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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码头上骄阳凶猛。汽车、货车、公车、私车和出租车汇成一股洪流,在拥挤的大街上时急时缓,每一个司机都按响自己的喇叭;黄包车在人群中见缝插针,喘着粗气的苦力鼓足劲叫喊着彼此招呼;这些苦力们,扛着沉甸甸的大包,偏身快步小跑——一边跑一边朝行人大喊——替自己开路;街头逡巡的小商贩兜售着自己的货物。新加坡是一个多民族的汇集之所,各色人种俱全,黑皮肤的泰米尔人,黄皮肤的华人,棕皮肤的马来人、阿美尼亚人、犹太人以及孟加拉人,全都沙哑着嗓子呼朋唤友。然而,在雷普利、乔伊斯和内勒三人联名的律师事务所办公室里,却是令人愉悦的清凉。经历了外面大街微闪的扬尘,方显出这里的阴暗;经历了外面大街蒸腾不下的喧嚣,才显出这里的静谧宜人。

乔伊斯先生坐在自己的私人办公室里,办公桌前摆放着一台电扇,开足风力正对自己。他身子后仰,手肘支在椅子扶手上,手指张开,一只手的指尖整整齐齐抵着另一只手的指尖。他的目光落在正前方长长书架上一字排开的那几十卷本磨毛了边的《全英格兰判例汇编》 上。书架顶上,放着好几个铁胎黑漆的箱子,每个箱子上都拿油彩写了不同客户的名字。

一记敲门声响起。

“请进。”

一个一身白衣、利索整齐的华人雇员打开门。

“先生,克罗斯比先生到了。”

他讲得一口漂亮英语,每个字的发音都精准到位,乔伊斯常常赞叹于他的海量词汇。他名叫王志生,广东人氏,曾在格雷律师学院研习法律。他在雷普利·乔伊斯·内勒联名律师事务所待了差不多一两年,在为自己独立上庭实践做准备。他这个人勤勤恳恳,乐于助人,品行端正。

“带他进来。”乔伊斯说。

他欠身和来访者握手,请他落座。客人坐下时,光正好打在他脸上。而乔伊斯先生的面孔依然笼罩在阴影里。他生性沉默寡言,现在他看着罗伯特·克罗斯比整整一分钟,一个字都没说。克罗斯比是一个大块头,身高足足六英尺有余,宽肩膀,肌肉分明。他是一个橡胶园的园主,工作十分辛苦,要一刻不停地走动,巡遍整座橡胶园;而当一天工作结束,他就打打网球放松一下。他被太阳晒得黝黑,双手汗毛浓重,和套在靴子里的脚一样都巨大非常,乔伊斯发觉自己的心思已经飘到,这个巨拳可以轻松打死一个脆弱的泰米尔人 上面。但是克罗斯比那双蔚蓝色的眼中却没有丝毫凶残;那双眼是诚挚的、温和的;而他的脸,搭配着尺寸大而平凡的五官,显得开放、坦诚、实在。不过此刻,这张脸孔上面露出一种深邃的悲痛,看上去疲惫而憔悴。

“看您的模样,好像这一两天都没睡过。”乔伊斯先生说。

“是这样。”

此时,乔伊斯先生留意到克罗斯比放在桌上的那顶旧毡帽,前后是宽大的双帽檐;随后乔伊斯的目光又飘向他身上穿的卡其短裤,露出红彤彤毛茸茸的大腿,网球衫的领口松开,没系领带,脏兮兮的卡其外套袖口挽起。他看起来好像刚刚经历了在橡胶林中漫长的跋涉。乔伊斯先生眉头轻蹙。

“您必须要振作起来,您知道。您一定要意志坚定。”

“哦,我没事。”

“您今天已经见过太太了?”

“没有,我预备今天下午去见她。您知道,他们居然真的逮捕了她,他们真该为此感到羞耻。”

“我认为他们也是不得已。”乔伊斯先生以一种平静、柔和的语气答道。

“我本以为他们会同意她保释。”

“这可是一项很严重的指控。”

“该死的,的确是。她尽到了自己这个位置上任何一位正派女士所能尽到的本分。只不过,十之有九的女士没有这种勇气。蕾斯利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她连一只苍蝇都不会伤害。为什么,该死的,老兄,我和她结婚已经十二年了,您觉得我会不了解她吗?天哪,如果让我抓住那个男人,我一定拧断他的脖子,我会杀了他,一秒都不带犹豫的。您肯定也一样。”

“我亲爱的老朋友,所有人都站在你这边,没人会替哈蒙特说好话。我们会把她救出来的。我可不认为陪审团或法官上庭的时候,是带了认定有罪的心思来的。”

“整件事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克罗斯比愤怒地说,“从最开始,就不应该逮捕她,更可怕是后面一次次的提审,还有审判的折磨。自从我来到新加坡,我遇见的人里,无论是男是女,就没有一个跟我说过蕾斯利应该被起诉这种话的。我觉得把她关在监狱里这么长时间,实在是太可怕了。”

“法律就是法律。毕竟,她承认自己杀了那个人。我真心实意地替您们感到遗憾。”

“我压根儿不在乎。”克罗斯比打断他。

“但现在的事实是,凶案已经犯下了。在一个文明社会里,一场审判也是避免不了的。”

“消灭一头禽兽也算是谋杀吗?她朝他开枪,和她朝一只疯狗开枪没什么两样。”

乔伊斯先生向后靠在椅背上,再一次将十指的指尖抵在一起。他搭起的这个小形状很像是房顶的骨架。他沉默了片刻。

“如果我不告诉您,这个案件里有一点让我产生了小小的焦虑的话,”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平静,那双冰冷的棕色眼眸看着客户,“那么就是我作为您法律顾问的失职。如果您太太只朝哈蒙德开了一枪,整个案子绝对打得顺风顺水。很不幸的是,她开了六枪。”

“她的解释非常简单。在那种情况下,任何一个人都会做相同的事。”

“我相信,”乔伊斯先生说道,“当然,我认为这种解释是十分合理的。但是,如果我们选择对事实视而不见,也没有好处。和对方易地而处永远都是不错的策略,如果我是检察官,这一点绝对是我要进行重点盘问的。”

“我亲爱的老伙计,这真的是太愚蠢了。”

乔伊斯先生凌厉地扫了罗伯特·克罗斯比一眼,微笑的影子悬在他凝起的唇角。克罗斯比是一个好朋友,但他实在不是一个聪明人。

“我相信这点并不很重要。”律师回答道,“只不过认为它值得一提。您不必等候很久,一切就都结束了,我建议您带着太太出去找个地方旅行一番,忘了这些事。即便我们几乎可以确定能得到无罪的结果,打官司还是十分耗神的,您二位一定很想要休整一下。”

这是克罗斯比第一次面露笑容,他的笑容奇妙地改变了他的样貌——会让你忘记他的粗蛮,只看见他灵魂中的美好。

“我想我可能会比蕾斯利更希望这样。她是惊人的坚强。老天为证,希望您也能娶到一位勇敢的小女人。”

“是的,我的确非常为她的自控能力所折服。”律师说,“我永远都不会对她是否能做到如此果敢的能力表示质疑。”

作为她的辩护律师,职责要求他必须在克罗斯比太太被关押期间,经常去和她好好会谈。尽管整个事件其实非常简单,但事实是,她依然在押,等候对她谋杀罪名的审判;如果她担心自己可能败诉也不会让人太过讶异。显然,她沉着地承担了这种折磨。她阅读了大量书籍,尽可能进行各种锻炼,并烦请当局同意她编织枕结花边,以此作为娱乐来打发漫长的闲暇时间。乔伊斯先生去探望她时,她都穿着干净整洁的素淡连衣裙,头发仔细拢好,指甲也精心修剪过。她举止恬淡,甚至可以稍微嘲笑自己目前所处情况带来的小小不便。她讲起这出悲剧时,总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样子,这让乔伊斯萌生了一种想法——只有她的良好教养,方能令她免于认为如今这带有一丝荒唐的处境是极其严重的。这让他很惊讶,因为他从没想过她有这样的幽默感。

