刻带这位年轻姑娘再次坐下,左手抓住椅背,右手一会儿摩挲下巴,一会儿拉拉帽垂。他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姑娘的脸,她也仰首望着他,他加强了语气:
“马内特小姐,确实是我。您只要回忆一下,从那以后我就没再见过您,您就会明白,我刚才说的都是大实话,我没有感情,我跟周围人的关系只是业务往来。不是的,从那以后,泰尔森银行才是您的监护人。感情!我没时间来谈什么感情,没工夫。我一辈子都在忙着转动那台庞大的金钱机器,小姐。”
在对自己的日常工作进行了这么一番古怪的描述后,罗瑞先生用双手抚了抚平亚麻色假发(这根本没必要,因为没什么比那光滑闪亮的表面更平整的了),又恢复了之前的态度。
“到目前为止,小姐(就像您指出的),这是您父亲的故事,令人遗憾。现在出现了些不同的情况。如果您去世的父亲并没有死——别怕!您吓了一大跳啊!”
她的确大吃一惊。她用双手抓住他的手腕。
“求求您,”罗瑞先生用抚慰的语调说道,他将椅背上的左手放在姑娘的手上,那紧紧抓住他的恳求的手指剧烈地颤抖着,“求求您先别激动——这是业务上的事。就像我正说的——”
她的眼神,让他那么心慌意乱,他停下话头,走了走神,又换了个口吻说:
“就像我正说的,如果马内特先生并没有去世;如果他突然悄无声息地失踪了;如果他被拐走了;如果虽然没有什么办法能找出他的下落,但那可怕的地方并不难猜;如果他有个敌人,是他的同胞,但握有某种特权,就我这辈子所知,海岸那头胆子再大的人也不敢轻声说出这种特权;比如说,有本事填好密匝
上的空栏,让随便什么人被判入狱,随便关上多少年,烂在监狱里也无人知晓;如果他的妻子向国王、王后、大臣、教士恳求,想打听一丁点儿他的消息都办不到——那么,您父亲的经历,就是这位不幸的先生,博韦医生的遭遇。”
“我请求您再多讲一些,先生。”
“好的,我接着讲。您受得住吗?”
“我可以经受任何事情,只要您这会儿别话说一半,让我摸不着头脑。”
“您听上去已经镇定了,您——的确镇定了。很好!”(尽管他看来并没有话里说的那么满意。)“就是生意上的事。您就把它看成生意事——业务总要完成。那么,如果这位医生的太太,尽管有着非凡的勇气与气魄,在生下她的小孩前痛苦万分——”
“那孩子是个女孩吧,先生?”
“一个女孩。这就是件业务——别伤心。小姐,如果这位可怜的太太,在孩子出生前痛苦万分,决定不再让孩子也受她受的苦,就让那孩子相信,她父亲已经去世了——别,别跪下!看在老天的分上,你为什么要在我面前下跪?”
“为了真相。哦,亲爱的、善良的、富有同情心的先生,我想知道真相!”
“就是件——生意事。您把我弄糊涂了,要是我糊里糊涂的,怎么能谈好业务?让我们都冷静一下。如果您,比方说,现在能好心地告诉我,九个九便士是多少,或者二十个几尼
是多少先令,那么我才敢往下讲,我对您的精神状态才会放心很多。”
姑娘没有直接回答这个请求,但自他非常轻柔地扶她站起后,她就静静坐在那里,仍然紧紧抓着他手腕的双手也比之前平稳多了,这让贾维斯·罗瑞先生重新安下心来。
“这样子就对了,这样子就对了。勇敢点儿!业务!您面前有一件要处理的业务,有用的业务。马内特小姐,您母亲一直守护着您。她去世前——我相信她是心碎而死——她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您的父亲,虽然徒劳无获;而当她去世后,留下两岁的您,她也要您健康长大,漂亮,快乐,生活中没有乌云,不用担心父亲是在监狱里受尽了内心的磨折,还是在那里白白耗费了漫长的岁月。”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低下了头,带着敬佩和怜惜看了一眼姑娘的一头金发,就好像在他脑海里,那发丝已经斑白。
“您知道,您父母没有多少财产,它们被确保留给了您母亲和您。目前没新发现有什么钱,或任何其他财产,但是——”
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抓得更紧了,住了口。姑娘额头上的表情,深深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会儿它变得更强烈,凝固成了痛苦和忧惧。
“但是——他被找到了。他还活着。他模样大变,这太正常了;他几乎被击垮了,可以这么说;虽然我们要往最好里想。至少,他还活着。您父亲已经被送到巴黎一个他过去的仆人家了,我们就要去那里。我,要去验明他的身份,如果我认得出来。您,要把他带回正常的生活——爱,责任,休息,安乐。”
她身体里激起一丝颤动,也传到了他身上。她用一种低哑、清晰、充满敬畏的语调说道,仿佛在说梦话似的:
“我要去见的是他的魂灵!那是他的魂灵——不是他!”
罗瑞先生静静摩挲着握着他胳膊的双手。“好啦,好啦,好啦!现在明白了,现在明白了!现在最好的、最坏的您都知道了。您已经在去见这位被错待了的可怜绅士的半道上了,再一路顺风地过了海峡,走一段陆路,就马上可以到他的身边了。”
她用同样的声调重复了一遍,话音更低了:“我曾经自由自在,快快乐乐,他的魂灵从来没有纠缠过我!”
“还有一件事,”罗瑞先生说,为了让她思想更集中,他加强了语气,“找到他时,他用了化名;他的真名已被遗忘或隐瞒了。若要问他本来叫什么,不仅徒劳,还会更糟。要想知道他是被人无意忽略了,还是一直被有意地关在监狱里,也只是有害无益。问东问西没有好处,只有坏处,因为会很危险。最好别提这件事,不管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要让他——过一阵子,无论如何——离开法国。即便是我,一个英国人,很安全,即便是泰尔森银行,对法国信贷非常重要,也会避而不谈此事。我随身没有携带一丁点儿提到这件事的公开书面文件。这完全是件秘密事务。我的证件、记录和备忘录,都只有一句话,‘起死回生’,可以表示任何意思。但怎么回事?她一个字也没注意听!马内特小姐!”