他和她认识已有多年。她每次来新加坡拜访,通常都与他和他太太一起共进晚餐,有一两次,她还和他们一起去他们的海边别墅共度周末。他的太太曾经和她一起在橡胶园里度过两个星期,并曾同杰弗里·哈蒙德会过好几次面。这两对夫妇虽谈不上是至交,也算得上是好友了,也正因为这个缘故,在大祸临头后,罗伯特·克罗斯比立刻赶到新加坡,央求乔伊斯亲自上阵替他不幸的妻子进行辩护。

乔伊斯自第一次去探视她,听她讲述事情经过时,直至今日,哪怕最微小的细节都没有丝毫改动。当是时,惨剧刚发生几个小时,她讲述事情经过的样子,就如同她此刻讲述时一样冷静。她讲得很连贯,语气平静自持,只有在描述到其中一两个关键节点时,她才会脸色微微泛红,显出一丝迷惑的迹象。她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被认为会做这种事情的女人。她三十出头,是一个精致易碎的尤物,个子不高不矮,优雅更胜美貌。她的手腕脚踝都十分纤弱,身材尤其纤细,你能透过手上雪白的皮肤看见包裹在里面的骨骼,血管密布,泛着淡蓝色。她的面庞也没有血色,微微泛灰,嘴唇苍白。你也看不到她眼睛的颜色。她一头浓密的浅褐色头发,还带着些微的自来卷;这头秀发是属于稍微装点一番便可以异常美丽的那种,不过你应该无法想象克罗斯比太太会有依赖任意一种装饰品的想法。她举止迷人,是一个温顺、亲切、谦逊的女人。若她并没有那样受欢迎,也是因为她过分羞涩的原因。这一点完全可以理解,身为一位橡胶园主的太太,生活总是寂寞的。她守在自己的房子里,和自己熟识的人一起,那种娴静的模样又令人着迷。乔伊斯太太在和她共度了那两星期之后,就曾跟先生提过,蕾斯利是一位非常令人舒适的女主人。乔伊斯太太说,蕾斯利的内心远超人们的所想;当你了解了她之后,就会惊讶于她居然博览过诸多书籍,十分有趣。

她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犯下凶杀罪行的女人。

乔伊斯先生用自己能够想到的最让人安心的言辞请走了罗伯特·克罗斯比,办公室里再次只剩他一人,之后便翻起了卷宗。但这只是机械性的动作,因为所有的细节他都已经烂熟于胸了。这是如今轰动一时的大案,在各个俱乐部、各个餐桌旁为人讨论,从新加坡到槟城,辗转于整个半岛。克罗斯比太太提供的那些事实很简单——她的丈夫有事去了新加坡,晚上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她独自吃了晚饭,很迟,约莫差一刻钟九点,吃过饭以后,她就坐在客厅里编织花边。客厅连着露台。

别墅里没有其他人,仆人都回到了位于别墅后院的下人房。她听见花园的石子路上有脚步声时,很是讶异;而且那是靴子踩上去的声音,这表明了来者是一个白人而不是本地人。因为她没听见车道上有引擎声,所以想不出有谁会这么晚来探望她。有人顺着通往别墅的台阶拾级而上,绕过了露台,出现在客厅门口。起初她没有认出这位访客。她坐着,身旁放着一盏昏暗的油灯,他背对黑夜站在那里。

“我可以进来吗?”他说。

她甚至也没有听出这个声音。

“哪位?”她问。

她编织的时候戴着眼镜,此时讲话的当儿已经把它摘掉了。

“杰夫·哈蒙德 。”

“当然。请进来喝一杯。”

她起身,友善地和他握手。她见到他有一点惊讶,因为他虽然是邻居,但无论是她还是罗伯特,最近跟他来往都不是很亲密,她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见过他了。

他是距离他们橡胶园八英里处另一家橡胶园的园主,她很奇怪为什么他会选这么晚的时间来看望他们。

“罗伯特出门了。”她说,“他今天晚上必须去新加坡一趟。”

或许他认为自己的来访可能需要一番解释,因为他说:

“很抱歉。我今天晚上十分孤独,于是便想着不如过来看看你们在做些什么。”

“您到底是怎么过来的?我没听见车子的动静。”

“我把车子停在路边了。我原以为或许你们已经上床睡觉了。”

这种事非常自然。橡胶园主必须天蒙蒙亮时就起床,好去给工人们安排工作;晚饭吃过不久,就得去休息。哈蒙德的车子,也的确是在隔天,于距离别墅四分之一英里外的地方找到的。

鉴于罗伯特不在家,客厅里没有准备威士忌和苏打水。蕾斯利没有去叫男仆,他应该已经睡了,于是自己亲自去取。她的客人给自己调了一杯混饮,装好烟斗。

杰夫·哈蒙德在殖民地着实结识了一批好友。他此时三十有九,但外表还是一副小伙子的模样。他是第一批在战争爆发时入伍的志愿兵,表现相当优异。膝盖上的伤导致他在入伍两年后不得不退役,但他返回马来联邦的时候,身上别着一枚杰出服务勋章和一枚军功十字勋章。他是殖民地的最佳台球手,曾经还是一名出色的舞者和网球高手,不过他现在已经不能再跳舞了;而网球,因着一边的膝盖僵硬,打得也不如原来好,但他自有一种受人欢迎的天赋,全宇宙的人都喜欢他。他身材高大、容貌出挑,一双蓝眼醉人,还有一头漂亮的乌黑卷发。老一辈人说,他唯一的错误就是太沉溺女色。惨剧过后,他们都摇着头,一致同意他们早就料到这一点会给他惹来大祸。

然后,他开始向蕾斯利讲起本地的趣闻,新加坡的种族构成,还有橡胶的价格,以及他有诸多机会杀掉那头最近在邻近出现的老虎。她焦虑地想结束谈话,因为她手中正编织的这条花边必须抓紧完工,她希望能够赶在母亲生日之前把它寄回家,所以她又戴上眼镜,朝着自己的座位走去,那里的小桌子上还放着枕头。

“我希望您不要戴这种牛角眼镜。”他说,“我搞不懂为什么一位漂亮的女士要竭尽全力让自己看起来平凡普通。”

她听见这番评论,稍稍有些惊讶。他从来不曾用这种语气跟她讲话。她想,最好的应对还是轻描淡写地带过。

“我并没有要成为一位绝色美人的虚荣,如果您要我坦诚相告的话,我必须要回答您,我一点都不在意您是否觉得我平凡普通。”

“我并不认为您平凡普通,我认为您十分美丽。”

“您嘴真甜。”她嘲讽地回答,“不过您若真这么想,我只能认为您智商堪忧。”

他咯咯笑起来,同时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挨着她另一侧坐下。

“您不能厚着脸皮否认您长了一双全世界最美的手。”他说。

他比了一下,似乎想要拉起其中的一只。她给了他一个小钉子碰。

“不要犯傻。你可以回到刚才的座位继续谈天,不然我就要请您回去了。”

他没有动。

“您难道不知道,我已经深深地爱上了您吗?”他说。

她依然非常冷静。

“不知道。我没有一刻相信这句话,就算是真的,我也不希望您把它说出来。”

她对他说的话更加惊讶,皆因相识的这七年里,他从未对她特别关照一眼。当他从战场归来,他们两家曾经常常会面,甚至有一次他生病,是罗伯特前往用车将他接回到他们自己的别墅里。他曾经和他们共度了整整两星期。但是他们彼此兴趣迥异,这种相熟从未升华成为友谊。在过去两三年间,他们只见过他几次。他时不时会过来打网球,他们也在别的橡胶园主举办的聚会上见到他,但最经常的情况却是他们一个月都不曾留意过他一眼。

此时,他又喝了一杯苏打威士忌,像是从没喝过酒一样。蕾斯利觉得他有点不对劲,这令她有些许不安。

她看着他自斟自饮,并不赞同。

“如果我是您,便不会再喝了。”她说,态度依然随和。

他一口喝光,放下杯子。

“您是不是认为我和您说这番话,是因为我醉了?”他突兀地问。

“这是最显而易见的解释,不是吗?”