她还是默默地、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甚至没有挨着椅背。她坐在他的手下方,完全没了知觉似的;她的眼睛大睁着,紧紧盯住他,这种凝望的表情仿佛已经雕刻或者烙在了她的前额上。她牢牢抓住他的胳膊,让他不敢松开,以免伤到她,因此他身子没动,大声叫人帮忙。
一个怒气冲冲的女人,赶在旅店仆人之前冲了进来。即便在激动中,罗瑞先生也注意到,她看起来就是一片红色,连头发也是红的,她穿着非常紧身的衣服,头上的软帽就像手榴弹兵的木酒杯,还是大号的,或是一大块斯蒂尔顿奶酪。这个女人将粗壮的手抵在他胸前,一把把他推到了最近的墙上,立即解决了他想从那位可怜姑娘那里脱身而出的难题。
(“我真以为这是个男人!”罗瑞先生一撞到墙上,就气喘吁吁地想。)
“天啊,瞧瞧你们这些人!”那女人朝饭店仆人叫嚷着,“干吗不赶紧去拿东西,反倒站在那里瞪着我看?我有什么好看的,有吗?为什么不去拿?还不赶紧去拿点儿嗅盐、冷水、醋,快点儿,不然我就要你们好看!”
仆人们马上分头去拿清醒剂了。她轻轻将病人放到沙发上,技术娴熟且温柔地照料她,一边喊她“我的宝贝”、“我的小家伙”,一边怀着极大的骄傲,非常小心地将她的金发拨开,散在她的肩膀上。
“还有你,那个穿咖啡色衣服的!”她喊道,愤愤不平地转向罗瑞先生,“你告诉她那些非得说的事情时,能不能别把她吓个半死?瞧瞧她,脸蛋儿苍白,小手儿冰凉。你说,这就叫银行家干的事儿?”
罗瑞先生无言以对,出奇狼狈,只好远远地看着,那份同情和谦卑也显得软弱无力;而那个强壮的女人,向那些饭店仆人宣称“要他们好看”的神秘刑罚后,就把他们打发走了。要是他们留在这里,会发现,她通过一系列办法让那姑娘苏醒了,并哄着她将脑袋垂靠在她肩膀上。
“我希望她现在好些了。”罗瑞先生说。
“就算她好些了,也不是你这咖啡色衣服的功劳。我的小可爱!”
“我希望,”出于软弱无力的同情和谦卑,罗瑞先生又顿了顿,然后说,“您会陪着马内特小姐去法国吧?”
“这也很可能!”壮女人回答,“如果按计划我应该过海,你以为老天会让我留在这岛上?”
这又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罗瑞先生只好退到一边慢慢琢磨了。
街上,一大桶酒摔破了,洒了一地。酒桶从马车上往下搬时发生了事故;其中一桶一下子掉了下来,桶箍崩裂,落在酒馆门口的石街上,酒桶像胡桃壳一样四分五裂。
周围的人,忙着的、闲着的,都停下了手上的事情,奔到出事地点,喝起酒来。街道上的石子粗粝而不规整,朝着每个方向凸起,让人以为,它们就是故意这么铺的,好让接近它们的所有生灵都站不稳当。这会儿,它们把酒围成了一个个小水坑,每个水坑边,视其大小,都围了一大群或一小撮人,你推我搡。有些男人跪了下来,两手合拢成勺子状,捧起酒来吮吸着;有的趁酒还没从指缝间流光,试着让那些俯在他们肩头的女人也喝上一点儿。还有一些人,男女都有,用残破的陶器碎片,在水坑里舀,甚至解下女人头上的头巾,浸泡了酒在婴儿的嘴上绞干;另外一些人,用泥土垒成小小的土堤,拦住流淌的酒;还有些人则听着在高高窗口俯瞰的人的指挥,引导美酒流向这里或那里,截断涓涓酒流,然后让它们流往新的方向;还有些人,使劲在浸透了酒、染上了酒色的木桶碎片上忙活着,舐舔着,甚至有滋有味地咀嚼起泡烂了的木片来。没有排水系统能让酒流入地下,所以,不但它们被喝光了,不少泥土也被伴着喝了下去,就好像街上来了个食腐动物——任何见识过这种动物的人,都会相信这神奇的动物来过。
这场街上的喝酒大赛,不断引发男人、女人、孩子的一阵阵笑声和欢叫声。比赛里有点儿小小的摩擦,但更多的是欢乐。其中流淌着特别的同胞情谊,可以清楚地看见,每个人都想跟别人搭伴,尤其是那些更幸运、更心宽的人,他们嬉闹着,拥抱着,互相祝酒,握手,甚至牵起手,十来个人一起跳起舞来。等酒喝光了,曾经淌满了美酒的街道,只剩手指扒拉出来的纵横交错的印痕,就像烤肉架的铁栏一般,而那些集会狂欢,也像突然开始的那样,突然结束了。柴火锯到一半,锯子还插在木头上便匆匆跑开的男人,又回去重新干活了;那捧着一罐热灰取暖,想让自己或孩子的冰凉手指和脚趾缓过劲来的女人,当时把罐子往门口台阶上一搁就跑,这会儿也回来了;那些从地窖里出来,走进冬日阳光里的男人,光着胳膊,头发纠结,脸色苍白,也走开了,重新下到地窖里。天色渐暗,一种阴沉聚拢在这个地方,看起来比阳光更自然。
酒是红酒,倾洒在巴黎圣安东尼的城郊,染红了狭窄的街面,也染红了许多双手,许多脸庞,许多赤脚,许多木鞋。锯木男人的双手,在木柴块上留下了印迹;照料婴儿的女人的前额,被头巾弄脏了,这块破布现在又包在了她头上;那些贪婪地嚼过木桶碎板的人,满嘴猩红,仿佛老虎的血盆大口;而一个个子高高的家伙,身上染得一塌糊涂,他的脑袋与其说罩在睡帽里面,不如说露在一个长长的脏袋子外面,他用手指蘸了蘸带泥浆的酒渣,在墙壁上歪歪扭扭地写下——血。
那一时刻即将到来,酒会泼洒在石子街面上,血红会玷污那里的许多人。
而这会儿,圣安东尼上空飘浮着乌云,它圣洁面容的光芒只偶然一闪,黑色那么沉重——随从圣驾的是阴冷、肮脏、疾病、无知和贫乏这几位大臣,都是极有权势的王公贵族,尤其是最后一位。磨坊里,当然不是那种将老人打磨成青年的神奇磨石