“哦,这是一句谎言。我爱您,自从我第一次见到您就爱上了。我一直尽可能守口如瓶,现在是时候一吐为快了。我爱您,我爱您,我爱您。”

她起身,仔细将枕头放到一边。

“晚安。”她说。

“我不想走。”

终于,她开始按捺不住自己的脾气。

“你这个可怜的傻瓜,难道你不知道除了罗伯特,我不会爱上任何人吗?就算我不爱罗伯特,你也是最不可能得到我青睐的人。”

“你怕什么?罗伯特又不在。”

“如果你不立刻滚,我就要叫仆人了,他们会把你扔出去。”

“他们根本听不见。”

她此时已经出离愤怒了。她想要走去露台,在那儿家里的仆人一定能听见,但他拉住了她的胳膊。

“放开我。”她恼怒地喊。

“不要。我已经拉住你了。”

她开口叫道“来人,来人”,但很快他一手伸过来捂住了她的嘴。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他想做什么,他就将她搂在怀里,热情地亲吻起来。她拼命挣扎,将自己的唇从他燃烧的嘴上挣脱开。

“不,不,不。”她喊道,“放开我。我不要。”

她不太清楚后面发生的事情。之前所有的话她都记得很清楚,但此刻他的话穿过一片惊恐的迷雾刺穿她的耳朵。他似乎是在乞求她的爱。他突然激动地诉说自己的热情。整个过程中,他一直都将她困在暴风雨般的怀抱里。她无助,因为他是一个强壮、有力的男性,而她的手臂被困在身体两侧;她的挣扎徒劳,让她觉得自己益发软弱;她很害怕自己会晕倒,他滚烫的呼气喷在她脸上,令她觉得万分恶心。他吻她的嘴、她的眼、她的脸、她的发。他胳膊的挤压快要杀死她。他将她抱起,双脚离地。她试过用脚踢他,但他只将她搂得更紧。他现在已经抱起她了。他再不发一语,但她知道他此刻脸色苍白,带着欲望的眼神热辣。他要把她带去卧室。他不再是一位文明人,而是一个野人。他中途被一张桌子绊了一下。他那边僵化的膝盖令他的脚步有些笨拙,就这样双臂担着一位女士摔倒了。一瞬间,她从他怀里夺路而逃。她跑着绕过沙发。他立刻爬起来,朝着她冲过去。书桌上放着一把左轮手枪。她并不是一个神经质的女人,但是当天晚上罗伯特不在家,她本来是打算上床时带着那把枪一起去卧室的。这就是它刚巧会放在桌上的原因。她处于惊恐之中。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她听见一声枪响。她看见哈蒙德晃了两晃,发出一声大喊。他说了几句,但具体是什么她不知道。他冲出客厅来到露台。此时,她陷入狂乱,再也不是她自己,她追着他到外面,是的,就是这样,她一定是追着他到了外面,虽然她一点也不记得,她追出去机械地开枪,一枪又一枪,直到六发子弹的弹夹打空。哈蒙德倒在露台的地板上。他一动不动,浑身是血地瘫在那里。

当仆人们被枪声惊醒,冲出来时,发现她站在哈蒙特旁边,手里还拿着那把左轮手枪,而哈蒙德已经生气全无。她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一言不发。他们害怕地站在原地,挤成一簇。她任由左轮手枪从自己手里滑落,没有解释一个字,转身走进了客厅。他们看着她回到自己的卧室,转动钥匙锁上门。他们不敢碰那具死尸,只是恐惧地看着它,压低嗓音激动地彼此交谈。然后,领头的华人仆从罗伯特收敛心神;他已经跟着主人家许多年,是一个头脑冷静的家伙。罗伯特骑着自己的摩托车去了新加坡,汽车停在车库。他让司机把车开出来,他们必须立刻动身前往寻找副民政长,告诉他发生的事情。他捡起左轮手枪,放进自己口袋。担任副民政长的是一位姓威瑟士的先生,他住在离城里最近的郊区,离这里大约有三十五英里。他们开了一个半小时才开到他家。所有人都睡了,他们不得不叫醒仆人。没过一会儿,威瑟士走出来,他们向他表明此次的来意。领头的仆人还给他看了那把左轮手枪,作为说辞的佐证。副民政长回到房间换衣服,派人取车,只过了一小会儿,便跟随他们沿着荒芜的公路返回。威瑟士抵达克罗斯比府邸的时候,天刚破晓。他跑上通往露台的台阶,看见仍然躺在原地的尸体,驻足短暂停留片刻。他摸了摸哈蒙德的脸,已经十分冰冷。

“夫人现在在哪里?”他问管家的仆人。

那位华人指了指卧室。威瑟士走到门口敲门。没有人回应。他又敲了一次。

“克罗斯比太太。”他叫道。

“哪位?”

“威瑟士。”

一阵沉默后,门锁转动,门慢慢打开。蕾斯利站在他面前。她没有就寝,身上还穿着晚餐时的那件茶会裙。她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副民政长。

“您家的仆人找我来的。”他说,“哈蒙德。您对他做了什么?”

“他意图对我不轨,我开枪打了他。”

“我的天哪。我说,您最好随我过来。您必须仔仔细细地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现在不行。我办不到。您必须要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派人去找我丈夫。”

威瑟士还很年轻,不是很确切地知道发生了这种突发紧急事件应该怎样做,并且这件事本身也超出了他的职责范围。蕾斯利拒绝再说什么,一直等到最后罗伯特回到家。随后,她将整件事告诉这两个人,而且从那之后,她虽然把故事复述了一遍又一遍,但从来没有过哪怕最细微程度的偏差。

让乔伊斯先生反复琢磨的,就是开枪这一点。作为一名律师,他的困惑之处在于蕾斯利并不是只开了一枪,而是六枪,而尸检的结果表明其中有四枪是在死者近距离的地方开的。有一种可能是当男人倒下时,她站在他身边,将左轮手枪里剩余的子弹都招呼给他。她也坦诚自己之前的种种都记得十分精确,唯独这里的记忆颇为模糊。她的脑子一片空白,这指向了一种难以自制的狂乱;但是难以自制的狂乱,是人们认为最不可能会出现这个安静、隐忍的女人身上的一件事。乔伊斯先生和她认识了许多年,一直都认为她绝对不是一个情绪化的人;在惨剧发生后的那几周时间里,她的沉着令人震惊。

乔伊斯先生耸了耸肩膀。

“我想,事实应该是,”他得出结论,“就是你永远无法知道,在一位最令人尊敬的女士体内,潜藏了什么样的野蛮可能。”

门外又响起敲门声。

“请进。”

华裔员工走了进来,带上门。他的关门声音很轻,动作审慎而又坚定,然后朝着乔伊斯先生坐着的办公桌走去。

“我能打扰您一下吗,先生,就说几句,私人谈话?”他问道。这位员工这种精心设计过、有针对性地表达自己的方法,总能微微地取悦乔伊斯先生,他现在就笑了。

“这算不得打扰,志生。”他回道。

“我下决心想要同您探讨的事情,先生,有些微妙,需要保密。”

“请说吧。”

乔伊斯先生迎上自己员工精明的眼睛。一如既往,王志生的穿着迎合了本地最新的潮流。他穿了一双锃亮的黑色漆皮鞋,一双色彩艳丽的短袜。他的黑领结上别着珍珠和红宝石的别针,左手的无名指戴着一枚钻戒。而他整洁的白色外套口袋里,别着一支金色钢笔和一支金色铅笔。他还戴了一只金色的腕表,鼻梁上架着一副无边框的夹鼻眼镜。他轻轻咳嗽了一下。

“我要说的事情与伯特·克罗斯比先生的案子有关,先生。”

“哦?”

“我刚巧得知了一件事,先生,这似乎给了我看待这宗案子的另一个角度。”

“什么样的事情?”

“据我所知,先生,这桩惨剧里那位不幸的受害人处,存有一封信。”

“这我毫不吃惊。在过去的七年间,我毫不怀疑克罗斯比太太经常有机会给哈蒙德先生写信。”

乔伊斯先生对自己雇员的智商评价很高,他刚才一番话目的在于隐藏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这非常有可能,先生。这也是我得知这件事时的第一反应。克罗斯比太太一定常与死者频繁交流,比如说邀请他和自己共进晚餐,或是相邀打一场网球。不过,这封信是在哈蒙德先生死亡当天写的。”

乔伊斯先生眼睫毛都没有颤一下。他继续带着那丝兴味盎然的微弱笑容看着王志生,如往常同他闲聊时一样。

“是谁告诉你的?”

“这件事我也是碰巧才得知的,先生。我一个朋友告诉我的。”

乔伊斯先生却知道,真相并非他坚称的这般。

“你一定还记得,先生,克罗斯比太太声称,在案件发生那晚之前,她已经好几周没有和哈蒙德先生有过来往。”

“你拿到那封信了吗?”

“没有,先生。”

“信中写了什么?”

“我朋友给了我一份抄本。您要看一下吗,先生?”

“自然。”

王志生从内袋里掏出一个鼓鼓的钱夹,里面塞满了票据、新加坡纸币和烟标。他从这一堆乱七八糟里,翻出半张撕下来的薄信纸,把它呈放在乔伊斯先生面前。信上的内容如下:

罗今晚不在。我必须要见到你,盼你十一点时前来。我很绝望,若你不来,后果恕我不能保证。不要开车。

——蕾

上面的字是这个华人在念国外学校时教出来的圆体字。这种字体,完全没有个性,和上面这番话一样奇异地充满了不祥的预兆。

“是什么让你认为这封信是克罗斯比太太写的呢?”

“我对自己消息的准确性非常有信心,先生。”王志生回答说,“而且要证实它的真实性也非常简单。毫无疑问,克罗斯比太太会立刻告诉您,她是否写过这封信。”

谈话伊始,乔伊斯先生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自己这位可敬的雇员。他很想知道,自己是否在志生脸上看到了一丝淡淡的嘲讽。

“克罗斯比太太竟会写出这样一封信,简直是匪夷所思。”乔伊斯说。

“如果这是您的看法,先生,那么此事当然到此为止。我的朋友同我讲这件事,只是因为他认为,我是在您公司效劳,您或许愿意在这封信送交到检方代理人手里之前,得知它的存在。”

“信件原件在谁那儿?”乔伊斯厉声问道。

王志生没有露出他听见这个问题的迹象,这是一种改变态度的举动。

“毫无疑问,先生,你应该还记得,在哈蒙德先生死亡后,他们发现他和一位华人女性曾有过一段。这封信目前就在她手里。”

这绝对是那种可以将公众对哈蒙德的看法来个大反转的东西。大家都知道,有好几个月,他家里住了一位华人女士。

有一阵,他们两个谁都没有说话。毫无疑问,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而且他们两个都十分明白对方什么意思。

“我很感激你,志生。我会好好考虑一下这件事。”

“非常好,先生。您希望我将这个结果告诉给我的朋友吗?”

“我想要说,如果你和他继续保持联络的话,也是非常不错的。”乔伊斯先生庄重地说。

“遵命,先生。”

雇员轻轻地离开办公室,重新小心翼翼地关上门,留下乔伊斯先生自己沉思。他盯着这份副本,看着上面工整的、毫无个性的字体,这是蕾斯利写的信。一种朦胧的怀疑困扰着他。这些怀疑是那样令人不安,他很努力才将它们从自己的脑海中赶出去。这封信一定有一种简单的解释,蕾斯利毫无疑问可以立刻告诉他,而且,老天,这的确需要一个解释。他从椅子上起身,将信收进口袋,戴上遮阳帽。他出门时,王志生正在自己的工位上忙着写些什么。

“志生,我出去一会儿。”他说。

“十二点乔治·里德先生和您有约,先生。我要怎么解释您不在?”

乔伊斯先生弱弱地朝他挤出一丝笑。

“你可以说,你也不知道我出去干什么了。”

但他十分清楚王志生知道他是要去监狱。虽然罪行是在贝兰达犯下的,可却要在贝兰达哈鲁审判,皆因那里的监狱并不适合关押白人女性,克罗斯比太太于是被押送到了新加坡。

她被领进探监室以后,她伸出自己纤细的、独一无二的手,朝他愉悦地笑了一下。她一如既往地穿着整齐质朴,浓密的浅色秀发梳得一丝不苟。

“我没有想到今天上午能见到您。”她和善地说。

她的模样好像在自己家一样,乔伊斯几乎以为她会唤来仆人,吩咐他去调一杯金苦艾给客人送过来。

“您好吗?”他问。

“谢谢您,我现在身体是最佳状态。”她眼中闪过一丝戏谑,“这里是休息疗养的绝佳地点。”

看守退了出去,只剩他们俩。

“快请坐。”蕾斯利说。

他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有些不是很清楚开场白该怎么说,她这样冷静,让他几乎没办法开口把自己这次的来意对她明说。她虽然样貌平平,但是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怡然自得。她气质优雅,这种优雅是来自良好的教养,丝毫没有社交界的惺惺作态。你只要看着她,就能知道她曾同什么样的人来往,曾经的生活环境是哪样。她的娇弱让她有一种独特的雅致,完全没办法将她同心中模糊的罪恶怀疑联系起来。

“我很期待今天下午能见到罗伯特。”她说,语气从容、轻快(听她讲话是一件让人愉悦的事,她的声音和口音带有非常明显的自身所处阶级的特色)。“可怜的人,这次的事对他的神经来说实在是一次巨大的折磨。谢天谢地,再有几天一切就全都结束了。”

“现在只剩五天。”

“我知道。每天清晨我醒来都会对自己说‘又少一天’。”说完,她笑了,“就像我在学校时经常做的,盼着放假。”

“我刚才在想,案件发生之前,你是已经好几个星期没同哈蒙德有任何联络了吧?”

“对此我十分肯定。我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在麦克法伦家举办的网球派对上。我想,我跟他说的话不会超过两句。您知道,他们家有两个网球场,我们刚巧不在同一处。”

“您也没有给他写过信?”

“哦,没有。”

“对此您能特别肯定吗?”

“哦,十分。”她回答说,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我能写信给他也无非是邀请他来共进晚餐或是打网球,但是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写过这种信了。”

“有一阵,您曾经同他走得非常近。发生了什么,让您都不再邀请他了呢?”

克罗斯比太太耸了耸纤弱的肩膀。

“人们总会对故人厌倦。而且,我们其实也并没有用什么共同之处。当然,在他生病时,我和罗伯特都已经尽己所能帮助他,但是过去的一两年他健康状况良好,十分受欢迎。他有许多邀约,大部分时间都被占了,所以似乎也没必要再频繁地邀请他。”

“您确定这就是全部的原因吗?”

克罗斯比太太迟疑了片刻。

“好吧,我或许还是告诉您的好。我们听闻,他和一位华人女士同居了,罗伯特便说,他不会再邀请他来家里。我自己也亲眼见过她。”

乔伊斯先生坐的是一把直靠背的扶手椅,他单手撑着下巴,眼睛盯着蕾斯利。不知道刚刚是不是他的幻觉,她在做出这番评论时,黑色的瞳孔中突然有一瞬,大概不到一秒的时间,充斥了暗红色的光?这个效果令人震惊。乔伊斯先生在椅子上挪了挪身子。他将十指的指尖抵在一起。他非常缓慢地开口,字斟句酌。

“我想我应该告诉您,有那么一封信,是您亲手写给杰夫·哈蒙德的。”

他目不转睛地观察她。她没有动,脸色也没有变,但是隔了一段不寻常的时间才做出回复。

“过去我常常会写便条给他,请他帮点小忙;或是我知道他要去新加坡,就托他帮我捎点东西。”

“这封信是邀请他过来见你,因为罗伯特要去新加坡。”

“这不可能。我从来没写过这类东西。”

“您最好亲眼看一下。”他从口袋里掏出信,交给她。她瞥了一眼,轻哂一下,又把它还了回来。

“这不是我的笔迹。”

“我知道,据闻这仅是一份照抄了原文的副本。”

现在,她拿过来看上面的内容,她看着看着,露出了一种可怕的变化。她苍白的脸看起来变得更加可怕,最后变成了菜色。似乎面颊上的肉突然间全被抽掉,皮肤紧紧地绷在骨头上。她的嘴唇向后咧,露出牙齿,因此她的表情好似在做怪相。她瞪着乔伊斯先生的双眼,好似要从眼窝里瞪出来。他此刻似乎面对是一颗语无伦次的骷髅头。

“这是什么意思?”她轻声道。

她的嘴巴干得要死,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根本不像是人类的声音。

“这应该由您来告诉我。”他回答。

“不是我写的。我发誓,我没有写过。”

“您要十分当心您的言辞。如果原本的确是您的笔迹,就算您否认也没用。”

“这肯定是伪造的。”

“要证明这一点很困难。但是要想证明它是真的,却很容易。”