,人类在那里经历或重历着可怕的碾磨。这些人在每个角落里簌簌发抖,从每一扇门里进进出出,往每一扇窗户外打探,风吹动了每一件残破不堪的外衫。磨石让他们疲惫不堪,这是把年轻人磨成老年人的磨石;孩子们有着古老的脸庞,声音像从坟墓里传来;在他们脸上,在他们已经熟透的脸上,在每一道岁月刻下和新现的皱纹上,都是那个标记:饥饿。到处都是饥饿的标记。饥饿被赶出高楼大厦,赶进竿绳上悬挂的破烂衣服里;草绳、破布、木片和纸张,将饥饿补缀在一起;那男人锯下的每一点小小的柴火碎片里,饥饿都在反复呻吟;饥饿从没有炊烟飘出的烟囱里往下探视,又从垃圾堆里找不出任何下脚料可吃的肮脏街道上冒了出来。饥饿铭刻在面包房的货架上,那里屯着一点点已经坏掉的面包,每一小根都书写着饥饿;饥饿也铭刻在香肠店,那里在卖的只有死狗肉香肠。在转炉烘烤的栗子中间,饥饿的一身干骨头嘎吱作响;在每一小碗用勉勉强强几滴油煎出来的硬壳似的土豆片里,饥饿被捣碎成粉末。
所有适合饥饿的地方,就是饥饿的永久居所。一条狭长蜿蜒的街道以及另一条狭长蜿蜒的岔道,满是令人反胃的恶臭,混迹着衣衫褴褛、戴着睡帽的人,萦绕着褴褛衣帽传出的臭味;所有可见的生灵,都有种黑压压的阴郁外表,看着就像病人。这些人仿佛都受到追捕,但还存着些野兽般的念头,想着自己有可能从绝望的困境中转身而逃。尽管垂头丧气,鬼鬼祟祟,他们的眼里不乏怒火,紧闭的双唇因为内心的压抑而发白,眉头紧锁,纹路就像绞刑用的绳索,他们曾想过它会套在自己或别人的脖子上,让人忍受磨折。店铺的招牌(就跟店铺一样多)都残忍无情地画出了“贫乏”。屠夫和卖肉的招牌画着几薄片碎肉,而面包房的是几条最粗劣的干巴面包。酒馆招牌草草画了几个喝酒的人,他们面前的酒杯里,只有一点点稀薄的葡萄酒和啤酒,他们发着牢骚,怒气冲冲地悄悄说着什么。没有什么呈现出繁荣气象,除了工具和武器。刀匠的刀斧倒锐利无比,亮澄澄的,铁匠的锤子也沉甸甸的,枪支制造商的存货可以杀死一大片。人行道上绊脚的石子儿,还蓄着不少泥浆和水坑,没形成什么人走的道儿,却在家家门前突然中断了。为了做出弥补,街道中间有条沟渠,但它一流起来(只有大雨过后),就四处漫溢,不走正道,流进各家各户。街对面,相隔很远才有盏粗陋的路灯,挂着绳索和滑轮。晚上,点灯人拉动滑轮,放下灯盏,点亮,再重新升起。一簇一簇微弱的灯芯,在头顶上病恹恹地晃动着,就像在大海里一般。其实,它们的确身处海洋,船只和船员面临着暴风雨降临的危险。
那一时刻即将到来,那个地区的枯瘦的稻草人
,又闲又饿,会久久地打量着点灯人,渐渐想到对他的法子加以改进,也就是用那些绳索和滑轮吊起人来,让他们在黑暗里,点火照亮自身的状况。但是,那一时刻还未到来。每一阵吹过法兰西的风,都徒劳地掀动着稻草人的破衣烂衫,因为有着动听歌声和漂亮羽毛的鸟儿,还没有警觉。
酒馆就在街角,它的模样和档次比其他的高出不少。酒馆老板站在店外,穿着黄色的背心,绿色的紧身裤,瞧着街上的抢酒大战。“这不关我的事儿,”他说,最后耸耸肩膀,“是市场的人干的。让他们再送一桶来。”
他眼角碰巧瞥到了那个在墙上写完他的笑话的高个子家伙,便在路这头冲他喊:
“喂,你,加斯帕尔,你在那里干什么?”
那人意味深长地指着他写的笑话,他这种人经常这样。玩笑没达到目的,根本不好笑,这也是他这种人的常事。
“怎么了?想进疯人院吗?”酒馆老板说,他一边抓了一手泥要抹掉那句话,一边过了街,泥土糊在那句玩笑上,“为什么要写在大街上?就没有——你告诉我——别的地方可以写字了?”
规劝中,他那只干净些的手(也许是偶然的,也许不是)落在那家伙的胸膛上。但那家伙用自己的手弹开,又敏捷地往上一跳,然后以一种梦幻般的舞蹈姿势落地,从脚上摘下一只脏了的鞋,握在手里,就那么抓着。他是一个爱恶作剧的出格家伙,更别说在这样的情形下,他的恶作剧是过火的。
“穿上,穿上,”酒馆老板说,“这叫葡萄酒,葡萄酒。到此为止。”他一边建议,一边在开玩笑家伙的衣服上擦干了自己沾满泥浆的手——完全是故意的,因为起先是为了他才弄脏的手。然后他重新过了街,走进酒馆。
酒馆老板三十来岁,脖子粗壮,一副好斗的模样。他脾气应该很火暴,因为尽管天气寒冷,他却没穿外套,只是把外套搭在肩膀上。他的衬衫袖管撸了起来,深色胳膊一直露到肘部。他头上也没戴什么东西,只有自己一头卷曲的黑色短发。他肤色黝黑,眼睛漂亮,两眼间距很宽。整体看来他十分风趣,但也不好说话;显然是个坚强果断、有自己一套的人;如果我们在过一座独木桥,底下是万丈深渊,绝对不想碰上这样的人,因为他绝不可能掉头而去。
他进门时,他的太太德法奇夫人坐在酒馆的柜台后面。德法奇夫人是个结实的女人,跟他差不多年纪,眼神虽然似乎从来没看着什么,但很警惕,一只大手上戴着沉甸甸的手镯,脸色镇定,身形强壮,态度极其沉着。德法奇夫人有种性格,让人可以预料她对自己把持的账本不会经常犯错,让自己吃亏。德法奇夫人很怕冷,身上裹着皮草,头上缠着鲜艳的头巾,尽管并没遮住那对大大的耳环。她面前是编织的活计,但她把它们放在一边,用牙签剔着牙。她右胳膊托着左手,正忙活着,她丈夫进来了。德法奇夫人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咳了一声,再加上牙签上方黑得分明的眉毛往上一扬,那是在向她丈夫暗示,他跑开时来了新客人,他最好在店里的顾客里面好好找一找。
酒馆老板因此转动眼珠,直到视线落在一位年长绅士和一位年轻女士身上,他们坐在角落里。店里还有几个顾客,两个在打牌,两个在玩多米诺骨牌,三个站在柜台边,慢悠悠地喝着一点点酒。当他走到柜台后面时,注意到那位年长绅士用眼色对那位年轻女士示意道:“这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你们在那旮旯图谋什么坏事?”德法奇先生自言自语道,“我可不认识你们。”
但他装作没注意到那两个陌生人,和站在柜台边喝酒的那三个人攀谈起来。
“怎么样,雅克?”三人里的一个向德法奇先生问道,“洒了的酒都被喝光了?”