她瘦弱的身材从头到脚一阵微颤,额头渗出了大滴的汗珠。她从手袋里取出一块手帕,擦拭双手的手心。她又瞥了一眼信,斜眼扫了乔伊斯先生一下。

“信上没有日期。就算是我写的,我也全然不记得了,或许是许多年以前写的。如果您容我时间,我可以尝试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况。”

“我也留意到信上没有日期。如果这封信落到检方手中,他们一定会反复盘问下人。他们很快就能查出是否有人在哈蒙德出事那天,将这封信送去哈蒙德的手上。”

克罗斯比太太用力绞着手指,坐在椅子上摇摇欲坠。他担心她会晕过去。

“我向您发誓,我没有写过这样的信。”

乔伊斯先生沉默了一小会儿。他的目光从她心烦意乱的脸孔上移开,低头看着地板。他在思考。

“在这种情况下,这件事我们不必再过多纠结。”他终于打破沉默,一字一顿地说,“如果现在持有这封信的人,把它交到检方手上,您就必须要做好准备。”

他的话暗示他对她已经无话可说。不过,他也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在等。对他而言,他似乎等了很久很久。他没有看蕾斯利,但是他能感受到她坐着一动不动。她也没有出声。最后,还是他先开口。

“如果您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我想我就要告辞回办公室了。”

“如果那些人看见这封信,他们会怎么理解信上的意思?”这时,她问道。

“他们会认为您精心编造了一个谎言。”乔伊斯先生凌厉地回答。

“什么?”

“您曾咬定自己至少有三个月没有联络过哈蒙德。”

“整件事对我而言是一次很可怕的惊吓。那个糟糕晚上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就算有一件事没记住也并不十分奇怪。”

“那真是太不幸了,您在讲述自己同哈蒙德会面的情况时,每一个微小的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但是却忘了那样重要的一件事——他在自己出事当晚来您的别墅见您,是在您的热切邀请下。”

“我没有忘。发生了那种事,我很害怕提起它。我以为,如果我承认了他是因我的邀约而来,那么你们恐怕没有一个人会相信我说的话。我要说,这种做法于我而言实在太蠢,可我失去了理智,我既然已经说过了我和哈蒙德没有联络,那么便只能死守这种说法不松口。”

至此,蕾斯利已经又恢复了她那令人钦佩的冷静,她对上乔伊斯先生审视的目光,眼中一片坦诚。她的温和很能打消别人的疑心。

“那么,您就需要给出解释,为什么要选罗伯特不在的晚上邀请哈蒙德来见您。”

她转头直视律师。如果他发现此时这双眼泛起晶莹泪光不是错觉的话,那么他认为这双眼纯真无害、十分和善,便也不是错觉。她的声音微微带了一丝哽咽。

“我本来是想要给罗伯特准备一个惊喜。下个月就是他生日。我知道他很想要一把新枪,而您也清楚我对这方面十分愚钝。我想找杰夫商量一下。我原本以为可以托他帮我顶一把。”

“或许信中的内容并不能完全证实您的说法。您要不要再看一下?”

“不,我想不用了。”她飞快地说。

“在您看来,这样一封信,会否是一位女士写给某个已经疏远的熟人,全因她想要和他咨询购买枪支事宜的那种吗?”

“我要说,这信写得的确过于放纵和情绪化。您知道,我常常会写这样的信。我已经做好了十足准备,来承认这样的写法非常愚蠢。”她笑道,“但说到底,杰夫·哈蒙德也并不完全属于疏远的熟人。他生病的时候,我像母亲一样看护着他。我之所以趁罗伯特不在的时候邀请他过来,是因为罗伯特不会让他进来家里。”

乔伊斯先生厌烦了在同一个地方坐这么久。他站起身,在房间里踱步往返了一两趟,琢磨下面的话要怎么说;随后,他扶着之前那把座椅的椅背。他语气非常严肃地,缓缓说道:

“克罗斯比太太,我想要非常、非常认真地跟您谈一下。这个案子目前为止都顺风顺水。只有一点,在我看来,是需要好好解释一下的:就我目前判断,您在哈蒙德倒地以后,对他开了至少四枪。一位娇柔、害怕、总是习惯克制的女士,一位生性温和、本质高贵的女士,却屈服于完全失控的狂乱,这种可能性很难令人信服。不过,当然,这种可能是允许存在的。虽然杰夫·哈蒙德很受人喜欢,并且拥有很高的威望,我还是准备好了替您辩护,证明他的确是会犯下您控诉他重重恶行的人。并且在他死后,调查发现他和一位华人女士同居是事实,这也给了我们一定的依据,可以剥夺掉人们对他产生的所有同情。我们已经下定决心,要利用所有受人尊敬的人心里因这件事而对产生的厌恶之情。我今天早上还跟您的丈夫说,我很有把握令您无罪获释,我这样说并不是为了让他放心。我不相信陪审团已经提前有了决议。”

他们看到彼此眼中深处。克罗斯比太太一动不动,就像是被蛇施展魅力震慑住的小鸟。乔伊斯继续用刚才那种平淡的语气说下去。

“可这封信却将案子的局面推向完全相反的方向推去。我是您的法律顾问,在法庭上代表的是您。我相信了您对我讲的故事,我还要根据这些情节来为您辩护。我可能相信您的供词,也有可能仍有疑问。法律顾问的职责是说服法庭,之前提供的证据并不足以得出裁决有罪的结论,但他对自己的委托人是有罪还是无罪,完全不重要。”

突然,他在蕾斯利的眼中看见一闪即逝的笑意。他很震惊,觉得自尊心受伤,继续说的时候有些冷淡:

“您不能否认哈蒙德是在您的催促下来到您家,或许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歇斯底里的请求?”

克罗斯比太太犹豫了片刻,似乎在考虑。

“他们可以证明这封信是贵府某个仆人送去他家的。仆人是骑着自行车去的。”

“您不能将其他人想得都不如您聪明。这封信会将他们引向怀疑之路,而这本不必进入他们的头脑中。我不会告诉您,当我看到这封抄本时的想法。我也不希望您跟我说其他事情,除非能将你的脖子救下来。”

克罗斯比太太尖叫一声。她跳起来,吓白了脸。

“您不会以为他们要绞死我吧?”

“如果他们得出的结论是您杀死哈蒙德不是因为自我防卫,那么陪审团的职责会让他们得出有罪的裁定——谋杀罪名成立。而法官的职责就是判处您死刑。”

“可他们能证明什么呢?”她喘着粗气问道。

“您知道,我不知道他们能证明什么。我也不想知道。可如果他们的疑心被勾起,如果他们开始提出调查,如果本地人被找来盘问——会发现什么呢?”

她突然间垮掉了。她倒在地上,他没来得及接住她。她晕了过去。他在房间里找水,但是没有找到,可他又不想有人来打扰。于是他将她在地上放平,跪在她身边等着她醒过来。她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在那双眼中见到的微弱恐惧令他惊慌。

“先不要动。”他说,“您缓一会儿就好了。”

“您不能让他们绞死我。”她小声说。

她开始哭泣,歇斯底里那种,而他则压低嗓音极力想要令她安静下来。

“看在老天的分上,请您冷静下来。”他说。

“请给我一分钟。”

她的勇气令人赞叹。他能够看出她在努力重新克制自己,很快,她就镇静多了。

“现在请帮我起来。”

他伸出手,拉着她站起来。他扶着她的胳膊,来到座椅前。她疲惫不堪地坐下。

“请给我一两分钟,不要和我说话。”她说。

“好的。”

到了最后,她开口说了一些他没想过能听到的事情。她轻叹一声。

“我恐怕自己已经把事情全都搅乱了。”她说。

他没有回答。又是一阵沉默。

“有没有可能拿到那封信?”最后,她说。

“如果持有那封信的人不准备卖掉它,那么我也不认为自己能收到这个消息。”

“是谁拿着呢?”

“那位住在哈蒙德家里的华裔女性。”

蕾斯利的颧骨上立刻泛出一片红点。

“她要的价码很高吗?”

“我想她非常清楚这封信的价值。我对能否把它拿回来表示怀疑,除非掏出一大笔钱。”

“您准备让我被绞死吗?”

“难道您以为弄到一份不受欢迎的证据是那样简单吗?这无异于收买证人。您没有权利对我提出这样的要求。”

“那时我会怎样?”