“一滴不剩,雅克。”德法奇先生答。
在他们互相称呼教名时,用牙签剔着牙的德法奇太太又轻轻咳了一声,眉毛又扬了扬。
“这些牲口一样的可怜人,”三人中的另一个对德法奇先生说,“除了黑面包和死亡,他们多半没尝过酒的味道,或任何别的东西的滋味。不是这样吗,雅克?”
“是这样吗,雅克?”德法奇先生把问题扔了回去。
这第二次互称教名的过程中,德法奇太太依旧极其镇定地剔着牙,喉咙咳了咳,眉毛扬了扬。
三人中的最后一个放下空酒杯,咂了咂嘴唇,开口了。
“啊,那就更糟了!那些可怜的牲口,嘴里总是发苦,他们过的都是苦日子,雅克。我说得对吗,雅克?”
“你说得对,雅克。”德法奇先生回答。
第三次互称教名后,这时,德法奇太太放下牙签,扬着眉毛,在位子上动了动。
“够啦,说得都没错!”她丈夫嘟哝,“先生们——这是我太太!”
那三个顾客冲德法奇太太脱下帽子,挥了三下。她微微低了低头,算是接受了他们的致意,又飞快地瞟了他们一眼。然后她随意打量了一圈酒馆,又一心一意地继续编织起东西来,看上去非常镇定自若。
“先生们,”她丈夫说,清澈的眼神一边凝视着他太太,“你们好,我不在的时候,你们说想看一看订好的供单身客人住的房间——在五楼。上楼的门道在小院子里,挨着这儿左边,”他用手指了指,“靠近我铺子的窗户。不过,现在我记起来了,你们中间有一位已经来过了,他可以带你们去。先生们,再会!”
他们付了酒钱,离开了。德法奇先生瞧着他太太织东西,一位上了年纪的先生从他那个角落里走上前,请求跟他说句话。
“我很乐意。”德法奇先生说,然后跟他一起静静走向门边。
他们的交谈很简短,开门见山。那人几乎一开口,德法奇先生就吃了一惊,凝神倾听起来。说了大概不到一分钟,德法奇先生就点点头,出去了。那位绅士唤来那位年轻姑娘,两人也一起尾随而去。德法奇夫人手指翻飞,眉毛未动,什么也没瞧见。
就这样,罗瑞先生和马内特小姐从酒馆里出来,和德法奇先生一起走向门道。就在刚才,德法奇先生给前面那伙人也指了这条路。门开在臭气熏天的后院,是个公用入口,通向一大堆房屋,住着一大群人。瓦砖铺成的阴暗门道后,是瓦砖铺成的阴暗楼梯。德法奇朝他旧主人的孩子屈膝跪下,将她的手贴住他的唇。这是个礼貌的举动,但他做得很笨拙。短短时间内他像变了个人,脸上看不见风趣,甚至一点儿开朗的样子也找不到了,成了一个谨慎、愤怒、危险的人。
“楼梯很陡,有点儿难走。最好慢点儿。”他们开始上楼时,德法奇先生用一种不苟言笑的语调跟罗瑞先生说。
“就他一个人?”罗瑞先生低声道。
“就他一个人!可怜见的,谁会陪着他?”德法奇同样低声回答。
“那么他一直一个人?”
“是的。”
“他自己的主意?”
“他就得这样。当他们找到我,问我是不是可以收留他,而且一定要小心谨慎,否则后果自负,那时候,他就是一个人,现在也是。”
“他变了很多?”
“变了!”
酒馆老板停下脚步,用拳头砸了记墙,低声狠狠咒骂了一句。再直接的回答都抵不上这举动一半的说服力。罗瑞先生跟他的两个同伴越往上走,心情越沉重。
这样一座楼梯,加上它的周边设施,在以前老旧拥挤的巴黎就够糟的了;但在那会儿,对那些还没习惯的、还没那么麻木的人来说,简直令人厌恶。每一座高楼的肮脏巢窝里,每一个小小的住处,也就是说,冲着公用楼梯的每个房间,都在自己门前堆了一堆垃圾,要么就从窗户里把其他不要的东西一抛而下。大堆无法控制、无可救药的腐烂物质无限繁殖,污染了空气,哪怕是贫穷和匮乏也还赶不上它们那难以形容的污秽的分量。这两种有害的污染源结合在一起,让人几乎难以忍受。穿过这样的空气,紧贴着暗黑的灰尘和毒物的是面前的道路。罗瑞先生自己心神不定,他的年轻同伴也每过一刻就更为焦虑不安,他不得不停下休息了两次。每次歇脚,他们都停在令人悲哀的格子窗旁。那里,正变得衰弱无力的清新空气还未受到污染,好像要夺路而逃,而所有污浊恶心的空气却似乎要钻进来。透过生锈的栅栏,好像是尝到而不是瞥见了拥挤杂乱的邻居。在更靠近巴黎圣母院那两座高耸的塔楼或比它们更矮的地方,视野所及,没有任何东西预示着健康的生活,或有益健康的希望。
最后,他们终于来到楼梯顶层,第三次停了下来。还有一小段楼梯,更陡更窄,爬上去才能到阁楼。酒馆老板一直走在前面一点儿,也一直走在罗瑞先生一边,就好像担心年轻姑娘问出什么问题。他在那里转过了身,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搭在肩膀上的外套口袋里摸索出一把钥匙。
“那么,门是锁着的,我的朋友?”罗瑞先生很惊讶。
“哎,是。”德法奇先生冷冷地回答。
“你觉得有必要把这位不幸的先生这样幽禁起来?”
“我觉得很有必要。”德法奇先生靠近他耳边咕哝,眉皱得更紧了。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他被锁在门里过了那么多年,要是现在给他把门开着,天晓得他会做出什么,害怕——咆哮——把自己撕成碎片——死掉。”
“可能吗?”罗瑞先生叫道。
“可能吗?”德法奇先生挖苦地重复道,“是的。只要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美丽的世界里,就是可能的,所有其他这样的事情也是可能的,不仅可能,而且发生了——发生了,你瞧瞧!——就在那片天空下,每天都在发生。恶魔万岁。我们进去吧。”
这对话,声音压得非常低,年轻姑娘一个字儿也没听见。但是,这会儿,她情绪那么激动,浑身颤抖,脸上露出深深的焦虑,而且,最重要的,那忧惧恐慌让罗瑞先生觉得,一定得说点儿什么让她安心。
“振作,亲爱的小姐!振作!这只是办事!最糟糕的部分一会儿就结束了;进了这扇门,最坏的就要过去了。然后,开始的就是所有你带给他的好处,所有你带给他的快乐和宽慰了。让我们这位好朋友扶你一把。很好,德法奇朋友。来吧,来吧。只是办事!办事。”
他们慢慢地、轻手轻脚地上楼。这段楼梯很短,很快到了顶楼。那里有个急转弯,他们一拐,眼前立刻出现了三个男人。那三人低着脑袋凑在门边,透过墙上的裂缝和洞眼,全神贯注地窥探门后的房间。听到走近的脚步声,这三个人回过头,直起身来,就是刚才在酒馆里喝酒的那三个同名的人。
“你们突然造访,让我忘了他们了。”德法奇先生解释道,“走吧,好小伙。我们有事。”
这三个人闪开了,悄悄下了楼。
那一层显然没有别的房门了,酒馆老板径直走向这一扇,把罗瑞先生他们留在身后。这时,罗瑞先生生气地低声问:
“你是把马内特先生当展览品了?”
“您也瞧见了,我只是挑几个人,让他们看看。”
“这好吗?”
“我觉得没啥不好。”
“这几个人是什么人?你怎么选的?”
“我选的是跟我同名的人,我叫雅克。他们是真正的人,这场面对他们来说有好处。够了;你是英国人;这又是另一码事。如果可以,请在这里稍候。”
德法奇先生做了个阻止的手势,让他们待在身后,自己弯下腰,透过墙缝朝里张望。很快,他抬起头,在门上敲了两三下——显然,只是为了发出点儿声响,没有别的目的。带着同样的意图,他把钥匙在门上划拉了两三下,才笨手笨脚地插进锁孔,使劲地转动。
门在他手下慢慢朝里打开了。他看了看房间,说了句什么。一个微弱的声音答了句,两边都好像只说了几个音节。
他回过头,召唤他们进来。罗瑞先生牢牢地搂着那女儿的腰,扶住她,因为他觉着她要瘫倒了。
“办事,办事!”他鼓励她往前走,脸颊上闪耀的湿润可不是办事的感觉,“进来,进来!”
“我害怕。”她战栗着说。
“害怕?害怕什么?”
“我是说怕他,怕我父亲。”
她吓成这样,他们的带路人也已经示意他们进屋了,所以,没办法,他只好不管不顾,将在他肩膀上颤抖的胳膊拉过来绕过他的脖子,帮她提起点儿身子,赶紧带她进了房间。一进门,他就放下她,扶着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德法奇拿出钥匙,关上门,从里面锁上,然后拔下钥匙,拿在手里。他做这一切都有条不紊,尽可能地发出响亮刺耳的声音。最后,他大步穿过房间,向窗户走去,在那里停下,转过脸来。
这阁楼原来是存放柴火之类的地方,又暗又黑。窗户是老虎窗的样子,但实际上那是屋顶的一扇门,上面有个升降架,可以从街上吊运物品上来——跟法国造的其他门一样,没有安装玻璃,双扇在中间合拢。为了把寒气抵挡在外,半扇门是关死的,另半扇开了一点点。这样,只有一点点可怜的阳光可以穿透进来。刚一进屋,几乎什么也看不见。要想在这样的昏暗中干任何细活,任何人都要花很长时间习惯,才能慢慢养成这种本领。但,阁楼里的人正干着这样的活;酒馆老板站在那里瞧着的时候,那个头发花白的男人背对着门,脸冲着窗,坐在矮条凳上,正弯腰忙着做鞋。
“日安!”德法奇先生低头看着俯身做鞋的花白的头,说道。
那头抬起了一会儿,然后才有个微弱的声音,仿佛从很远处传来,回应这声招呼:
“日安!”
“您还忙活着哪,我看?”
沉默了很久,那头又抬了抬,答道:“是啊,干活呢。”这次头低下去之前,一双憔悴的眼睛看了看发问人。
声音的有气无力让人心酸,又让人害怕。不是身体虚弱的缘故,尽管幽禁和艰苦肯定脱不了干系。这种有气无力有种特别的悲惨,是孤独和弃绝所导致的微弱。就像是好久好久以前发出的声音的最后一次回响。完全失去了人声的活力和共鸣,让人感觉,仿佛曾经那么漂亮的色彩,渐渐黯淡了,变成可怜巴巴的一抹污迹。那么丧气,那么压抑,像是地底下传来的声音。它如此真切地表达了一个无望的、迷失的生灵,一个饥肠辘辘的行者,独自一人彷徨在荒野中,筋疲力尽,在倒下死去前,在这样的语调里怀念着家园和朋友。
默默地干了会儿活后,憔悴的眼睛又抬起来:不带任何兴趣或好奇,而是迟钝机械的感觉超了先,意识到那块之前一位访客站立的地方现在站着人。
“我想,”德法奇说,眼神没有从鞋匠身上挪开,“让光多进来点儿。您受得了光亮一些吗?”