“司法会彰显它的公正。”

她脸色惨白,打了一个小小的冷战。

“我把自己全权交到您手里。当然,我也无权要求您做任何不适当的事。”

乔伊斯先生没有再还价,因为她的声音里含了一点点哽咽,让她习惯性的自制产生了一种令人无法承受的动容。她用那双谦逊的眼看着他,他想要是自己拒绝了她,这眼神是否会追随他此后的余生。毕竟,没什么能让可怜的哈蒙德再活过来。他琢磨着这封信真正的来历是什么。仅凭它,就得出她并非一时冲动下杀了哈蒙德这个结论并不公平。他在东方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对职业荣誉的感觉或许也不如二十年前那样强烈。他盯着地板。他拿定主意,要做一些自己明知不那么正义的事情,但是话却梗在他喉咙里,他觉得自己对蕾斯利有一种逼仄的厌恶。这令他有些耻于开口。

“我不是十分了解,您丈夫的财力如何?”

她的脸腾地一下泛起玫瑰般的红晕,飞快地瞥了他一眼。

“他有很多锡矿的股份,还持有两三个橡胶园很少一部分股份。我想他应该可以筹到钱。”

“他一定会先弄清这笔钱的用途。”

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考。

“他还爱我。为了救我,他可以做出任何牺牲。有必要让他看到这封信吗?”

乔伊斯微微皱眉。她很快察觉,继续劝他。

“罗伯特是您的老朋友。我不是再请您为我做什么,而是在请您拯救一个单纯老实的男人,让他免于受到伤害,他可是从未伤害过您。”

乔伊斯没有回复。他起身告辞;而克罗斯比太太以一种自然而然的优雅姿态,伸出自己的手。她因为此事受到惊吓,面容憔悴,但是她依然做出勇敢的尝试,彬彬有礼地送别他。

“您真是太好了,要替我解决这样麻烦的事。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告诉您我有多么感激。”

乔伊斯先生回到事务所。他坐在办公室,一动不动,什么工作都没有处理,陷入沉思。他的思绪令他产生许多奇怪念头。他微微打了个寒战。最后,门口如他所愿地响起了谨慎的敲门声。

王志生走了进来。

“我准备出去吃午餐了,先生。”他说。

“好的。”

“我不知道出去前,您是否还有事要吩咐我去做,先生。”

“我想没有。你跟里德先生重新约了时间吗?”

“是的,先生。他下午三点的时候到。”

“很好。”

王志生转身,走到门口,他修长的手指握住了门把手。这时,似乎是经过三思之后,他转回身。

“您有什么话需要我转告给我的朋里吗,先生?”

虽然王志生的英文讲得非常漂亮,但他在发字母R这个音的时候依然有困难,总是说成“朋里”。

“什么朋友?”

“就是关于克罗斯比太太写给已故的哈蒙德的那封信,先生。”

“哦!我都忘了。我和克罗斯比太太提了一下,她否认自己写过类似的信。很明显,那是伪造的。”

乔伊斯先生从口袋里掏出抄本,把它递给王志生。王志生没有理会他这个动作。

“如果是这样的话,先生,我想如果我朋里将这封信交到检方代表手里,也不会有人反对吧?”

“没有。不过我不是十分明白,这样做对你朋友有什么好处。”

“先生,我的朋里认为维护司法正义是他的职责。”

“如果有人希望履行自己的职责,那么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不会干涉他的那个人,志生。”

律师的眼睛和华裔雇员的眼睛四目相对。现在双方的唇角连一丝笑意都没有,他们都十分明白对方的意思。

“我非常理解,先生。”王志生说,“不过据我对罗伯特·克罗斯比这宗案子的研究,我倾向于认为类似这封信般的东西可能会毁了我们的当事人。”

“我总是对你的法律敏感有很高的评价,志生。”

“我正好想到,先生,如果我能劝动我的朋里,让他去游说那位华人女人把信交到我们手里,那样或许能够免去很大一摊麻烦。”

乔伊斯先生百无聊赖地在吸墨纸上画着人像。

“我猜您的朋友是一位生意人。你认为他在什么情况下会同意交出这封信呢?”

“信不在他手里,在那位华裔女士手里。他只是这位女士的一位亲戚。她是个很无知的人;她并不知道这封信的价值,直到我朋里告诉了她。”

“他为这封信估价多少?”

“一万块,先生。”

“我的天哪!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认为克罗斯比太太能筹到一万块!我告诉过你,那封信是伪造的。”

他说话的时候,抬头看着王志生。这位员工并没有被他的怒意撼动。他站在桌子旁边,文明、冷静、机警。

“克罗斯比先生拥有勿洞橡胶园八分之一的股份,还有吉兰丹河橡胶园六分之一的股份。我有个朋里,可以在他做过财产抵押之后,先把款放给他。”

“你真是交游广阔,志生。”

“是的,先生。”

“好吧,你可以跟他们说,让他们见鬼去吧。我绝对不会建议克罗斯比先生,出超过五千块的价格去买一封非常容易就能解释清楚的信,多一分都不行。”

“那位华人女士并不想要卖这封信,先生。我朋里花了很长时间来游说她。如果没有刚才那个数,一切都白费。”

乔伊斯看着王志生,看了至少三分钟。这位员工迎着这探寻、审查的目光,丝毫不觉得尴尬。他站在那里,态度恭敬,双目低垂。乔伊斯很了解自己的员工,心想,志生是个聪明人啊,不知道他能从中分得多少好处。

“一万块是一笔非常大的数目。”

“克罗斯比先生一定更愿意支付这笔数目,而不是看着自己的太太被绞死,先生。”

乔伊斯先生再一次沉默下来。这个志生究竟还知道多少没有说出口?如果他这样明确地表示出不愿意讨价还价,那么他一定对自己的立场很有信心。那个数目必定是精心计算过的,无论是谁在背后设计了这件事,都会知道这是罗伯特·克罗斯比能够拿出来的最大数字。

“那位华裔女性现在何处?”乔伊斯先生问。

“她此刻暂住在我朋里的家里,先生。”

“她可以过来这里吗?”

“我认为最好还是您去找她,先生。我可以今晚带您过去,她把信交给您。她是一位非常无知的女性,先生,她搞不懂支票。”

“我没有想过要给她支票。我会带上银行本票。”

“如果没有一万块,那只能是在浪费宝贵的时间,先生。”

“我完全明白。”

“我吃完午饭之后,会去知会我朋里一声,先生。”

“很好。你最好今晚十点,在俱乐部门口等我。”

“非常乐意,先生。”王志生说。

他朝乔伊斯先生微微一躬身,走出了房间。乔伊斯先生也出门去吃午餐。他走去俱乐部,不出所料,看见了罗伯特·克罗斯比。他坐在拥挤的人头攒动的桌子旁,乔伊斯先生从他身边经过,寻找空位时,拍了拍他肩膀。

“你走之前,我有两句话要跟你说。”他说。

“好呀。你吃完以后来找我就好了。”

乔伊斯先生已经想好,要怎么跟他循循善诱。他吃过午饭,打了一局桥牌,就为了耗时间等俱乐部里人潮渐渐散去。他不希望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见克罗斯比,告诉他这件特别的事情。此时克罗斯比来到棋牌室,在旁观战,直到牌局终了。其他几个玩牌的人都各自有事离开了,只剩他们二人。

“发生了一件相当不幸的事情,老伙计。”乔伊斯说,极力做出一副尽可能随意的口吻,“说是您太太曾经给哈蒙德送去一封信,邀请他在他被杀当晚来家里。”

“但这不可能啊。”克罗斯比叫起来,“她不是一直说跟哈蒙德早已没有联络。据我所知,她好几个月没见过他了。”

“事实证明,的确是有这么一封信,在跟哈蒙特同居的那位华裔女士手里。您太太本意是想为您生日挑选礼物,希望哈蒙德能帮她去跑一趟。但是悲剧发生之后,她情感上遭受了刺激,完全忘了这回事;而既然第一次已经否认她同哈蒙德有过任何联络,后面她也就不敢再说自己犯了这样的错误。可以肯定的是,这的确是非常不幸的,但我敢说这并非不正常。”