鞋匠停下了手里的活计,茫然地听着,盯着身边的地板,然后又同样看了眼另一边的地板,然后抬头看着说话人。
“你说什么?”
“您受得了多些光吗?”
“你让光进来,我就得忍受。”(说到“得”这个词时,加了一点点微弱的重音。)
半开的门开得更大些了,暂时停在那个角度。一大束光照进阁楼,照见那个忙着的人停下活计,膝上有双做了一半的鞋,脚下、凳上放着寥寥几件工具,几块皮革。他胡子也白了,剪得参差不齐,但还不算长,脸颊下陷,但眼睛相当亮。在尚且浓黑的眉毛和花白的头发下,脸庞的凹陷瘦削让眼睛看上去更大,仿佛它们本不是这样;但它们天生就很大,只是现在看上去已经大得不像是天生的那样了。他破烂的黄衬衫领口敞着,显出里面的身躯枯瘦干瘪。他,还有他的旧帆布工作服,松松垮垮的袜子,衣服上所有破破烂烂的补丁,都因长久不直接接触阳光和空气,褪成羊皮纸那样晦暗的黄色,浑然一体,分不出什么是什么了。
他一只手蒙在眼前挡住光线,手上的骨头似乎透明可见。他还是坐在那里,停下手里的活计,一动不动地茫然地望着。他总是先看一眼身子这边,再低头看那边,然后再看一眼跟前的人,就好像他丢掉了凭声音定位的习惯;他总是先这样看来看去,再开口说话,结果就忘了开口。
“您今天要做完这双鞋吗?”德法奇问,示意罗瑞先生上前。
“你说什么?”
“您今天要做完这双鞋吗?”
“说不好。大概是吧。我不知道。”
但是,这问题让他想起了手头的活,他又俯下身了。
罗瑞先生静静地走上前,留下那姑娘在门边。他在德法奇身边站了一两分钟,鞋匠才抬起了眼。看到还有个人在,他一点儿也不惊讶,但他的一只手指颤巍巍地晃到嘴边打量着(他的嘴唇和指甲都是铅灰色的),然后这只手又落到活计上,他又开始弯腰做鞋。这一看一动都只有片刻工夫。
“来了位客人,您看。”德法奇先生说。
“你说什么?”
“有人来看您。”
鞋匠像刚才那样又抬起眼,但手没离开鞋子。
“过来!”德法奇说,“这里有位先生,鞋做得好不好,他一看就知道。把你做的鞋给他看看。拿着,先生。”
罗瑞先生接过鞋。
“告诉这位先生这是什么鞋,谁做的。”
这次停顿了比以往更长时间,鞋匠才开口:
“我忘了你问我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的是,您能不能为这位先生说下这是什么鞋?”
“是只女鞋。年轻女士的便鞋。是当下流行的式样。我以前没见过。我手上有鞋样。”他看着鞋,有丝骄傲的神情一闪而过。
“那做鞋人的名字呢?”德法奇说。
这会儿他手里没有活计,便左掌包住右拳,接着又右掌包住左拳,然后又摸了摸下巴。他不停变换这些动作,一刻也不中断。他一说话就会陷入茫然,要把他唤醒,就像要唤醒一个晕过去的非常虚弱的人,要么,就像为了从他嘴里探听一二,努力留住濒死之人的灵魂那般困难。
“你刚才问我的名字?”
“确确实实。”
“北塔,一百〇五号。”
“就这个名字?”
“北塔,一百〇五号。”
他发出了一个疲倦的声音,不是叹息,不是呻吟,然后又低头做鞋了,直到沉默被再次打破。
“您的职业不是做鞋吧?”罗瑞先生坚定地看着他,说。
他憔悴的眼睛转向德法奇,就好像把这个问题转给了他,但那边显然没提供什么帮助,他的眼睛在地上逡巡一番,又转回到提问者身上。
“我的职业不是做鞋?不,我是做鞋的。我——我在这里学的。我自学的。我请求——”
他走神了,有好几分钟,两只手一直在翻来覆去做刚才那套动作。最后,他的眼睛慢慢转了回来,转到刚才离开的那张脸庞上。当它们落在它上面时,他吃了一惊,然后就像睡着的人醒过来,又继续昨晚的话题一样。
“我请求自学,但过了好长时间,好不容易才获得准许,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做鞋了。”
他伸手去拿从他手里拿开的鞋,罗瑞先生依然直直盯着他的脸,说:“马内特先生,您一点儿也想不起我来了吗?”
鞋掉到了地上,他坐在那里,怔怔地看着提问人。
“马内特先生,”罗瑞先生把手放在德法奇的胳膊上——“您一点儿都不记得这个人了?看看他。看看我。您脑海里,没有浮起一点儿关于过去的银行家、过去的生意、过去的仆人、过去时光的记忆吗,马内特先生?”
多年的囚徒坐在那里,定定地、一遍遍地挨个儿瞧罗瑞和德法奇。他前额当中早被磨灭的活跃而专注的智力的印迹,渐渐努力穿过很久以前落在他身上的黑雾。只是这些印迹又被遮住了,暗淡了,消失了;但它们还在那里。蹑手蹑脚摸着墙走过来的年轻姑娘脸上,也是这样的表情。她走到能看见他的位置,站在那里看着他。一开始,她举起手来,只是害怕和怜悯,不是为了挡开他,不看他;如今,手伸了出去,伸向他,带着炽热的情感颤抖着,想把那幽灵般的脸庞埋在她温暖的、年轻的胸脯上,想用爱让它恢复活力,重燃希望。她雅致而年轻的脸上就是跟他一样的表情(尽管特征更为鲜明),仿佛这表情穿过了移动的光线,从他脸上来到了她这里。
黑暗笼罩着他。他看着这两人,越来越失神,心不在焉、郁郁寡欢的眼神逡巡着地面,又像之前那样茫然四顾了。最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拿起鞋,继续干活了。
“你认出他来了吗,先生?”德法奇低语。
“嗯,有那么一会儿。起初我觉得完全没希望了,但有一刻,毫无疑问,我看见了那张以前我如此熟悉的脸。嘘,我们退后点儿。嘘!”