克罗斯比没有讲话。他红彤彤的大脸上显出一副全然不解,乔伊斯先生顷刻间松了一口气,但又很气恼他这样缺乏领悟力。他真是个傻子,乔伊斯先生没有耐心跟蠢货打交道。但是他因这场悲剧而遭受的痛苦,又触动了律师心中最柔软的那一块;而且克罗斯比太太请求他帮她的时候,用对了办法,让看在她先生的分上。

“我必须要告诉您,如果这封信辗转落到检方的手中,那情况就非常尴尬了。您太太说了谎,那么她就会被要求来解释这个谎言。如果哈蒙德并不是贸然闯入,不是一位不速之客,而是应邀前往府上,那么事情就会起些变化。陪审团很容易就生出犹豫不决的心思,这是一定的。”

乔伊斯先生动摇了。此时,他正面审视起自己的决定。如果这一切只是凑趣,他一定会嘲笑对方的反应,自己迈出了这样勇敢的一步,可他为之迈出这一步的那个人,对这一举动蕴含的勇气却点滴都不知晓。但凡他能深想一下,或许就能想到在这看似普通的律师履行公务的举动中,乔伊斯先生究竟在做什么。

“我亲爱的罗伯特,你不仅是我的委托人,还是我的朋友。我认为我们必须要拿到这封信,但是需要花费一笔巨资。如果不是这笔钱,我其实压根儿不愿意跟你提起这件事。”

“要多少?”

“一万块。”

“这可是很大一笔钱。现在经济不景气,再加上其他七七八八的事,这可以说是我的全部家当了。”

“你能立刻去凑吗?”

“我想可以吧。老查理·梅多思可以借给我,只要我拿手里的锡矿股份和入股的两座橡胶园的股份做抵押。”

“那么你会吗?”

“真的有这个必要吗?”

“如果你希望你太太无罪释放的话。”

克罗斯比的脸涨得更加红,他的嘴巴古怪地垂下来。

“可是……”他找不到合适的词,脸已经憋紫了,“可是我不懂,她可以解释啊。您不是想说他们会判她有罪吧?他们不能因为她捏死一只挡路的害虫就绞死她啊。”

“他们当然不会绞死她。他们或许只会判过失杀人,或许关个三两年就出来了。”

克罗斯比惊得跳起来,红彤彤的脸上心烦意乱中掺杂着惊骇。

“三年。”

这时,似乎有件事被他迟来的聪慧领悟了。他的混沌意识中突然闪现出一道亮光,虽然过后混沌依旧,但还是保有了对这件事的记忆。看不透,但毕竟是留意到了。乔伊斯先生看见克罗斯比红彤彤的一双大手,这双因为被他用来做各种辛苦活计而变得粗糙、苍老的手,颤抖起来。

“她想送我什么礼物?”

“她说她想送你一把新枪。”

那双通红的大脸涨得更加红了。

“您需要我什么时候把钱准备好?”

此时,他的声音含着某种奇怪的东西,就好像他讲话时,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掐着他脖子。

“今晚十点。我认为你可以带着钱,六点的时候到我办公室。”

“那位女士和您一起过来吗?”

“不,我去找她。”

“我可以带着钱。但我要和您一起去。”

乔伊斯先生凌厉地看着他。

“你觉得你这么做有必要吗?我认为你把这件事全权交给我处理比你自己亲自做要好。”

“钱是我的,不是吗?我要去。”

乔伊斯先生耸耸肩。

他们起身握手。乔伊斯先生好奇地看着他。

晚上十点,他们在空无一人的俱乐部碰头。

“一切顺利吗?”乔伊斯先生问。

“是的。钱我已经放在口袋里带上了。”

“那咱们走吧。”

他们逐级而下。乔伊斯先生的车子正在广场上等着,此刻夜深人静,他们朝车子走去时,王志生也从俱乐部外的暗处走出来。他坐在副驾驶席上,给司机指路。他们开过了欧罗巴大酒店,在水手之家转弯,开到了维多利亚大街。这里华人开的商铺依然在营业,闲人在街上游荡,路上穿梭的黄包车、汽车和马车,给这一幕增添了几分繁华气息。突然,他们的车子停了下来,志生转过身。

“我觉得我们从这里下车步行过去比较好,先生。”他说。

他们下了车,志生在前面领路。他们跟在他身后一两步远。随后,他让大家停下。

“先生,您在此稍等。我进去跟我朋里打个招呼。”

他走进店铺,里面有三四个华人站在柜台后面。这是那种很奇怪的店铺,一眼望去什么都没有,让人不禁好奇他们这里究竟在卖什么。他们看见他和一个身着粗布衣服的矮胖子交谈,那人胸前挂着一根大金链子,飞快地朝夜色中瞥了一眼。他交给志生一把钥匙,志生返回来。他招呼两个在外面等候的人,闪身钻进店铺旁边的一个小门里。他们跟着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一段楼梯脚底。

“不知您二位能否稍候一分钟,容我划根火柴。”他一如既往的机灵,“二位请上楼。”

他捏着一根日本火柴在前面领路,但这微弱的火光几乎驱不散黑暗,他们跟在他后面摸索着上楼。上到二楼,他打开一扇门,进去点燃一盏瓦斯灯。

“请进。”他说。

这是一间非常小的房间,方方正正,只有一扇窗户,唯一的家具是两张低矮的中式床铺,上面铺着席子。角落里有一个大箱子,上面挂着一把精致的锁,箱子上摆着一个破旧的托盘,上面放着一管大烟枪和一盏油灯。房间里飘着一股淡淡的、辛辣的大烟味。他们坐下来,王志生给他们让烟。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他们刚才看见柜台后面那个胖胖的中国人走进来。他用一口纯正的英文向他们道晚上好,然后挨着自己老乡一屁股坐下来。

“那位华裔女士在过来的路上。”志生说。

店里的小伙计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上面摆着一把茶壶和几个杯子,中国人请他们用茶。克罗斯比拒绝了。两个中国人低声聊起来,而克罗斯比和乔伊斯先生则沉默不语。最后,外面终于有了动静,有人低声喊了一嗓子,然后这个中国人走到门口。他打开门,说了几句,招呼一位女士进了屋。乔伊斯先生望向她。自哈蒙特死后,他听说了很多有关她的传闻,但却从没见过她。她身材稍显丰腴,没有很年轻,一张宽宽的、寡淡的脸上扑了粉,搽了胭脂,眉毛修成两条细细的黑线,但她给人的印象却是一位十分有个性的女士。她身穿浅蓝色的外套和白衬衣,整体装扮既不十分欧式也不十分中式,但脚上却穿了一双小小的中式绸缎凉拖。她脖子上也挂着一条大金链子,双手套着金镯子,耳朵上戴着一副金耳环,乌黑的秀发中插着精致的金发簪。她步态缓慢,周身透着一种女人的自信,步伐却又果断沉稳。她在床上坐下来,挨着王志生。王志生对她说了些什么,点头示意她看一下这两位白人绅士。

“信她带了吗?”乔伊斯先生问道。

“是的,先生。”

克罗斯比一言不发,只掏出了一卷五百块一张的钞票。

数出来二十张,递给了志生。

“你要不要再数一遍?”

员工数了数,把它交给那位胖胖的中国人。

“一个子儿不少,先生。”

那个中国人又数了一遍,把钱揣进兜里。他再次开口对那位女士讲了什么,她从怀里抽出一封信。她把信交给志生,志生拿眼扫了一遍。

“原本在此,先生。”他说着准备把信交给乔伊斯先生,这时克罗斯比将信夺走。

“我看一眼。”他说。

乔伊斯先生看着他读信,然后伸手去拿。

“你最好把它交给我。”

克罗斯比小心地把信叠好,装进自己口袋。

“不,我要自己保管。它可花了我一大笔钱呢。”

乔伊斯先生没有再反对。三个中国人看着这小小一幕交锋,但是他们怎么想,甚至他们有没有想法,都难以从他们冷淡的外表看出端倪。乔伊斯先生站起身。

“先生,您今晚还需要我吗?”王志生说道。

“不用了。”

他知道这位员工更希望留下来,好分取这笔钱里自己早就说好的一份。他转身对克罗斯比说:“你好了没?”