她从阁楼墙边走来,挨近他坐的矮凳。靠近的人儿可以伸出手,触碰弯腰劳作的他,但他却一点儿没意识到,这真有点儿可怕。
没说一个字,没发一个音。她站在那里,像个幽灵,挨着他,他则低头干活。
最后,机会终于来了,他要放下手里的工具,换成制鞋的刀。刀在他身子的那侧,不在她站的这边。他拿起了刀,又弯腰工作,这时候,他的眼睛瞄到了她的裙裾。他抬起眼,看见了她的脸。两位旁观者赶紧上前,但她用手势制止了他们。她并不怕他拿刀袭击自己,但他们怕。
他盯着她,眼神很可怕,但过了一会儿,他嘴唇嚅动,像是要吐出几个词来,尽管并没有话语出口。在他急促、费力的呼吸声的暂歇中,渐渐地,听到他说:
“怎么回事?”
泪水从她脸庞滑落,她把两手放到唇边,做了个飞吻给他;然后又紧紧握在胸前,就好像捧着他备受折磨的头颅。
“你不是监狱长的女儿?”
她叹息道:“不。”
“你是谁?”
信不过自己能平静地说话,她挨着他在矮凳上坐了下来。他往后缩了缩,但她把手搁在他胳膊上。她这么做的时候,一阵奇怪的战栗涌过他的身体,显然又传遍了全身。他轻轻把刀子放下,坐在那里凝望着她。
她金色的头发带着长长的波浪卷儿,被迅速撩开,落在脖子后。他的手,一点一点伸出,拿起那头发端详。这个当口,他又失神了,然后,深叹口气,又继续做鞋去了。
但为时不久,她的手松开他的胳膊,搭到他肩上。他疑惑地看了两三次,好像要确认是不是在那里,然后放下活计,手伸到脖子那里,取下一根颜色变深了的黑绳,上面系了块折叠起来的布包。他小心翼翼地在膝盖上打开布包,里面有一小卷头发:金色的长发,最多一两根,那是他很久以前从缠绕的指头上解下来的。
他再次拿起她的头发,仔细端详着。“是一样的。怎么可能?!什么时候?怎么回事?!”
全神贯注的神情回到了他的额头,他似乎意识到她脸上也是这样的表情。他将她转过身来对着光,打量着。
“那天晚上,我被召去,她的头靠在我肩膀上——她害怕我离开,虽然我并不害怕——我被带到北塔,他们在我袖子上发现了几根头发。‘你们能把它们留给我吗?它们永远也不可能帮我的身子逃狱,尽管它们能从精神上解救我。’那是我当时说的话,我记得非常清楚。”
他嘴唇嗫嚅了好几次,最后才说出这番话。但一旦他找到表达的语词,它们就鱼贯而出,虽然非常慢。
“这怎么回事?——难道是你?”
他猛然转身朝向她,两位旁观者又大吃一惊。虽然他抓住了她的头发,但她依然稳稳坐着,只是低声说:“我请求你们,亲爱的先生们,别靠近我们,别说话,也别动!”
“听!”他叫道,“这是谁的声音?”
他边喊边松开了握住她头发的手,转而揪住自己的白发,发疯般地撕扯着。除了做鞋,一切都从他心里消失了,狂乱也消失了。他重新叠好布包,把它藏在胸口,但他仍然看着她,忧伤地摇了摇头。
“不,不,不,你太年轻,太娇艳。不可能。看看我这囚犯什么样。这不是她熟悉的手,这不是她熟悉的脸,这不是她曾经听到过的声音。不,不。她是——他是——在北塔的漫长岁月前的事——太多年前了。你叫什么名字,我温柔的天使?”
这么柔和的语气态度,让他的女儿在他面前跪了下来,充满祈求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上。
“哦,先生,以后您会知道我的名字,知道谁是我的母亲,谁是我的父亲,还有,知道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他们苦难的过去。但现在,在这里,我不能告诉您。此时此刻,我想告诉您的是,我请求您能摸摸我,祝福我。亲吻我,亲吻我!哦,亲爱的,亲爱的!”
他冰冷灰白的头发,与她富有光泽的头发纠缠在一起,变暖了,变亮了,就好像自由之光照耀在他身上。
“如果您在我的声音里——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我希望是这样——如果您在我的声音里,听到了跟您以前听到的甜美音乐,有任何一点儿相像的地方,那么,哭泣吧,哭泣吧!如果您触摸我的头发,让您回想起您年轻、自由的时候,曾倚在您怀里受宠爱的脑袋,那么,哭泣吧,哭泣吧!如果我暗示,我们之前曾有一个家,在那里,我尽心尽责地孝敬您,服侍您,让您想起早已荒芜的家,您可怜的心已憔悴不堪,那么,哭泣吧,哭泣吧!”
她搂住他的脖子,把他像个孩子似的在自己胸前摇晃着。
“如果,当我告诉您,最最亲爱的,您的痛苦结束了,我来这里带您离开,我们去英国享受宁静平和时,我让您想起了自己有益的生命白白浪费了,我们的祖国法国对您这么狠毒,那么,哭泣吧!哭泣吧!如果,当我将告诉您我的名字,我还在世的父亲的名字,我已去世的母亲的名字,您知道了我在我尊贵的父亲面前跪下,祈求他原谅,因为我母亲爱我,瞒住了他经受的折磨,所以我从来没有为了他奔走,彻夜不眠,饮泣不安,那么,哭泣吧,哭泣吧!为她哭泣吧,然后,为我哭泣吧!亲爱的先生,感谢上帝!我感到他圣洁的泪水滴落在我脸上,他的啜泣击痛了我的心灵。哦,看啊!为我们感谢上帝,感谢上帝!”