克罗斯比没有回话,只站了起来。那个中国人走到门边,替他们开了门。志生找来一小截蜡烛,点燃给他们照亮领下了楼,两个中国人将二人送到大街上。那位女士还静静地坐在床上抽烟。他们走到街边后,两位中国人向他们告辞,转身又上了楼。

“这封信你打算怎么处理?”乔伊斯先生问。

“留着。”

他们走到等候的汽车旁,乔伊斯先生主动提出要送他朋友一程。克罗斯比摇了摇头。

“我自己走回去。”他有点忸怩,脚下磨蹭地面,“哈蒙德死的那个晚上,我来新加坡有一部分原因,就是想买一把新枪,我有个熟人想要转让。晚安。”

他飞快地消失在黑暗中。

乔伊斯先生对审判结果的判断非常正确。法庭上,陪审团一致同意无罪释放克罗斯比太太。她亲自为自己辩护。她简单讲述了自己的故事,坦坦荡荡。检方代表是一位好心人,很明显,他对自己的工作并不怎么热忱。他只问了些基本问题,态度很不以为然。他作为公诉人的陈词总结,实际上更像是替辩方讲的,陪审团没用五分钟就做好了众人喜闻乐见的裁定。法庭旁听席上的民众听到裁决结果,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拦都拦不住。法官恭喜克罗斯比太太,她又是自由身了。

没有人比乔伊斯太太,更猛烈地表达对哈蒙德所作所为的不赞同;她是一位忠于自己好友的女士,她坚持要克罗斯比夫妇在审判后住在自己家——因为她也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对这样的结果毫不怀疑——直到他们安排好动身离开的所有事宜。毋庸置疑,绝不能再让可怜的、亲爱的、勇敢的蕾斯利再回到可怕惨剧发生的那个地方。

庭审于十二点半结束,他们回到乔伊斯夫妇府上时,丰盛的午宴早已等候多时。鸡尾酒早已备下,乔伊斯太太这价值百万的鸡尾酒是整个马来亚联合邦最有名的,用以祝蕾斯利永远健康。她是一位健谈、活泼的女士,此刻正处于极度的兴奋中。值得庆幸的是,其他人都很沉默。她对此并不奇怪;她丈夫从来不肯多说话,而另外两个可能因为经历了过分漫长的精神紧张,自然没了力气。整个午饭时间,她自己滔滔不绝,激动亢奋。最后,咖啡端了上来。

“现在,孩子们,”她愉快地张罗,“你们必须好好休息一下,用过下午茶后,我要开车带你们俩去海边。”

乔伊斯先生,这位没有特例决不回家吃午饭的人,当然是要回自己的事务所去。

“我恐怕无法从命,乔伊斯太太。”克罗斯比说,“我还要立刻动身回橡胶园。”

“不是今天就走吧?”她叫道。

“是的,现在就走。我已经太久疏于照管,有很多急事要处理。不过,如果您能先收留蕾斯利,直到我们想好后面该怎么做的话,我将感激不尽。”

乔伊斯太太刚想要挽留,她的先生拦住了她。“如果他一定要走,肯定有一定要走的理由,就这样吧。”

律师的语气中有什么东西,令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她打住话头,餐桌上出现了片刻的沉默。

随后,克罗斯比再次开口。

“请您见谅,我必须立刻动身,这样才能在天黑前赶到。”他从桌旁起身,“你要来送送我吗,蕾斯利?”

“当然。”

他们一起走出餐厅。

“我认为他这样做真是太欠考虑了。”乔伊斯太太说,“他一定知道蕾斯利现在想让他陪伴着。”

“我相信,如果不是情况必须,他是不会走的。”

“好吧,我去看看蕾斯利的房间准备好没有。她一定很想好好休息,然后找点消遣。”

乔伊斯太太离开餐厅,乔伊斯先生重新坐了下来。没过一会儿,他听见克罗斯比发动了自己的车子,然后一阵喧嚣碾着花园的石子路过去。他起身朝客厅走去。克罗斯比太太就站在客厅正中,看着前面发愣,她手里拿着一封打开的信。他认出了它。她在他进来的那一刻望了他一眼,他发现她的脸色白如枯槁。

“他知道了。”她低声道。

乔伊斯先生走到她跟前,从她手里拿过信。他划了一根火柴,将信点燃。她看着信燃烧。当他再也拿不住的时候,他将信扔在铺了瓷砖的地上。他们两个看着信纸卷起,变得焦黑。最后,他伸脚把它碾成灰。

“他知道了什么?”

她长长、长长地望着他,眼中浮现出一种陌生的神情。是轻蔑还是绝望?乔伊斯先生不知道。

“他知道了杰夫是我的情人。”

乔伊斯先生没有动,也没有吭声。

“他做我的情人已经很多年。几乎是他从战场退役回来,立刻就成为我的爱人。我们都清楚,两个人必须有多小心。我们有了私情之后,我就假装厌烦这个人,他只有罗伯特在的时候,才会来拜访几次。我一般都是开车去一个只有我们两个知道的地方,然后他来见我,一个星期两到三次吧。罗伯特去新加坡的时候,他一般就直接晚上来家里,那时候仆人们都已经歇下了。我们时常幽会,从未间断,没有一个人曾经起过哪怕最微小的一丝疑心。直到最近,一年以前吧,他变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不相信他已经不再在乎我。他一直都不承认这一点。我慌了。我逼得他发疯。有时我觉得他是恨我的。哦,如果您知道我忍受了多大的痛苦的话。我像是去地狱走了一遭。我知道他不再喜欢我,但我不肯放他走。痛!太痛苦了!我爱他。我给了他所有,他是我的命。后来,我听说他和一个中国女人同居了。我无法相信。我不愿相信!最后,我见到了她,我亲眼看见她走在庄子里,戴着金手镯、金项链,一个肥胖的中国老女人。她比我岁数还大。太可怕了!庄园里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他的情妇。我从她身边经过,她看着我,我知道她知道我也是他的情妇。我给他写信。我告诉他我必须要见他。您也看过信了。我是疯了才会写它。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不在乎。我已经十天没有见过他,就好像是一辈子。上一次我们分开时,他还把我拥在怀里亲吻,跟我说不要担心。可他现在从我怀里直奔她的怀中。”

她讲话时声音压得很低,语气愤慨,此时她停下来,绞着双手。

“那封该死的信。我们一直都非常小心。我写给他的信,他一般看完以后都直接撕掉。我怎么知道他单单留下了这封?他来了,我告诉他我知道了那个中国女人的事。他否认,说那只是绯闻。我已经不是我自己,我不知道自己对他说了什么。哦,我那时多恨他。我想把他撕成一片片。我说尽了能够伤害他的话。我羞辱他,我可能还朝他脸上啐了唾沫。最后,他终于说了实话。他跟我说他已经受够我了,厌烦我了,永远不想再看见我。他说他烦死了我。他还承认,那个中国女人的事是真的。他说他认识她很多年,早在打仗之前,她是唯一一个对他而言真正有意义的女人,其他人都是打发时间。他说他很高兴我知道这件事,现在他终于可以摆脱我的纠缠。后来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已经不是我自己,我眼前一片红。我拿起那把左轮手枪,开了枪。他喊了一声,我发现我打中了他。他跌跌撞撞冲到了露台。我追过去,继续开枪。他倒下,我站在他身边,不停开枪,直到左轮手枪发出‘咔咔’声,我知道枪里没有子弹了。”

最后,她停下来,大口喘气。她的脸不再是人类的脸,残忍地扭曲起来,愤怒又痛苦。你永远不会想到这样一位温顺娴雅的女士能有这样恶魔似的激情。乔伊斯先生向后退了一步。他真的被她这副模样惊呆了。那不再是一张人脸,而是一副满口胡言、模样狰狞的面具。这时,他们听见一个声音从另一个房间响起,那是洪亮、友好、欢快的声音。是乔伊斯太太。

“来呀,蕾斯利亲爱的,你的房间准备好了。你必须要好好睡一觉。”

克罗斯比太太的容貌逐渐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那些激情,曾被那样清晰地描绘过,此时已经消除,就好像你用手抚平一张皱巴巴的纸;顷刻间,这张面孔又变得清冷、镇定、波澜不惊。她的脸色依然有些苍白,但是嘴角已经露出愉快、友善的微笑。她又是之前那个教养良好、理性高贵的贵妇人了。

“我就来,多萝茜亲爱的。很抱歉,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UyTvN85dWFEGyLpHl/McLINUkiWVOwikqEOl0iRgUj/lhRwoNO75eJvE1TlpsP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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