他在她的怀里瘫倒,头落在她胸上;这一幕如此感人,而他之前蒙受的错待和折磨又如此可怕,边上看着的两个人都捂住了脸庞。
阁楼的沉静久久未被打搅,他起伏的胸脯和垮掉的模样,早已屈服于所有暴风雨之后必然的平静。那“生命”之谓的暴风雨,是人性的象征,最终平息下来,宁静无声。他们俩走过去,准备从地上扶起那位父亲和那个女儿。原来,那位父亲已渐渐瘫倒在地,像昏睡的人那样躺在那里,筋疲力尽。而她也在他身边坐下,他的头依然能躺在她怀里;她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他,挡住了光线。
“如果,能不惊动他,”她说,朝俯身的罗瑞先生扬了扬手,后者正不断地擤鼻涕,“就把我们离开巴黎的一切都安排好,那么我们就从这扇门离开,把他带走——”
“不过,请考虑一下,他的身子吃得消旅行吗?”罗瑞先生问。
“完全可以,我觉得。总比留在这个城市好,这里对他来说太可怕了。”
“可不是,”德法奇跪在那里,观察着,聆听着,“那样更好。不管怎么说,马内特先生最好离开法国。我说,我要去雇几匹驿马和一辆马车吗?”
“这是正事,”罗瑞先生说,恢复了公事公办的简洁态度,“既然要办事,还是我来办。”
“那太好了,”马内特小姐催促道,“我和他留在这里。你们瞧,他挺镇定的,不用担心留我一人陪着他。为什么要担心呢?如果你们锁上门,保证我们不受打扰,那我毫不怀疑,你们回来时,他还在这里,就像你们离开时那么安静。无论如何,你们回来之前,我都会照顾他,然后我们直接带他走。”
罗瑞先生和德法奇很不情愿这么办,主张他们中得有一个人留下来。但是,他们不仅要去雇马车,还要办旅行证件;时间流逝,天色已晚,最后,他们为必须要办的事匆忙分了分工,立刻赶去办事了。
天黑了下来,那个女儿躺下身子,紧挨着父亲,守护着他。夜色越来越深,他俩静静躺着,直到墙缝里微微透进一丝光。
罗瑞先生和德法奇先生为旅行做好了所有准备,除了带来了旅行斗篷和毯子,还有面包、肉、酒和热咖啡。德法奇先生将这些食物和手里的灯,放在鞋匠的矮凳上(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简陋的硬床),然后和罗瑞先生一起唤醒了囚犯,扶他站了起来。
他脸上一片圣洁的茫然、惊奇。人类再聪明,也猜不透他内心隐秘的所思所想。他知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还记不记得他们对他说过的话,明不明白他已经自由了,这些问题,再睿智的人都无法回答。他们试着跟他说话,但是,他如此困惑,反应如此慢,这种迷乱让他们害怕,他们都同意暂时随他去。他时不时地双手紧紧抱头,狂乱而失态,以前从没见过他那样。不过,他女儿的声音让他感到一点儿快乐,只要那声音一响起,他总是向它转过头去。
一个久已习惯在强压下循规蹈矩的人,服从而听话地吃了喝了他们给他的食物,然后穿上他们给他的斗篷,包上他们给的毯子。他女儿的胳膊挽住他,他很快就有反应,然后双手拿起并握住她的手。
他们开始下楼;德法奇先生举着灯在前面,罗瑞先生为小小的队伍压阵。他们从长长的主楼梯往下走,还没走多少个台阶,马内特先生就停住了,盯住屋顶和四周的墙壁使劲看。
“您记得这地方,我的父亲?您记得要从这里上楼?”
“你说什么?”
不过,还没等她重问,他就咕哝出了答案,仿佛她已经又问了一遍似的。
“记得?不,我不记得。时间太久了。”
他们看得很清楚,对于他是怎么从监狱被带到这栋房子的,他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他们听到他在喃喃,“北塔,一百〇五号,北塔”;而当他四下打量时,显然以为那是曾经关押过他的坚固的城堡墙壁。他们来到院子,他本能地变了步伐,以为要经过吊桥;但是,没有吊桥,相反,他看见马车停在开阔的街道上,他松开女儿的手,又抱住了头。
门口附近没有人,那么多窗户,看不到任何人影;甚至没有行人偶然路过。反常的安静与荒凉主宰着这里。只看见一个生灵,就是德法奇夫人——她靠在门柱边编织着,什么也没看见。
囚徒坐进了车厢,他女儿跟了上去,罗瑞先生正一脚踩在马车踏板上,那人可怜巴巴要起了他的制鞋工具和没做好的鞋。德法奇夫人立刻冲她丈夫喊,她会去拿,然后边织着东西边从灯影中跑出来,穿过院子。很快她就拿了下来,递了过去,之后马上又倚在门柱边继续编织了,什么也没看见。
德法奇登上车厢,吩咐:“到关卡!”马夫甩鞭,他们在微弱而晃个不停的灯光中嗒嗒地离开了。
在晃得过于厉害的灯光下——在好一点儿的街道,它比平时更亮,在难走的道路,它比平时更暗——马车经过还亮着灯的商店,快乐的人群,灯火通明的咖啡馆、剧场门口,来到一个城门。
有几个士兵提着灯,站在哨所旁。“你们的证件,旅客们!”
“在这里,尊敬的长官,”德法奇下车,一边说,一边神色严峻地将那人带到一边,“这是里面那位先生的证件,头发花白的那个。他们和他一起,交给我托运。”他放低声音。
军用提灯闪了下,一位穿着制服的人将其中一盏提进了马车。跟提灯的胳膊连在一起的那双眼睛,用不同于平时日夜巡查的目光,打量了下那位白头发的先生。“可以。走吧!”那个穿制服的说。“再会!”德法奇说。就这样,他们在越来越黯淡的摇曳的灯光中,经过一小段街道,踏入了宏伟的星空之下。
他们来到永恒不移的星光苍穹下:有一些星星离这颗小小的地球非常遥远,博学之人告诉我们,能否看见它们的光芒仍然存疑。但地球,宇宙中的这个小点,在这里,一切苦难都被承受,一切所为都已做出。夜影苍茫黝黑。寒冷而无歇的旅程,一直持续到天亮。那些黑影再次在贾维斯·罗瑞先生的耳旁低语——罗瑞先生坐在曾被埋葬而今又被挖出的那人对面,心下好奇,在他身上,有什么微妙的力量永远丢失了,又有哪些可以恢复——还是那个老问题:
“我希望你愿意起死回生吧?”
还是那个老回答:
“我说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